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人走在梧桐大街上

    这个心碎的人,走在宽阔的梧桐大街上,走在无风的黄昏中,一辆老式马车经过他身旁,这个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诚然他不是啐那辆装模作样故作老派的马车,他啐的是自己,啐那盒放荡的录像带,那个丧失廉耻的夜晚。

    如果没有那个夜晚,或者即便有那个夜晚,却没有那盒该死的录像带,或者即便有那盒录像带却早被找出销毁,那么就不会发生安波出走这样的事。这个叫邝亚滴的人越想越觉得悔不当初。可是事已至此,他的追悔却是于事无补。他是爱安波的,所以他才痛苦如斯,安波也是爱他的,所以绝对不会原谅。人世间的一切,其实就是一个大安排,种下什么样的种子,结出来就是什么样的果实,特别是在绝顶自私的爱情里,丝毫的背叛都会导致感情遭到灭顶之灾。更何况,邝亚滴的背叛已超出了任何情侣所能承受的限度,他今天品尝的苦果早在若干年前的那个夜晚已注定发芽,而时至今日它终于破土而出,使他的爱情顷刻死亡。是的,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在此之前,邝亚滴和安波的爱情简直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他们是一对充满浪漫和温馨的恋人。相偎相依,令人艳羡。可是转瞬之间,维系他们情感的一切理由却被那盒录像带撞击得粉碎。此刻,走在梧桐大街上的邝亚滴不知道他心爱的安波已与这个世界诀别。他已永远彻底地失去了她。的确,安波的突然消失是令人扼腕的,这样一种逝去的形式,与邝亚滴顷刻消弥的爱情殊途同归,人们将它叫作猝死。

    猝死的爱情使邝亚滴心如刀绞,他离开居所来到梧桐大街上。一辆马车隐遁在无风的黄昏深处,回忆涌来了。绝望中的人易于回忆。回忆是一剂膏药,能够治疗内心伤痕。回忆同时也是一把利器,会留下更深的伤痕。触景生情,这条梧桐大街曾是爱情的见证。一场大雨将安波送到邝亚滴的生活中来,那些老式马车是爱情道具,多少缠绵之情与恋人絮语在牛皮雨篷的笼罩下彼此馈赠,而今,海誓山盟已成枯萎的玫瑰,怎不让邝亚滴心碎,他的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流个不停,把他的整个面颊都弄湿了。

    邝亚滴用手掌重重抹了一把脸,控制着自己的抽泣,他的眼中是模糊的街道,又有一辆马车过来了,转瞬驶离了他的身边,邝亚滴相信,他和安波一定是坐上过那辆马车的。其实,在梧桐大街上驰骋的马车们,他和安波是无一例外都乘坐过的,这点可说是毋庸置疑。因为这个城市中唯一的马车队总共只有八辆车,这是某次闲聊中一个驾车人告诉他的,那会儿安波也在场,正偎依在他身上打盹。邝亚滴自己其实也很困倦了,但是他不能像安波那样昏昏睡去。他得强打起精神来,于是他便和驾车人侃起大山来,驾车人是个老头儿,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废话连篇,到后来他们自己也察觉出不像话,不由笑了起来,他们笑个没完,终于把安波吵醒了。安波从惊讶中醒转,看看邝亚滴,看看正在策马的老头儿的背影,突然说:“亚滴,什么事这么好笑,你看到哪儿了还不下车?”邝亚滴止住了笑,定神张望,发现早已超过了目的地,驾车人这时也把笑打住了,紧了缰绳,马车停了下来。“对不起,说话走了神走过了头,我再送你们去吧。”“算了,我们走回去吧。反正也不太远。”安波说着先下了马车,邝亚滴便配合了这个动作。随后从口袋里掏出车费给驾车人,返身和安波一起往回走。“怎么回事,把路也笑过了头?”安波好像有点不高兴,邝亚滴便将方才的情形形容了一遍,他叙述的时候是经过渲染的、添油加醋的。他历来是精于搞笑的。这一回他同样将安波逗乐了,女人是喜欢具有幽默感的男人的,安波咯咯地笑着,似乎已经睡意全消,把手伸了过来,挽住邝亚滴,俩人朝居所走来。

    和楼夷分手后,安波和匡小慈合住在一间借来的公房里。匡小慈死后,安波便搬到邝亚滴住的老式大楼里来。邝亚滴在大楼里有一套二室户的房子,这是他获得国际电影技术大奖后电影局特批的,虽然只是总面积三十多平方米的两间房间。邝亚滴已是很满足了。一则这是他靠自己能力挣来的;二则,他终于可以从家里搬出来了,他和父亲关系一直很僵,因为父亲身后站着冷若冰霜的继母。

    现在,邝亚滴和安波已接近了那幢大楼,它耸立在昏沉中如同剪影,邝亚滴说:“我走了你会想我吗?”安波说:“你撇下我还让我想你?”邝亚滴叹了口气:“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干脆这样,你和我一起去,省得你牵肠挂肚。”安波笑道:“谁牵肠挂肚了,也不脸红。”邝亚滴说:“我一个人南下挺孤单的,陪陪我吧。”安波说:“不是我不陪你,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脱不开身的。”邝亚滴说:“你那家信息公司的差事太辛苦了,辞掉算了。”安波说:“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工作,干自己喜欢的事,累死活该。”邝亚滴说:“你那样超负荷工作对身体肯定是个负担,你忘了自己的心脏又不太好。”安波说:“你放心吧,其实我还是挺当心自己身体的。”邝亚滴说:“那你得想着我。”安波说:“你呢?”邝亚滴说:“其实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了。”安波笑了:“贫嘴。”邝亚滴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角说:“回来我带你喜欢的礼物给你。”安波看了他一眼,邝亚滴从她不经意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源自心扉的光,他知道那叫幸福,他轻轻唤道:“安波。”安波便又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盈着淡淡的羞愧。他们便在一株树下拥吻起来,凝固的姿势融化在深深的树荫里成为梧桐大街的一部分。

    邝亚滴此行是为了参加一部电影的后期制作,他在南方呆了一月有余,每天工作之余,他就拨通长途电话与安波千里有缘一线牵。他在话筒里缠绵悱恻的样子被朋友发现了,传到剧组里成了大伙的笑柄,他红着脸争辩说:“这叫爱情,你们懂吗?爱情就是生病,我现在病入膏肓了,非得用电话药来治,你们知道吗?”大家听了,马上作呕吐状。

    终于,邝亚滴在剧组的任务结束了,归心似箭的他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城市。他为安波带回了礼物,是安波最喜欢的小玩意:一只八音盒。它饱满、娇小,通体墨黑,漆工极为精细,盒盖上的图案是一朵小小的金色玫瑰。它点缀在一角,浪漫而温馨。这件出色的手工艺品是邝亚滴费了好大劲才寻觅到的。邝亚滴知道安波看见它一定会爱不释手的。他多么想给安波一个惊喜。所以他事先保密了行程,从天而降推开了家门,然而迎接他的并非是一张美丽的笑颜,而是狼藉一片的房间和安波出走的现实,那盒撕开的录像带明白地告诉了他事件的原委。

    邝亚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肩上的长途军旅包顺着肩膀滑落下来,俨如一只死去的绿色大鸟无力地掉在了地板上:“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