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2
龙冬将摩托车推进院门,停在了一棵枣树下。他的妻子夏桂秋正在廊下剥着蚕豆,招呼我进屋吃饭。春琴换了一身水蓝色的新褂子,匀了脸,盘了发髻,正在灶下烧火。看到我进门,春琴冲我笑了一下,问我要不要把身上淋湿的衣服换下来。可她也就这么一说,过后就忘了。倒是桂秋听见婆婆的这句话,赶紧去里屋找出了一件龙冬的夹克,不由分说,帮我把衣服换了下来,将湿衣服拿到灶下去烘烤。
老家拆迁后,安置房的水电还没有通。春琴和儿子、儿媳,从新珍表姐的手里租下了一处小院,算作过渡。这处幽僻的宅院,应当就是琴师赵孟舒自尽前最后的造访之地。至于说新珍的表姐(还有粮管所的罗站长)又搬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在朱方镇的这三四天中,春琴一次也没有向我提起她的弟弟春生。她不提,我也不便贸然动问。在我小时候,隐约就听到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个俚语:像春琴家那样倒霉。他们家原先有六口人,日子虽说不算富裕,也是中上人家。她的祖父、父亲和最疼爱她的哥哥,居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先后死去,且死得不明不白。她本人在十五岁那一年,嫁给了四十出头的赵德正。后来她母亲也去世了。唯一的弟弟去了千里之外的贵州。
现在,这个弟弟也不在了。
一天晚上,龙冬在陪我喝酒时,眼里泪光闪烁,偷偷地对我道:“我真担心她跨不过这道坎。你回来一趟,打个岔,谢天谢地,这事总算过去了。如果单位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妨在家多待两天,陪她说说话。”
可我的看法与龙冬完全不同。
我知道,春琴表面上的平静之下,其实暗藏着一种远比悲伤可怕得多的东西,那就是厌倦。那是一种预先接受了最后的结果(死亡),硬起心肠,决意在这世界上再耽搁几天的麻木和呆钝。而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她的眼睛盯着你的时候其实并不在看你。她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其实是在走神。她在对你微笑的时候依然眉头紧蹙。她在跟你说话时言不由衷。仿佛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她全然无关。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夏桂秋不时地往我杯中斟酒。她跟着龙冬叫我舅舅。这个来自皮村的姑娘,表面上看,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像春琴向我抱怨的那样凶悍。她一连两次借故与婆婆搭话,脸上带着笑(甚至,她在第二次与婆婆说话时,还伸手捋了捋她的胳膊)。可春琴一直阴沉着脸,只当听不见,对儿媳的真情假意,完全不予理睬。桂秋讪讪地瞥了我一眼,有点下不来台,又不便当场发作,脸色陡然间也变得很难看。稍后,她心绪烦乱地往嘴里扒饭时,不小心咬破了嘴唇。看着餐巾纸上殷红的血点,我暗暗有些担心,桂秋勉强咽下去的这口恶气,迟早会变着法子发泄出来。
等到吃完午饭,春琴去厨房洗碗的这个当口,夏桂秋笑吟吟地将一条热毛巾递给我擦脸,随后扬声道:
“吹。一天到晚就知道吹!什么特级飞行员喽,什么特训大队长喽,今天三等功,明天二等功,好像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宝货。等到那飞机从半天空往下一掉,轰的一声,腾起一片火来,连尸骨都化成了烟,被风刮得没影了。这下好了,不吹了,歇了屄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口口声声威胁我,让她弟弟回来收拾我,来呀,你怎么不让他来收拾我的屄。”
桂秋在说这番话时,故意提高了嗓门,以便让婆婆在厨房里可以听到。碗碟在搪瓷盆里的碰撞和刮捎声突然停了下来,厨房里一片静寂。
短短半分钟的停顿过后,春琴仍接着洗碗。
就算天底下的婆媳都是天敌,就算多年的积怨与争斗压在心里不吐不快,春生刚死,桂秋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已经不能用“恶毒”或“令人发指”来形容了。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想明白,当初龙冬与夏桂秋谈恋爱时,春琴为何要不顾性命地加以阻拦。当然,春琴成天挂在嘴上的那句“迟早我要死在她手上”,也绝非是一时气话。
本来,我昨晚已经答应龙冬在朱方镇再住两天,到了这时,我只得暗暗在心里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以便在当天下午就返回邗桥。奇怪的是,不论是桂秋、龙冬,还是春琴,都没再流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思。
我和春琴沿着杂乱而潮湿的街道往前走。我记得当年春琴送我去南京时,走的是同一条路。面目全非的街道,已无任何遗存可以让我去辨认过去的岁月。二十四年的光阴,弹指而过,不知所终,让回忆变得既迟钝,又令人心悸。在经过一家水果摊时,春琴忽然站住了。她问我,知不知道一种名叫海洛因的东西。海洛因与赵锡光偷偷种在院里的鸦片相比,到底哪个更毒?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正想着如何跟她解释,春琴已经转过身去,向水果摊的老板询问芦柑的价格了。她要给我买点芦柑,让我带在路上吃,对我的劝阻完全不予理会。
老板斜靠在一个木椅上看电视。他懒洋洋地看了春琴一眼,说了一个价格。春琴还了价,老板就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决定不再搭理她。春琴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是站住了。她又回过身去,再次来到了那家水果摊前。她撩起那件水蓝色褂子的下摆,斜着身子,从夹袄的侧兜里往外拿钱。那些花花绿绿、币值不一、叠得整整齐齐的碎票子,被她包在一面皱巴巴的手帕里。老板把称好的芦柑扔给她,带着一种嫌恶的神情,从她手里接过钱,看也不看,一把丢在了放钱的硬纸盒里,仍旧转过身去,瞧着电视机的荧屏,咧开嘴笑。
当年朱方汽车站所在的那个小山坡,已经被推平了。售票处的小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中石化的一座加油站。
我和春琴在路边的站牌下等车。
我终于有机会认真地问她,春生到底是怎么死的。那时,春琴已不愿意再提这个话头。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住了,没有掉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对我道:
“怎么死的?还不是叫人家给咒死了。说不定哪一天,连我也要叫她给谋害了。死了也好,我让她。”
春琴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明知道她们婆媳间的恩怨已势同水火,难以化解,还是说了一大堆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来安慰她。大概是看见一辆挤满了人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春琴把手里的那袋芦柑递给我,勉强朝我笑了笑,让我不用担心她,“到了实在熬不过去的那一天,大不了我就到南京来投奔你。”
她这么说,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投奔”二字,听上去还是让人有些惊心。
我回到邗桥之后,塑钢厂正式宣布倒闭。清算后的资产、地皮以及巨大的债务,都一同转给了南京的一家房地产公司。
我拿着买断工龄的六万块钱,提前办理了退休。
半年后,我从一场车祸中死里逃生。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过来,面对大夫“如何通知家属”的严厉质询时,想来想去,这个所谓的“家属”,只能是春琴。但我没有提供她的联系方式。我强忍着麻药失效后剧烈的疼痛,对大夫笑了笑,道:“我的情况稍微有点特殊。怎么说呢,我既是病人,同时也是他的家属。”
大夫离开后,我忽然想起春琴“大不了我就来南京投奔你”那句话,不由得满眼落泪。
那时,我已经意识到,我和春琴,在终于走投无路、对糟糕的命运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时候,都把投奔对方作为自己不假思索的选择。可问题在于,两个选择,不仅方向相反,而且互为矛盾。
我再次见到春琴,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