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点如豌豆打着屋顶,他们引以自豪的铁皮瓦屋顶,叮叮咚咚响成一面鼓,却无法挡住瓢泼倾盆天漏水。这是入夏后第一次大暴雨,弄堂墙根的野花被雨水打蔫,夹竹桃更绿了。

    小山和大岗在楼下房间里忙碌着,楼上楼下跑,戴了斗笠爬上屋顶去修。

    苏姨对急着往屋外走的张天师说,“别慌,你不要淋湿。”她拿出木桶和盆子,他接过去,上楼去放在她们的床上。她找出所有的盆碗餐具,搁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兰胡儿管住珂赛特!”她一边说一边掏开炉火,洗锅盛水做了一大锅玉米粥。

    燕飞飞顶了一块塑料布,跑到屋外嚷嚷,“大岗,不要滑了!”兰胡儿牵着狗,让她面对乱局不要叫,一叫,屋顶上的人会分心走神。

    终于两个男人全身湿透水线滴答跳下来,燕飞飞把干毛巾给大岗擦,大岗先给小山擦。兰胡儿在帮苏姨,盛两碗热玉米粥,招呼他们:“快点来吃!”

    苏姨从瓷坛里取出酱菜,放了一碟。看看屋子里几个孩子站的站坐的坐呼得稀拉哗啦,酱菜碟子早空了,她又揭开坛盖,取了些又放了一碟。

    这是例行的早饭,因为漏雨,比平常早了一个多小时。

    张天师练过功后,在专门给他空出来的凳子上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喝起粥来。半夜他起来解小手,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贴着玻璃窗朝外仔细一看,门口痴呆呆站着一个人,是加里。他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小东西竟然得寸进尺,借了人还想来偷人,白天排练时对兰胡儿动了心思,他故意闭目养神放他一马。看来得防着,不然丢财又赔了人,多不划算。但是加里没有进来,过一阵子就跑掉了。

    这件事使张天师想起来非常不快。

    兰胡儿和燕飞飞粥吃得肚子饱,满意地搁下碗,一前一后上了楼去梳妆打扮。

    “珂赛特,你说还把兰胡儿继续借给那个洋佬呢,还是就此打住?”张天师对狗说话,“明显这所罗门不怀好意。”

    苏姨在收拾碗筷,侧对着张天师:“珂赛特,你告诉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不是男子汉。如果我们女人雌狗都能给他出主意,还要他老爷子当一家之主?”

    “你去给她说,不借,他们抢人不成?”

    “你去传话,怕抢,那就干脆送。”

    兰胡儿在楼上小房间里,耳朵尖尖,听见两人的话。她早已习惯师父和苏姨在讨论难题时奇怪的说话方式。

    燕飞飞对着一面小镜子,一边梳一边说:“我最想有一面大镜子,是这个两倍,最好有我人高,我能看个够。”她叹了一声气,说夜里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她和兰胡儿搬到一个大房间里了,是幢有花园的大房子,有一个漂亮的阁楼,好多鲜亮的衣服。最后张天师带他们几个人去老正兴吃了一顿,每盘菜都清清楚楚,香味留在舌尖。“可是梦哪能能成真。我真是苦命!”

    兰胡儿说:“咋命苦?飞飞姐姐你是我们大家的宝贝,上界大佛定会佑你!”

    燕飞飞听了很高兴,拉过兰胡儿的手来,替她梳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

    兰胡儿本来就不喜欢讲梦,她自己梦中的事,想来太奇奇怪怪,对谁都难说出口,若师父知道一丁点儿,定会骂声不离口,“无廉耻!你还算个女孩子家吗?”

    反正你们歪寡情寡义不怜惜!兰胡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生活中她除了把自己这么迭那么翻几转,新内容是每天被人在台上血淋淋地锯成几段,复活时要蹦一下跳出箱子,向台下人做一大串洋女人的鞠躬姿势。

    “脸上挤都要挤出一堆笑容来!”那个该死爱钱如命的所罗门王对她说。是呀,全场向她鼓掌,把那魔术师撂在一旁。大的小的魔术师!真是来劲足顶了天,一百转!

    那小魔术师这时眼睛总是害羞地看着她,她一旦看他,他就转开眼睛。“装什么假正经!”她心里骂着,笑得更灿烂了,掌声总是好听,尤其是不花力气抢过来的掌声。

    不过经过这一锯一拜,她忽然觉得做女孩子有个身体的奇妙,很多人朝她死命地看。这感觉很新鲜,让她的心直扑腾。红晕从手指传遍整个身体,涌出暖暖气流。她的嘴唇不需要涂口红,一直红到晚上洗脸上床。天哪,即使睡到了地板上,照样会做不可思议的梦,或许是那锯子切出一块块梦来。

    这个杂耍班子里,大岗最老实,小山子最惧苏姨,和大岗喜欢说悄悄话,大都是大世界或周围邻居间的怪事,小山自己的事,总要去告诉燕飞飞。

    兰胡儿怕张天师,更怕苏姨,这个女人太神秘。关于苏姨的故事,她从燕飞飞那儿听来,燕飞飞从小山那儿听来,小山从哪里听来,就无从知道了,可能是大岗。大岗快三十岁了,知道师父很多事,也可能不是大岗,大岗那半哑的嘴说不清楚。

    有时苏姨会一整天不理张天师,张天师因此朝徒弟发脾气。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他们好像是在故意折磨对方,也愿意让对方折磨。

    那些年月,他与师弟一起,做扒火车的营生,江湖有名号叫“轻功草上飞”。津浦沿线“运货”,卖给青帮专做这票生意的。知根底的人,都知晓这是最玩命的活计:跳上火车丢货,尽快跳下逃过巡车的子弹。两人声名响一路,自然身手不凡:预先瞄一段可跑动道路,先候在火车前方。火车驶来,他们瞧准一节车厢,与火车并行快跑,伸手抓住铁梯把手,一搭力,身子飞跃车上。

    货车都雇了专人打车窃,前后车厢都有人架枪盯着。不抓活口往死里打,尸首落在千里外异乡荒地,官家不叫偿命。

    这兄弟俩有本事,巡车眼皮底下,照扔货下车。巡车老自吹:“我打死了草上飞。”

    有一天扒上车,他们看见了一个姑娘,手捧父亲骨灰,坐在货车上躲票。巡车发现了,也不抓人,在大米包上按倒就要强xx。他俩跳进车厢,一人一拳就把巡车打趴了。

    姑娘无家可归,救人救到底,他俩让姑娘跟到家。三个人一来二往,每人心思另一个人揣摸出来:姑娘同时爱上他俩,他俩同时爱上姑娘,直到有一天师兄不辞而别。师弟与姑娘找不着人。久而久之,只能结为夫妻。

    日子本可过下去。突一日,师弟听江湖传言:在陇海某地,又出个扒车一等好汉。他赶过去,果然是师兄。两人等在铁轨上候火车,师弟对师兄说:“你不在她不快乐,她更喜欢你。”

    师兄不让他说下去。

    师弟当没听见,继续说:“我只求师兄一件事,日后要对她好!”

    师兄说:“你看火车已经过来了。”他耳朵贴在铁轨上,钢轨铛铛响得紧。

    火车驶近,他们飞身上去。霉运要来神也奈何不住,巡车逮了个正着。师弟徒手搏击,对师兄叫喊:“快下车!”火车上了一座桥,师弟猛地把师兄一推,师兄跌下河里。

    姑娘打开门,一见师兄,就瘫倒在地上,说:“他肯定没命了。”

    他没法再吃火车饭,只有将就一身功夫做杂耍。先跟人学,后来自己组班子。每次受伤她对他最体贴,但是她心里想着谁来着?人生此种苦朝谁说?只好求天求地。

    故事传传好听,多半不是真。

    不过张天师很怕听见火车响。也是罗,但凡听见人说是乘火车来,张天师的胃要一阵翻腾。“别提火车!”他说。

    他没有吐,他只用手掌拍打自己的后脖颈,那儿有个穴位,控制肠胃。不过他们走城串乡,倒是从来不坐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