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1965 一爱到底 亲人哟

舒露一直不满意自己工作,老想让耿直帮忙换换工作,耿直直挠头。没想这茬儿没完,耿直母亲急急地让耿直回家一趟,到家一看,原来是老家人听说耿直在北京城里当了大官,上门来托耿直帮忙找工作了。

一个是老家堂兄的大小子四贵儿,憨厚老实:“我娘说我叔是大大英雄,毛主席都接见,北京城做大官哩,我娘说我到北京想做啥就做啥,我不想想做啥就做啥,我就想开车,解放牌大卡车。”

一个是堂弟耿六子,能说会道,半是唐山话半是普通话,典型农村二流子,耿直看四贵儿想当司机,问就:“你也想当司机?”耿六子道:“不一定非当司机,当国家的人按月拿工资就行呗。”

耿直气得差点没背过去,把耿直母亲拉到里屋气道:“这么大的事儿,您倒是跟我商量一下呀,怎么冷不丁人就跑来了,这不是,这不是——”

耿直母亲:“这不是个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给办办呗!”

耿直急:“我的亲娘唉,我又不是北京市长,就是北京市长也不能张口就办哪!国家有国家的规矩,您可真能给我添乱!”

耿直母亲瞪儿子:“怎么到咱家求你办点事儿就成添乱子了?你大姨子,那么老远地方,又是两口子,想进工厂你让他进工厂,那舒家人出出进进、出出进进,你咋就那么痛快?那么乐意?这耿家人才来一回,你就这态度?你姓不姓耿?”

耿直挺直身子哭笑不得:“妈!您让我说您啥好呀!”

耿直母亲:“啥也别说,这两个孩子都是老耿家至亲,耿六子就甭说啦,你堂弟,你得管吧?四贵儿他奶奶是我表姐,这孩子生下来就他奶奶带,可是他奶奶心肝儿宝贝,一心要让这大孙子出人头地,都做下病了,你说这孩子事儿你能不管?”耿直:“妈,我管不了!”

耿直母亲瞪大眼睛:“你再说一声!”耿直:“妈真是管不了。”

耿直母亲:“你人也不找,电话也不打,你就说管不了!你、你、你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呀,你不是耿家儿子,你是舒家儿子!舒家孝子贤孙,我白养活你了!”耿直母亲气得一屁股坐炕上要掉泪。

耿直赶紧:“哎哟,我的妈。”耿直母亲:“别叫我妈!”

舒曼看这情形,也明白过来了,问憨厚的四贵儿:“你几岁?”四贵儿:“我、我、我二十岁。”

舒曼:“读过书吗?”四贵儿:“读过,识字课本上的字我都认识。”

耿六子大模大样道:“我也读过书,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就读过私塾,先生教之乎者也。”

耿直父亲吧嗒着烟斗哼了一声:“你也就会之乎者也,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

耿六子难堪道:“叔,你咋老是揭我短呢,我也是耿家子孙呀!”

耿直走出,心事重重地坐在一边,不说话。众人觉察,都不说话,室内一阵寂静。舒曼略一迟疑,笑着说道:“没文化没关系,四贵儿才二十岁,现在开始学完全来得及,四贵儿,你想当司机是不是?”四贵使劲点头:“是是是。”

耿直直皱眉头,舒曼却拦在耿直前边,笑道:“司机好啊,开着大卡车,多神气啊!”

四贵咧开嘴乐:“是啊,是啊,婶,你真理解我。”

耿六子一旁涎着脸道:“嫂子你瞅我能干点啥?”

耿直刚要说:“耿六子,你——”

舒曼立刻拦道:“你想干什么呀?”

耿六子来情绪:“我想进大工厂,工人阶级多自豪啊,不行就进机关,当个办事员啥的,拿工资就行呗,您说呢,嫂子?”

耿直气得一敲桌子,舒曼却按住耿直手,笑道:“你真是志向远大,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好啊,好!”

耿直母亲乐了,白儿子一眼,冲舒曼道:“我就说嘛,北京城这么大,找个工作容易着呢,小舒,这俩孩子事儿就交给你啦。”

舒曼满脸是笑:“没问题,我和耿直回去就找人。”

回家路上,耿直真急了,边走边冲舒曼嚷嚷:“他们不是跟你开玩笑!他们是真想找工作,你一口一个没问题!放心吧!你、你这比人家农田放卫星,棉花地上坐小孩还真敢胡吹啊你!”

舒曼委屈:“那不是你家亲戚嘛,人家那么远道来求你办点事儿,你张口就拒绝人家,合适嘛!”

耿直:“张口就答应合适吗?这叫张嘴胡来!”

舒曼:“又不是我家亲戚,你冲我发什么火呀!”

耿直瞪着舒曼:“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明白?”

舒曼脸红嗔道:“什么九九八八,你说什么呀!”

耿直:“你脸红什么?你啥不明白,你装糊涂!”

舒曼声音慢慢地:“你有什么话你直说不好吗?别拐弯抹角呀?你讲,你父母是不是对我姐姐姐夫调动的事儿有意见啊?”耿直一笑:“暴露活思想了吧?”

舒曼假装不急:“还真是有意见啊!你明知道这事很敏感的,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耿直瞪眼:“谁说我说的?”舒曼:“不是你说谁说的!我会说吗?”

耿直:“不管谁说的,我父母反正知道了!你是担心我父母有意见,才那么主动表现,我没说错吧?”

舒曼不高兴,但不表现出来,只是语气不阴不阳地:“我表现主动怎么了?错了吗?见不得人吗?”

耿直:“你这就叫胡搅蛮缠,说事情嘛,怎么能这么情绪化!”

舒曼气呼呼走几步,忽地回头,恨恨道:“你坦白讲,你是不是觉得帮我们家很委屈呀?”

耿直立刻道:“怎么会委屈呢?你姐你姐夫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国家建设需要人才,我能帮他们点儿忙,是为国家做贡献嘛!荣幸!”

舒曼嗔着:“真虚伪!”

耿直诚恳:“真不虚伪,真这么想!但你不能要求我妈跟我想得一样,我妈只有朴素阶级感情,还没上升到无产阶级先锋队觉悟上。”

舒曼心情好了点:“好啦,算我刚才急了点儿。”耿直:“太急!”

舒曼瞪一眼耿直:“你也用不着这么愁吧,你老家那两个小伙子又不残疾,找工作应该不太难吧?”

耿直:“怎么不难?你没听那俩小兔崽子说,要当司机,当干部!他们那条件,啊!你怎么可能让他们满意!真要满意了更难,以后还不知道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都找来了。”

耿直越说越烦,舒曼赶紧搂住丈夫:“别想那么多了!想想办法呗,怎么说也是自己家人,你父母那么看重这事儿。”

耿直看老婆一眼,苦笑:“还不是他们主动跟老家人吹牛,要不然那些臭小子也不能胃口这么大。”

舒曼:“要不我去找找人?”

耿直:“你认识谁?你总不能让这俩臭小子当大夫、护士吧?”

舒曼:“那你准备怎么办?”

耿直:“我得跟他们好好谈谈,送他们点盘缠,让他们回去!”

舒曼停住:“啊,那你妈还不得骂死我,这不出尔反尔嘛!”

耿直:“谁让你说话不走脑子,这种事儿能随便答应嘛!”

舒曼:“可既然答应了,你就得办啊。”

耿直是要讲道理的:“首先,这是你答应的,不是我答应的;其次,你既然答应了,你又办不了,你就是做了件错事;再其次——”

舒曼生气:“什么其次不其次的,爱办不办!又不是我家事儿。”

耿直不急,就是讲道理:“你这个态度更不对啦,我家事儿就可以爱办不办吗?我家事儿就不是你家事儿吗?你家要有事儿,我要这个态度,你说对吗?”

舒曼急:“你还有完没完,你在单位成天作报告没作够啊?”

耿直更是耐心细致:“首先我在单位很少作报告,其次我现在没有作报告,我是在跟你讲道理。”

舒曼声音忽地拔高:“什么道理呀!你怎么是这种人啦!好心帮忙倒落一身不是,行了,你家事儿啊,我以后一句话也不说,行了吧?”

舒曼脸上挂不住了,耿直却浑然无觉,仍然要讲道理:“当然不行,我不是跟你就事论事,一般生活细节我也不跟你计较,但这件事不同,它看着事小,可说明很多问题,你们这些学校出来的学生娃,书读了很多,可人情世故差得远,我必须给你把这道理说清楚,要不然,类似这样的错误还会接连不断发生。”

舒曼红着脸,瞪着眼睛,耿直一脸无辜,看着舒曼,耐心细致地:“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舒曼再无法忍受,气得掉头就走。

耿直皱着眉头坐在办公室里,文件摆在面前,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楚建推门进来,一看耿直那德性笑道:“跟老婆闹别扭了吧?这脸绿的!”

耿直抬头看楚建:“老家来人,要找工作。”

楚建收敛笑容,坐下,瞪着耿直:“啥人?找啥工作?”

耿直:“俩臭小子,一个二十,一个三十,大字不识几个,要当司机当干部,你说这不胡扯嘛!我要不理他,我妈天天缠着我闹,我要理他,你说我哪儿有那本事!”

楚建坏笑一下:“你妈肯定说,你帮你大姨子一担挑咋就那么大本事?”

耿直:“我妈就是这么说的!”

楚建想一下:“那个小的,当兵去吧!那个大的,不大好办,你咋想?”

耿直摇头:“大的小的,都麻烦,你想这管起来还有个头啊?我爸我妈家,那七大姑八大姨还不都得找上门来!再说,现在全国都搞这四清四不清的,正抓不正之风,你说我这节骨眼儿上搞这个,合适吗?”

楚建:“当然不合适,这话我刚才也想到了,没敢跟你说,这事儿传出去,影响可太不好,你没听人说,别的处有个干部走后门给老婆亲戚搞了些好药,结果是到黑市卖高价,判刑了!”

楚建起身,耿直眼睛发直。楚建拍拍耿直肩膀:“你也别太犯难,那小的事儿就包我身上了,大不了我不正之风呗!”

耿直摇头:“不用不用!”

从单位回到家,耿直下了自行车,正要拎包往家走,就听一声:“叔!哥!”耿直一个机灵,赶紧回头,只见耿直母亲身后跟着耿六子和耿四贵儿,正冲着耿直乐呢。进了屋,耿直把母亲按到椅子上坐下,招呼耿六子和四贵儿:“六子,四贵儿你们坐你们坐。”

耿六子和四贵儿互看一眼,找个椅子坐下,四贵儿老实,坐在角落里,耿六子就搬着椅子坐到耿直跟前,看着耿直。耿直自己坐到母亲跟前,还没说话,耿直母亲伶牙利口先说上了:“你别怪我们急,昨天晚上,四贵儿他奶奶,给我托梦了,说大侄子是不是北京城里当大官,不认姨了。”

耿直不说话,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耿直母亲盯着儿子:“都联系好了呗?”

耿直苦笑:“我的亲妈也,这才几天?我还没——”

耿直母亲瞪大眼睛:“没啥?没联系?你个混小子,我为啥到你家来?我就怕你这手!是不是你媳妇拖你后腿了?”

耿直急:“您这话可瞎说了,那天我媳妇啥态度大家伙都看见了,比我那都积极嘛!”

耿直母亲:“别啰嗦了,今儿我人带来了,你不给个准信,他们就在你家住下了!”

耿直急:“妈,您这是逼儿子走上那个——”

耿直母亲梗着脖子:“走上啥?”

耿直:“反正是曲曲弯弯羊肠小道。”

耿直母亲冷笑:“你给你大姨子一担挑忙前忙后,低三下四点头哈腰那就叫光明大道?噢,给老耿家办丁点小事儿那就是羊肠小道?你个混小子,你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

正说着,门推开,几个人同时回头,见舒曼站在门口,耿直母亲闭上嘴,气哼哼坐下,舒曼自然是听到耿直母亲话的,心里不舒服,但勉强笑着:“妈,都来啦,饿了吧,我做饭去。”

耿直跟在厨房,压低声音:“你去招呼他们,你多会说话啊!”

舒曼也低着声音:“我说话你妈信吗?我那天算是白表现了!不但没得好,还让你落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恶名!我都替你冤!”

耿直:“你就别跟老太太计较了,唉,这事儿我出面不大好,我容易发火,你多温柔啊,几句吴侬软语就把她说回去啦!”

舒曼:“我不会!我这人心多软啊,我看那四贵挺可爱的,我要有这么个亲戚我肯定帮。”耿直瞪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耿直没办法回到堂屋,给耿直母亲倒水:“您老先喝口水,您这一急,我跟着您急,回头把您给急病了,这算谁的!”

耿直母亲往椅背上一靠:“你急我才不急,你不急,我就得急!”

耿直只得转过身,俩大小伙子大眼小眼正瞪着耿直,耿直勉强一笑,先拍拍四贵儿:“这棒小伙,征兵咋没去?”

四贵儿愣愣地:“报名了,坦克营到咱村儿里征兵,体检不要咱。”

耿直:“为啥?”四贵儿还没说话,耿六子乐:“为啥?说他一胳膊长一胳膊短,四贵儿你伸开胳膊让我哥看看。”

四贵儿平伸胳膊,看不出长短,四贵儿不好意思着:“拿尺子量才量得出,部队上同志说,比正常人差、差一公分呢,平时没事儿,执行任务就看出来了。”

耿直点头:“部队现代化,征兵还用尺子量,哪像我那会儿当兵,是个人就成!”

耿六子继续:“兵没当成,这小子可迷上坦克了,成天做梦都想开坦克,我说四贵儿,你到北京这好几天了,北京城里哪有坦克啊!”

四贵儿愣头愣脑:“没有坦克开卡车呗,解放牌的就成,和开坦克一样神气!”

耿直还没说话,耿六子就凑到耿直跟前,递过一只烟,笑道:“四贵儿年轻,心高,我就不一样,我干那力所能及的。”

耿直:“你力所能及啥?”

舒曼在厨房下面条,外屋动静不时传进来,舒曼心情郁闷,面条锅忽地扑出来,舒曼吓一跳,赶紧抓锅盖,烫一下,锅盖掉地,发出巨大动静,舒曼正要弯腰拣锅盖,就听到外屋一声响亮的“呸”。舒曼拎着那个锅盖愣住,耿直声音低低道:“耿六子,别到处吐痰,不卫生,拿纸接着,要不去厕所。”

耿六子点头哈腰声:“是是是,我咳,嗓子不好。”耿直母亲嘀咕:“你咋也学得那么讲究。”

耿直赶紧冲母亲:“妈,你儿子可是卫生局的,天天教育人讲卫生,咱自己家可不能让人说闲话!”

耿直母亲正要发作,舒曼赶紧从厨房出来,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但当着婆婆面,忍着笑道:“家里只有一把挂面了,你们先吃一点儿垫着,我呆会再去买。”

舒曼一出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大眼儿瞪小眼儿。舒曼看着一地废纸和痰迹,那叫一个闹心,但也不能明摆出来,于是装看不见,勉强笑着招呼:“吃吧吃吧。”

耿直母亲一推碗:“你们俩吃吧,我不饿!”舒曼赶紧说:“要不我熬点粥?”

耿直母亲:“老大知道,我心里有火,啥也吃不下,小舒,那天你在家,说你保证给这两小子找到工作,你是真说哩,还是说说就算了?”

舒曼刚要张嘴,耿直赶紧拦住:“她有啥社会关系,你听她说呢。”

耿直母亲拉下脸,舒曼赶紧:“妈,找工作可不是小事儿,要动用很多社会关系,要请客送礼,还要办很多手续,您可别急,急也没用的。”

耿直母亲沉着脸道:“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答应得真真的,一切都包在你身上,我说你们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脸冲耿直,“你还不承认!”

舒曼被窘住,从来也没跟婆婆红过脸,眼圈一下子红了。一旁两个农村小伙子看着一家人争执,紧张得埋头吃面条,胡噜胡噜的。

耿直赶紧:“妈,小舒也是好心,她真帮俩小伙子想办法了,都去找他们院长了,可人家医院要的是医生护士,你说耿六子、四贵儿能干这个吗?”

耿六子闷着头:“我学过郎中!”

四贵儿嘀咕:“你卖过狗皮膏药!”耿六子踢四贵儿一脚,四贵儿反踢,都不敢大动作,你来我往的,但头都埋着。耿直母亲看一眼舒曼委屈的样子,一推碗起身,冲儿子:“你也不用说这么些话,反正这事儿你得办,我告你啊,这俩小子今儿个就住你家了,我走啦。”

舒曼一惊,赶紧抬头,耿六子和四贵儿也互相看着,大眼瞪小眼。耿直急了:“唉,您咋就走了呢!”

耿直母亲瞪眼:“你爸你妹不要吃饭了啊?你个自私东西!”

耿直母亲说着就往外走,舒曼赶紧:“妈,我送您吧!”

耿直母亲:“我有腿有脚,认得路,送什么送!”

舒曼尴尬站住,推一把耿直:“你送吧!”

吃过饭,两个农村小伙子缩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耿六子四下张望:“大哥家这么小,我还以为县太爷那么大官儿,怎么着也得跟咱村大地主差不多。”

四贵儿点头:“比咱家都小,这叫啥官呀?”

耿六子坐着难受,起身,蹲在椅子上,舒曼端着水出来,耿六子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地上,还直叫:“嫂嫂子,别麻烦,别麻烦。”

舒曼嫣然一笑,递给两人水:“你们大哥,啊,你叔,嗨,我也搞不懂你们那个什么辈份的。”

耿六子:“没关系,我们也搞不清楚,您就管我大哥,叫大哥就成。”

舒曼笑笑,转移话题:“唉,你们村里没有搞四清吗?”

耿六子垂头丧气:“正搞着哩。”

四贵儿嘿嘿笑着:“耿六子是四清对象哩。”

耿六子真急了,上前就要打四贵儿:“你才是四清对象!”

四贵儿这个时候倒身手矫捷,蹭地跳起,躲到边上:“婶子你不知道,耿六子原来是队里仓库保管员,这回清仓库,可就把他给清喽,他贪污。”

耿六子脱下鞋子就要砸过去,四贵儿直跳高:“你砸你砸你敢砸?”

舒曼吓得呆住,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你们——”门“咣当”一声被推开,耿直拎着一包馒头烙饼,喝一声:“干什么呢!”耿六子那鞋子愣生生就掉地上,四贵儿赶紧坐下。

耿直将馒头放桌上瞪耿六子一眼:“你那点出息,谁还不知道?

耿六子重新缩回椅上,嘀咕着:“我冤枉!那我要是还在仓库干着,我干啥这大岁数抛妻弃子,跑这老远人生地不熟的受那苦?”

耿直瞪耿六子:“啥别说了,吃饭!”

那边舒曼已经将馒头装到盘里,满满两大盘,还有一盘咸菜,大蒜什么的。耿直一笑:“不定够不够吃呢,我把人家底儿都包圆了!吃吧。”

一声吃,四贵儿和耿六子几乎同时伸手抓起馒头,舒曼看着那两只手,正要说“洗”,看样子生生咽下去,自己干站着。耿直笑着也拿起个馒头,耿六子咽下去还问舒曼:“嫂子,你也吃呗?”

舒曼赶紧起身:“我煮了个鸡蛋汤,我去看看。”

舒曼找了两个大碗往里盛汤,就听到门外传来异常大的动静,探出头去,吓一跳,那两大盘馒头,居然只剩下几个,蒜和咸菜是没有了,两只手还在抓馒头。”

耿直看着俩小子风卷残云的吃相,一手馒头一手蒜的,自己倒是一口也吃不下了。耿六子看出来了:“哥,你咋不吃?”

耿直:“你、你别管我!你吃你的。”

憨厚的四贵儿停下,看着耿直:“我奶说当官的人可操心,心越操越大,胃越操越小。”耿直摆手:“你奶话还真多,吃你的吧!”

两人嘿嘿乐一下,一人抓起一头大蒜放进嘴里大声嚼着,耿直看着都直发愣。舒曼端着汤出来放下,还没说话,耿六子打了一个饱嗝,一口蒜味喷到舒曼脸上,舒曼差点背过气去,赶紧放下汤碗,又不敢表露出来,耿直一旁看着,直想乐,舒曼瞪耿直一眼,然后仍是一脸笑容招呼道:“喝口汤吧,吃馒头很干的。”

耿六子急忙说:“干啥干?唉,这二年可算吃口干的,前二年成天喝稀的,见到稀的这胃都出酸水。”

四贵儿看着汤也摇头:“喝不下去了,婶子。”

舒曼没说话,耿直道:“喝不下去就别喝,唉,也吃过了,你们的事儿,就跟你们交个底儿吧。”

俩小伙子赶紧凑到耿直身边,半蹲着,巴巴地抬头看他,耿直皱皱眉头:“都坐好了,坐没个坐相!”

两人赶紧规矩坐好,耿直一本正经,拿出两个信封,道:“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但凡能帮,我一定帮你们,可现在我帮不了,我妈她老了,糊涂,可你们年轻,你们懂道理啊,农村建设正需要年轻人啊,我过二年要是领导批准,我还想去农村呢,所以啊——”

耿六子发傻,四贵儿先憋不住,愣头愣脑道:“叔,你是不想帮咱呗?”

耿直急:“我、我——”

舒曼赶紧递给耿直一杯水,对四贵儿温柔道:“你叔不是不想帮你,他特别想,做梦都想呢,就是他得想想办法,你们先回去,这点钱是路费,还有富余的你们给家里长辈买点礼物。”

耿直看着老婆这番表现,直点头。舒曼话没说完,四贵儿大眼泪珠子就掉下来了,大小伙子哭得哇哇的:“我奶说了,我和我耿直叔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耿直叔肯定喜欢我,别说开卡车了,就是开小轿车也没问题啊,我跟我奶说我不想开小轿车,我就想开卡车,我奶我爷满世界跟人说了,四贵儿进北京开卡车去了,我回去我爷我奶要骂死我呀,我怎么这么笨,我耿直叔咋就不喜欢我呢。”

耿直哭笑不得,耿六子也想闹,耿直严厉瞪他,耿六子不敢了。一旁舒曼眼睛早红了,耿直喝了几声:“四贵儿!唉!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你哭得跟个娘们似的,你像什么话!”

四贵儿哭得更厉害:“我知道叔你不喜欢我,我从来不哭,我这是受了大委屈才哭呢!”

舒曼红着眼睛也不管耿直态度了,上前安慰道:“四贵儿,你别哭啦,你再哭我都跟着你一起哭了,你不哭我们才能想办法啊。”

舒曼话一出,四贵儿立刻不哭,瞪大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舒曼,可怜巴巴道:“婶,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答应帮我找工作,你说话可当真?”

舒曼刚要点头,耿直立刻伸手把舒曼拽到一边,冲四贵儿道:“我和你婶都喜欢你,可这跟找工作两回事儿。”四贵儿的眼泪又流出来了,舒曼还要说什么,耿直用极严厉的眼神制止她。

舒曼把卧室门顶上,瞪耿直:“你怎么那么铁石心肠?四贵儿一大小伙子哭得那么可怜,你忍心啊?我反正受不了。”

耿直一本正经:“小资产阶级脆弱性!”

舒曼声音刚要提高:“你——”耿直立刻瞪眼:“小点声儿,耿六子那兔崽子肯定听墙角呢!”

耿直说着上前猛地拽开门,就见小屋门忽地关上,耿直回身关上门低声道:“啥话别说,明天送他们走人!这是原则问题!”

舒曼:“可你妈那边?”耿直:“我妈那边我做工作,反正不能搞这不正之风。”

舒曼抬头看耿直:“有那么严重吗?这么说你帮我姐我姐夫调动也是不正之风了?”

耿直:“那不一样,你姐你姐夫是知识分子,国家有用人才。”

舒曼:“你这个论调不能说服人,起码不能说服你妈,你妈肯定会问凭什么知识分子就是国家有用人才,工人农民国家建设就不需要吗?”

耿直瞪眼,舒曼:“你瞪什么眼,你回答啊!你不是一肚子大道理吗?你说呀!你回答不了我,就堵不住你妈嘴,赶紧给他俩找工作去吧!”

耿直摇摇头:“好啦,不争啦!赶紧睡觉,明天我到机关订两张票送他们走。”

舒曼:“你真这么狠心啊!”耿直瞪眼:“这不是什么狠心不狠心的问题,这是原则立场问题,什么叫四清,你明白吗?”

耿直说着脱裤子上床,舒曼背转身,恨恨地:“四清不四清的我搞不懂,我更搞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帮他们?你就不想想你这样做让我在你妈面前怎么做人!”

耿直苦笑:“你还是自私,就想着怎么做好人,我要想得可多着呢,睡吧,我妈工作我去做,我妈喜欢你这个仙女下凡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舒曼拖长声:“算了吧,从你转业你就再不是董永啦!我现在在你妈眼里什么形象我还不知道?”

耿直忍不住苦笑着叹口气,索性闭上眼睛。舒曼靠坐在床头,拧亮床头灯,拿出业务书籍看着。耿直道:“都几点了,怎么还看书啊?”

舒曼:“我倒想早看,看得成吗?”叹口气,“这一天一天过的,乱七八糟,一点业务学习的时间都没有,我都变成落后分子了!”

耿直欠起身:“让你一说,我也得看会儿书了……季诚这小子还真较真,一见面就考我,弄得我都怕去你们医院了!”

舒曼不禁一笑:“活该,谁让你招惹他了?在学院他就是有名的书呆子!”耿直哈欠连天地翻开书,夫妻二人并排靠在床头,各看各的书。

第二天一大早,舒曼和耿直被外屋叮叮当当的声吵醒,舒曼睡眼惺忪推开门一看,愣住,只见四贵儿只穿件背心,拎着水桶和拖把在拖地,他把椅子凳子全堆桌上,弄得满地水淋淋的,四贵儿听见动静,停下,回头,舒曼赶紧紧一下毛衣,四贵儿憨笑道:“婶子,醒啦,昨夜睡踏实了吗?”

舒曼下意识点头,四贵儿抬抬手里拖把,憨笑:“我闲不得,婶子你家还有啥力气活交代我,我都能干。”

舒曼赶紧摇头:“没什么了。”

耿六子提着裤子晃晃当当出来,一见四贵儿干活,赶紧要表现,就去抓拖把,四贵儿瞪眼:“有的是活儿你抢我的干嘛!”

耿直出来,脚下直打滑,哭笑不得,指挥着:“你们两个出去转转,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都参观参观,好容易来趟北京,回去别让人笑话,来趟北京啥没见着!”

四贵儿杵着拖把,眨巴着眼不知道说啥好,耿六子赶紧给四贵儿屁股一下,笑道:“哥嫂子,你俩上班去吧,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转。”

四贵儿憨头憨脑道:“反正在北京工作呢,啥时候去转都行,不急。”

耿直要急,舒曼赶紧张罗:“六子你认道,你下楼去买早点,院门口小卖部大饼、油条、豆浆,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舒曼说着递给耿六子几元钱,耿六子接过钱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瞪四贵儿:“你老实呆着啊,不许自己一人儿跑啊。”

耿六子一溜烟跑走了,四贵儿站不是坐不是,耿直看着四贵儿,说声:“四贵儿——”四贵儿瞪大无辜的眼睛看着耿直:“叔?”

耿直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回过头对舒曼道:“我不饿,我早上有个会,我先走了,你、你跟四贵儿说说,啊,说说——”

耿直说着就往外走,急着慌的,连公文包都没顾上带,舒曼抓着包拽开门,喊:“哎,包!”耿直蹭地抓过包,三步两步跳下就跑,舒曼哭笑不得,回过头来,见四贵儿仍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可怜兮兮道:“叔真是不喜欢我,见我就跑呢。”

舒曼笑了:“你叔是急着给你俩找工作呢。”

四贵儿不信:“耿六子说叔是去买火车票送我们回去呢,婶,我不能这么回去,我奶要气死呢。婶,你求求我叔,随便给咱找个活,不开卡车也行,开别的车也行,我就骗咱奶,说咱开卡车了,别让咱这么回去,别——”

四贵儿眼泪珠子又往下淌,舒曼哪里受得了男人落泪,赶紧递过手绢:“我知道啦,我呆会儿上班啊,就帮你们打听打听,可这事儿你们真不能急,你们一急,你叔他就更急,急了就不好办事了,知道吗?”四贵儿顾不上擦泪,拼命点头。

到了中午,舒曼都没心思吃饭了,石菲菲推门进来,坐到舒曼桌前:“还在为耿直家亲戚找工作事儿发愁哪?”

舒曼有气无力:“一个要找,一个非坚持原则不让找,到头来全赖到我头上,怎么不愁?”

石菲菲:“要不在咱医院后勤找个临时工什么的?这种工作还是好找吧?”

舒曼:“我想过,可我不认识后勤的人啊。”

石菲菲:“让季诚找院长吧,他现在是院里的宝贝,他说句话可比咱们一百句都管用。”

舒曼不舒服:“算啦,这点小事儿,麻烦他干嘛!实在不行,我自己找院长……”

石菲菲:“你脸皮那么薄,就别逞能了!说实话,是季诚让我找你的,他看出你有心事……”

舒曼愣了一下,避开目光:“别胡说,我有什么心事?”

石菲菲笑笑:“放心吧,我不吃醋,这件事就交给他办吧!”

现在下班是耿直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实在不愿意回家面对那两个小子,走到家门口,听到屋里说话声音,停下,定定神,推开门,刚要说话,就见四贵儿兴奋地扑到面前:“叔,婶给咱俩找到工作了,医院上班呢!”

耿直抬头看舒曼,舒曼扎着围裙,一脸得意地看着耿直笑,再看耿六子哼着小曲蹲在椅子上抽烟,见耿直进来,赶紧跳下来,点头哈腰道:“哥,我也去医院上班呢!”

耿直不说话,径直进卧室,经过舒曼时狠狠使个眼色,舒曼装没看见,笑着对四贵儿和耿六子道:“晚上我给你们包饺子啊!”

耿六子和四贵儿一起道:“谢谢嫂子(婶子)”

耿直在屋里叫:“嫂子、婶子,你进来!”耿直关上门,压低声音,“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呢!”

舒曼:“你自己解决不了,我在帮你呀!”

耿直想发作,但忍了,换了语气:“找的啥工作?”

舒曼不高兴,声音冲冲的:“一个食堂,一个后勤!”

耿直:“好,你辛苦,你是功臣,你歇着吧,我去做饭。”

耿直说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忍不住:“你说你这不是添乱吗?他俩去后勤食堂能干啥?能干满一个月就烧高香了,到时候落埋怨的还是你!”

舒曼气坏了:“埋怨就埋怨吧,反正牵扯不到你就是了!你担什么心啊!”

舒曼说着气冲冲往外走,用力撞了耿直一下。耿直低声说:“这老娘们儿,气性还真大!”

舒曼:“你说谁老娘们儿?”

耿直:“说我说我!”

工作暂时定了,不过真让耿直说准了,没过一天,耿直和舒曼正准备去耿直母亲家接孩子。耿直拽开门,就见耿直母亲风风火火带着耿六子和四贵儿闯进门来,耿直愣住:“妈,我们正要去家里,你咋就来了呢?”

耿直母亲也不理会耿直,一屁股坐下,板着脸:“你找得那叫啥工作!四贵儿你说说!”

一旁舒曼听着脸色紧张,耿直冲她摇摇头,示意别急,舒曼低下头。耿直看四贵儿,四贵儿低着头,嘟囔着:“我去后勤跟老师傅说我要开推土机,老师傅都笑我,说让我来就是推土的,不是开推土机的,开推土机那要技校毕业生,我、我不想推土,我想开推土机。”

耿直母亲唠叨着:“人家四贵儿在生产队好歹还赶马车,使牛犁地,现在进了北京城,反倒人推小车!人家可是他奶奶宝贝疙瘩,从小到大没吃过这苦,你让我怎么跟我那老姐姐交代哟!”

一旁耿六子咳了一声,耿直转过脸瞪耿六子,耿六子咬文嚼字道:“大哥,医院食堂工作不适合咱。”

耿直对耿六子就不客气:“咋不适合?你在生产队不也是看仓库的?”

耿六子:“看仓库就是在仓库坐着看着,都是人家求着咱,看咱脸色,现在几个人睡一间房,成天买菜,还得看人脸色,哥,咱换个工作呗。”

耿直烦得下意识啪地拍一下桌子,还没容他说话,耿直母亲就火:“你冲谁拍桌子呀!”

耿直抱着脑袋,一屁股坐下:“我的亲娘哟、我是冲自己拍桌子呀。”

舒曼沉下脸,盯着众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