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梦里只有坦克
昭和二十年、公元一九四五年春天,麦克阿瑟将军率军在吕宋岛打赢了太平洋战争中最激烈的城市巷战,传言将进攻台湾。日本总督府颁发学生动员令,规定五年制的中学修业四年即可,最后一学年征调为学徒兵。一种特攻队便在庄子成军。在报纸大幅报道“学徒出阵,对抗米英”后,少年兵自新竹与台中州奔向关牛窝,有的从大市街,有的自小庄,少数民族和汉族人都有。他们晚上从各校束装出发,打绑腿,穿制服,背背包,里头放个墓碑,由压队的配属将校(教官)在黎明时带到这。他们从不同的山道走上纵谷的老隘口时,风如镰刀,削得脸庞发白,嘴角咬不住地哆嗦落了满身抖。早班车恰好进站,他们看到纵谷底的车站像是急流中的漩涡,好多亮丽的蝴蝶卷入那,又随火车的煤烟喷向蓝天,漾得缤纷。在清朗早晨,声音传得远,当有学徒兵从这头的山唱军歌时,山那头来的人会呼应,踏下微凹的石阶,奔聚在站前广场。他们踢正步,扬起的灰尘眯了彼此的眼,不得不流泪,全然的激昂。然后从包袱拿出那块家族墓碑,比年代、比阴气邪,连几世几代都能比,往哪下碑,那里马上成了乱葬岗。
在军官和几名士兵的带领下,他们在森林搭兵寮、盖便所。到了傍晚,晚霞的衬托下,树影子如烈焰,一名戴战斗帽、穿卡其色防寒大衣的士官走来,衣下的肌肉发达得随时要把人炸掉似。他目光金金,如两把刀插脸膛,老远就喊,他来带兵了,你们这些躲在铳后的古兵(老兵),快滚回练兵场。学徒兵吓着了,那正是传说中的鬼军曹帕,恐怖的魔鬼班长。鬼军曹能吃下石头,拉出软屎,胃是轧碎钻石的绞碎机,甚至说他能从手臂拉出一条血管缠死公熊,一拳把战马打成血雾,简直是筋肉战车。等到鬼军曹又怒喊,还不滚回练兵场,慢的,嘿,吃吃他的拳头炮嘛!带队的军官和古兵大喊一声是,把影子提了,敏捷地逃跑。鬼军曹喝了酒,腰间插了酒罐,掩藏在大衣像短铳,扣指能打死多嘴的人。学徒不敢多嘴,站在原地看着鬼军曹咆哮和发酒疯,被骂:“真笨得一分五厘,没事来当兵,我是被逼来的,你们本岛人却自愿来当兵。”一分五厘是军部以明信片寄发征兵红单的邮资,是最低邮资,变成军中新兵的贱称。
“听好,我叫坂井一马。”仗着酒气,他又嘶声大吼,“一群白痴,志愿送死。既然来了,我要你们每晚在床上哭,新兵哭吧!”说罢,要学徒兵回到寮内的床前就定位,再紧急集合。如是几回,搞得学徒兵在走道上撞成一团,不然就是在广场绊个狗吃屎。他们前一晚以体能训练的目的,走来关牛窝,脚关节快爆开,没想到在这会遇到鬼军曹,深觉来日不好过了。接下来,坂井从腰边抽出酒瓶,大喝几口,借有无共产党反对天皇制的理由,检查新兵的行李。那些背包里还放了进修的书,文字密麻,他看几行就晕,大骂:“你们是用这些书来打瞎罗斯福,还是先读瞎自己?”但是,背包里搜出的大量食品,让坂井开了眼界,有冰糖冬瓜、糖渍菠萝心、蜜番薯、花生仁糖和各式湿淋淋的卤味等零嘴。坂井多少看过这些,就是无缘就口,这下他食指大动,舌头也成了枪管对准那些食品抖动。有些东西很奇特,像先用面糊裹上芋丝、番薯签、九层塔和紫苏等,再下锅滚炸,这种客语叫“烰菜”的食物让坂井看傻眼。一名学徒兵巴结,喊:“队长,你吃吃看,趁热,好吃呢!这是我姊姊的拿手菜,炸得不错。”坂井听了火气旺,大喊混蛋,拿酒瓶往那个学徒兵的肩上大力敲,把他打趴地上,叫对方滚得油爆啪啦的。学徒兵被折腾到瘫,吓一跳,不清楚为何被打,他目珠惊恐,最后坐地上哭了起来。其他人也吓慌了,气氛很僵。
“我要你们知道,皇军是不接受贿赂的。干吗?你们站在旁边的一分五厘不会扶起他吗?”坂井大喊,又喝了一口酒,说,“他给我们一个启示,不要小看皇军。你们向这名学徒兵说谢谢,多亏他的错误示范。”
大家向那名学徒兵弯腰敬礼,虔诚地说谢谢。这时,坂井再次用酒瓶指着那个炸面糊食物,气着说:“我只是想知道这叫什么。”这么说,也是缓和刚才的举措,好冲淡惊恐的气氛。见整好队伍的学徒兵眼神狐疑,又不回答,坂井喉咙囤着火,大吼你们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呀!一群巴格野鹿。然后从前排第一位依序挥巴掌。等到第五名学徒兵要挨打时,他机灵地先抢答:“报告队长,那叫本岛天妇罗。”
“吧嘎!看你的头发,要来当兵还去烫发。”坂井抓到机会照样打去,好惩罚他电头发,等到他搞清楚那是自然卷,摇头说:“本岛一堆卷毛人,要怪就怪爸妈。”这时候他已怒气减半,倒不是误打先认错,而是听到那食物叫“本岛天妇罗”,心想,要命呀!天妇罗就算了,还有本岛味的。他酒虫从脑门爬到喉咙,顶得喉结一鼓一鼓,忍不住从木盒中拈出烰菜,先找台阶地说:“这是检验,看你们有没有说谎。”说罢,趁喉结快活,用牙齿痛快地击灭,舌头扫伏。巴格野鹿,坂井又咆哮了,双腿盘地,把腰间的毛巾绑在头上,用酒瓶指人,说:“拿出来,还有什么没检验完?”众学徒兵懂得该服侍大人了。一时间,食物尽是台湾味。粽子变成了本岛饭团,用麻竹叶包、月桃绳子绑牢,内馅有萝卜干、豆干和香菇等,却没内地味的酸梅。而本岛的酸梅用纸包住,叫陈皮梅。坂井目珠越来越凸,嘴巴越来越尖,兴奋地大喊还有什么口味,都拿出来。无意间,他看到有人带了整包消毒用的棉花,是什么?“这叫肉松,是妈妈熬夜用豚肉炒成丝,用来配饭的秘方。”某名学徒兵说。坂井拍开袋子,张口吃完,大喊这是泡了酱油的云呀!没想到云是咸的,是海云吧!
食物连番上阵,彻底的本岛和内地联袂演出。橘子酱,改叫本岛味噌,是广东人(客家人)的荷尔蒙,什么东西蘸了都好吃。坂井用萝卜干揾了食,嚼得牙缝有回音,舌头霹雳弹,果真万物都能入味。然后是本岛万年卵。坂井心想,万年二等兵、万年笔(钢笔)听过,但哪种蛋能万年不坏,赶快开皮蛋壳。蛋白透冻又可爱,卵黄却脏得像鬼的黑鼻涕,吃得舌头痉挛。坂井闭口不吃,却开口大骂这是“混蛋”,原来是传说中泡马尿的玩意,给鬼都不吃,难怪放万年不坏。接着是本岛的觉醒剂(兴奋剂),一颗颗药丸状的绿子。正当坂井破口大骂这是违禁品,能吃吗?携带来的学徒兵连忙折腰,说这是槟榔,是天然的觉醒剂,“天然的。”他又强调,是他父亲要他带的,哺一颗,晚上站哨不偷懒,保家又杀敌。坂井眼睛喷火,快把槟榔看出影子,谁知道吃了顿时额角冒汗,头皮抽麻,五脏快缠一块了。啊啊啊!他呻吟得像禁欲十年才出柙交配的种马,眼中风景全发皱。坂井投降了,盘着腿,拿酒瓶拄地,管他天皇降临,也翻白眼以对。没想到好戏在后头,一个少数民族学徒笑嘻嘻、恭敬呈来本岛的“高砂牌”清酒,坂井听到有酒,酒神又到位了,抄了小米酒也不把酒底的沉淀物摇一摇,便把酒罐口塞入喉咙牛饮。怪了,难道是万年酒不成,放坏了,坂井感到越喝越像蜂蜜浆,喉咙长苔似,味道老是囤在那,便问这酒怎么会流鼻涕,有点黏,有点甜甜的。少数民族小兵告诉他,小米酒是用嘴巴把米嚼烂后当酵母,再吐回蒸熟小米的酒缸酿酒,而担任嚼米工作的是妈妈,“那甜是妈妈的味道,那黏黏的是妈妈的口水,让我喝了能想到妈妈呢!”坂井知道自己喝了人家的口水酵母,瞪大眼,舌头大抖:“啊!好在我醉了,醒了就忘。”
坂井说着说着,泪水窸窣,鼻水也吸得窸窣响。眼下,这些学徒兵带来的食品,虽不合胃口,但都各自充满故乡的味道。他来自日本东北的山形县,美丽的最上川流过家门前,那河终年流动着家乡味,从来没有在内心停过。膏腴的毛蟹火锅、味噌腌鳟鱼、豆腐炖鸭儿芹,甚至呛得流泪的芥末腌小茄子,味道从记忆脑门一路流入嘴内,让他口水怒涌。如果再配上醋腌姬竹笋和现烤得金灿灿的饭团,饱食后,双脚一摊,随着最上川的浪波而死也行。他年轻时离乡,在东京涩谷一带混,做放高利贷、收保护费的勾当,自认什么事都能做,却老是做出让他母亲伤心的错事。母亲很担心这小儿子。坂井在一次械斗中受伤,休养时却收到母亲摘野菜跌落川中而溺毙的电报,正当要回家奔丧时,母亲数日前特地托人从山形县送来的家乡解馋食物才到。他还没开盒看,泪就落下,因为一股最上川的河味与水声涌出来,传来川上的船歌。里头还有各种家乡腌渍物、一个娃娃造型糖果罐及一封信。信中写明:要坂井好好养伤,不要再误蹈歧途了,免得有朝一日,妈妈与你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时,坂井你呀,已非我以前生出的四肢完好的小坂井了,妈妈不忍呢。坂井看完信,跪在地上哀恸久久,泪水停不住,仿佛礼物是母亲化成一缕鬼魂送来的,当下放弃从前,避难到横滨下町一带当居酒屋厨师。原以为能好好过日子,但战争吃紧,在四十岁时征调入伍,辗转来到台湾戍守。
泪水是情绪的荷尔蒙,坂井趁醉唱起最上川船歌,用酒瓶当船桨划,大声唱诵松尾芭蕉的俳句:“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五月雨を集めて早し最上川)。”来自内地的坂井,不是俗称湾生在台湾地区出生的日本人,从小没有强烈的殖民地阶级概念,江湖味、装老大的样子,很快被自己拆台。他拿槟榔蘸橘子酱吃,又猛喝米酒,甚至脱掉了军衣,只穿内裤,把毛巾绑在额头,大跳八扛神轿舞,唱横滨的情色风俗曲,脸色猥亵。这让听懂的学徒兵心发痒,听不懂的茫然。最后,坂井手脚叉个大,躺在地上呼噜睡去了。“这就是当兵了。”一位学徒兵说,大胆捏坂井的鼻子,看来捏断也不会醒。状况解除,他们依区域或部落各自筑起小团体聊天。在他们距离死亡前的八个月内,用半生不熟的日语交友,用各自最熟的方言或母语骂人,最后用拳头搏感情。
隔日,有五个吃不惯军中臭糙米饭的学徒兵躲在厕所附近,吃着向农民买来的地瓜饭,用粪臭掩盖饭香,免得被人发现。他们吃相又急又难看,不时晾着烫伤的舌头,发出呼呼的吹气声。“哟!你们看,那是大象人。”一名学徒用筷子指着山谷的小溪,惊叹发声。那有一个少年走在河中,骷髅脸,脸上露出长长的象鼻子,步伐夸张地踢正步。鬼呀!五名学徒吓得站起来,站起来想看个清楚。只见少年走到深潭时,一手拎个百斤大石,一手把鼻子举过头呼吸,慢慢把身子沉入水就消失了。
这少年是帕,头戴防毒面具练习行走。他从另一端的溪水走出来,把面具通气管尾端的滤罐收入腰边的帆布袋,到厕所时,听到竹林后的窸窣响,以为野猪在觅食,绕路去看。哟!看得他大笑,有人摸鱼摸到厕所了,便把手中大石猛力地掼地上,地皮一紧,几个嘴巴还吮着筷子、用芋叶盛饭的学徒兵便弹起来了,不是空中喷筷,就是连番叫苦,脸色白得能当鬼了。帕顺手接了他们,像马戏团的小丑抛球般把他们在空中轮转,一路抛,一路唱军歌,来到兵寮前的小广场。学徒兵都跑过来,看到几个同伴在天空尖叫,裤子湿答答,连缩舌头都是要命的事。帕把五个瘪人给晾在树上,摘掉面具,下令集合,说:“注意,注意还动。我是军曹鹿野千拔,是你们的队长。”这时宿醉的坂井被帕吼醒,跑过来,双脚打岔蛇行,边敬礼边骂学徒兵们快集合,却发现只有自己落尾,就知道完了。帕大骂坂井混蛋,顺势踹他个滚蛋,力道让坂井差点翻到两脚分家了。坂井滚到胯下撞上树干,那儿痛得他大叫,最后屁股朝天。这一幕让学徒兵脚夹紧,感到自己的卵葩也痛到抽筋了。这下他们终于搞清楚,眼前的少年才是大尾的。是传说中,不,是活生生的鬼军曹。
倒栽的坂井翻回了身,搓着撞伤的子孙袋,跪地不起,折腰点头,嘴巴小声赔错。
“万年二等兵坂井一马,都昭和几年了,你还在废话个屁?”帕大吼。
坂井有窃盗、抗命案底,始终只能当最低阶的二等士兵,军中术语叫万年二等兵。坂井对帕的怒吼不是不理,是还无法振作,只能怪体内酒精还很凶。他勉强站起身,醉眼喈嘴地说:“报、报告军曹,我刚刚说的是:收集那梅雨后,成了关牛窝川。”
帕又踹了下去,好把他的酒意踹掉,说:“是吗?巴格野鹿,是‘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你天天说这梦话,我会记错吗。不要以为做错事,改句子来贿赂我,记得,耳朵拉长点,皇军不接受贿赂的。”帕转头对学徒兵,喉头扯紧,高音量说:“当兵不要打混,这古兵混得凶,混到了老伯伯还是二等兵。还有,我最恨人家小看皇军,坂井给大家一个好榜样,小看皇军就是这下场,我会把他的大和精神踹出来。大家感谢坂井,他给大家一个错误示范。”学徒兵各自感谢,有人大声,有人小声,有人低头带过。帕说他只要一种声音就好,便先教他们稍息立正地变换,直到大家的双脚齐一发出声音,才停下休息。
学徒兵腿发酸,坐在地上捏,看到帕的胯下一鼓一鼓地跳,都瞪大眼,心想鬼军曹的老二太强了,强过马屌。有的学徒兵还怀疑帕是深山的狸猫。他们看过日本战争漫画,狸猫的阴囊可以膨胀成防毒面具或降落伞,更能变成盾牌挡米国子弹。帕看出大家的惊讶,大喊集合,挺腰把那儿撑出了大帐篷,说:“我的弟弟在这扎营,他叫鹿野山狗大。听好,他要出击了,谁要是伏地挺身输他,就倒大霉。”然后伸进裤袋把老二扯出来,丢入队伍。那些士兵瞬间像小女孩尖叫地跑开。帕的老二粗皮疙瘩的,毛还没长齐,好凶,不断张嘴叫。原来是一只攀木蜥蜴。学徒兵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心想它体能好到哪。比赛开始,鹿野山狗大趴在地上一挺一伏,够慢吞吞。“坂井,‘恩赐烟’拿出来给弟弟抽。”帕说完,坂井很不甘愿地拿出天皇颁赐、纸筒上绘有菊纹的香烟,撕掉铝箔包,点着后先吞几口,叹说糟蹋了,便塞给蜥蜴。它叼皇烟,抽几口,张嘴猛地咳出,眉目大开大阖,前肢就像火车的汽缸连杆快速活动,学徒们都赶不上节奏。只剩帕用单指做伏地挺身跟它较劲。伏地挺身没人赢,帕便说:“比跑步总可以,谁跑输鹿野山狗大,谁就倒霉。”讲煞了,他大脚蹬地皮。蜥蜴把烟蒂呸出来,吐出烟泡,后肢蹲起马步,一溜烟跑到树上去跑步。学徒兵又输了,只有帕在那笑个不停。
之后,帕开始训练他们那一套了,照例从真前进、吃假饭开始,学徒兵又累又饿。而且接下来几天都重复练习,他们私下抱怨,连枪都还没碰过呢!要是就这样饿死,哪看得到步铳表尺上的菊纹。到晚睡时,上百人挤在通铺床上,冷风厚,棉被薄,新制的竹床又容易割人。有人听到猫头鹰叫都会怕,咕咕的声音像取笑他们,半夜都不敢下床尿,情况凄惨只能用吞泪形容。
不久鬼中佐才来派新任务。他骑着乌金色的骠马,后头跟着两名骑马的宪兵,来到操场。宪兵拿一面绣有白马的旗子,马旁绘有刀盾,迎风挥响。旗上的金葱绣马有些粗糙,刺艺凌乱,是仓促做的。鬼中佐把旗子插在地上,不说道理,只说故事来表达学生们的任务。他说:事情在一八六八年,地点在内地,当时仍有许多藩主不愿降于新政府。与德川将军有亲戚关系的会津藩,是力抗新政府的主力之一。会津藩的军队编制采年龄分组,依中国的四方守护兽而分为玄武、青龙、朱雀、白虎四队。其中,白虎队是十六岁左右的少年组成。新政府的官军逼临到城下,鏖战月余。最后三百员的白虎队手持武士刀和长矛,束装冲出城,凭着武士道精神杀向现代化武器的大炮和铳弹,和官军决一死战。讲完这故事,鬼中佐把那些关键、僻涩的字再解释,直到马都听懂点头了。最后,鬼中佐以激情的声调对学徒兵下结论:战车飞机不耐用,唯有大和魂才是武器,那是最强的精神钢铁,“你们要成为天皇的丑陋盾牌,抵御米鬼,你们是现代的白虎队。”鬼中佐高声说。
白虎队成立,正式名称是“对战车肉迫特攻队”。他们不拿枪,是背十五公斤的爆药或反战车地雷,凭武士道精神,冲向米军战车引爆自己,是用腿跑的神风特攻队。每天早上,帕吹哨子催人起床时,白虎队要大声齐喊一生悬命提振士气,冲到溪谷盥漱。岸边人多了,很多学徒兵被挤得摔入溪水。吃饱早饭,他们又蹲在冷水,双手合十,虔心打坐,称这是用冰水把自己镀为铁人的电镀时刻。镀好身体,他们穿上俗称丁字裤的缠腰布——绑得松,小鸡鸡会探出头;系得紧,蛋蛋会窒息——跑步,不是逆着激流跑,就是拖木桩在马路上跑。操过头时,动起来还好,不动时哪都痛,连头发也酸唧唧的。连澡都没洗就上床睡,身体又臭又多水泡,只能侧睡。半夜要是猫头鹰的叫声过大,还以为是帕在喊起床命令,冲到山沟,用中指猛刷牙,以为训练开始了,清醒后蹲在那哭个够。
更晚时,月光从窗口照下,蟋蟀躲在榻榻米的缝隙叫不停。有人偷偷开门进来,坐在床沿。那个人裸着上半身,把身上长满的黑色光芒拔掉。学徒兵又以为见鬼,细看原来是令人惧怕的鹿野军曹。帕叫醒几个学徒兵,要他们帮忙一根根拔下满身的鬼针草和含羞草籽,草针有倒钩,把皮肤都扯烂。有些学徒兵猜测:帕晚上跑去跟鬼交关,得了不死之身,才力大无比。想到这,他们吓得蒙被大声哭,声音让棉被如坟墓鼓起来,汩汩流出来,像疟疾传染开来,闻者啜泣不已。帕这时会大吼,混蛋,给我安静下来。寮舍才又沦陷在蟋蟀的巨大鸣叫中。
操练时,他们把带来的祖上墓碑背在身,那重量约十五公斤,满山满谷地奔跑,训练极限体能。有时候,他们吼着冲进民房,不管居民在灶房做饭或在床上做爱。有时候,他们冲进火堆,不管火舌多么热情或无情。有时候,他们冲进开火的高炮,永远冲不出日后隆隆的耳鸣。演习的重头戏叫肉迫,是背炸药冲入敌阵感受到敌人体温时才引爆。他们把火车当假想敌。在首班车进站时,白虎队在山头伺机,看着车壳上的蝴蝶反光。火车离站了,蝴蝶也飞散了,敢死队从四面冲来,穿过蔗田或河谷,朝火车撞击。机关助士在离开关牛窝前,会先看到一群少数民族小兵拿竹竿杀来,竿尖装有当作炸药的石灰包,刺中车身顿时迸了灰。不消多时,三人一组的学徒兵冲出,戴钢盔、背墓碑,不是绊倒、体能不支地跪地,就是被火车的烟尘呛翻了。帕站在车顶,射弹弓当铳子,丢拳头大的石灰包当作手榴弹还击。中弹或染到白灰的人,算是阵亡了,得在晚点名后以夜行军加强教育。小肉弹攻击目标,不是碰触火车就行,得冲上火车锅炉室或车头的猪鼻盖,才能引爆车体。那就像神风特攻队驾炸弹机,得冲入航空母舰的烟囱引爆锅炉,或冲炸飞机升降口才能引爆到舱内。白虎队达成任务,会站上火车顶,兴奋地举拳喊“虎、虎、虎”。不过这样的机会少,夜行军多。
到了后来,白虎队有了妙计,他们在黎明前互相把彼此埋在假坟墓,躲到土里等火车来,忍受蚂蚁和寂静的骚扰,一等是数小时。等到肚子饿,便在坟里吃罐头,有时他们会吃到大正年间、储存有二十余年的牛肉罐头,肉质绵,入口立即化成泥肉,公认是罐头中的天霸王,忘记自己该装死而跳出坟墓,吓坏赶夜路的人。当日头出来,阳光穿透土而碎闪闪,他们以为看到了满天星斗。不久,入庄的火车震动世界了,星云拼命眨,甚至崩下来。自埋在冢堆里的学徒兵趁坟墓震塌前冲出来,背上插在坟前的石碑,三人一组向火车特攻。现在他们懂得技巧了,利用汉人乱葬的习性,随时随地造坟,更有机会靠近火车。他们小组特攻时,还有妙计,体能最差的先喊出“我先了”的经典告别后便在半途引爆自己,制造紊乱,让其他两位体能好的从旁夹击,总会有一人成功。演习结束,百余名学徒兵一身尘灰汗水,有的绑腿松了满地,有的还从裤管掉出长长的丁字裤带,像累死了脱肛,大肠掉出来。他们聚在庄子口,由帕带领对火车挥手喊:“莎哟娜啦!”车间的机关助士脱下防烟的玻璃眼罩,眼中带泪,挥着铲煤用的小铲子,回喊:“阿礼嘉多。”火车回转,又是迢山远水外,两边人的眼里剩下淋漓蓝的天,晴空广袤,太阳正青春。
到了夜里,关牛窝有不少东西张开毛细孔,不是呼吸,是在漏气,连河水也因为这样而容易蒸发成云。花了两年,鬼王把村子戳满小孔,摸索地标,终究会有带鬼兵出庄的一天,攻杀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帕为了延迟鬼王出征,先在鬼针草丛打滚,全身裹满刺,再滚过那些毛孔粗大之地。毛细孔会收缩,恢复原本的质地,甚至更平滑,让路过的鬼王滑倒。有一回,鬼王带领几个愿意出征的老货仔鬼,像蚂蚁沿着记忆的道路前进,走到山谷时听到山猪在打滚,不留神便在石头上滑倒。鬼王俯下去摸,石头太滑了,先前的发簪记号全消失,被破坏的纪录是这几个月来的第七十一回,比章回小说还多。鬼王用发簪遍插回去,包括那只发情的山猪。地上装山猪打滚的帕哪敢动,抿舌头不说话。鬼王的簪子快插上帕的眼睛时,听到狗熊惊叫,忍不住骂:“好像是虾蟆叫。”装狗熊不成的帕,赶紧在地上蛙跳。鬼王跳骑上去开骂,说又变成山猫了。帕学猫爬上树,鬼王忍不住叹气:“帕,你终于变回猴仔,亲像人了。”讲煞了,鬼王骂帕把他的地盘搞乱,还问他为何这样做。帕倒是先问起鬼王,如何发现那些假动物都是他。鬼王说:“你有三个心脏,跑得比人快,力也大。你怎样变都无法隐藏,我摸不到也听得到你的血流得比别人快三倍。”
“我是来同你讲,”帕拍去灰尘,吸口气,说,“你的冤仇人来了,要同你争输赢。你煞煞准备一下吧!”
鬼王先是大笑,然后说:“你的第三颗心在乱跳,不是讲黑白吧!”
“随在你。”帕说完离开,决定带领子弟兵和鬼王一战,验收成果。
第二天傍晚,加强夜间教育的白虎队行军到冢埔,眉眼端正,脚步泰然。这些学徒兵被本地小孩戏称“大街憨”,因当时市镇的行政单位称“街”。这大街憨考试读书好,和洋文化看得多,但却怕鬼这老祖宗,越是接近冢埔越是长鸡母皮。到了阴气强的坟场,强风吹低了菅草,把躲着的坟堆都请出来了。真是凄凉得好,多些鬼更冷清,谁知帕趁此时下达对战车攻击准备。学徒兵傻眼了,随即三人一组,先下手的挖坟边的空地,后下手的只能跳脚。等到帕不满地喊,笨蛋呀!都有现成的,就地躲藏。各组才把最老实的成员推到刚捡完骨的空坟穴,迅速埋上,插上风水碑。日落山头前,全员自埋成假坟,帕一一检查,还踩上坟堆看牢不牢。其中一个坟插上写满梵文、俗称卒婆塔的长条木头,挂白灯笼,这是和式坟墓,而且坟土冒的是烟,不是鬼火。帕很火,一个手穿破,把里头抽烟的坂井甩出来,骂他做鬼也抽,死了还皮痒是吧!帕大脚把烟拧熄,而烟还叼在坂井的嘴巴。
等到了下半夜,鬼王仍没出现。坟墓不是冒出凄厉的鬼叫,是众小兵的打呼声,害得帕集合点呼时,得挖开真假难分的坟墓找。有的是死人,有的是睡死的人。到了隔天傍晚,帕又带兵去作战,一样是等到下半夜,拥挤的坟场快成了学徒兵的梦呓乐园。梦话像菜市场买办,讨价还价,杀完价顺便要根葱。到了第三天,自埋在坟里的学徒兵开始踢来踢去,始终安分不下来。帕觉得怪怪的,对白虎队下达:“肉迫战,出来作战。”却没有活人跑出坟。他掘开每个瞧,里头的学徒兵泡睡在一种像母亲羊水般的软液体里。他们的肚脐都长出一条细丝,穿过地下串连在一团了。帕拉出所有的丝,坟场冒出了巨大的线网,最粗的线头源自鬼王睡的大石碑。帕用力扯线头,把鬼王拉出土。鬼王金刚怒目,因为他透过线丝进入每名学徒兵的梦境,得知日本人早就进庄子,世界变天,而帕是个“小寇王”。鬼王咬碎牙,齿屑喷满了帕的脸,说:“走狗,寡廉鲜耻的竖子。”
这几年,帕把每个刚死去的新鬼刺瞎弄聋,有的还得挖脑浆毁坏一部分记忆,让他们不对鬼王说出世局,但还是破局了,而且是自己搞砸的。帕从鬼王的情绪看来,还不知世局变得多深,便说:“要打赢我,才能打败你的‘番王’北白川宫大将。”
鬼王叉腰大笑,说:“你种下的局,就自家收净吧!”讲煞了,学帕用日语高喊:“肉攻,肉攻。”百名学徒兵立刻蹦出土,杵在梦游状态,猛凛凛地对帕攻击。帕一掌推倒,两脚踢翻,三下就把全队摔地上,但发梦狂的学徒兵又爬来,完全是不怕摔的空肉壳。帕开始逃跑,不然得打死他们才能停战。梦游状态的学徒兵纷纷追散,有的摔伤,有的追得心脏快衰竭了,还以为在梦中不会痛,只等失血过多而死才停下肉攻。这下情况可头大了,把情况越弄越糟的帕跑回冢埔,向鬼王讨饶,答应带他去攻打北白川宫,只希望自己的子弟兵快点醒来。鬼王要帕唱一首他们知道的童谣便可。帕把鬼王的耳壳挤入耳道,让他不要听到,才爬上大树梢,大唱日本童谣《晚霞飘飘》。月光下,缓调的曲子蔓延出去,听到的学徒兵在各处醒来,开始嘤嘤啜泣,慢慢爬出河流、山谷或草泽,屈膝抱腿,看着月亮,直到它落下山去。
隔天晚,帕依约定来到坟场,带他去打北白川宫。鬼王站在那,穿上全副武装的竹箨衣,穿草鞋,手拿竹矛,带着生死之战的面孔。帕带鬼王走入庄子,后头跟一群凄厉叫的狗,乌鸦也聒噪。月光在每栋土埆厝旁打转,台车轨道反射寒光,马路上剩下轻风翻翻蹭蹭,树叶落下都有声。他们穿过驿前的地牢,走过公会堂、邮便局出张所和庄役场,到神社的鸟居下。当鬼王踏入神社第一步,惊觉不对,踢掉草鞋再走,果真这块地在关牛窝是他从来没用发簪刺过的。这是帕花了半年,先用针在四周扎下一条技法绵密如护城河的细孔,瞒过鬼王不要进入这块伤心之地。鬼王抽出发簪,用阴风的速度刺探,密匝匝地攻占。唐狮子、高丽猊、青铜马、石灯笼、手水舍,全在月光下张开毛孔呼吸,再下去是拜殿和神馔所,这是帕和学徒兵们每月初定期参拜的所在。在微灯的本殿,鬼王碰触到神道教称为“大麻”的白绺状神札,共三座,中央是最高神权的天照大神,左侧是类似五榖大帝、司职农桑的稻荷大神,右侧是一八九五年攻台的近卫师团团长北白川宫。鬼王一个杀扑,碰到右侧的神札时,虎口被割破,感到无比的痛麻,一股悲愤与杀气便弥漫全身。他忍了气,鸡母皮缠满了身,问帕这是哪里。
“这是日本人的庙。”帕用正统的方法拜,拉响神铃告诉神明有人来了,再两躬拜、两拍手,喃喃祝祷:“能久亲王殿下,有个中国老鬼来找您了,愿您原谅他。”之后帕才对等到不耐烦的鬼王说:“别怒谴。你出差世(生错时代)了,碰到的是北白川宫能久亲王的神主牌。他是神了,而你是过身快五十年的死人骨头了。”
“真不公平呀!”鬼王大笑,说,“给他逃过一劫,没被我打死。”
“算你衰,我们再玩一次,仰般?”帕说罢,把鬼王狠狠揍一顿。鬼王的记忆被打退了两年,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要去打北白川宫了。
在鬼王之役后,不少中邪的白虎队员分辨不了虚实,在白天看到父母的蜃影,在夜晚梦见被五百节的火车碾过,没压死更惨。他们情绪错乱,有人终于吃不了苦,半夜集体逃兵,一逃就是十余个。第二天早点呼,帕把状况回报练兵场的鬼中佐。五十个宪兵和士兵立即搜山,有的在他们回家的半路拦到,有的跨区从亲戚家抓回来,有的从深山寻到。逃兵风气蔓延,宪兵在夜晚死守兵寮的门窗,半夜不断巡床。有三个队员潜逃无踪,像空气融化在森林。帕带着两个泰雅猎人,凭着足印和气味,在一棵因为溢满青苔而压垮的巨木下发现他们。三个队员哭成一团,遗书早已写好,内容写明:“愿以死谢罪,千万不要拖累家人和朋友。”帕读了也动容,告诉他们:“台北菊元百货的少主当兵时自杀,给人有钱人家经不起操的笑话,你们要走,就走吧!”帕带回遗书交差,任凭那三人天涯海角自行去。鬼中佐看了遗书,哀默不语,但是过几日当他知道帕在纵人时,立即集合所有的白虎队,命令他们两两鬓打,让脑袋发生里式八级大地震。鬼中佐又拿上头刻有“精神注入棒”的木剑,要帕戴上钢盔,在白虎队的面前对他的头狠狠地挥打。钢盔打凹,木剑断成两截,鬼中佐继续用前头开叉的断剑打人,直到帕身上流血,便大吼:
“你这清国奴、中国猪,要是谁再脱栅(逃兵),你就等着送军法。”
一直默默承受的帕,这时低头沉思,没有带走队伍的意思,不吃不喝不语地站了好几天。近百个队员陪他站,两小时倒了十个,一天后只剩下五个,剩下的隔天用担架送医。鬼中佐嫌帕碍眼,要宪兵搬走他。宪兵哪搬得动,将高升迁调的宪兵队长千拜托、万拜托帕离开练兵场,软硬都不行,改采智取。他们挖空帕脚下的土,让他倒落,用三匹马和十个人浩浩荡荡地拖过整个关牛窝。帕一路上始终坚持军人的礼仪,并拢双脚,手贴紧裤缝。宪兵最后把帕丢入河里。河水会用自己的蜿蜒带走帕。可是帕落水后,反而卡在蜿蜒处,在漩涡中打转了几天还是漂不出庄子。
帕丢了队长的职务,鬼中佐另派人带领白虎队。学徒兵的日子更艰苦了,代理的日本少尉是火鞭子,操他们过头。他们跑到趾甲脱落,得用脚侧跑,严重到血尿得跪着小便;吃的喝的更掺入了大量征露丸,练习不准生病,更不准体无完肤。他们刻苦操练、应付彼此的摩擦之余,还面对一群新来的老兵。这些老兵多半是来自满洲的关东军速射炮兵,原本要驰赴菲律宾作战,但是运兵船陆续被米国潜艇击沉,便半途转入台湾地区戍防。他们平日驻守在山岗对空警戒,下山后走路有风,特别的是不穿布鞋或夹脚鞋,穿三斤重的战斗皮靴,往人的屁股踹,让人痛得脊椎快从嘴巴吐出来。这群老兵趁学徒兵出操时,吃掉他们父母寄来的食物,把家书乱改后贴在树上,祝福被侮辱。令学徒兵厌恶的是越凶狠的老兵还是台湾人,把被日本兵欺压的怨气加在他们身上。学徒兵每晚躺在竹床上流泪,无助又无语。他们想起一首歌叫《月月火水木金金》,意思是当兵没周末,操到你爆肝,没放假就算了,还让人陷入地狱。尤其消灯后喇叭传出揶揄人出名的《晚安曲》:“初年兵(新兵)!初年兵呀!好可怜,又躲在床上哭泣了。”由老兵跷二郎腿打拍子,边笑边唱。学徒兵躲在又湿、又多虱子的棉被流泪,听了歌声莫不咬牙,猛捶竹床。他们开始团结,在食物偷下泻药巴豆,在家书里夹一张“古兵下地狱”的大字。第三天,老兵的大肠激动得像煮开的水,匍匐到厕所,有的干脆滚入草丛,来不及脱裤就啪啦响,直到屁眼睁得酸痛才用木头塞。老兵们夹紧屁股,气得更团结,借机内务大检查好彻底消除学徒兵的迷信,凡是从谁的袋里和颈部搜出妈祖或关帝的絭(红神符袋),先过肩摔,再罚面向以天照大神为主祀的伊势神宫方位正跪。然后,罚体能训练,学徒兵只穿丁字裤滚旱溪,裤布松的,得跪着对它大喊:“越中裈(丁字裤)大人,我会把你洗白。”道歉五百回。再来是训练刺竹铳,枪杆头上挂钢盔,钢盔里放入石头,掉枪的人罚喊:“三八式步兵铳大人,害你受伤,对不起。”没一千遍以上是不行的,直到竹枪管自动冒火说好。
这种苦日子,学徒兵快受不了,偷派几人趁夜到河边,跳下水,攀在帕随水旋转的身体上,说:“队长,你快起来救我们。”
“自己靠自己去吧!”帕睁眼回答后,又闭上双目。
十个学徒兵怎么拖,那根木头就是不肯上岸,只好坐在岸边大哭,哭到天亮才走。老兵知道他们找帕解围,半夜把学徒兵叫起来,大骂这些万年二等兵想报复呀!没有铳杆高,倒比铳子硬,不满意的可以拔下肩章单挑。当第六名挑战失败的白虎队员被踹得屁股开花后,被迫观看的近百名的学徒兵忽然计划性地逃了,一分钟后,又从四面八方冲回,把墓碑抱在胸前,喝下哭泪当力量,决绝地跟十个老兵同归于尽。白虎队的暴动开始了,到第二天都没停,鬼中佐带领宪兵队冲上山抓人,他们听到寮舍传来悲伤的《荒城之月》歌声,只能抬回快没呼吸的老兵。凡是有人靠近,五个小肉弹一组,戴钢盔、背墓碑,大喊“天皇万载”地杀出来,成了一波波挡不下的失控潮水。鬼中佐承认搞砸了,不是向学徒兵低头,而是派宪兵队把帕捞上岸来收拾残局。帕装死,把河当眠床睡死,死也不起床。宪兵队忙死了,用木棍赶十八条水牛去拉人,牛群反而被拖下河坝,水花大溅。这时节,一位老阿婆到河边洗尿桶,念了声阿弥陀佛,便说那条水流尸黏在河坝里,拉不起来的,除非连人带河给拔起来。她讲煞了,示范捞人的方法,丢了一片叶子权充是帕,用尿桶同时把河水与树叶盛起便行了。宪兵懂了,去找来三十个警防团人员帮忙,把车站边的消防木池倒干后,连人带水把帕盛起来,靠水的浮力把他盛大地抬回练兵场。
“不判你军法,你就回去带兵吧!”鬼中佐说。
“不是。”帕再也忍不住地说话,语气像是告解,“多桑,我那么努力当个日本人,努力当你的儿子。好的时候就是好,可是,为什么做错事,我就变成清国奴,就是中国猪。难道再努力,我在你骨子里还是永远成不了日本人?”
鬼中佐掉头离开,当他打开办公室大门前,头也不回地说:“千拔,回去吧!我懂了,你放心。”然后待在里头三天内不出来,极为沉默,送来的饭菜都堆在外头腐烂了。
通往白虎队兵寮的山路,咸丰草花开两畔,花白了一地,迎风轻颤。帕皮肤闷烂,头顶着水草,发中蛙鸣盖过喘息声,眼皮浮肿到阖不上眼,看来像是给城隍爷告饶的衰鬼。新任的宪兵队长像一块擦亮的迎宾石,眼神凶煞,黑服的线纹清晰。他看到“泡烂的豆腐”走来,凭着柔道五段实力,老早想跟这个传说中的金太郎——日本传说中穿红肚兜、拿斧钺、骑着棕熊的大力神童——较量比画。队长把帕拦下,呈出一张早写好、签好名的军令状——不分军阶的私下比武,输者任凭受辱。帕看着旁边三十多个被宪兵逮捕的学徒兵。他们背墓碑、罚跪地上,想说些话,嘴唇却肿得像香肠,眼神流露出说不尽的疲惫和求助。帕微笑,点头答应,赢了,只要放了学徒兵就可。他颤抖的手拿着绘有印度卷纹和维多利亚浮雕的钢笔,一时想不起签哪个名字,太累了,得用另一手帮忙扶持手腕才写下小名“ぱ(帕)”。
比赛开始,队长不脱衣,只摘下肩章,一旁鼓噪和紧张的气氛几乎勒死附近的杂草,风也停止在树梢呼啸。队长先按捺不住,两脚按出蹲身,眼一尖,一个豹突,使劲要把帕过肩摔,竟然感觉两脚空了。还用说,是帕抓起了队长的领子往前走,他从头到尾没注意对手,只注意森林中的小径。终于可通过了,便对学徒兵说:“你们是谁?”他不断重复这句,从轻声询问到激烈的大吼,但眼神放得好远。那些跪在地唉唉叫,那些整个人瘫地上,甚至被打到连呻吟都无法的学徒兵,慢慢从落单的回答到同一口吻,说出自己的答案。
“你们是谁?”帕嘶吼,声荡森林,好像要那些树开口回答。
“白虎队。”学徒兵全都站起来吼,声音震动整个森林,传得好远。连坂井也站起来吼,还大胆对一旁劣势的宪兵调侃。
“丢掉中国劣性,你们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走!给我抬起头,挺起胸,回兵寮去。”帕大声讲煞了,往森林走去。白虎队彼此搀走,抹泪前行,肿胀屁股像鸭子摇摇摆摆,咸丰草也在风中学他们摇摆呢!阳光下,山谷里,有好白好亮的花。
在山上的白虎队兵寮,另一批被断粮的学徒兵继续跟包围的宪兵对峙。他们饿得目花花,看有人影来,先发的五人先是吃下榻榻米的稻秆解饥,再背墓碑冲去和宪兵对抗。宪兵抓到就踹、打头和过肩摔,再命令半蹲,要他们翘出瘦屁股,用棒子狠狠打。这是最严厉的海军式制裁,凡再抵抗的立即枪毙。学徒兵的屁股顿时乌青,肿得拉不出屎。就在这时候,躲在兵寮的残余队员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吼,白虎队、白虎队……声音激情,连去年被台风吹跛的树都想站起来。然而那声音,仿佛是临死前的告白,不然怎会如此真情,令人听了很激昂。他们决定冲出去会合。
不过这回来的不只有宪兵,还有帕。那可怕的鬼军曹,他一手高举着宪兵队长,要围守的宪警撤开。之后,帕把队长挂在树上,摊开双手,把冲出来攻击的学徒兵捞起,像马戏团的小丑抛球般在空中轮转,走到兵寮前的小广场。两股的白虎队很快地聚一块儿,又跌又爬又尖叫的,从原本喊的“万载攻击”化成“万载欢迎”。他们把帕抛起来,手劲又嫩又激情,可比水花,自然把他丢个高。早被河水搞得疲惫不堪的帕在空中翻动,阖上眼说:“注意,我是军曹鹿野千拔,现在开始又是你们的队长。部队听令,起步走。”他又重掌兵符,纵情地发出鼾声了,睡得不成人。好让队长睡下去,学徒兵轮流把帕不断地高抛起来,直到帕五小时后自然醒。这之间他们爬过五座高山,在布满星光、荧光的山路行军唱歌,精力用不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