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伯终于青瞑了
白虎队也担任起少年工,制造起飞机。飞机是竹飞机,不是真的飞机。鬼中佐允诺,谁的假飞机做得够像,可派到内地的高座海军C厂做真飞机。白虎队铆足劲干活,到内地能观光,又能造飞机赚薪水,总比在关牛窝练习撞战车自杀好多了。他们三人一组,用剖成条的孟宗竹编成飞机。好增加竹条的韧性,有时得用火烤软,竹飞机做好是热的,抬着走时要不断往上抛,不小心掉到河里会吱喳冒出不少的蒸汽。村人也造起飞机,用锄头背捶软竹条,完成速度快得说是竹林挖出来的也行。他们这样卖力做,完全是为了赢得鬼中佐举办的造飞机大赛,头等奖是大阉鸡十只。
一星期内,全庄冒出一百多架竹飞机,大部分是白虎队做的。每架有两人手臂宽、三人身高长,凡空地都当停机坪。鬼中佐驾马巡视,花了五小时巡完所有的飞机。竹机的比例正确,细节都有,机翼也画上日丸旗。但有一架很见笑,放在恩主公庙改建的学校广场。那是个中央鼓膨的大圆盘,飞机该有的都没有,不该有的都有,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笑称那是大斗笠。帮忙做盘子的白虎队被讥衰了,紧张得冒汗,把出馊主意的队长推出去。帕挺直身,嗫嚅地说:“这是神的飞机。我梦见了天皇,他坐这种盘子降落。”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又笑坏脸了。鬼中佐要吵闹的人抹净嘴边的讥骂,说:“比赛还没有比完。裁判是米国飞机,谁的能引诱它下来才算赢。”原来造竹飞机的目的是骗米机攻击,高炮再借机击落。村人觉得被骗,又是四脚仔的伎俩,敢怒不敢言,气得目珠喷火,走夜路省了打灯。
造好飞机,白虎队也成了飞行员。他们把三十斤重的竹机背上身,用布绳系在腰部,手抓住飞机两侧的挂钩,静待帕的起飞命令。竹塔传出空袭警报,一半的村人悠闲走进防空洞,另一半在田里营生。学徒兵把竹机撅两下试松紧,依着帕的手势,从隐蔽处泼亮身影,堂堂在马路冲刺。帕的玩具是那个大竹盘,重达一百公斤,直径有六公尺,属超弩级竹机。帕把竹机打扮得靓,上头贴满碎玻璃、亮金属和蜻蜓翅膀,画上少数民族的斜纹图腾,这让其他的小竹机看来像它的影子而已。他们滑稽地开竹机,要引高空的米机来攻击。不过米机的肚脐不长眼,嗡嗡地飞过,让这百来架竹飞机跑疲了。
有一日,日头好刺眼,回巢的米国轰炸机落下一滴光,直坠山区。看到的学徒兵吵起来,认为那不是飞机屎,是飞机落下的悲伤泪。他们出发找,终于在深山找到一颗丹椭的东西。它比炸弹大几倍,砸破浓密的树冠落地,日头落下,灿出一圈圈七彩的涟漪光。“里头有东西。”帕大胆地贴上听,怦怦怦,呀!里头传来很强的心跳回声。其他的学徒兵也用胸口贴去,当然听到自己的心跳音,不约而同地喊:“这不是飞机泪,是飞机卵。”他们小心翼翼地扛回大机蛋,放在稻禾结成的大窝上,要孵出小机。消息传开,来看的村人趴落地,说那是超级炸弹,怎么看都不像机蛋。这时节,恶毒的蚊子来乱,把大家皮肤叮成了蟾蜍也不敢打,就怕吵醒爆弹,全庄轰死死。鬼中佐和宪兵队驾着马来。他看到情况,没踏稳铁鞍,快跌下马,大笑:“那是爆击机的辅油箱,不要了丢下来。”
白虎队仍深信那是机蛋,不是油箱,想孵出小飞机的决心甚强。他们纷纷摊在机蛋上,旁边放一只孵卵的母鸡以便模仿。母鸡怎么做,学徒兵就怎么做。母鸡翻鸡蛋,学徒兵合力翻大机蛋。母鸡咕咕叫,学徒兵肚子咕咕叫。母鸡快乐地吃鸡姆虫,学徒兵想吃快乐的母鸡。鸡卵最后破壳,滚出黄绒绒的鸡子,叽叽对学徒兵笑。他们这才信心崩毁,不是对自己,是飞机也会生出不受精的冇卵。但是,久孵的机蛋因热膨胀,从隐秘的输油孔嘶嘶吐出气,仿佛是小铁禽要破壳的呼吸声,惹得他们欢喜。一礼拜后,卵里的铁雏啄壳,尖锐的响声连小鸟都感受到大鹫将来,逃多远算多远。又过半个月,在学徒兵万载的欢呼声中,小飞机诞生了,抬着它四处秀。那个是被人耻笑过的大圆盘,如今有了铁皮钢肉,在日头下,成了爆开炫光的最新款飞行器。村民来斗热闹,惊喊:“这是恩主公的铁镬掉下来了,但铁铲呢?”他们最后发现飞机不是机蛋孵的,是学徒兵把剥下的油箱壳用铁锤敲在竹机上,再彩绘而成。那些乒乒乓乓的声音也不是铁禽破壳,是学徒兵在捏制铁盘子。
白虎队现在有了新机种,一种没人能解释的铁盘子。每当警报响起,帕撂起那个铁盘子跑了,后头跟着一群小竹机。他们通常从纵谷头的防空塔起跑,警报响起,立即跑。伪装成树的防空塔高六公尺,上头有哨兵对空警戒,从飞机引擎的声音判定是敌机或我机。防空塔的主警报响起,各哨的警防团再摇手动的“水雷”警报器,摩擦机器里的牛皮轴,发出吽吽的长鸣。有一回,三架米机用了静音战术,从五公里外的高空关掉引擎,背着日头滑降,使防空塔上的士兵没听到飞机引擎。倒是帕看到天空的风紧张得开始奔流,他一声令下,百架的竹机一波波冲出来。忽然间,米机转动引擎,朝防空塔一路开枪。帕发现米机低低杀来,转头大吼:“卧倒。”他回身跑走,一口气把百架的小飞机撞入路旁的草丛。说时迟,那时快,米机的火炮停不下,把地面射出灰尘,瞬间把一头牛皮戳成一朵爆开内脏的血花,吓呆一旁的农夫。这时高塔上的警报器才响,村民到处蜂窜,盲目跟人跑,有的防空洞快挤死人,有的却没半人。米机利落地翻了身,再度向大铁盘攻击,铳子往下射,地面泼土,两个学徒兵顿时被打死。美国人来真的了,他们几日前从空照图发现关牛窝有飞碟移动,旁边有很多假飞机掩护。他们分析幽浮是德国发明的,用潜水艇运送草图给日本制造,在秘密山村试飞,于是派出战斗机非击毁不可。
帕撂起大铁盘,冲入路边的蔗田躲,吓得手软脚软,怎会料到三架单引擎的格鲁曼泼妇式战机是冲他来。当米机第四次朝他开火时,帕把惧怕变成力量,再下去是懦夫,只有迎战才是大和武士。他解下绳子绑在铁盘子,往天空甩,放风筝那样用力拉着到处跑。铁盘子成了幽浮飘在空中。帕的节奏飘快,越跑越有名堂,咕溜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滑掉了,上万根的蔗叶拦不了,反而掩护他的行踪。三架米机散开后实施交叉攻击,机枪即使打中能转直角的幽浮,却无法击落,缠斗了十几分钟便惭愧地飞离。这时候日军高炮才开火,天空炸出一朵朵的黑云,什么也没打到,仿佛是用回音吓米机。躲草丛的白虎队惊魂甫定,抬起头看,大铁盘仍安静地空飘着,好像玩开了。忽然间,轰一声,晴空爆出雷声,另外又有三架战机低空地飞来,机关炮往铁盘射去,铳弹划光,落地溅出大火。蔗田冒出了火烟,空气甜滋滋,叶子发狂地燃烧,火光抛满天了。躲在远处的白虎队软瘫了,定睛看,来者不是谁,是防空手册介绍的P38战斗机。机身由两架飞机黏起来的,一架抵两架用,素有“双胴恶魔”之称。那种双引擎飞机咆哮窜过,引擎排出的热烟使天空扭曲,像恶魔飞翔了。
两个班的士兵从练兵场跑来,趴落掩蔽物后方,擎枪射击。这后来被村民形容为拿羽毛搔雷公屁股,没屁用。能击下飞机只有山顶的高炮和速射炮,不过得搬运到山底射击。高炮拆卸后要六匹马载运,一小时才定位,届时什么都走了,只能打空气。于是,两个班的士兵把速射炮拆解,沿山路背奔而来,重炮零件几乎磨断脊骨。他们翻下棱线时,一架飞机高速地平行飞过,那是神经紧张、情绪快涨破的短暂,彼此距离短得好像可以握手,士兵甚至瞄到座舱中的飞行员也转头看过来,双方都如此年轻,手中拿着能干掉对方的武器。速射炮士兵犹豫了一会,才继续跑下山,他们的迟疑是一种坏预感,因为那架P38在空中翻个大弯,冲回原地开铳,一阵机枪弹的火光从前方数十公尺的树林奔来。士兵连忙跳入山谷,在陡坡翻滚,有人翻落百公尺的山底,腿已粉碎性骨折了。有人被炮零件压伤,有人被子弹击中。帕以为自己的战斗能换取速射炮部队驰援,现在他没了后援,而且他不知道这点。
另外一边,那些白虎队只能躲在山坡边发抖,头毛翘不出半根,听到飞机子弹扫来,用尖叫声回应。一个学徒兵被铳子打中,捂着头顶伤口在号啕,喊:“我死了。”不久,那个学徒兵发现头壳仍好,只是被飞机落下的热弹壳烫伤,流血少得连蚊子都不屑。被吓过的人胆子大,他大力深呼吸,吐出恐惧,从土坡探出头,看到米机被帕操控的大铁盘激怒了,化身成老鹰似的猛攻。而帕更猛了,变身成敢跟老鹰搏斗的乌鹙,不时用大铁盘迎向米机。白虎队见状好激动,心脏装了锅炉似的有力,有人竟然大唱队歌《爆弹三勇士》。这首歌是歌颂在一九三七年上海淞沪战争、三个用雷管炸毁铁丝网的日本工兵,被神化为自杀以成全大局。白虎队的歌声越唱越大声,串成雄浑的大合唱。一些人不顾命地冲出,因为帕跑得太快被铁盘给扯到空中,要去帮忙压舱。当第四个学徒兵抱上帕的粗腰时,帕嘶声大吼,把控制铁盘的绳子放却。铁盘往上抛去,刹那间,与一架高速低飞的米机擦撞。飞机螺旋桨断裂,失衡地咻咻旋转,坠地爆炸了,机身逃出的火与烟真吓人。另两架飞机在失事上空盘桓,还朝那趴在地上的大铁盘狂射直到它活过来似的猛跳,打完子弹才飞走。久久,大家才感到风在吹,日头很辣,学徒兵欢呼:“帕打落米鬼了,打落米鬼了。”欢声响彻云霄。这时节,大家知道要钻去哪斗热闹,工作一抛,叉脚跑,抄下路上能打人和不被人打的工具。
这世界好惦静,剩下那架米机在火中骚动,巨大的爆炸声说尽痛苦外还是痛苦。村民称赞这火真壮,咬劲凶,把机骸当槟榔嚼,往外吐铁渣和铁汁。这样的火势,不要说米国人,就是影子也烧成灰。村民纷纷大胆地靠近,他们知道米国人只有武器强,没了就是废渣。也深信米国人像话剧里的演员,不必出操,皮肤细白像搽了挽面的新竹白粉,晒月光都受伤。鬼畜活着也是为了吃,大眼找、大鼻嗅,在食饱和睡饱中轮回,身体够壮但不耐撞。果真如此,摔机的地方散落了一些尸块,另有白粉状的细末,没训练好的人就是没捏紧的泥巴,不愧摔得这么精彩。现场还有巧克力、梳子、手表和一个被误为忍者飞镖的十字架。帕捡到一对黑眼眶,他曾在旧杂志上看过米国明星克拉克·盖博戴这玩意。帕把眼眶挂上鼻梁,搞不清楚方向。世界够黑了,鬼畜干吗要这样遮瞎自己。不过,那副墨镜让他看见有个飞行员从大火的座舱跳出来。飞行员的衣服烧着,大火红啾啾的,白虎队吓得大喊:“哇!红孩儿来了。”然而,一根铁条穿过飞行员的腰,他拔不拔都痛,躺地上哀号地哭:“妈咪,黑婆蜜(Help me)。”“啊!我们不是孙悟空,别找我算账。”白虎队回应。接着黑人飞行员痛得扯掉火烧衣,裸着身体,又摘掉飞行盔,露出鬈发。村民却看成飞行员掀掉衣服与脑壳,露出烧焦身体与皱褶状的脑浆,惊喊:“阿姆唉!他乌索索,火炭人来了。”他们没见过黑人,不信有人能活生生地掀开脑壳、手脚烧成炭、嘴鼻熟得外翻,还不当一回事。更可怕的是,火炭人不用目珠看,用眼白凝视人,躲在哪都被看光光。最后火炭人滴着火爬走,逃向森林。白虎队偷偷跟去,地上尽是跳着的火苗,忍不住往地上摸去,发现是血。
宪兵和步兵跑去看飞碟,上头的子弹孔密密麻麻的;再跑去看坠机,上头的火是密密麻麻;最后跑去看帕,对他说出了密密麻麻的赞叹。但是,鬼中佐没让大家稍事休息,挥军去缉捕火炭人,谁先抓到的得到十条大肥猪奖品。有件事再度证明米畜无用论,鬼中佐说火炭人是黑人,住在赤道非洲那种最靠近太阳的地区,生下来就被烤黑了。米国人从非洲抓来奴役,没事时当看门狗,有事时当马骑。他们吃饭由黑人喂,上便所由黑人抱,骑黑人上战场,骑黑人开飞机,摔飞机时还不忘拖黑人下水。这让村人颇同情起黑人的,往肩后看,仿佛自己的背也有人骑。火炭人藏入森林后,不时趁夜出来偷东西吃,利用黑身体的特性躲。有人掉家畜、米粮,有人掉了棉被与衣服,怪火炭人是对的;有人跑了女人,也只能怪火炭人。最后大家怪起日本人,一根着火的木炭在村子乱跑,出动了数百人都找不到灰。
好多人得了火炭人恐惧症,晚上抓不到他,白天更别想了。有的男人说,在傍晚走路,回头时被惊到,看到火炭人伪装成长影子,瞬间像水蛇跑掉。有的人发誓说,火炭人的朘仔好大根,像胯下冒出一根紧握的拳头,见男人挥去,见小孩想掐死,见女人才招手。最苦恼的算是鬼中佐,声誉下跌之外,连米国人也教起他如何做,用飞机投下传单,写着:“善待俘虏,并礼遇飞机的大体。”到了第三天,鬼中佐责成帕担任“抓米鬼大队”队长,无限地提供后援。抓黑人简直是在夜空中找出刚诞生的一颗星星,帕也做不到,但是他听到火炭人的呼唤,无时不在。那是唯一的线索。帕便趁夜前往冢埔,寻求鬼王的帮助。他走过驿站前的地牢时,里头传出刘金福的声音:“美利坚人会报仇的,你会害死庄人。”
多日不见,鬼王的记忆又从空白渐渐恢复,想起了江山易主,觉得人生到此已凄凉,何况又身灭成鬼。他无心恋栈了,四处游游野野,不时站在死水滩上,用树枝写下:“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风吹来,水波洗净一切。有时又写下怀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直到悲从中来,把水膜撕下,抛成了云雾,化成云中锦书寄去,但故乡在何处?靠一支发簪探路,要刺探到何时?鬼王大叹人有记忆,是情绪上的退步,连死后都是折磨。帕走到鬼王前,用任何方式都激不起他的情绪,便挥拳打去,好把他的记忆打退到杀气重的日子,下手重,打过头又抓他的肩摇醒些,打打摇摇的,鬼王才回神到帕要的记忆点,喊:“天杀的‘番王’在哪?”
帕心中大喜,有恨才有力量呢!他把鬼王放上肩跑,翻过山岗,看到夜里的村子一片火亮,数百个村民和士兵等着他指挥。帕有暗算,要大家禁说日语,别被鬼王戳破。鬼王站上帕的头,侧耳倾听,遥远处确实有人在哭泣中不断地呼唤,便说:“用回音战术。”帕用方言传下去,翻译成闽南语和少数民族语,白虎队和村民拿火把散成一大圈几乎把村子围了,把火炭人困里头。火炭人喊妈咪,大家也喊妈咪。火炭人以为那是回音而啜泣,大家也哭回去。这时人圈缩小成一千坪大,还听不出火炭人位置。鬼王听出蹊跷,脸色不悦说那是美利坚人在喊妈妈,何来“番王”。帕说那是会说美利坚话的“番人”。讲煞了,帕拿了颗小石,朝一个脾气不好的学徒兵丢去,让那个人回头用日语大骂。鬼王听了士气旺,说:“用四面楚歌战术。”帕听了,心生一计地跑回鬼中佐家拿来留声机,慢慢摇动它的尾巴。喇叭叽叽喳喳的,传出稀薄的米国国歌,声音逐渐壮大,数百人随之哼起。忽然间,火炭人卸下心防,从驿前的地牢内发出号啕,全村都听得到巨大哭声。宪兵从地牢揪出战俘,像把落水狗拖出来,用二十支枪瞄准。之后火炭人二十几小时哭不停。有几个男人刻意被守兵放过,用木屐敲他。倒是有刚分娩完的妇人家挤出乳汁,用陶罐装来给火炭人喝,希望他不再哭,避免引来米机轰炸。花岗医生来探视米国人病情后,向鬼中佐说:火炭人伤重救不了,被铁条贯穿的腰部严重腐烂败血,他用哭来转移伤痛,哭到死是最幸福了。
这时候火车来了,机关车多么黑,煤烟更黑。火炭人被笛声吸引,抬头看见上帝坐火车来了。他在某个车窗伸手用力挥,背个十字架,而且是黑人上帝。车站聚集的人也看到这位黑人上帝了,黑得活见鬼了。上帝的专车靠站了。他脾气不好,下车时,拖着的大十字架卡在车门,他骂巴格野鹿,脚一碰就令它飞走了。宪兵对他立正,白虎队对他敬礼。有位九十余岁的老人激动大喊:“胡须番来了,恁久不见,你胡子长满全身了。”“胡须番”是清末经过关牛窝、用螃蟹钳一次拔掉二十名排队者烂牙的马偕,特征是脸上胡子多。在场的一些被宗教打压的基督教徒连忙跪下,呢喃着哈雷路亚,赞美上帝。这么多人对他好,上帝的脾气温和了些,微笑,高举手招呼。一个小学生忍不住地下跪,也忍不住大笑说,他的腋下发霉了。上帝往自己高抬的手臂下看去,那里因流汗而掉妆了,气得要白虎队用煤灰帮他补。这上帝是帕扮演的,他裸身用火车的烟管煤灰涂黑,黑得乌疏滴答,只有眼白要看透人似的。最后帕走到火炭人边,把十字架插地上,摊开手,偷瞄远处的白虎队拿着的大字报,用现学的英文喊:“我是妈咪,妈咪带你回家。”
再悍强的男人也有畏惧的女人,再滥情的男人也有一生钟爱的女人,那是母亲。火炭人紧抱着帕,说:“妈咪救我。”
帕仍然照着情境错误的大字报念:“我叫汤姆,今年十五岁,你呢?”人却机灵地抽出火炭人腰部的铁棒。火炭人鲜血直喷,把帕的煤灰洗净,现出打赤膊、穿丁字裤的裸身。火炭人不再涌血,眼眶渗出泪水,长睡不醒了。
“米鬼要回家了。”帕说完,一旁待命的白虎队搬出大铁盘。他们用坠机残骸重新打造铁盘,至于那个螺旋桨,怎么装都不顺,装在盘子顶端刚好。帕一挠,它猛转,螺旋桨甩成光滑透亮的膜子,呼嚧嚧的。帕大喊:“飞机唱歌了,打开路。”白虎队拽开路旁的竹子,拉出一条跑道。火炭人的鬼魂登机,看见窗外的村人对他挥手。铁壳被白虎队摇晃得像起乩的神轿,帕拉绳子让铁壳飞起来,拉了一百公尺,回到格鲁曼战机的坠机地,把绳子绑在旁边的那株榕树。大铁壳饱吃了强风,螺旋桨转不停,永远浮在那,让米鬼误认为踏上了归途而乐晕了。那是空中大铁坟,他葬在旅路上,不会哭号,不晓得出来作乱。
刘金福匿藏火炭人,依军法起诉,但是鬼中佐却下令放他。释放原因多到匪夷所思,比如地牢让火车绊倒,又如那座小森林滋长蚊虫是疟疾的温床,或者就是碍眼什么的。宪兵不断拿令状要刘金福签收,反而被他当餐点吃掉。他不出牢就是不出,硬拖也没用,把关牛窝翻过来也倒不出他,最后用密招把自己困锁地下。刘金福模仿出打雷声,屙尿浇九錾,让它咸得长更多根去找水喝,缠根爬满洞穴,像是上万只的蜘蛛喷出丝线。末班火车入站时,拉娃从小洞往下看,地牢好黑,什么都看不见,丢下的种子还弹了出来。她抬起头,好让车厢灯光透下去些,看到快塞死地洞的树根,藏有湿浊的双眼。里头的老人用泰雅语说再见:“斯嘎亚大啦!”拉娃不相信听到的,哭了起来,说得那样决绝呀。火车启动了,拉娃也只能喊“斯嘎亚大啦”!诚恳地祈求再相见。此刻的她多么恨火车,要是没这吃火的怪兽,这世界不会有战争、分离和哀伤,尤其是汽笛,简直是摧销人的灵魂。到了第二天,地洞不见了,开早班车的机关士再也不用小心闪。宪兵砍除小森林,看到细根把洞填满,像小坟场隆起,连刀也无法斩断那种强悍的东西。刘金福作茧自缚,决定把自己锁在里头变成巨大的九錾种仁,永不屈服。
鬼中佐只好下令帕带出刘金福,任务没有奖赏,“像你祖父那样的,没办法不吃不喝超过三天。”鬼中佐诉诸情感,要帕自行处理。帕又向鬼王求助,编个自己都脸红的理由。鬼王也不吝情地说了计划。帕当晚便向鬼中佐说:“好,我只要一百公斤的大铁锤就好了。”隔天天气阴,天空飘雨,车站的灯壳发出轻微的雨叹。早班的火车到了,五个上车搬大铁锤的宪兵耽误了车程,让机关士猛拉汽笛催人。帕上车,才弯个身,把那支一百公斤的铁锤拎下来。雨越下越狂,天空响雷,帕把大铁锤放入站内避雷,盘坐冥想。白虎队拿着圆锹和十字镐从地牢外的五公尺处向内挖去,用大铁钳剪断九錾根。越靠近地牢,树根越密越粗,挖的速度也变慢。另有十个学徒兵,拿稻秆从地牢上方穿入,好吸走大量落入的雨水。但雨太大了,刘金福猛呛咳,还把救援的稻秆全拔断。两小时后,一个学徒兵冲进驿站,用青冷颤抖的嘴唇喊:“报告队长,老伯伯快淹死了。”瓦屋上跳着豪雨,屋内飘着震落的灰尘。帕阖眼不动,五分钟后起身拿大铁锤出去。走到外头才知雨狠,世界快融化了,广场陷成了大凹槽,中央有个突起像烛芯的黑。帕大喊停,要忙碌的学徒上来躲雨。爬上来的学徒兵挤在车站和民宅廊下,身上都是水痕和颤抖,嘴里塞满了喷嚏声。帕跳下洞,在浑水里走向九錾根茧,用力打它一下,裹茧的泥土马上崩坏,积水泄出来。刘金福的咳嗽声从里头传出来,怒喊:“你们不会争赢的。”话没说完,帕大吼,把大铁锤往地上捶,穴内数吨的雨水喷开来,附近的玻璃窗震动,树叶掉落,大家以为是米机哪时丢下的哑弹忽然爆炸了。帕趁穴内的雨水还没回拢,大脚拧稳,吼力往九錾茧的底部挥锤去了。地板松动了,轰一声,来个全垒打,那个“洞”从地穴飞出去了二十几公尺,落在马路上滑,迸开水花,最后卡在无法入站的火车底盘下。拉娃从车板的小洞看去,那有个大茧,像是足够把关牛窝洗到破皮的大菜瓜布。她听到茧里传来还算顺畅的呼吸声,放心说:“老伯伯,我就说你的‘洞’会飞出来。”
一架三菱飞龙式货机徘徊在蓝天,洒下细小的雨,雨随风飘到哪都是,盘旋的盘旋,跳踯的跳踯,飞舞的飞舞。好多人停下工作仰看,张手接到这种干燥的雨,原来是种子。有些籽有细长的绒毛,它抓到风飞了,飘过河流与森林,来到山林做奉公的人群处。现在,他们花更多的时间和人力在铲山填谷,每天有数百人投入,非加紧完工不可。那些落下的汗,让地面的盐分过高,几乎快长不出植物,倒成了动物半夜跑来舔取盐巴的圣地。白虎队加入工作,身上黏满有绒毛的种子,它随汗水落地。帕趁余闲,沿山路下去,转入森林后硬是把那走出一条回家的新路径,进篱前把种子拍落。篱笆是帕新围上的,里头各养有十只小鸡和小猪,都是他打落米机和抓到米国人所获得的缩水奖品。但是老主人不照顾它们了。
帕把藏了刘金福的树根茧扛回山中,光是解开茧就花三天,好在那些树根是活的,泡了咸水便死了。刘金福被强制拉出地牢,深觉屈辱,此后自囚在梦里,拒绝醒来,他牙齿紧咬,双手紧握而使指甲嵌入掌肉,愤怒完全呈现在肉体上。照料这植物人,帕依三餐把配给的军米嚼碎吐哺,用竹管接上鸡肠当工具帮祖父灌食。定时按摩刘金福的手脚,拍打背部,从嘴鼻把脓吸出。按时翻身,免得长褥疮。每日清晨,伸手从祖父的肛门掏出一颗颗球状的硬屎块,傍晚时背他去散步,一边唱歌一边拍他的屁股,哄他放屁清肠。如是半个月,飘来的新种子在门前蹿成了尺长的野菜,开出下垂的红花,帕摘下来烫熟,嚼碎后灌给刘金福吃。那种菜俗称南洋春菊,日文汉字叫红花褴褛菊,煮后的菜色褴褛,滋味苛涩黏肠,却成为村民饥荒时的桌肴。有人说是飞机草,因为从飞机上撒的,将就食食。有人说是饥饿草,肚枵了,什么都没得吃时,加减有。没有一种名字比光荣天皇更值得的,帕用天皇的年号命名,叫昭和草,意谓“今上(当今天皇)”御赐的。
植物人每天猛长趾甲和头发。帕用军用剪刀铰趾甲,喀声断裂,趾片竟射嵌在竹墙上。再用磨刀石修脚指甲。趾甲很难处理,刘金福会紧握手,趾甲老是刺伤掌,搞得一片脓疮。后来帕发现,握拳不代表战斗,是孤单需要伙伴,便把自己的手钻进刘金福的拳窝。那手抓到依靠,淡淡牵着,脓疮就好了。只有帕要出门时,才会抓两只小猪代替自己,给刘金福牵着。刘金福的头毛长得更快速,像流水往下泼,到处积满斑白的潮水,还流到菜园。有一日,头发碰到阳光,瞬间变白,阳光顺着发丝传送到他的脑袋。梦里的刘金福顿时看见路灯亮了,自己盘坐在路灯下,除了一盏路灯,之外都是坚壁清野、一望无际的世界,于是他大喊,吹掉灯火。帕听到刘金福的梦呓,把他的头发垫在树头上,用菜刀錾。头发太韧了,剁不断,被菜刀嵌进木头。帕看傻了,用手猛扯头发,痛得喊出,发丝像细微的刀子割入掌中。那是刘金福的愤怒之发,斩不断,理还乱,他把不满都囤积在上头,不然会闷死的。
某天下大雨,雨势狠,把屋顶砸出破洞,晴后的日光射进来。那个落下的光印随日头移动,好像在晦潮的房里找什么。随日头北移,光印路线略微南移,九天后照到刘金福的脚。啵一声,植物人发芽了,从脚趾长出植物,叶子茁壮,上头飞满发光的尘埃,如飞鸟环绕在十座小森林,让观看的帕发出喟叹。原来是刘金福的老趾甲钙化腐空了,塞满牢土,便把当时拉娃从车洞丢下的种子全藏在那,共长成三百多株的小苗。其中大拇指的森林很澎湃,一厘米厚的钙化层养了好多热情的秘密,以雀榕最霸道,溢出的缠根裹着他的脚板。帕觉得刘金福想借植物和他说话,便摘入耳朵放,蹲下,捂着听。哇!他听到细根蹿长声音隆隆响,起初以为是风大,但他记得刘金福说过植物会趁打雷时赶快长根,要喝随来的落雨,于是他知道刘金福的梦中在打雷了,豪雨将至。他帮他盖上蓑衣,刻了一条船当床,要祖父躺在两条小猪中央牵着蹄,在日头天也挂上煤灯以防天色随时转暗,让祖父安心。然后他把趾甲苗全拔下,移种菜园,叉着腰,望着日头时还打喷嚏。帕关上竹门要离开时,杵在那看小猪小鸡在篱笆里玩,小猪用鼻子乱拱,小鸡乱掘地穴,到处是疤坑。他又抬头看屋顶的杂草,被阳光磨得泛光,远处的森林在最细微的风中动,好像是喘息的河流,而更远处由树梢构成的山棱线在浮动。他看太久,忘了要出门还是进门。这才进门,看着躺在两头猪中间的刘金福,探探他还有鼻息吗。他脑门总是这种犹豫、迟疑与愁缠的烟雾,几乎遮瞎眼,就是生怕刘金福随时会断气。他最后撒了一把猪菜,去招呼小鸡和小猪,便大声唱歌,边吼边沿着小径回山林做奉公,这样就什么都暂时忘了。快走到时,他听到遗忘在耳朵里的植物还在长,发出咕噜声音,把它种落土,拔光附近的杂草和石头。这植物的日文汉字是踯躅,即杜鹃,叫得更精确是玉山杜鹃。那是拉娃自同部落的人手中转送给刘金福的。玉山杜鹃,在雪中微卷树叶,忍冬待春,泰雅语故称北德拉曼,意思是“再试试看,别放弃”。拉娃部落的人曾携带此种子走五天四夜,夜攻玉山顶,面对曙光,背对帝国最高海拔的神社“新高山祠”,手掌高盛种子,跪地祈求全世界的泰雅祖灵给它力量,能在更低海拔的燥劣环境发芽。然后把种子送给拉娃,期许她获得植物发芽的力量。
夜露滋润,北德拉曼一暝大一寸,半个月后长成树,迸出如白色的花朵。那些数百个铲山的人,终于看到平坦尽头那株开花的玉山杜鹃。他们这才相信先前的猜测,眼前长一公里、宽八十公尺的平台,是一个被云雾掩藏的简易飞行场。他们开始整理飞机道,十六人一组拖动大碌碡压平。碌碡大如房子,从巨岩上凿下来,每个耗时三个月凿成。碌碡也像火车轮般,把石子轧得火花爆窜后剩下灰烬。帕一人就拖动了,他倾斜身体,绑上拳头粗的麻绳,每拖一次就像刀子割肌肤。过度劳动使他们手脚冒水泡,常常半醒着工作,也半睡着吃饭。疲惫得想放弃时,山下传来汹涌歌声,学徒兵爬上树梢或崖边瞧。群山奔腾,有好多人从三个方向走来,还有一朵大云飘来飘去,飘到哪儿,被云影遮到的人群会唱起高昂的军歌。北方是来自新竹州的两百位警防团人员,西侧是来自苗栗郡的百名爱国妇女,南边是来自台中州的三百名中学女子“挺身报国队”。他们来这奉公,困的困,累的累、渴的渴,但是白云朝头顶飘来时,用响彻云霄的军歌赶走云。人声的趜赶之下,白云只能朝东奔向机场。忽然间,晴雨落下,把厚薄各异的树叶敲出节奏,白虎队知道他们为何唱歌了,这是“西北雨”的云,得唱歌应和,便在雨中豪情起来。上千人投入奉公,机场在两天内迅速完工。
天气渐暖了,日头朗朗,踯躅花随日踯躅,褴褛菊逐风褴褛。某一个山径转弯的地方,有个采野菜的孩子发现龙葵上沾了白色物。他大喊,下雪了。说它是雪,它就飘了,像风的灵魂般迁徙。孩子追着喊:“大热天,落大雪了。”他追到视野好的山头,看见到处下起这种雪了。雪景的中央,有一台新式的机关车从瑞穗驿发车,后头只拖着一节花车,绕蜗牛壳纹似的山路往壳尖的机场驶去,汽缸永远处在亢奋状态。那声音泛得远,动物逃跑,风到处乱流,把山屋的梁子都泛歪了,阳光直接戳进刘金福的眼皮。目珠是梦的入口,水晶体折射出的七彩烧坏了刘金福梦境,连白寂寥都不剩。以梦锁国的策略败亡,昏迷一个月的刘金福醒了,感到口渴,端不起身,将就翻落了床,爬到灶下撞翻了水缸喝水。他注意到异状,地上的水滩不断地泛涟漪,便贴上翻缸底形成的巨大集音器,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嚎声。错不了,是那魔剽的力量把他震出梦外。刘金福要杀了这力量,一头撞刀架,一把菜刀插落地。用嘴叼了,顶开门,爬过庭院里开满的杜鹃花与嗡闹蜜蜂。他吓一跳,到处是像雪的东西,昭和草的絮满天飞,数量大得把山棱线撑得鼓鼓的。刘金福想不透这些讨人厌的棉絮哪来的,但不久就爱上它们。白絮黏上了他,风一吹,他跑起来,身子轻盈得像离开弓的箭,拖着又长又白的头发。他忽然有某种感觉,是愤怒,是源源不绝的复仇力量,他要杀光路上睹到的每个日本人,直到也被日本人杀死。刘金福不知道复仇加速了自己奔向最初的允诺——降雪之日就输诚。他跑上帕一个月来往返而成的小径,想不透,这路哪时走出来的,要引他到哪?小径的尽头接上一条通往机场的山路,来到巨大声音的源头。
那是新式机关车,拖了一台花车,爬往飞机场。花车用黑檀木打造,两侧镶上皇室十六瓣菊纹,错上金漆。车内飘满鲜花味,几个十八岁的神风特攻队少年坐在弹簧皮椅,脸上搽了淡妆,颈子系了丝绸方巾,一手搁在窗上,失神地北望蓝天。机场的零式战机挂满炸药,只加了去程的汽油。喝完圣酒一杯,他们会从这启航到太平洋,撞击米国的航空母舰,肉体为“圣战”死亡,灵魂归靖国神社。这新式的机关车叫“紫电”,有三个汽缸,而轮胎上有细钉增加摩擦,力量之大,村童称之为“天霸王”。天霸王烟囱喷出的煤烟与昭和草的白絮绞成一股烟泉往上喷,染了烟尘的白絮又过重地落地。大白天变黑,车头亮起大灯,拼命往机场爬,路太陡峭,三汽缸噼里啪啦地捣,还是难拖动,得由两百多个村民帮助。帕倾斜身子,与十匹悍马在前头用粗绳拉机关车,士兵与年壮的在车旁推,小孩则拿火把照亮路,他们唱起《大地的呼唤》助兴。每当车轮空转,白虎队用木棍插去,撒石子增加摩擦力。在到机场的最后大陡坡,天霸王下滑,巨轮把两个村民的腿压成肉酱。所有人都听到那痛苦的呼叫,像锥子钻人心,不过要是少数人放手救,大部分的人会遭殃,所以只能继续干活了。
这时候,旁观的刘金福靠在树上,一种浓烈的哀毁弥漫全身,他正想要用死亡为自己插翅膀,离开这世界,却看到无数的亲友还陷在地狱挥手。这是最大折磨。他失声痛哭,泪水洗掉身上的白絮,失去轻盈的力量,一寸寸下滑。九降风吹来,把他的长发、寒毛和阴毛瞬间摘光,随风湮灭。一瞬间,慈悲使九錾头成了无毛人,他跪下祈饶:“天公伯呀!你不成青瞑了?我给你做牛做马,你从今要保佑关牛窝,保佑台湾人呀!”刘金福拧干泪、咬紧牙,拖着颤巍巍的步伐,走出森林,上前推天霸王,成为奉公队的一员。
臣服的刘金福拔擢为瑞穗驿的“助役”,也就是副站长,这是顶天官位,驿长只能内地人做。他的工作轻松,结领带,戴盘帽,手提信号灯,用最复杂的心情做最圣洁的工作——擦亮星星。他不反对这头路,还有点喜欢上,唯一的要求是打赤脚,放裤管遮丑。每到临暗的上工前,日警准他烧炷香。刘金福在车站后头,双膝一折,额头触地:“不肖子孙刘金福,脑筋朽朽了,在此向列祖列宗跪拜。”之后将香炷插在地上,去干活了。等他一走,巡警便把香炷踩熄,踢到崩岗下。车站广场早就聚集了上百人屏息,目珠不眨,就怕错过擦星星的好戏。过不久,加挂副厢的引导机车先进站了,向后方打出通行灯号。八节的列车随后翻过牛背岽下坡,刹车器猛响,来令片里耗出了一泡泡的火屎沫,满出一道流滟的天河铁道,恰给列车自天上踢跶来。村童捏住呼吸,不能欢呼,也按捺欢呼。天霸王随后也要进站了,它的汽缸在远处发出雷响,而头灯这里拨、那里挑,像极了闪电,壮观得很。不多久,被村童称为“制云机”的天霸王爬上牛背岽,亮出额前直径四尺的菊纹盾,那是与大和舰同属的超弩级机关,或皇室乘车“御召机”有此荣光。只见天霸王站上牛背岽,气不喘、汗不洒,放一响笛声,喷出十只飞鸟高的蒸汽,浮了朵大白云。它冲下坡时,刹车花火往后丢,像是抛出一款绣花的披肩,那碎飞的小光晶,惹得路旁的草木伸出影子瞧。但火花随即被车旁洒水器喷出的水网抓熄,免得酿灾。孩子再也憋不住气,连连喊万载,欢呼和奋力地高跳,欢迎机关车中的天霸王到了。这场面他们看了数十回,还会看上一百余回,每一次都永远像第一次看到时动人。
天霸王才靠站,有人在车边靠上梯子。刘金福跨上擎马仔,由帕背了一步步登上了车顶。他们经过一个坐在沙包堆里的机关枪士兵,来到路灯下——那是世上最低的星星。刘金福用掸子拂去灯泡上的煤尘,从口袋抽出布绒,盛了电火球擦。那么轻,那么温柔,光亮从指缝漏下,驿站流动着细微的光影。刘金福又翻到绒布比较干净的另一面,再擦电火球,多点手劲,玻璃会咕叽响的。孩子闭眼听,这咕叽声让孩子猛吞口水,全身缩痒起来,便会喊刘金福生病时的那句家常话:“海,我看到海咧!”海呀!孩子们都仰望着,想象那灯光如海潮淹没了整个山谷,在最暗最潮湿的角落慢慢干燥,连最隐微的东西都啵一声长出影子,光影卷卷,奔荡汹涌,辐射出去的影子让车站如盛开的昙花浪蕊。擦亮的电灯更透明,二十公里外都可以看到,更多的昆虫飞涌来,快把刘金福撞落了。在最光明时,刘金福演出自己的西游记影子戏,手靠近电火,把影子投射在附近的山壁上,虫影成了戏途上不断掉落的豪雨或大雪。众人仰酸了头,虫雨也唰满了整车站,约一分钟后戏终了,刘金福翻个手,只见山墙的三藏师徒都走入大雪中幽隐。江湖恩怨,都枕在今夜梦中,行路迢迢,且待明日分晓。手影人分辨不出穿什么衣,也没说话,端看观众各自的配音了。最完美的独白来自个人内心对世界的对话。宪兵认为这没有违法,哑巴戏,鬼才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消……灯……”
影子戏结束了,帕背刘金福下火车,准备熄灯。广场上的百余人一起倒数计时,喊出声音,希望全世界的夜都能看到这盏灯的睡去。
好多看一眼灯,孩子特别把“灯”字拖得长,足足一分钟,把山催眠得打呼了,充满狗熊、山猪和飞鼠的叫嚣。刘金福扣下路灯扳手,啪一声,电火球缓缓地阖上眼,灯芯把光亮吸回电线,沿着独立系统的水力发电机往回送去,经过水轮、流水、山坡、流风、白云,瞬间送回天上。啊!所有人尖叫,电火送回天了,散成满天的星斗。天河鲜鲜,星图淋漓,低得对星星喊话它们会眨眼回应呢!全宇宙为关牛窝点起敻邃的电火珠。夜转浓,风转凉,清风又把星星吹得松动,咻来咻去的,满天流星了。
之后,全庄宵禁熄灯,火车也得熄灯。几个士兵用四根竹子顶着的铝板,放在火车烟囱上,不要让火星露出。不久,夜空中嗡嗡响起,定时到北方轰炸的米机飞过上空,防撞灯飘过了银河。村人知道米机轰炸关牛窝也没用,有好几次他们看到炸弹落下,不是被观世音娘娘接走,就是恩主公开牛车来收净净。他们不认同鬼中佐的做法,得在庄子到处挖防空洞,每家地上都有个肚脐,那是防空洞入口的盖子。他们觉得更见笑的是,竟然挖了一道五十公尺深的大山洞,说是火车的防空洞,现在成了养蝙蝠住的旅馆。
米国爆击机和战斗机飞过后,火车移动调车,链接器哐当一声接上。天霸王在前头拉,后头是老火车姆推。头灯大亮,汽笛一响,沙管放沙好增加主动轮起步的摩擦力,天霸王便去追逐引导车了,轰声通过驿站送行的祝福幡布。八节车厢太多,每节增加一名技工,每转一次弯便用转盘调校齿轮,好让车厢安稳转过去。齿轮快速绞磨,发出奇异的辘辘兽鸣,混合牛群与鬼歌的曲调。蒸汽炉高速地运转,车沿山路蜿蜒,贴近山壁时,乘客能看到诡谲变化的光影,看久了会吐。于是靠山谷且视野广的座位,成了好所在。一个派往内地的白虎队员往外发呆,伏在窗上,看着落入河谷的窗灯忽远忽近的飘跃,他大喊:“看,鹿野殿来了。”引起大家的骚动。
月光下,深谷囤积了光亮、兽鸣和溪鸣,悠悠然,一抹灯影闪过,把河水擦得闪闪发亮。只见帕两手各提大尿桶,晃眼间,跳过河上的石踏,努着身,顺小径奔踏而来。刘金福则坐在他肩上的马擎仔,一手提信号灯照路,一手抓牢帕的短发,身子猫伏,眼神虎亮。刘金福有暗算,昨日已委屈不成那独善其身的小国皇帝,今日就失去自我而成了战火中的孩子的长工,救救他们,加减捞回几条命。但这些救援行动得避开车站日警,便趁发车后行动。追到车尾门,帕放上尿桶,再放刘金福上车。两子阿孙走入末节车厢,那堆满了硬币、铁钉和铁窗,是强制征收后好送往兵工厂炼制成火炮、战车。帕看到公学校的铜像——楠木正成和二宫尊德,身挂“祝出征”的白布条。那个骑着昂蹄战马、一身盔甲的楠木正成,那个背着柴薪、一手握卷读书的二宫尊德,那不是以前入校门时必定敬礼的文武二将,终要熔为炮弹,捐躯为国出征了。帕摸了二宫尊德背上的柴薪底,果真刻了好多名字,那时他们相信奉上一束柴火,把刚出生弟妹的名字偷偷刻上,婴儿不会乱哭,因为二宫会帮忙背着照顾。
两子阿孙走到下一节车厢,三百名工业战士、志愿兵往这挤来,其中的四十个白虎队成员特别兴奋,他们是征调到内地造飞机的少年工,乘这班车走。帕微笑以对地说:“看,你们的战友也来了。”这时其他的六十个学徒兵才从窗外亮出头,双手挠着木窗边,笑喊:“肉攻成功。”他们鼓着屁股,撑起身,勾起一脚便爬进窗,强者还把落在外挣扎的队友拉进车来。大伙从背包倒出油纸包,和一丛丛的苦楝花。日式的毕业在三月底,当季的紫楝成了毕业花代表。花在车灯下好釉亮,随车颤晃仿佛在盛开,人人称美,心中也沾染了毕业情愁。
帕提的桶内也有百来块的油纸包,倒完后,跳车离开。油纸包有拳头大,红绿各半。刘金福要大伙各拿一包,说是向妈祖婆求来的海上专用型锦囊妙计,危险时节能用。大家乐不可支,但操烦要如何用。这时,砰一声,火车后门打开,咻咻风声和巨大的机械运转声冲入,是帕回来了。他从河坝提了两大桶水上车,由于步伐猫稳,身移如风,水在桶里都睡了,怎样晃都不动。但是,尿桶才放到刘金福跟前的地板上,随车晃,水醒了,从水桶里吐出来。
“各位后生人,你们会出海港,但是美利坚的潜水艇会打沉大船仔,极多人不是跳海浸死,就是被鲨鱼食掉。大船沉水时,爱记得两件事才能自救。先扯开红包,把里头辣椒粉丢落海,能呛走食人鲨。要是鲨鱼再来,莫惊,把底裤(丁字裤)解下绑在腰上,鲨鱼看到比自己长的东西会着惊,不敢咬。跳海前,得将绿包的桐油抹在衫服上,人可浮在水上。”讲煞了,刘金福用桐油把衣服搽匀,铺在水桶上权充救生衣,叫三个人站上去。薄衫吃了油,肥得跟木头一样,多几个人站都不沉。示范完,刘金福又说:“后生人,听真来,你们系在腰部的‘针布’,是庄里的妇女特别做的,一半泡了酸梅汁,一半泡粥。你们打仗口渴时,撕下来吮能够解渴。肚枵了,扯下来泡水吃就行了。大家千万记得,要撑下去转来,咬牙撑到最后,命就是你们的了。”帕带刘金福到每车厢,把话翻译,直到大家都懂了。
火车要走远了,六十余个白虎队员趁上坡时跳车,大喊:“同期之樱,莎哟娜啦。”同期之樱的意思是同梯战友。
车上的白虎队则热情说:“同期之栴檀(苦楝),再会。”
跳车的白虎队继续追上去,送行三公里,互勉要写信联络,最后大唱《萤之光》——曲调即是苏格兰民谣Auld Lang Syne,即毕业曲《骊歌》——饯别。车上白虎队也唱和惜别,趴在窗口,或爬上车顶,挥着楝花道别。过了个路弯,发着苦楝紫光的火车走入山水之后。车灯淡,晚风冷,世界终于变得又暗又难解,只有歌声拉得又细又远,成为彼此记忆中互为牵丝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