第三章

在不需练习之时,Rem便四周闲荡。

湖畔有一片芦苇田,一年四季都是芦苇的枝,有时候,Rem会走进田中沉思,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去想的,真的勉强要去想,就是,倘若留在家嫁了人的话,现在会变成怎样。

按照吉卜赛的传统,她会编两条辫子,身穿四层布衣,而最外的一层,是用来抹手或抹孩子的脸。她会烧饭、洗衫、打骂孩子,然后为丈夫的生计担忧,而她嫁的人,不是铁匠就是木工,一生人,就陪着打铁或锯木的声音度过。

今日,她躺在芦苇当中,以那本她看不明白的魔法书做枕头,仰望长天的浅蓝。今日,她很自由。

然后,有一天,一名男孩子出现了,他就站在芦苇的另一端。那一天,Rem在芦苇的怀抱中拨动双手向前行,芦苇刚好比她高出少许,前面的风景如何,就要靠她用力的拨,有时候芦苇会割伤她的手,有时候不,但不拨开芦苇,就没法向前多走一步。

那一天,在某一个距离,在某一次拨动之后,她看见了一个金发的男孩,他站在芦苇的中央,那是她的眼前。

他有闪亮的蓝眼睛,略尖的下巴,他比她高,而且很瘦,看上去像十六七岁。他向她微笑,说:“我是Libre。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那是如恋人耳语一般轻柔的声音。

阳光照在他金色的发顶上,他蓝色的眼睛像宝石般闪耀,宝石的光线垂垂而下,光临在Rem的小小脸孔上。

差不多,就是这一秒,她就爱上了他。

Rem说:“Libre,我没有朋友,就请你做我惟一的朋友。”

Libre微笑,这微笑,如上天下地的光芒般瑰丽,Rem看看,从心感动至脸庞,生平的第一次脸红,就是如此产生。

她甚至不懂得回敬他一个微笑,她只能把头垂得很低很低,避过了他的蓝眼睛,也避过了他瑰丽无双的笑容。

她就这样恋爱了,在一个不属于城市,又不属于任何区镇的土地上恋爱了。那整遍芦苇田,在Libre牵着Rem的手的一刹那,整整一块田,就忘形地镀上最金的闪光。天色再蓝一点、湖水再透明一点、柏树上的水晶,更晶莹清脆了,差不多,就能随风碰撞,撞出音乐来。

往后每一天,Rem都与Libre牵着手在这境地中跑,跑过柏树丛的空隙,跑过湖边的低洼地,然后,她就倚在他的怀中,用双手环抱瘦瘦的他。

哪有男孩子如此瘦弱?仿佛用力一点便会被她握碎。但就因为他如此细致,她只有更珍爱他。他的蓝眼睛,他的微笑,只要落在她的视线中,就如天降下宝石一样不可思议,每一次,她把双眼投向他,都得着同一抹的迷幻,以及内心的澎湃。

每一次,她都躲避不了得着宝石一般的激动。每一次,她都只能再深爱多一次。

他的眼睛与笑容已包围了她;从此,她只愿活在他的吸引力之中。Rem决定,除了爱着Libre之外,她不能为任何理由而活。

他俩就在湖的中央,坐在一块很大的叶上,Rem正学习Nager的轻功。Rem问Libre:“我深爱的,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从何而来吗?”

Libre说:“我从一个幻觉而来。但来临到你面前,我就成为真实。”

Rem便不再迫问下去。她才不理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湖的表面是一面镜,她垂头便看到她与她爱的人,清晰地反映出秀美的容貌。

这就已是最真确的真实。

告诉Nager她恋爱了,Nager垂头微微笑,然后说:“你是得偿所愿了。”

Rem陶醉地伏在火炉边,她说:“但他迷人得太过分。一千亿朵玫瑰盛放,也比不上他。”

Nager望着她,他其实不懂得恋爱是否就是寻求那过分的迷人。

Rem翻了翻身,说:“迷人得,每当我想起有那失去他的可能时,就忍不住哭泣。”

此刻,尽管只是随口说说,那失去他的哀愁感也像血脉急涌地涌到头皮的顶层,她低叹一声,哀愁就如紫色的雾,笼罩她的四肢五官。

恋爱,使她脆弱得如飘降世上的一片雪花,只消被温暖的手一触碰,便融化消失了。

然而,那感受多美丽。倘若灵魂因而被打散了,从此击落而成雪花一片片,她也甘心。哪怕被融化。

很爱很爱一个人之时,便连死亡也不怕。

Nager看着Rem低伏手背的脸,火炉的红色暖意,映衬得她更懒洋洋,Nager也终于知道,恋爱中的少女,那份性感的模样。他看了一会,有点于心不忍,惟有留下她在火炉旁,他离开了。有点什么,他也不明白,有点什么,他也想说,只是,他不会说。不说不说不说。

那兔唇的嘴,永还合不拢,只是,并不多话。

如果可以的话,他非常非常渴望有一张好看点的嘴,至少,合得紧紧的,也有一管挺宜的鼻子与及大一点的眼睛,只是,世事,很难如意。就算这是Nager,活了这么多年,也难以如意。

忍受不了她的极好看,于是他愈走愈远。Nager步出屋外,向天一望,期望着一场冰冷的雪,于是,天就听话了,给他降雪。雪落在他的脸庞,冰凉了他的感官。他在想,既然她那么享受她的恋爱,那就好了。

Nager坐在他要求的飘雪中,把那张丑陋的脸仰天,抬得高高。

恋爱,充斥着Reln的每一秒,自从Libre来了,只要她有一秒的知觉,也用上来感受Libre的美,每走一步,每一下呼吸,都是他。

很快很快在爱情的火热中,身体就随灵魂合一。

那一片不尽的大草地上,Rem躺了下来。

Libre以女性一般纤巧的手,抚摸她身上所有细致的雪白,少女裸露的身体,单纯无邪得如一朵白色的花,就在绿草上含苞而放,芬芳溢满大地,传送给眼前最深爱的人。

怎样说出那感受?十二岁的身体吸纳了巨大的冲击,分不清那是幸福抑或哀伤。她从他的肩膊之外看去,那是无尽无远的一片天,就在那感官升华的一刹,她的瞳孔便变色了,由原本浅浅的褐色,变成一种最深最沉重的黑色。居然,那升华只得一刹那,随那千分之一秒而来的,是最高速而坠的滑落。

瞳孔澎涨,那黑色在蔓延,当整颗眼珠变得漆黑之后,那霸道的黑色便无处可走。然而,身体内有那需要解放的黑色。那黑色侵袭不了她肌肤的雪白,因此,黑色只好由她的背上伸展出来。

Libre的身体仍然富于节奏,就在他的节奏之下,Rem的背上,向左右两个方向扩散出两大片漆黑,如同黑夜笼罩草原一般的黑。

然后,左右的黑色便成形了,那是一双由她幼小的背上伸展出来的翅膀,如世上最巨大的蝙蝠的翅膀,盖住了这一片草原。

那翅膀向上伸展,Rem的身体也跟看向上升,Libre用力按着她的肩膊,然后,他那双比宝石更闪烁的蓝眼睛,绽放最耀目的光芒,那光芒维持了长长的一刻,直射到Rem的灵魂深处。

继而,光芒褪色,褪至宇宙最初无形无相之色,那是最通灵的透明色。

Libre的眼珠,由蓝变成透明。

而Rem的翅膀,再也不向上伸展,他没有让她飞走,他不容许。

当感情最激动之时,Rem的眼睛便变成最深的黑色,也长出了黑色的巨型翅膀。从此,Rem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的灵魂依然住在十二岁的身躯之内,但她的眼睛,已不再相同了。一个小女孩,与一个少女的眼睛,是不能够相同的。

不知道眼睛何时再次会变成漆黑,不知道隐藏的翅膀何时会再张开来,只知道,有了开端,就不知终结。

这一天之后,当Rem的目光投向Nager,他立刻得悉了当中所有分别。他没看过、但还是一眼就看懂。

妩媚、渴望、贪婪,而且,竟然有点苍凉。

Nager看到一次深沉的成长。

得到了爱情,她就变了一个样,那么的深,那么的不能自拔。要留住一个女人,就要给她爱情。那么,要留住一个男人呢?

Nager知道,那必定是权力、成就、至高无上的光荣。

闪亮的光辉由他的小眼睛中散发出来,正向自己的心意确认,是了是了,男人,就是要求这样的东西。

每一吹醒来,Nager都感受到从Rem的恋爱中带来的漫天粉红色磁场。

Libre告诉了Rem,他是从一个幻觉而来。那么Nager也要告诉自己,Rem也是从一个幻觉而来。

Nager双手掩脸,而刚睡醒的肌肉不受控制,口水由合不拢的唇上流出,沁出指路之外。免不了,又是哀伤了,这是一个充满缺失的生命,连一个掩脸的动作也演绎得丑陋至此。

“呜——”Nager低叫,如同低等的兽。

Nager,是悲哀的。


Rem沉醉在她的恋爱中,一天之内,心神稍为收敛之时,是练习魔法的期间。她答应了Nager,便要做得到。

魔法的锻炼中,有一种变身术,可以把原本的身体重新组合为别的形象。Nager向她示范之时,他就变成了英俊的男土、中年的商家、美艳的歌舞女郎、年迈的老婆婆。Rem走前去伸手抚摸Nager的皮肤,不独是形态变了,连质感也变了,当Nager是美女之形态时,浑身的肌肤又白又滑;变成了老婆婆之后,Nager的皮肤就苍老松驰如真正的老婆婆。

“厉害!无破绽!”Rem赞叹。

Nager说:“但法术就是法术,这种变身通常生命短暂,一天半天还可以,时间一长,又得变回原形。但学会了,生活就方便。”

然而,Rem就是练不成这种变身术,无论变什么都只能变一半,变一只狗的话,头是狗,身是她。变成一个男人,外表是男人,但声音是女人。

练了半年,功力还是停留在一半的成功之上,连Rem自己也气馁了,发脾气不再练下去。

突然,Nager走上前,本来Rem没理会的,然而,当Nager亮起了小刀之后,Rem就不得不给他反应了。

Nager正一手箍着她的脖子,另一手用刀贴她的脸。

Nager说:“你练不成功,皆因你太爱你自己的形态,要是我毁了你的脸,你就不爱自己了,那样子,你要变成什么也无障碍。”

“不!我要我的脸完整无缺!”Rem哀求。

“教而不善,你叫我如何能善待你!”Nager把刀尖割Rem的鼻尖,轻轻地刮出一道血痕。

一淌血淌下来。

“不……”Rem急得快要哭起来:“你一向也不是这么凶的。”

Nager说:“就因为我对你太仁慈,所以进度就慢。”

是的,从某天起,Nager就向自己肯定了,男人的寻求,是那成就非凡的光荣。他不可以对她太好。

“呀——”Rem尖叫。

Nager讨厌Rem的不驯服,于是,他再向她的脸上轻刮另一道血痕。他说:“是不是有了爱情就没有其他?我留你在此,是要你学有所成!”

Rem在他怀内挣扎,叫道:“你这个人喜怒无常!我又不是不练习!别再刮花我的脸!Libre要看我的脸!”

Nager看着他刚下来的血痕,把刀拿开。有时他也拿不定主意,要对她该有多严厉。看吧,她淌血,也淌泪。

Rem咬着牙,说:“可恶!好!我变……”

她在Nager怀中随即变成一头鹰,可是鹰有鹰头、鹰身,却没有鹰的翅膀,鹰的背上,伸出Rem的一双手臂。

Nager无可奈何,但也有点余恶,是故就把俯一掷而下,没翅膀、不会飞的鹰只有被扔到地上。Rem变回原状,抱住双手“雪雪”呼痛。“你好狠!”她叫道。

Nager说:“我告诉过你,我要你天下无敌。”他知道她很痛,但他忍耐着,不想心软。

Rem说:“为什么?我天下无敌又不关你的事?”

Nager况:“我养你育你,你就要学好魔法。”

“我才懒理你!”Rem站起来,转身便走。

“那你以后不见Libre九好了。”Nager威胁她。

“这个不到你来干涉。”Reln嚣张地说。

然而,Nager笑起来:“是吗?”

继而,屋内所有门窗都自动关闭。Rem自看着,知道有难了。

“你还是好好练习。”Nager总结。他的心情欢慰,满意自己对她的强硬。

Rem不忿,但又不得反抗。只好悻悻然走回自己的房间。不高兴,就抱着那瓶水果糖来吃,一吃,就是半瓶。太可怜了,被困着,这么一关,不知又会是多久。

“好吧!变就变!”Rem放下糖,醒醒鼻子,对着镜子变身。今次,她变成一名十八岁的少女,有深褐色的眼睛,长而浓黑的大卷秀发,丰满高就的身型,身穿红色裙子,举手投足都有骄傲的美态。

她斜斜凝视镜中的自己,她知道这是她能力范围内最完美的变身,无破绽,也无遗憾。

眼睛、鼻子、嘴唇、脸型,甚至气质都与未变身前的小女孩有三分相似。

是的,Rem最成功的变身,就是把自己变得年长一点。镜中的自己,神情跋扈而妩媚,胸部圆而挺,长腿圆浑,充满力量。这就是将来的自己,她急不及待变成的那个人。

是不是太想变成她,所以变得额外的好?Rem不清楚是否就是这样,但她愿意以全身上下最完美的法力,变成一个最完美的自己。

不知何时才能不用变身也变成长大后的自己?

差不多接近十二岁零九个月了,Rem依然未发育,没有胸脯,也不长高,更没有月经。她是切切实实的一个玻璃娃娃,小小的脸、小小的手指、小小的脚趾,无论练习什么邪恶的魔法,依然是小小的,可能邪气会在她的眼眶内打转,像一抹不走的现象阴影,然而,看上去,这小小的脸孔,小小的身体,都只是小朋友一个。

她没长大,一直也没有。

Rem把这Wania的麻布袋倒出来看一遍,然后,百无聊赖地戴起那银色月亮的冠冕和月亮手镯,然后由房间中的小窗望出去,看看月亮举行她的朝拜。

Rem说:“Diane,月亮女神,谢谢你庇佑我,令我离开Wania之后仍然能够生存,并且让我遇上Nager和Libre,Nager给我佑护,Libre给我梦寐以求的爱情。只是,我再求你,求你给我成长的身体,我厌倦这十二岁的小女孩身体。当我的思想与经历已远超十二岁之时,这十二岁的身体,就是一个不合衬的负累。Diane,你看吧,我只尊祟你一人,我尊祟你的美丽。你可否答应我,也给我应得的美丽?”

她跪在窗前,头微仰,双手张开。月亮的白光掠过她额前的冠冕,然后又游走过她左右两手。或许,Diane听得见她的话。

可是,忽然,一片黑云飘过,就遮掩了那一轮新月。

Rem但觉十分不吉利,便除下手腕上的手镯,伸长嘴作出吹赶黑云的动作,然而,黑云当然并没有因此被她赶走,一大片,紧紧掩盖了月亮。

Rem沮丧地坐下来。是的,何年何月才会长大?伸手往瓶中抓来水果糖往嘴里吞,长不高也不胖,永远的小女孩,真是无奈的事。

被Nager困着的Rem,除了练习变身之外,就无事可做,已经,有数天没见过Libre了。一天,窗前有石子反弹的声音,Rem朝窗外一看,居然就是Libre,他双手攀着窗台,敏捷而柔软的身体,仿佛能够贴着墙壁而行那样,顺势滑进Rem的房间,软绵绵地躺到Rem的跟前,然后才站起来。

Rem叹为观止,她没看过Libre这么奇特的身手,仿如爬虫类一样。

“厉害!”Rem说。

“要来看你。”Libre说。

Rem说:“我很挂念你。”

Libre说:“我已习惯了你的爱情,这些日子拥有不了你的爱情,我活得没有力量,很不耐烦。”

Rem的心如棉花糖遇上火焰般温柔地融化,她的笑容如同世上最甜最甜的糖果。

Libre看看她最美的笑容,心中苦涩地感动。他说:“太困难了,我已不能失去你。”

Rem把笑容埋人他的怀中。Libre说:“Nager出了城,我带你出去玩。”

说罢,Libre背起Rem爬出门窗外,只见Libre的双手像有吸盘那样,伏墙而行,敏捷地爬到地面。

Rem望着他,说:“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人?”

Libre笑起来,说:“我在你面前是人便可以了。”

然后,他又说:“你也不是人嘛,你懂的,比一个人应该懂得的为多。”

Rem望进Libre非常清蓝的眼睛内,也就心软了。

作乐是时候,但追究,却不是。

Libre提议:“我们到黄金叶的山间。”

Rem没有异议,他们于是跑到那一片金黄色的山头上。这片山头,也不是全然的金黄色,左边那片天地,是红一点,右边则黄一点,当风吹过来,先是红色那片山头在动,然后,就是黄色的那一片。

Rem望着金黄的天地,悠悠然躺下来。

Libre说:“如果一天我要走了,你不要伤心。”

Rem很警醒,望进他的蓝眼睛,质问他:“你要走了吗?”

Libre安慰她:“不是现在,但终有一天。只是,我想你知道,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之外。”

“不!”Rem退后半步,问:“你说什么?”而她的眼睛,隐隐地,一点一滴变黑。她是开始激动了。

“至少,我在这一刻是爱你的。”Libre说。

然后,Rem就有哭泣的冲动,问:“为什么你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是想告诉我些什么?”

Libre伸出双手拥抱着她,极瘦的男孩子,那伸出手臂的动作,亦有点蜘蛛的影子,那么长那么瘦。Rem在埋向他的怀中之前,捕捉到Libre的蓝色眸子,她在千分之一秒间看到的是一抹深沉的哀伤,仿佛世上所有生物都会在下一秒便消失般的哀伤。

她不敢抬头再看,只是埋在他怀中间:“你有什么要瞒我?”

Libre没说话,只抱着她。

Rem得不到答案,于是她的眼睛就一直漆黑下去,比最深最暗的洞穴,还要漆黑。

在金黄色的天地中,因为Libre那没说得清的话,Rem就跌进最哀伤的境地。恋人暗示别离,单凭一个暗示,已教人伤心得不能自己。

为什么,他知道一天会别离了,却在曾经的那一天,在芦苇丛中遇上她?

他是什么也知道的吧。只是,他统统都不告诉她。

Rem流下眼泪,那眼泪是黑色的,多么的伤心。

傍晚,Libre带Rem回家,屋中底层有Nager的身影,他回来了,Rem看不清楚,但是她知道。

Libre低声地说:“我背你回二楼。”Rem点头,然后无意地朝地上一望,居然是一地发亮的鳞片,一块块,在地上闪出暗光。

正想伸手抬起来,Libre却阻止她,他说:“赶快返回房间,要不然,会挨打。”

Rem心想,这也对的,于是就伏到Libre的背上,看看他像爬虫一样把她带回房间。

临走前,Libre是这么一句:“今天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我确实心中挂念你。那挂念你的感觉,是心在动,血脉在翻滚,的确很美很美。”

说罢,Libre的蓝眼睛闪耀起来,犹如阳光落在大海一般的动人。

Rem不得已,又再感动了,她扑进他的怀内,久久不愿放开。无论他的说话暗示什么,她也不能介怀了,从他身上,她已得看她的爱情。

合说爱情有万变的起承转合,她只好耐心地等待一切的变了又变。

她轻轻推开他,说:“给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Libre问。

Rem转身从麻布袋抽出一条红绳,把那长长的红绳缚在他的左手手腕上。她说:“缚住了你,你就是我的。”

Libre用指头轻敲她的鼻子,说:“我根本是你的。”

Rem又叹气了,捉着他的手,不想让他走。

“我要走了,Nager发现便不好。”Libre说,Rem只好放开他。

她目送Libre自窗旁离开,为这相聚后的舍不得而悲哀。

她把耳朵贴于门上,想知道,他们是否避得过Nager的注意。还好,过了很久,Nager也没走上来,大概,他不知道她逃走过。

其实,Nager刚刚睡醒,在Libre自Rem的房间离开的那一刻,他就睡醒了。刚才,是一个哀伤而甜蜜的梦,哀伤得他心头窝着酸,甜蜜得心头翻涌高高低低的激动。因为这爱情的美丽,他在醒来以后,心软又心软。怀念着刚才那梦所做出的表情,想起迷人的红光。他怎会不知道Rem被带走,并逃了出去?他清楚不过。

不会惩罚她。不会不会,怎么会?

只是,凡事适可而止,Nager对自己说。如果Ren,不懂得节制的话,他就要令她节制。

美丽的旖旎重要,Rem的勤奋用功更重要。虽然,他也很想让她一天廿四小时都在恋爱中浸淫,她眷恋那蚀心的美好,他也一样。

往后的日子,Nager对她的管束时松时严,视乎Rem的魔法进度。但是,就算Nager有时候不近人情,Rem也没有恨他。他救过她,又教她魔法,兼且,给她舒适的生活,这一切,全是正面而美好的事。

自那一个傍晚之后,Rem又留意到,家中偶然有那些闪闪亮的鳞片的踪迹,因为好奇而鳞片又漂亮之故,她就收起了一片。

早过了十三岁的生日,不久之后便会是十四岁吧!但是,Rem照样没长高,灵魂,被封锁在瓷娃娃的身体内。

她向Nager抱怨:“干吗我不长大?”

Nager说:“有些女孩子会迟一点发育。”

Rem不满意他的答案,说道:“但我真的牛分也没长高。你有没有解决办法?”

Nager指了指那本魔法书,说:“还有一半未练成。如果你在十四岁之前练成我就帮你。”

Rem嘀咕:“你知道我没有那么聪明。”

Nager说:“你只要每样也学会一点,我已经很拜托的了。”

Rem说:“每样只学一点,余下未学的呢?”

Nager回答:“找来年少的女孩子接下来继续学下去。”说时表情认真。

Rem听得出不妥当,她问:“Nager,你是不是不要我?你知道,我已待你如父亲。”

Nager定眼望着她,然后说:“你好好练习,便无人可以代替你。”

是的,Rem想这也是很公平的事。她要别人供食供住,也要有所付出,Nagcr要她勤练魔法,怎说也不是坏事。因此,她就闭嘴,跑到湖边练习了。

湖边有最柔软的泥土,每次Rem走到湖边,都脱掉鞋子,赤脚插到泥泞中,泥泞冰凉而湿润,包围着她双脚的肌肤,那感觉多放松轻软,只需合上眼,便可以就此进入梦乡,非常非常的舒适。

她练习用眼神移动物件,由最轻盈的枯叶开始练习,当意志力集中在眼角之时,就有那惟我独尊的力量,要动什么就动什么,连地心吸力也打败不了的自由。要解脱这控制,就眨一眨眼吧,物件不再动。而眼神,顷刻换回温柔。

树叶可以由左飘至右,十多尺的距离,起初是一两片,然后十多片。现在,Rem可以做到的是,把千片树叶困在一个空间范围内旋动,制造成一个小小龙卷风。

迟一些,她就练习移动杯碟,然后是湖水的波纹,继而,把一头小白兔用眼神抛到半空,没多久后,她就可以移动一个人了。

这种魔法又比变身容易得多,Rem不介意每天走到湖边来。这是一个美丽的魔法,有一天她便可以使世界像旋转木马般旋转,而她站在中央,环视邻受她的魔法的世界的美丽。

一晚,Rem走到湖边,却又忽然决定要在湖边朝拜月亮女神,于是她便走回家中,准备拿走她的麻布袋,就在走近家门前,她看见Nager的身影就在火炉边,他做出非常奇怪的动作,只见他伸出手指在头顶挖着打圈,十数秒之后,手指便抓起一层东西。

那是一层人皮。

那层人皮橡塑胶袋被抓起一样,在脱离了肉身之时皱了少许。那是一整张的人皮哩!Nager的手一直往上抽,像抽脱一件毛衣那样,把一整个头壳,连着颈,以及上身、手臂、腰肢、双腿的皮一次过抽出来,一大块地抽起,无穿无烂,技巧极佳。

Rem掩着嘴,蹲下身躲到窗框后,瞪大眼看下去。

人皮抽起了,便是一身的绿,像青蛙那种绿,但浑身是闪闪亮的鳞片,就是自己从地上捡到的那些鳞片。这真是只丑怪的生物,像只会站立的青蛙一样,月是,比青蛙还要丑。当他把脸倾侧时,Rem便看见那个头,没有鼻子,只有很大很圆但没眼帘的双跟,就像鱼的眼睛一样,以及一张很大很大的嘴,露出尖尖小小,但缺失了的牙齿。

这究竟是什么?像人,又像青蛙,又似鱼,而这物体,名字就是Nager。

他是把人皮外衣脱掉,好好呼吸一遍吧!如果他是青蛙类生物,依靠的就是以皮肤呼吸。

Rem不敢看下去,恐怕被发现。她压低身体伏地而爬,一直爬到家园的范围之外,忽然,她发现自己的爬行动作,也似一只爬虫类生物,甚至似一只青蛙。

当然心中惊怕。但更深入的念头是,为何披上人皮的Nager,会挑选如此一张丑陋的皮肉?要知道,人形的Nager,也是很丑的。

原来Nager是只怪物。而变身后的Nager也一样是只怪物。

实在太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得,Rem打算睡在湖边,她不计较冷一些,要她回家后装出若无其事与Nager闲话家常,她做不到。

为什么Nager不告诉她他不是人?他养育她,却又瞒着她。Rem但觉,被父亲瞒着的生活一点也不舒服。

她心目中的Nager是爱护她的人,一个爱护她却又隐瞒她的人,矛盾感太大,一时间,她接受不到。

除了Nager,再也没有疼爱自己的长辈了,Nager真如家人般亲近。

Rem一直没有向Nager查问他披上人皮的事,她见他不说,亦无意告诉她,她就作罢。也不知还有什么瞒着她,她瞪看眼一步一步往前行,只望一切如意。

Nager教她练习幻术,那是一种迷幻人心的魔法,练成功后,天地也能因此变色。

花草树木仍然是那模样,变了的是人的心眼,当她希望别人的心眼看到何种景象时,视线反射出来的,就是那回事。

Nager问:“你希望自己看到些什么?”

自己垂下头,仔细想了想,然后,她抬起头来,说:“我希望Nager疼爱我。”

Nager凝住了动作与表情,那双如豆一样细小的眼睛,内藏复杂的感情。它们没有说不,亦没有答应。

“可以喝?”Rem问。

Nager不语。垂下来的眼睛很想说: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但始终没有说出来。

说了出口的变成:“不如,我给你春天。”

说罢,也没理会Rem的反应,Nager就把春天从天幕拉下来,覆盖了Rem的心眼。

不消一秒,Rem所看到的是,天空是稀薄轻盈的蓝,山头上绿草油油,然后——片粉红色的花瓣飘至,降落在她的鼻尖,她刚想伸手拨开,可是忽然千千万万片花瓣如雨落下,随风送到Rem的眼前,她的头顶上,已铺满一层粉红色。

她踏前了一步,风景就前进了一步,不独看见飘雪般的粉红色,还有满山的樱花树,很多很多,密密麻麻的,树木也施了魔法,让樱花散落天地,给Rem的世界无尽无远的温柔。

这是春天。

Rem回头一望,希望Nager分享她的春天,可是,她只看见Nager的背影。Nager背看她走远了,他踢给她春天,却不陪她留下。

当她回望面前那一片粉红色的世界时,春天却又在一秒间如漩涡般被卷走,粉红色被没收,眼前一叨景象回复平常。

Nager没给她所要求的。纵然春天如何迷人,也不是她所要求的。

Rem哀伤地仰望天际,完全意会不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一切可会只如那蒙闭心眼的幻觉?

Nager一直向前行,纵然已背着她走,但她的忧愁仍然像风一样抚摸着他的感官,他整个人都感受到她的不快乐。太复杂了,一切都变得太复杂,她想要的与他想要的,都走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是不是,一切都该停止?

那兔唇向下弯,因此,拉动着整张脸也向下变。

他对自己况,要作出决定了,不可以,连他也不清醒。


就这样,Rem已经十四岁,她在梦幻一样的境地生活了两年。

当她与Libre相聚时,便送给Libre一个天堂,那里有白色独角兽在天际奔跑,有湖有天鹅,还有背上氏出翅膀的小仙女在飞舞。

这些是她自小听回来的美好事情,听说,天堂内就有这些事物。当她心念一致,便能把心目中这美好的一切送给Libre,降落到他的心眼之上。

于是,金发蓝眼的美少年,就站在水彩图画中的仙境内。

Rem说:“送给你,你该活在这样的世界。”

Libre抱膝坐到草地上,凝视眼前正在吃草的独角兽,像在思考着些什么。

Rem说:“我已经练得七七八八了,现在,Nager从魔法书中教我练毒,把草药练成毒药。事成后,我就会向Nager要求我的长大,他况,只要我练习得好,他就会帮我。”

Libre没作声。

Rem说:“你不希望我长大?”

“我并没有权力。”Libre说。

“什么意思?”Rem问。

Libre说:“倘若一天你心碎了,我想你知道,那一切一切,我都是无权过问。我无能为力。”

Reln望进Libre那世上最蓝最蓝的眼睛,她看到的是,Libre的软弱无力。

瞬即,她用双手掩住脸,欲哭无泪,深深地哀伤。

她活在一个又一个谜之中,就连她深爱的他,也像谜一样。

眼睛,又再次深深地漆黑起来,如同夜幕的覆盖。

“如果我们还有时间,就在今天让我说对不起。”

这是Libra的话。

Rem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她只知道,这里一切的美好,都非她能控制,包括她的爱情。

都是虚假的吗?只不过全是幻觉?既然只是这样,何需多此一举制造幻觉的天堂?

她走前去,把脸埋在Libre的胸膛,然后伸出手掌朝天际一握,独角兽、天鹅、美丽的湖、小仙女、通通收归她的掌心,如同无形。

什么也不要了。她把脸埋在爱人的胸怀内,只想要他。天地间皆可以是幻觉,只有他不能。她爱他,他便要是最真实最真实的一个人。

她抓住他,对他说:“这是一个毫不安全的世界,你知道吗?Nager根本不是人!我看过,他把人皮剥下来,人皮之内,是一头比青蛙还丑的兽!”

Libre抱着她,缓缓地说:“就算他是一头兽,他也待你不薄。”

Rem摇头:“我视他如亲人,但他有太多事情瞒着我。我害怕。”

Libre抚着她的头发,说:“不用害怕,你还有我。”

Rem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说:“不如我们合力逃离这里!”

Libre垂下眼来,蓝眼睛的闪光有那一阵的悸动。

他问:“你不要Nager了吗?”

“不要!我不要他!我什么也不要!”Rem说下去:“我不要所向无敌,我不要不真实的生活,我不要这里如幻影的一切。Libre,我只要你!我谁也不要!来,我们走到另外的地方,过最简单的幸福!”

Libre轻轻说:“你这样做Nager会伤心。”

“我不管……我不管……”说到这里,她已无力再说了,声音哽咽起来,再次把头埋在Libre的怀内,但觉,已经软弱如同脚下的枯叶。

忽然,Libre说:“容许我从今以后放下你。”

Rem愕然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他说:“我已经承受不了你。”

“不要!”Rem的声音无比的荒凉。她开始抖震。

Libre没理会她,他推开她,然后站起身来,背着她便走,不再有第二句,也没回头。

Rem爬起来,跟着他走,他不明不白的残忍,令她双腿软弱得走不动。她跟不上他。

“为什么再承受不起我?什么意思?”她爬在地上问。

Libre已走进树林之中,他真的没有回头。Rem跟着爬进树林去,她看见,Libre的身影就在树木之间,时而清晰时而迷糊,她在树林的空隙内,朝着那背影叫喊,而就在树林的中央,Libre的身影在阳光的包围下隐退。那阳光刺眼,Rem依着大树喘气,她得不到回音。

自此,Libre没再出现,而Rem也狠狠的病了一场。

她病了,Nager却没有照料她,她也不知道Nager走到哪里去。到大病初愈之时,Nager就捉着她到湖边练习,连问候也没一句,很冷酷。

这段日子,是这两年来最不快乐的,Libre失去影踪,Nager又突如其来的冷面,Rem不知道她错的是什么,只觉时分秒愈走愈孤单。

一天,Rem在湖边练习,练习变身又练习幻术。

她把自己变成一只鹅一株树木,然后又使四周变成白雪飘飘的天。最后,她变得有点闷,便把自己变成十八岁少女的模样,还是这个变法最百变不厌。

长腿、美丽的胸脯、野艳的头发、闪亮的眼睛和丰满的唇。已经等了太久,这样变完又变也不是办法。

今天,就请Nager帮忙。

Rem变回小女孩的身躯,怀着盼望的心情走到屋子中,Nager正面向着实,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Rem对Nager说:“想对你说些事情。”

Nager把脸转过来,望着她。忽然,Rem想到他这一身,不过是人皮……

究竟,一个会把身份瞄着自己的人,是否信得过?

“你有什么事?”Nager问。

Rem说:“我的练习已做完了,功力都差不多。我想向你寻找成长的方法。”

Nager望着她,问:“你真的那么渴望长大?”

“谁不想?”她说。

“为什么你要长大?”他问。

“人是会长大的。”她惊异于,Nager的提问。

Nagger望着她。Rem抿了抿嘴,不喜欢Nager盯着她。

她重申:“你说过会帮我。”

Nager不语。

Rem说:“Libre也希望我长大。如果你疼我,你也会想我长大。”

Nager说:“Libre没说过希望你长大。而我疼你,你也因此不用长大。”

Rem皱眉:“你相说些什么?Libre的心意你怎会知?为什么你疼我,我就不用长大?”

Nager沉默片刻,然后这样说:“其实,你很讨厌我吧!”

Rem大惑不解:“你说些什么?我视你如父亲。”

Nager说:“你也像其他人那样嫌弃我丑。”

Rem但觉奇怪极了,问:“怎会这样?”

Nager望向她,说:“世事是不可能变更。”说罢就往屋外走,朝湖边的方向一直走过去。

Rem跟在他身后,起初她不说话,但一直一直走,她不知要再走多远,Nager才肯停下来,于是她从后喝止:“停步!你要给我长大!”

Nager真的停下来,他把身体别转来,说:“也只不过是如此。”

Rem正想再说话之际,忽然,双脚就不能动了,地上的泥土把她的双腿紧紧吸啜着,土地也起了变化,从她的脚畔生出树芽,继而瞬间向上升展起来,那是蔓藤,互相交缠围困,最后,在Rem的身旁,罩成了一个蔓藤的牢笼。

Rem抓住笼,尖叫:“你这算是什么!”

“你不会长大!”Nager告诉她。然后,他就往回路走。

“Nager!Nager!你疯了!”Rem高叫,但Nager没有回头。

没多久,天就黑起来,她抬头望着月亮,月色很迷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Nager偶然一次的古怪脾气吗?抑或,是她做错了事。

接近深夜之时,Rem就屈膝于笼内睡着了,沉睡中,有声音叫唤她:“Rem。”

她睁开眼来,那是Libre。

“Libre!”她叫出来:“快放我走。”

Libre却坐在土地上,怔怔地看着她。

“Libre,”她疑惑了。“快给我破开这笼子,Nager困住了我。”

Libre动也不动,他只是凝视她。

Rem说:“Nager发了疯,我向他要求长大,他就把我困在笼中。”

Libre这样说:“是的,你不会长大。”

Rem望着他,她一个一个字吐出来,“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会长大。”Libre再说一遍。

“你也疯了。”她压低声音说。她瞪着他,只见他木无表情。

“Rem,”Libre说:“放心,我们永不分离。”

“当然了,我们不会分开啊!”Rem说。

Libre再说:“我们结合了之后,我就天下无敌。”

“什么!”Rem不明白。“你要什么天下无敌,你都不是这种人。”她再多加一句“我们……一早已结合了啊……”然后就说不下去。

“不,”他却说:“不是你想象的。”

Rem瞪大了眼,心中一寒。“那么,该是怎么样?”

Libre平静地说:“我该把你吃掉。”

Rem望着他,屏着呼吸。

Libre续说:“我便可以吸收你的魔力。”

Rem瞪着他。两人对望了数秒,继而,Rem抓起一堆泥,向Libre的脸掷过去。她叫:“你发疯!你给我滚!”

Libre静态如昔,他轻轻对她说:“三日后,就吃掉你。”

Libre的眼睛仍然那么蓝,蓝得仿如黑夜中的荧光,这种蓝,是万籁星宿的归宿,这蓝色,拥抱天拥抱宇宙,世上所有一切,都栖息在这蓝色当中……Rem熟悉这美丽的蓝,只是,蓝眼睛背后的表情,她这些年来根本没看过。没有,他从没有这样。

此刻,Libre是阴冷的。

“不!”她大叫:“你不是Libre!”

Libre说:“我是他,又不是他。”

Rem咬着牙问:“你说什么!你是淮?”

Libre说:“我是由Nager而来。”

Rem再一次把泥掷到他脸上。泥泞下那张脸确实是那个她爱看的人。

“不——”她怎会与Nager有关?Nager是一只怪物——

Libre说:“Nager那么疼你。”

在激动的尽头,Rem落下了泪,那是她黑色的眼泪。

她说:“对,Nager很疼我,你也很疼我,但你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

Libre告诉她:“我是Nager的一个梦。”

黑色眼泪仍然一串串掉下来,但Rem的表情静止了。教她如何反应?

Libre站起身来,朝房子那边走。Rem望着他的身影,他那么纤巧,那么美丽,他就是她所爱的人。

他怎会是一只怪物的一个梦?她亲吻过他,拥抱过他,依赖过他,他怎可能只是一个梦?

困在笼中的她看不见,Libre真的走进Nager的房子内,他像是一个居住在房子中的住客那样,步履轻快又熟悉,直至到达Nager的寝室之内。

床上,有Nager躺下来熟睡的身影,他睡得真的非常深,深得,刚完成一个梦。

梦中,Libre就出现了,他走到Rem的身边,为Rem做一个伴。可是,Rem不高兴了,把泥掷到Libre的脸上,而且,Rem更哭泣起来,流下黑色的眼泪。

Libre是Nager的一个梦。

Libre没有胡说,他就是Nager最深沉的梦想。只有在梦中,Nager才可以由一个怪物变成一个美少年,然后,实现一切美少年应得的东西。譬如,一段可歌可泣的恋爱。

如果,Rem的梦想是恋爱,Nager的其中一个梦想亦然,他活了六百年,但没试过那是什么一回事。怎可能有机会试?他是一头怪物。

Nager诞生在湖的底部,它是一头绿色的龟类,靠吃其他小鱼和吸食人的血液维生。当小孩子在湖中畅泳之时,Nager就发挥它的本性,把小孩子咬毙,只吸其血不吃其肉。然后,经历了很多很多年,Nager进化了,长出了手脚,可以往湖外的世界探索,它喜孜孜的,想融入土地的生活,可是,皆因太丑陋了,土地上的生物都害怕它,Nager只好再次沉进湖底。

它继续吸干人的血,被抽干血液的尸体浮到水面之上,Nager把这些人的灵魂一个又一个安放在湖底石头之下。Nager并不太坏,它只是朝着自己所需而进化。

不太坏的Nager却十分十分丑,丑得,得到了魔法学会变身之后,他也变不到漂亮的人形,变来变去,都是最丑的人种。已经六百年了,它已变成他,步行如人类,呼吸如人类,只是,Nager是最丑的人类。

既丑又孤独。变成了人类之后,孤独的他也只能当一个流浪汉,过着被唾弃的日子。真是的,那么丑,谁还有心情做人?

他见过很多,也知道很多,当遇上小小的Rem,他便知道,可以得到更多。他看见,Rem有一本魔法书,只要吃掉一个懂魔法的小孩,他就能魔力大增,说不定,从此,他可以变一张漂亮人皮来披上,摆脱极丑的命运。

明白吗?拥有丑陋的人的伤心?

Rem是那么精美,如同娃娃一样的美丽,她雪白、秀雅、精灵。Nager喜欢她,如果,吃掉她,他也大概可以变得很好。

他留下她,要她学习魔法,只是,她要求交换一个条件:“我要恋爱。”她说。

Nager迷惘了。她要恋爱,但与谁恋爱?恋爱又是什么?但他要留下她啊,因此,她就要有一场恋爱。

根本,未尝过恋爱。在梦中,却有相近的感觉。

因此,惟有——

Nager,就让他的梦活生生地走出来。

在梦中,他是一个美少年,有着与现实中最相反的特质。蓝眼睛、俊美、纤弱、细巧,是那种一握便碎的美丽。这美丽迷惑了Rem,也迷惑了Nager。Rem沉醉恋爱中,Nager自己也避不过。

不如,就让旖梦一生一世来去自如好了。恋爱的醉生梦死,为Nager的生命达到高潮。

在梦中,Nager尝到了吻,尝到了性爱,尝到了被爱。有什么震撼得过被精美如Rem这样的躯壳与灵魂一心一意爱慕着?从小小娃儿的明了中,Nager第一次看到这世界,原来世界会闪,世界是粉红色的,世界高尚又脆弱,世界是灵魂升华的最高点。

世界,比他知道的,要感人千万倍。

Libre的爱情,就是Nager的爱情。

倘若,不以真正的躯体试探Rem,Nager大概会一直爱下去。Rem那么厌恶Nager的青蛙身体,嫌弃得皱上了眉。Nager的心就跌进寒冰湖中,真相,也不过如此。

清醒吧,清醒吧。他爱上了她,而她,只不过爱上了他的旖梦。

Nager哭泣了,眼泪由豆般大小的眼睛流下来,眼泪经过了他的眼疮,又流至兔唇的缺口上,他吸一口气,吞掉自己的眼泪,于是,眼泪就被吸进了牙缝之内,再骨碌掉人口腔中。看吧,人丑,就连流下一滴泪,也显得滑稽不美观。

Nager想起了Rem流下眼泪的美,那黑色一颗一颗划过雪白晶莹的脸庞,这才算是真正的落泪,如在脸上垂下水造的帘珠一样美。

人丑,做什么也丑。人丑,她就不爱我。

现实一点吧,他对自己说。还是吃掉她。吃下她,魔力大增,说不定,披上的人皮比旖梦中的那个美万千倍。

请容许,丑人也有他们的愿望。

Libre已走进Nager的身体内,如同一个灵魂归位。

今次,Nager是哭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