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海这年的冬天,冷得有些出格。

从十二月伊始到旧历年底,天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落了几场雪。雪刚落完,就铺天盖地地起了些风。雪来不及化,便结成了泥。靴子把泥从大街踩到小巷,于是,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盖满了冬天的图章。天沉沉地阴着,西北风吹在身上,刀子似的透过衣服,痛痛地割到肉里。这些年上头有政策,管了猫狗,禁了鞭炮,天一黑,满城就死死地静了下来。若不是商店的橱窗里贴着些红绿喜庆图样,倒真不知道是过年了。

开平穿着一件薄薄的开司米毛衣,坐在有暖气的奔驰轿车里。车窗密密地关着,把冬天堵在了外边。儿子皓皓在后座上,手舞足蹈地摆弄着遥控器。一只毛耷拉在眼睛里的玩具狗,在车里跌跌撞撞地行走起来,撞到车门上,又拐不回来,就抬起头憨憨地吠了几声。皓皓嘿嘿地笑起来,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子。

路上铺着些薄冰,车子开过,就嘎啦嘎啦地作响,溅起一团团冰碴飞泥来。行人头垂垂的,脖子乌龟似的缩在或是毛或是绒的衣领里,弓着背疾走。见车来,就见着鬼似的躲了。也有躲不及的,身上早落下泥点来,就扬手跳脚地追着车子骂。有骑自行车的,大衣长长地拖在车座后边,跟着身子上上下下地一颤一颤的,如同在雪地里跳跃寻食的饿鸟。开平从人群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若不是那封从天而降的信,他也许至今还混在他们中间,早上被闹钟急急地闹醒,在冷风里搓着两耳去取牛奶。下班提个塑料网兜,顺便把晚饭的菜带回家来。日日挤在满是体臭烟味的公共汽车里,在叫骂喧嚷声里打着哈欠,从家里赶往锅炉房,再从锅炉房赶回家里。

那封信,是一个姓颜的老头子写来的。

看完了信,开平才知道家里那个小心翼翼地保守了这么些年,连姆妈都不知道的秘密,一时感慨万分:自己那个连名字都写不全的阿婆,这些年狗似的看人眼色活着,原来一直在装愚守拙呢。

不久,杨浦区那几幢新村楼里就传开了:颜家那个当过兵,却从不曾被打死过的老头子,要从台湾回来认亲了。

颜阿婆前几年中了一次风,半截身子便不是很灵便了,心却还是明镜似的,一点儿也不糊涂。颜阿公到的那一日,颜阿婆早早就醒了。让儿媳妇给扶到穿衣镜前,就独自关了房门。拿细齿篦子蘸了些生发油,将头发细细地篦过又梳顺了。这些年头发也灰白了,没从前密实,只得拿些布条藏在里头。两只手抖来抖去的,居然也梳出个油光水亮的大圆髻来。发髻上斜插了一朵白茉莉花,屋里就有了些清淡的香气。开平和他姆妈进屋来,老太太早已穿戴齐整:藏青色华达呢对襟外套上,掖了条暗红大方手帕,青直贡呢裹缎边圆口布鞋,一尘不染。见了孙子,就说:

“他这把岁数,还想着回来一趟,也算不容易了。那头家里还不知怎么为难他呢。你让我下去迎一迎。”

开平拗不过,只得将阿婆背下了楼。

待到颜阿公的出租车停下来,老翁被人前呼后拥着下了车,便见到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底下,端坐着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妪。那老妪是全然不认得了,可老妪身下的那张太师椅,却是眼熟:那是洞房花烛夜里的摆设。颜阿公盯着那椅子看,看着看着,张开了嘴,口水一条线似的流了下来。下巴抖抖的,却抖不出一句话来,却将两腿屈了。众人以为他要下跪,慌忙来阻拦。谁知老翁也不跪,只将身子蹲了,对老妪说:“上来。”

那天楼道里的人,都看见了颜阿公背颜阿婆上楼的情景。颜阿婆一颗花白了的头垂在颜阿公佝偻的肩上,嘴上挂着些讪讪的笑。颜阿公气喘吁吁,一步三停的,脸上全湿了。有人说是汗,有人说是泪。

颜阿公在上海,一家人冷暖当心,曲意逢迎。阿大阿二阿三的夫婿,更是天天大宴小宴的招待着。又都同单位请了假,全天候地陪着,看些旧地旧景。闲了,老头就与老妪围着火炉,嗑着新炒的葵瓜子,喝着上好的龙井茶,说些旧事旧话。就过了几天极为惬意的日子。

到了第七天,有长途电话来,说那边的妻急病,要即返。全家人都明白里头的意思了,便都不言语。

颜阿公这些年在那边有大买卖,也挣了不少钱,只是日子过得冷清些—— 那头那个人虽比他小了二十来岁,却始终没给他生下一子半女来。看这头四世同堂,儿孙绕膝,其乐融融,便也生了些老归的心。就对老妪说:“回去把事情处理完了,就在徐汇区买幢洋房,以后来常住。”

颜阿婆心里水似的,知道这回一走,哪还有再归的日子,脸上依旧笑笑的,却把腕上的一只碧玉手镯褪下,塞到颜阿公手里。那手镯原是定亲时婆家送的聘礼,颜阿婆这些年是一直戴着的。年轻时在腕上箍得紧紧的,如今瘦了,轻轻一抹就下去了。颜阿公接了,半晌说不得话,却是一脸惭愧。

就问家里缺些什么。

颜阿婆知道他这些年钱也挣得辛苦,便不吭声。开平他妈哪还忍得住,就说:“爸,家里头这些年的事,你也都知道了。从前怎么过来的,也就不提了。如今阿大阿二阿三都嫁出去了,也往家里带点钱。可家里两个病人,靠那点钱,还是紧的。开平他爸的抚恤金,一贬再贬,到现在还值几个钱?开平他爸死得早,开平早就歇了学,当了这么些年的锅炉工。工资低,身份地位也没有,哪个肯嫁给他?你这一把年纪,曾外孙虽说有几个,就不想早日抱个曾孙子啊?”

颜阿婆见儿媳妇越说越离谱,拦也拦不住,只好在一旁叹气。

颜阿公当下就问孙子:“可愿出国留学去?美国加拿大澳洲日本,随你挑一个。”开平却把头摇了。又问:“可想去台湾发展?去我的公司当个经理,你跟我学着。学好了将来就交给你。”开平又把头摇了。最后老头又问:“要不我给你一笔钱,你就在上海开个公司,随便干哪一行?”这回,开平不再摇头。

老头走后,颜阿婆就跟耗光了油的灯似的,没了想头,终日蔫蔫地看着窗外,眼神定定的叫人害怕。后来竟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了。没多久,就撒手归了西。

老头留给开平的钱,虽然不多,却分分厘厘用在了刀口上。先是小打小闹地弄了些服装生意,后来又干了些百货批发,再后来又跟人狠狠地炒了几把股票。一来二去的,钱便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了。可真正让他一夜成名的,还是房地产。

“颜总,到了。”

司机推了几下,开平才知道自己是迷糊过去了。昨天夜里麻将打到天亮方歇下,擦把脸,早饭也没吃就出了门,竟还没有睡过呢。赶紧将外套给自己和儿子穿上,吩咐司机在路边等着,便下了车。

那个曾在他眼里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沁园,如今却是这般古旧不堪了。油漆斑驳的红木窗架,镶在青石墙上,竟跟一张俏脸蛋上的烂眼眶似的触目惊心。一园的玉兰树,两季没开过花了。连墙上的爬山虎,也蔫蔫的,缺了些生气。可是沁园并不依赖生气而存活,沁园有沁园自己的处世哲学。沁园的美是陈旧,病态,无所求的美。沁园从从容容地与时代脱着节,无视着外边时尚的千变万化。那份淡定,若落在别处,说不定就得着个轻薄矫情的名声。但在沁园就不同了。沁园有几十年的本钱做着后盾,沁园轻薄不起来。沁园的一颦一笑,界定了世井之辈的层次。大多数人仅仅懂得怎样观赏,只有少数人知道怎样迎合,却没有人清楚该怎样模仿。开平站在台阶上揿门铃,觉得有股子阴湿之气,从门缝里丝丝地渗出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应门的是女主人。

望月姆妈是那种永远也让人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脸上的化妆不显山不露水,头发上的波浪也是松松的,全然没有刚从发廊里出来的那份死板。开平做过服装生意,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出来,她里头那身紧身掐腰浅灰薄呢百褶衣裙,外头那件墨绿绣花及膝细绒毛衣,脚上那双软皮编织拖鞋,没有一样是国货。

“皓皓,给外婆拜个年。”

望月走后,皓皓就没来过沁园几回。孩子健忘,有些认生了,就不言语。外婆蹲下来要抱,皓皓左躲右闪的,躲得外婆讪讪的,只好起身将他两个往屋里引。

进了屋,开平就看见一个干干瘦瘦的男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见了开平,便将茶杯搁了,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作了个揖,说:“董事长,给您拜年。”直到开平坐下了,才敢落座。

开平看着那男人毕恭毕敬的样子,突然就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进沁园的情景。那时沁园很大,他还小。还没走到门里,在台阶上他就将自己失落了。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就略略和缓了些。捅捅皓皓:“去,给这个爷爷也拜个年。”

皓皓从前也是见过这个人几回的。虽然不知道此人就是自己的亲外公,倒不怎么怕他,居然也肯过去。

那人就从沙发边上拿过个圆桶来,说:“本想让你外婆带给你的。今天你来了正好。”便把那遮盖着的黑丝绒罩子揭了,里边竟是一头只有拳头大小,通身翠绿只剩喙上一抹嫩黄的鸟儿。那鸟儿见了光,扇了扇翅膀,便扬头唧唧啾啾地唱了起来,声气甚是嘹亮。

那老头又从身边的一个塑料口袋里掏出些碎米来,铺在掌上,将那笼儿开了,那鸟儿便走到他的掌上,不慌不忙地啄起米来。皓皓看得呆了。老头又摸了一把碎米,放在皓皓手上。那鸟儿也不认生,果真就走到皓皓掌上,也啄起米来。

这边的一老一少围着鸟儿,有了些共同语言,那头开平就和姆妈就聊起些望月的近况来。说望月也是个固执的人,为了点费用上的事,和人争执不休。若不是卷帘出面和人斡旋,怕纽约画展的事就得吹了。这回总算定下来了,在月底。姆妈便也拿了些望月新近寄来的照片,给开平看。有些是和卷帘一家的,有些是在踏青墓地的。还有一张,是望月跟一个洋人骑马的。两人骑的是一匹马,自然挨得甚近。开平就问那人是谁。姆妈说:“是望月学校里的教授。自己有个农场的,邀请望月过去玩呢。”又见开平脸色有些阴了下来,猜想望月八成没有跟他提过这事,就后悔自己多事。忙把照片收了,问起开平生意上的事来。

开平的生意越做越大,传闻自然也越来越多。外头盛传开平为赶工期,压造价,将望月楼住宅区的建筑材料一换再换的事。孙家姆妈消息如此灵通之人,耳朵里自然也刮到了一些。就小心翼翼地提了个头:“开平呀,如今你也是有名声的人了,形象最重要。不在乎一点半点的钱了。信誉是立身之本。望月她外公就常说……”

“姆妈,此一时彼一时,一朝的王法管一朝的民嘛。”

开平如今最深恶痛绝之事,莫过于将他和孙三圆相提并论。孙三圆世代是儒商,兄弟几个都是留过洋的学问人。沁园的整个布局,都抄袭了欧洲的款式。连窗帘架子,都是从威尼斯定做过来的。据说当年孙家弟兄开派对,不懂几句英文的就不在邀请之列。开平知道自己在孙家姆妈眼里永远不过是个带苏北口音的暴发户。可是,暴发也好,世家也好,他这十年里只身打下的这片江山,早超过孙三圆当年的资产总值了。

“生意上的事,太复杂。你就放心让我去做,安安逸逸养你的老。”开平对岳母说。

孙家姆妈听出了那话里的意思,知道女婿还是没有抛开那些旧事。冷眼看脸上又新添了些肉的开平,已经学会那样不卑不亢温文尔雅地微笑对应,方明白修养和自信原来是可以用钱培养出来的。便知趣不再多嘴。又见开平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心里有数,就跟着他起身去了厨房。

开平就问那人是不是来借钱的。

姆妈点了点头。

“你借了?”

那头半天说不得话,后来还是点了头。

“那个新疆女人没得治了,已经扩散到肝里去了。他那点退休金,也就够吃口饭的。新疆的那个单位,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哪付得起她的医药费?我就等着他开口呢。他这一辈子,哪肯求过人?等到今天,没法不开口了。也是皇天有眼。”

那声音是歹毒的,又不全是歹毒。

开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从兜里掏出个红纸包,拆了,从里头数出些张数来,把剩下的递给了岳母:“姆妈,也没时间给你另买年礼,你就收了这个。抽空找人把外头窗户都漆过一漆,旧得不像话啦,冬青也早该修剪了。我今天有急用,先跟你借出这些钱来,明天给你补足。”

姆妈推了几推,也就收了。

开平出来,皓皓还在玩鸟。就给皓皓穿了外套,说要领着到城隍庙赶庙会去。趁握手道别的工夫,就把那卷东西塞进那个男人的手里:“林工,你去年一年为公司也是尽心尽力了。好好过个年,明年回来接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