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记不清是哪一天r。只记得田野里的早稻正在抽穗儿,大约是阴历小满前后的一个日子吧?那一天夜里有雨,天亮了也没有停,整天都是湿流攘的。大路本来要去槐镇的礼拜堂,准备了雨伞和雨鞋,雨下大了没有走成。他打着伞去了古粮仓。我有事没有去,我们在小夹道的台阶上分手。回想起来,我们没有说一句有意思的话。他去修理剁梗机,那台机器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剁出来的火柴梗像没有切匀的萝卜条。
我说:你歇着吧,等我去了一块儿修。
他说:我先去了,你来。好,我走了。
我说:你换上雨鞋呀。
他说:热三好,我先走了。
他顺着小夹道的斜坡走了下去。为去礼拜堂,他换了洋服,去不成了也没有换,只把洋雨靴子甩一下了。他穿上了船一样的尖溜溜的大皮鞋,挽着裤脚,从烟袋锅里冒出来的青烟散在他身后的雨里。他叭嗒叭嗒踩着雨水,消失在夹道的尽头。
我去正院看望老爷口他正在犯病,躺在被窝里好几天了。他把别的仆人赶走,指名让我来陪他。我在他床前扔个蒲团,盘腿竖下来,听他没失没脑地谈论生死。这次犯病很特别,是因为画扇面。扇子是按他嘱咐做的,打开来足足占了一面墙。他登着梯子在上边画了一架藤萝,不知怎么一脚踩空,差点儿从涕一子上摔下来。摔卜来说不定会好些,没有摔着倒让他吃不厂饭睡不着觉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件事,让他想到了死。
他躺在床!二不想动了。
他隔着窗玻璃看雨,屋檐l二挂下来的水瀑亮晃晃的跟帘子一样,」‘香树的叶子让雨滴打出一片响声。这时候别说他,连我的心里也空起来厂。
老爷慢悠悠地说:耳朵,我脑仁儿疼。
我说:让郎中诊诊,吃点儿正经药吧。
他掖好被子,说:没有用,我早就明白做什么都没有用。脑仁儿揪着疼!像伸进个炭火钳子把脑芯子夹住了,浙不开了,要疼死我沈耳朵,有些事我从七岁就开始琢磨,琢磨到今天也投琢磨透。脑仁儿夹瘪了,我想不清楚啦I耳朵你说,人不死不行么?
我说:老爷,这事我没想过。
他说: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说:不知道。去阎罗殿陪阎王坐着吧?
他说:你胡说,你也胡弄我么?那边儿什么也没有。人死了还能有什么?〕脑仁儿疼!耳朵,我要死了。那边是满满的一池子墨,深得没有底,祖宗们拿活人做陪葬,是黑怕了。多少年了,这么大一团黑压着我,让人透不过气来。耳朵我间你,我真要去了那边,想找个就伴儿说话的,你乐意跟来么?
我坐在蒲团上,周身寒冷。
老爷说:看把你吓的,当真r了我是想让你明白,人活一世什么都叮以不怕,唯有这件事是人人想躲又是人人躲不掉的口我找来找去找不着个万全之策,眼看着时光就耗尽了。天啊,疼死我r:裂’了)
他大睁着老眼,在被窝里弓起来。他不让我碰他,只让我坐着,陪他说话闲谈。我还是禁不住浑身发冷。一想到他当真琢磨过让我陪他落葬,像在人世间J样驯顺地伺候他,我就觉着自已和他已经身在地狱了。火盆上的小药锅咕咕地冒着热气,这间让雨声罩着的老屋哪还有一丝人味儿呢?i我说:卦师说您有百岁的寿,您有享不尽的福气呢!您不用乱想了。
他说;我有什么福气?你看我像有福的人么?我要有福曹府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再说,有福没福算得了什么呢?耳朵,你们有光汉的消息没有?
我说:没有。这一次他像是比前几次走得远了。您放心,过一阵子他乏了,必得回来。
老爷说:我看他倒是有福的人了。
我说:他有多大福也是托您的福。
老爷叹了口气,伸着脖子要吐痰,我连忙把痰盂端过去。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豆腐渣的怪味儿。我觉着自己身上也有味儿。
雨下个没完没了,蒲团底下潮乎乎的,砖地浮出许多水晕,人的骨头都发了霉了。
院子里有人践着水跑来,连廊子也不肯绕,显见有火急的事。是炳爷,衣服和鞋袜都泅着水,眉眼发直。他打着抖说:老爷,角院那边不好了,光汉的媳妇要生】老爷没什么反应,眨巴着眼睛想事,过了一会儿才说:生就生么,你怎么了?-炳爷说:才一七个足月,有凶兆I老爷说:要死人?
炳爷说:不敢保,大的小的都不敢保i老爷,您给个话儿吧。您不给话,奴才们吃罪不起。
老爷说:不尽心老天不饶你!别的事随它去吧,命里全都注定了输赢了,随它去吧。
炳爷冲进雨里,老胳膊老腿上足了弦。我是蒙了,坐在蒲团上不知道干什么好。想不到这么快就生,谁都想不到,最想不到的是少奶奶和大路吧?本来还有一些时间耗着,琢磨着,打着谁也不知道的种种算盘,不料悬在脑瓜顶上的剑一下子就劈下来了。
二少爷问过我:他们怎么办?
我告诉他:只有一个办法,跑!
我说的是实话。二少爷没有因为我这么说怪罪我,我明白他是真心在问:他们怎么办?!二少爷溜走那天晚上,他含着微笑从我的小耳房前边走过。他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讲,可是我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许多意思。他分明是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顾不了他们,顾不了家,顾不了你,我只能顾我自己了。我是可怜虫,他们也是可怜虫,大家都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我受够了,够了!
他还说了许多意思。
我心里明白。
我静静心就没有什么不明白。
跑!二跑啊】!
大路不可能不想到这件事。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剑噢一下剁了过来。院子哗哗流着的雨水越来越稠,要变成红艳艳的血水了。老爷躺着,突然哼了一声,目光闪闪放亮。他招手让我靠近他,像阎罗招呼小鬼。
这样子我很熟。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吃一种不易说出口的东西了。不是第一次听候吩咐,可是我很紧张,老爷的嘴唇哆哆嗦嗦,我靠他越近越认定他会冷不防咬我一口。他没有咬我,可是他差不多要了我的命。他的话像蚊子叫,轻得不能再轻,落到我耳朵里就成了炸雷,一下子把我炸成了碎片儿。
老爷说:耳朵,我想吃胎盘。
我说:您想吃什么?
老爷说:胎盘。我孙子的胎盘。
我说:我怎么给您弄来?
老爷说;你拿个尺二的盘子上门口等着去,趁鲜活给我端过来。慢着,给药锅加上水,把抽屉里的磨石和刀子递给我.去吧,拿到了别耽搁,误了事我吃你!
老爷撩被子腾一下坐了起来。
他自觉着有救了.
可是我没救了。
我把盘子递给五铃儿,五铃儿转身回了上房。廊亭里坐着大少爷和炳爷,旁边立着几个仆人。炳爷正在安排找奶妈的事,兑镇南老仓哥儿的孩子没出满月死了,媳妇的奶包憋得出火,让迁紧把她请来。大少爷很镇静,一边用小葫芦灌酒,一边问年岁大的女仆,不足月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女仆们支支吾吾,没育敢说话,倒是炳爷插嘴说:七活八不活,就看母子俩的命了。
正说着,上房里哇一声叫开了。
听得出是个有劲儿的孩子。
哭声压住了雨声。
水塘里的雨泡儿像翻花一样。
炳爷唤他老伴儿:老婆子,儿子闺女?3上房里没人应。
孩子的哭声太大了。
不一会儿,五铃儿端着盘子出现在上房台阶上。我没注意盘子里的东西,我注意五铃儿的脸。她脸色惨白,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想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可是我浑身上下软极了。我见五铃儿顶着雨往廊亭走,连忙冲出去迎她,我们俩在甫路中间停一「来,像呆子,就那么在雨里站着。
我小声问;怎么样?
她不答我,咧着嘴要哭的样子。
炳爷在廊亭里叫她;五铃儿,闺女小子?
五铃儿大声说:男孩儿】廊亭里轰一声,仆人们先喜开了。我接过盘子,转身的时候听到五铃儿轻轻说:蓝的。我听到她叭嗒叭嗒往上房跑去。蓝的!我往正院走的时候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廊亭里的大少爷很高兴,好像他自己得了儿子。仆人们纷纷抢到我前边,丢禅房和正房给主子们报信儿。我晕了,出了角院的门就顺着夹道往南走,走到门楼才大吃一惊,连忙又往回走。
家丁问我:端着什么呢?
我说:肉。
家了说:我当是猪心呢I我说:人心以雨水落在那个东西上,在盘子里积了水,红红的。那东西很像肉饼,碗口大小,有案板那么厚,拖着一条一尺来长的尾巴。它像一只山里的要么是水里的活物,没有眼没有脚,不知道怎么一弄会突然地动起来。
老爷正在撅着胡子磨刀。
小药锅敞着盖儿,黑油油的老汤乱滚乱翻,冒着腥乎乎的热气口我把盆子搁在桌上。老爷用八行笺擦净了刀子,用刀子拨拨,让胎盘翻了一个身。
我说:让卦师说中了,是男孩儿。
老爷说:报过信儿了。洗了?
我说:没洗。
他说:没洗好。你手净么?
我说:净。
他说:你来切,切成丝,切成肚丝那样。你先到餐堂给我配一碗佐料来,别忘了放虾油和辣椒酱,有新鲜的香菜撕几棵。
去吧,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老爷搓着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去餐堂的路上,我想跑。
从餐堂回来,我又想到跑。跑!!整整一下午,我为老爷切丝,脑袋里空空的,只跳着两个字:蓝的!我当然明白蓝的是什么,只是不敢往远处想,一想后脖梗就凉哩噢的,觉得落下来的剑刃朝着自己追过来了口老爷想测着吃,胎盘的肉太硬,测不熟,只好煮,煮义煮不软,老爷就捏着筷·子朝我发火,朝小药锅发火。不软他也想吃,只能眼巴巴看着药锅的热气,一边咽口水一边等着开水把胎盘丝滚烂。炳爷来过一次,大少爷来过两次,都让心急火燎的老爷轰出去了。
大少爷的脸是紫颜色,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他腔子里的血轻轻一碰会从两只眼睛里喷出来。我不敢看他。我用小刀认真切丝,恨自己不能切得像头发一般细.我脑袋乱哄哄想不成别的事啦!
我觉着落着雨的天一点儿点儿塌下来了。
老爷闭着眼猜嚼胎盘,软了,他高兴了。
我认定睁开眼来,他会吃人!
他会咯吱咯吱地吃了我。
我在白日梦里撒腿飞奔l我逃了。
老爷说:你尝尝。
我尝尝。
香!!
香死啦」老爷说:我出汗了。
我说:您脱了衣服再吃。
老爷吃得满头大汗。
我为他扇扇子。
我在白日梦里飞了起来。
天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