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圣诞聚餐那晚生出点事儿来的,还不止方舟一人。
星子那日跟着众人也很是喝了些酒,出门时又嫌热没穿大衣,回家便有些头痛脑热的。只道是受了风寒,睡过一觉便好的,就不放在心上。谁知半夜过后,竟真的发作起来了。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嗓子刀剜似的疼。想起身倒杯水喝,一时头重脚轻,满眼飞金星,就一头摔在了地上。露丝东尼睡得死,喊了几回方喊醒来。两个过来想扶,却哪扶得起?露丝终是个女孩,慌慌的,只知道哭。东尼虽是小的,反还镇静些,急急敲起隔壁房里的望月。一个大人和着两个孩子,拉拉扯扯的,总算把星子弄上了车,奔了医院。
看了急诊,只说是高烧,先挂上静脉注射,观察半天再说。星子虽是浑身酸软,心里却是明白的。见望月两个眼圈乌乌的,眼袋都出来了。没来得及化妆,脸色恹恹的,也无半些神采。便知道昨夜也是没睡好—— 望月昨晚回来就打了半天长途电话。隔墙虽听不真切,多少也听得出两口子在电话上拌嘴呢。星子要打发望月先带东尼回家,只留露丝一人守着。望月终是放心不下,就打了电话给卷帘刘晰诸人,说好老刘隔一会儿过来替换。
正是过节,医院里也是挂了一墙的红绿彩灯,又有些圣诞音乐来来回回地放着,可走道里除了一两个值班护士,也没什么人声,终有些冷清。露丝东尼两个缩在墙角,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飞扬扬的雪,无话,像是小了许多,竟全无平日淘气刁蛮的样子。星子见了,一时便有些心酸。
星子从温州移民到了多伦多,前前后后十几年,精神上虽受了些苦头,身体却还算争气,没让自己难堪过。回想从前未嫁时,兄弟姊妹五六个,爹妈也没少为吃的穿的吵嘴。可累了病了的时候,还是冷暖当心,拿她当个娇娇女的。后来嫁作人妇,情景就很不同了。那年出国下了飞机,放下行李,只歇了一天,就在周家的店里跑前跑后了。在国内刚见家杰的时候,只说家里开个礼品店,却没提起,这个店其实一个铜板都不是他的,分分厘厘,都归他妈管。
家杰到国内来,说是探表婶,其实,还不是来探她的。星子的紧邻黄婶,和周家带点一表三千里的亲,便把这根红线牵到了星子手里。当然,到很后来她才知道,周家为什么要转这么个大圈子,转到国内来相亲。家杰第一眼,就把她相上了。好不容易待到没人在近旁,便对她说:“没想到国内苦了这么些年,还有你这样靓的女孩子。你要再化化妆,那香港小姐怕都比不上呢。”这样的话,夜大学里那个戴玳瑁边眼镜的小伙子,是想三年都说不出来的。家杰穿着熨得服服帖帖的香港衫,身上的古龙水清淡幽雅,闻得星子心乱乱的,早把小眼镜忘得一干二净。
家杰见了妈,一口一个“南太太”,进门便是一架二十寸的彩色电视机。那年月,连九寸黑白电视都还是稀罕的物件呢。于是,星子妈每晚抡着灰布边的大葵扇噼噼啪啪地打蚊子,一家老少挤在一条长板凳上嗑瓜子的时候,家里低矮的小窗口上,便站满了一条巷子里的孩子,鼻子在玻璃上贴得扁扁的,争先要看“小电影”。
家杰和星子避开众人,沿着望江路散步,一盏一盏地数着蘑菇形的路灯,听着机帆船突突地朝渔港开去。家杰就告诉星子,多伦多有个安大略湖,遇到三四月春暖雪化的时候,湖水一涨,远远看去,那蓝汪汪的一片,竟像比房子还高出一块来。多伦多城里有个电视塔,塔上有一层是用透明玻璃铺的。人在上面行走,再看脚底下,那来来回回的汽车,便只有苍蝇那么大了。胆小些的,就瘫坐在上面不敢动。胆大些的,也要吓得心扑扑跳。又说多伦多城外有个野生动物园,动物不是关在笼子里,却是放在野外自由行走的。倒是行人,得规规矩矩地关在车里头。开车进去,孔雀走到路中央,高兴开屏就开屏了,长颈鹿流着口涎低头问人要面包吃,大猴子抱着小猴子在车顶上叮叮咣咣翻跟头。
星子那时从未离过家,走得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去十几里外的茶山镇采杨梅。听家杰说着些天边外的事,星子心里就生出诸多的遐想来。于是,近的地方就远了开去,远的地方就近了拢来。走着走着,他悄悄地塞给她一张五百美钞的票子。那时候,花十块二十块人民币,一家人就可以在闹市区体面的餐馆里,要什么点什么地吃上一顿了。五百美钞,五百美钞能干多少事儿呀。一辈子,她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呢,都不知该怎么花,紧紧地捏在手心,惶惶地,居然想哭。
出了国,才知道,自己是有这样一个婆婆的。婆婆十七岁上嫁到周家,二十二岁就守了寡,只得家杰一个儿子。从广东到香港,香港到新加坡,又从新加坡到加拿大,婆婆一路从婆婆的婆婆手下熬过。婆婆还年轻得紧,腰身板板地,容长的脸上,密密地铺着些胭脂花粉,眉目描得乌黑皓亮。婆婆开口说句话,一个店的人,都得把手里的活停了,听着。
周家开的其实是个杂货铺,在中区唐人街最热闹的街面上,干果罐头邮票彩票香烟样样都卖。冬季生意最清淡的时节,也雇有三个帮工。夏季日长夜短,铺子开的时间长些,雇的人就更多。星子来了,婆婆立时就辞去了一个粗工。星子的英文不好,又不识听广东话,洋人广东客人都应付不了,婆婆也不让学,就让去了后头,清点存货进货,搬运新货上架。货架上上下下好几层,最高的那一层,星子够不着,就得用梯凳。站在梯凳上,端着一箱罐头,腿就颤了起来。家杰见了,要过来扶,就听见婆婆在前头叫:“你不是说她在国内是做工的吗?国内的工做得动,这儿的工就做不动了?”家杰就没敢动身。星子听了,想哭,却知道哭了也没人看,就把嘴唇咬住,忍了。
星子白天在店里忙得灰头灰脸的,回到家里,还忙,却是为不同的事。下班,洗了澡,家杰每晚必要在客厅里,陪婆婆看广东台电视,吃爆米花,聊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到十一点方歇下。星子听不懂广东台,就早早睡了。等家杰回房,又被拨弄醒来,免不得要应付一番。可怜星子以一个女儿之身,随了家杰,那云雨之事,倒有大半是在梦里做成的,竟没有体会出那男女之道有何绝妙之处,惹得天下人如此热衷,孜孜不倦。只是如此下去也有大半年,星子的腰身也无甚变化,婆婆的脸色就越发难看了。
家杰小心翼翼地解释给婆婆听:“星子说还年轻,想学点英文,过些日子再说。”婆婆将眉一挑,一眼就看得家杰噤了声:“英文?先把广东话学好了吧。跟家里人连话都说不通,倒先急着跟外人说话了。年轻?我在她那个年纪,你都背书包上学了。”从此家杰再干那件事,便死活不肯戴套子了。
后来就有了露丝。
生露丝时,是难产。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回家也才养了一星期。说是养,其实还不是自己煮饭给自己吃,哪还有“坐月子”这一说?养完了带了露丝来上班,在仓库的角落里铺张小摇床,孩子在后边睡觉,娘在前边干活。轮到进货的日子,搬运工从货车上往地下卸货箱,扔一下孩子惊一回,惊了便哇哇地哭。星子听了不忍,刚过来拍哄两下,婆婆就在前头叫唤。星子心里明白,婆婆嫌露丝不是男孙。婆婆的脸色摆在了明处,家杰疼起女儿来,便只能在暗处疼,头生女反倒成了个私生子似的。
生东尼时,婆婆脸上有了些笑颜,说:“歇一个月吧,不用上班了。”出院回家头两天,家杰虽说天天上工,却也抽空送午餐给她吃的。才待十分钟,婆婆的电话就追过来了。生了东尼之后,还没断奶,便又吐起酸水来。星子生怕了,以为又怀上了。晚上在枕边悄悄说给家杰听,要歇几年再说。家杰慌慌地,只拿手来堵她的嘴:“说不得的。妈孤独了一辈子,想多要孙子呢。让你生,你就生嘛。”星子便知道,这个家里,连她自家的身体,她都做不得主的。
过了几天,还是她自己找了个电话号码本,用结结巴巴的英文,打听了个名字来。坐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找到家庭计划中心,做了放环手术。也没敢歇工,又慌慌地赶回来。谁知计划中心的小护士不明底里,第二天打电话到店里来,约星子去复查。接电话的是婆婆,婆子说自己就是星子。
接完电话,婆婆就病了,躺在床上,饭不食,水不饮。家杰守了一夜。婆婆躺到次日,还不吃饭,家杰就慌了,只好冲着星子没头没脑地骂。星子知道是骂给婆婆看的,就忍了。家杰骂完了,就让星子给婆婆赔不是。星子忍到这一步了,居然没能忍到底,就回了一句:“我和你生不生,也没她什么事。”万没想到,这一句话竟会给她带来如此的横祸。到了晚上,婆婆也不照面,家杰却交给她一个大信封,里头是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整个唐人街的老广东人里头,哪家不知道周老太的威严呢?知道的,又有谁敢把闺女嫁进周家的门呢?家杰到了三十岁,竟还找不到一个肯和他约会的本地女人。坑来坑去的,还不就坑她一个无亲无故不知底里的中国妹罢了。
离婚时,家杰提出孩子一人一个,东尼跟爸露丝跟妈。星子明白婆婆其实只想要男孙,赌了一口气,偏就死活不答应,最后两个都判给了星子。婆婆就越发忌恨起来。一日星子从外头回来,开门就看见家里只剩了孩子的两张床,一应家具用品都搬走了。星子搂着孩子站在客厅里,叹了一口气,四壁竟嗡嗡发响。想着前头的路,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
家杰过来敲门,见星子抹眼泪,也说不出话来,脸上却有些愧色。半晌,才说:“妈问吸尘器放哪里了?”星子转身将吸尘器找出来,狠命扔了出去,就赶鬼似的关了门。一会儿家杰又来敲窗。星子不理。再敲。还不理。便没了声音。星子回头看,家杰已经走了,窗口却塞进来一个小布包,里头是几样首饰,都是当年定亲时家杰给买的。
星子闭着眼睛想了些事,又盹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有点儿热,伸手想掀被子,却被拦住。一睁眼,见换了人了,是刘晰在跟前守着,便猜测盹着有些时辰了。问了时间,果真是当日下午了。又问孩子,说是望月带走了。
刘晰见星子醒了,脸上就漾出些欢喜的笑来。掖好被子,便怨她:“怎的这般不当心自己,又不是十几二十的人了,喝了那么些酒,劝都劝不住。也好,趁这次病了就休个假,不是两年没休了吗?早跟卷帘说去,人家也好找个临时替换的。”
星子只顾点头,却也不吱声。刘晰猜着她是舍不得休假,想拿假期的工钱,也勉强不得她。
这时星子的烧退了一些了,又输了些液,颧骨两侧也有了些微红。医生前前后后地查了一番,说是无大碍,可以出院了。刘晰便将她拿毯子裹严实了,接了家去。
回了家,家里鸦雀无声,孩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刘晰将星子弄进屋里,伺候着躺下。这才发觉,这一路上,竟是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想着方才她的手指在他手心留下的温温的感觉,一时便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星子躺下,拿个枕头把头高高地垫起。到底是虚,欠些元气,一路折腾下来便有些倦意。刘晰见她眼皮渐沉,当是又盹着了,便想起身去厨房煮杯热茶。刚到门口,却听见星子叫。
“卷帘那头的事,怎么样啦?”
刘晰便知是指卷帘给他提对象的事。说的是一个马来西亚移民过来多年的老小姐。说了几回了,也打不起精神去见。没想到,一个餐馆里,这么快就全传开来了。想解释,反觉得越描越黑。干脆只“咳,那个事”了一声,也不回答。
星子又问找工作的事。老刘说什么准信儿也没有,连个博士后的位置都找不着。倒是北京有个研究所,通过熟人知道了他的情况,很是热情地来了信邀请他去。答应给他一个项目组长的位置,三房一厅现成的,手头有些科研经费,还准带辆汽车回去。
星子一惊:“这么些年都拼过来了,你还真想放弃?”
刘晰说:“倒也没想好。只是不回去,这儿也没有我落脚的地儿。四十多的人了,难道还真给卷帘洗一辈子碗不成?反真叫法国那人说中了。若不趁现在还有点力气挣一挣,怕是一辈子再也没机会干点事了。”
两人便一起叹了些气,也说国内地方大,机会倒是有的。就说老板娘两姐妹吧,一个在国外,苦干十年,过日子还是不敢松口气,买样东西还得看是不是减价的。一个在国内也是十年,小小年纪的,竟能吃起利息,逍遥自在地描花弄草了。望月若早跟她姐出了国,如今至多当个公司小职员罢了,哪有这等气派?
刘晰便问星子可有想过回去?学过电子配件的,又会些英文,回去日子也不会过得差到哪里去。
星子便把头低了:“何只想过?梦都梦过多少回了。上回家里寄了照片来,妈老得都认不得了。你们回去,都有可夸口的,这些年总算干出些事儿来了。我回去,怎的跟人交代?再说露丝东尼英文说得好好的,中文倒是半瓶子醋。回去不英不中的,读书又成个大问题。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可这一步走错了,就害了他俩一辈子。”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刘晰扯了张手纸,递过去。见她擦了,又问:“那头还按时给钱不?”
星子说:“给是给的,月月总得催个三五回。”
刘晰听了,便有气:“你也太能忍了,该是你的就得争,别显着国内来的啥也不懂似的。你给我电话号码。这回你病了,孩子说什么他也得带过去看几天。看他敢说不?”
说着,果真就到厅里打电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