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人敢说一声肚子饿,已有好几个月,每个人都清水寡肠饿惨了,连庆祝胜利的游行都跟不了几条街。

    这天张天师回来,脸上忽然去掉了菜青色的霉气,连声音都沾上外边人人都有的洋洋喜色:“珂赛特,去告诉苏姨,我今天去大世界了,去问问还有回去的希望不?”

    他脱掉外衣,坐在桌前。

    兰胡儿的头发长了,跟受伤前一样,正站在床边摸着折衣服,听见楼下小山在说,“那里又兴旺起来,好些旧班子回来,在走廊里排队等着老板见。唉,知道吗,我看到谁了?那个加里王子,还有那个犹太人,真巧!”

    这一切好不对劲,兰胡儿突然站不起来,她扶着床沿坐在楼板上。

    燕飞飞说,“没看花眼?”

    小山说,“哪会,虽然他个头冒出一根筷子长,变黑了,打街上对面走,很难认出来。”

    苏姨也在问张天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天师说,“我和所罗门都去找二先生。经理室里二先生不在了,现在坐那把交椅的,居然是二先生往日的副手唐生!就是那个喜欢穿长衫,见了二先生就毕恭毕敬打火点烟的家伙。”

    “二先生怎么不在了?”

    几个徒弟七嘴八舌插嘴,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些情况:

    “听说是偷了不少钱,青帮大先生把他做废掉了,四肢不能动,口也不能开。”

    “不对,听说是和大先生顶杠,为跟日本人的什么事。”

    “说是那个唐生下的手,一把就把头颈骨给捏折了。”

    张天师说:“小孩子不要听到风就是雨,不关你们的事,少说话不会把你卖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

    兰胡儿趴在楼板上,朝漏缝里看,三个人影模模糊糊。她叫了起来:“哎呀,师父头发怎白似萝卜?”

    她一下子明白自己能看见了,吓得不敢相信,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从指缝里看:地板上好几圈头发丝,床前是黑布鞋。她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哭出声音来。

    燕飞飞走上楼梯,看见兰胡儿在地板上坐着,脸埋在自己的双腿上。赶紧拉起她来看,“哎呀,哭什么?”

    兰胡埋下头,燕飞飞不管,拉着她的手回到她俩的床,兰胡儿还是哭个不停。

    燕飞飞一拍脑袋,“瞧我糊涂,你是听说加里回来了。我以为你真忘了那个无恩无义小赤佬。”

    兰胡儿马上停止哭泣,嘘住她:“不准你嘀咕,可是你的辫子咋这么海长?稀罕你,竟扎了我的红发带!”

    燕飞飞一把抓住兰胡儿,摇着她的双肩。“你眼睛看见了!”她尖声叫:“师父,师父,兰胡儿能看见了!”

    大家都高兴得叫起来,把兰胡儿拉下楼来看个究竟--还是那双大眼睛,看起来清清亮亮,不再迷茫。张天师却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是天生瞎。哈,药来了。你差点为那小八蛋送了命。他倒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打个哈欠就回了。”

    燕飞飞也附和着说,“你好了伤疤忘了痛。拿点架子,不要再理这个家伙。”

    兰胡儿想想说,“他不会无缘无故走,也不会无缘无故回。”

    燕飞飞说:“他要走出一个名堂,就必须回出一个名堂,你得给他个好瞧。”

    “中呀,我姓兰的哪能轻饶他这龟孙子!”兰胡儿兴高采烈地说:“我笨山笨海了,不过丝瓜叶子裹豆腐,真是的刮了密斯本人面子。”

    “真是孽障!”张天师训斥道:“说话没一丁点女孩子的温柔气?真是,瞎都瞎不变!”他看上去并不高兴,反而很生气,一甩手转身出门了。其他人一看这场面也不好说什么,统统走掉,厨房里只有两个少女。

    燕飞飞被兰胡儿的认真劲给吓住了,担心地说:“嗨,你不会真把那王子哥儿怎么样吧?不过是小孩子一个!被国王牵着走,哪能由他作主?”

    “再心疼也轮不上你操八辈子心。”

    “我操心只为自家妹子。你明事,就该对他过得去。听大人的,没错。”

    兰胡儿生气了:“大人?骂我时我是三岁小孩吗?”

    燕飞飞摇摇头。

    “大人?打我时我是五岁小孩吗?”

    燕飞飞想想,摇摇头。

    “那么好,他也别想充小赖账!”兰胡儿说,她从裤袋里摸出本子和铅笔,记下几个字。在床上写字很吃力,一笔一划得很重。“不说清楚哪通得了这密斯地面儿,哪怕洋老头的事,也得一笔笔说清。”说完,她长叹一口气,随手把本子和笔扔在桌上,呆呆地看着燕飞飞。

    燕飞飞看了看她,就上楼去了,听得见燕飞飞在和小山在楼上过道上轻声说话。兰胡儿朝门外看,光线太强,她受不了。她干脆闭上眼睛,顺势一跳,坐上桌子,双手合十大声说:

    “横竖不能做瞎子了,好歹要对得起自己。上界大佛啊上界大佛爷,我兰胡儿别无所求,只想能看见欠骂欠揍的加里,拜托了!”

    他们在城隍庙摊头表演,摸黑才回来,吃晚饭时,从窄窄的弄堂里走进,老远就闻到肉香。兰胡儿进门惊奇地看见桌上热腾腾一锅洋芋炖猪蹄,好久没有尝到荤腥,闻着这浓烈香味,几乎有点晕眩。

    一盏昏暗的白炽光灯泡下,张天师坐在破藤椅上说:“你们给我坐好,先不要动筷,我说一个事。”

    师父卖关子端架子,兰胡儿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但是张天师目光亮火火,她不敢造次。

    “新老板唐经理给我一个老面子。我们天师班苦挨了好些日子,又要进大世界了。”他眼睛盯着兰胡儿,“这二进大世界可不容易,大家知道摆街的苦,眼睛要盯事,耳朵要长心思,别像上次那样砸了台!到时别怪师父我缺心眼。”

    兰胡儿张开嘴,本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张天师从不当着整个班子指责谁失手,本来杂耍还能不偶然失手?做班主,都明白越指责,手下人会越紧张。她不说话今后就成了话靶子,可是这猪蹄香味诱人,清口水直在口里打转转,大家都双眼圆瞪,她不想误人又误己,就咬紧牙闭着嘴不吭声。

    “这次还是跟所罗门合作。”张天师郑重地说:“所罗门那一套把戏我们全知道。他演他的,我们演我们的,各家半场,井水河水两不犯。苏姨今晚掏钱来先犒劳大家,丑话说在前头:谁心里打算吃里扒外,搁着不该搁着的人,最好就此搁下筷子。”

    兰胡儿浑身一抖,师父这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专冲她而来,是在警告她。屋子里这么多眼睛都怪异地盯在她脸上。有加里掺和,师父就把她当仇人,立马会宰了她,何必?兰胡儿拿起筷子,脸上一副馋相,等着张天师允许大家动筷。她这样子似乎完全不明白张天师那席话与她有任何相干。

    苏姨看不下去了,轻声细气地说:“吃吧,谁昧了良心,师父会让她连渣都吐出来。”

    她这凶话反而让大家松了一口气,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吃蹄子用筷子不方便,手指都用上了,喝汤更是一饮而干。狗守着等肉骨头从桌上扔下,一口衔到角落里,看没人来抢才低头猛啃。苏姨倒了一小杯老白干,递给张天师。张天师叹了一口气,兰胡儿朝他一笑,他的脸绷得更厉害。

    我兰胡儿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徒弟,打败东洋鬼子也没沾一滴油水,今个儿有机会款待五脏六腑,谁顾得面子光光彩?

    吃这顿饭兰胡儿都垂着眼帘,犯不着给自己找难受。她现在添了新本事,就是不想劳心事尚未发生的事。一切听师父的,从小如此。如今师父身边添了一只母老虎,她更是不敢造次。

    也许好久没这样吃饱了,兰胡儿搁下碗筷就犯困了。顾不上屋里人的脸色,她起身离桌一步步上楼去了。

    附近的猫大概是嗅着肉味,在房门外急得叫个不停,珂赛特知道对手上门,一下子蹿过去,对着门外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