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团与矮黑人都坐上火车了

村民从灶底、梁上、粪坑拿出偷藏的祖先牌位供养,把家中的日本大麻集中丢入神饡所,放火焚,神社烧了两天两夜。神社口有人在画观音图,给人带回家拜,索图者太多,改用雕版印刷比较快。过了几天,老村民把各自保管的恩主公神灰拿出来,再造神尊。神灰比原本的多出好多。这时候,有一半的人坦承,怕其他人的神灰被搜出,每天在自己的那份偷加一点香灰。造神的老师父焚香斋戒,虔心膜拜东方,一礼拜后,用仙山——红透的红毛馆山也易成此名——仙水和上糯米、神灰。老师父双手这里掐、那里捻,一座神像诞生,把三十只能增加神威的虎头蜂封入,再开光就行了。老师父太久没造神了,玩过头,又将剩余的神土捏出第二尊恩主公。围观的民众看呆了,出声制止。有重听的老师父已经造完第三尊。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一庙有三胞胎神,这让刘金福愁虑多了。刘金福的忧愁是对的,他现在是最受推崇的人,在日本人投降、国民政府来之前的空窗期,大小事包办。看着三胞神,他思绪撇得好远,这时候,附近有一批学生庆祝台湾光复,游行举牌通过,大喊:“三民主义,万岁!”

“啊!三座神明的时代来咧!”刘金福有点想通了,“老师父,好,你的功夫是够庆的。”

三民主义要如何用呢?麻烦的就在这,刘金福实事求是的精神,必要时会花整个下午在蚂蚁的屁股上找屌。有人说创建者孙中山的照片能解谜。拿来的照片里有两人坐在火车窗边,右边是孙文,左边是蒋中正。有好几天,捏着照片思索的刘金福也待在火车上,穿中山装,对窗外沉思。裤子不合身,领扣扣得他呼吸紧。他露出车窗的上半身不变,下身却偷偷换上水裤头,穿凉爽的草鞋。日子越来越急迫,距离要公布三民主义真谛的日子快近了,刘金福仍没头绪。刘金福还用稻草扎出个戴蒋中正纸面具的人,坐在自己对面,陪他吃煤烟、喝窗外落雨,听虫吟鸟啾,望着窗外千千万万的生灵,甚至狗猫打架都充满暗示。

到了宣布答案的日子,村人聚在车站,期待伟大的一刻。火车靠站了,村民拥向前,只见刘金福倚窗沉思,喃喃自语,面貌多么动人。其实刘金福因舟车劳顿睡死了,大说梦呓,但脑袋没停机,他梦到三只鸡相打,再梦到六只猪在抢食槽,最后梦里装满了九只狂乱杂交的蚯蚓。他摇头又点头,觉得三个老婆早已经不如蚯蚓热情,幸好自己的也跟蚯蚓一样软了。这时刘金福醒来,看到窗外聚集的村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还张口歪脖子。他闭嘴,伸直脖子,起身握拳头说:“凭着我和国父共样是客家人的血脉,我发现三民主义的大道理,就是每件事由三个人斗嘴决定,亲像三只公鸡相打。”刘金福接着宣布更民主的消息,关牛窝不只要施行三民主义,更要像蚯蚓闹热缠绵的“九民主义”。村民不懂那是什么,但听起来菜色更澎湃。顿时,车站传出掌声,锣鼓响个不停,大家把火车团团围住,一早根本发不出车。

刘金福另外找八位老人,组了“九民主义青年团”以治理乡政,自己则担任关牛窝区队长。九青团的功夫就是吵,早也吵、晚也吵,吵到最后搞不清楚主题是什么,答案也千奇百怪。有一次,他们接获申诉,内容是火车压死母鸡了。九个老人讨论了几天,结论是公云惹的祸,它媚惑母鸡去自杀了。过几天,有一位老阿婆来求答,说以前打仗时,日警硬是要她献纳黄金买飞扬机,她把黄金偷囥起来,囥到忘了,昨天却在木臼底里寻着,这是为什么?老人把“你还嫌,赚到了”这种简单答案收起来,将自己死锁在屋里,天昏地暗地吵十天,直到一位老人中风,他们才被迫公布答案:“时间老了,木头也会狡怪地中风。”这没逻辑又嚎痟的推理,被其中一位老人写成签诗,放在恩主公庙签柜,称之为“九青运签”。签诗不外乎有“公云无端惹春风,牝鸡轮下觅真情;百物可比老臼木,千捶万打炼成金”之类的,在在摆弄着关牛窝的生活典故。有一天,有人捡到刚出生的孲伢仔,交给九青团处理。孲伢仔横蛮大哭,屎尿喷得满屋子,九位老人忙得无暇讨论大事,光洗尿布就行了。过了三天,孲伢仔哭饱了,安静睡去,非常安详。这时候,火车经过窗外,呛鼻的浓烟杀进来,这群在看婴儿睡去的老人不是咳嗽就是流泪,最后大哭,体悟大道理。“我们不年轻了,而民主痶(累)死人,一切你来决定就好咧!”有位老人对刘金福说。刘金福庆幸那天在车上的梦提早结束,要是梦到蛆吃腐肉,这“万民主义”得全村的家畜来才能凑足。在燥疟的炭烟中,刘金福看到火车走远了,车壳在夕阳下染红,说:“做得,我们去解救拉娃。”

有好几个星期了,车站前的路灯下吊了一个箩筐,里头装砻糠。路过的人往砻糠里塞入纸票或银角仔。砻糠让有心者不因少捐而丢脸。每天打早,九青团用竹篾筛出钱财,垫付拉娃父女长年坐火车的欠款。那时候,车站四周挤了好多摊贩,卖中药、动物皮毛、各种水果和布疋,还故意把猕猴的腿打成了跛脚来吸引人,叫它“跛丽塔”。以前要是有人在车站一百公尺内晒萝卜干或衣服,通通被日警取缔,不然没收东西。现在巡察哪敢管事,大家常常争地盘而流血。心够硬的汉人摊贩比较靠近月台,少数民族的人在外圈,叫卖声却是喊最远。九青团不想多管,事多人烦,车站脏就脏,事后全村的日本人会自动跑出来扫地,水沟的淤泥也刮干净。如果心烦想找人骂,可以嫌日本人扫太干净,他们会很安静罚站聆听。

每天早上,九个老人站在月台候车。路过的日本人会对他们敬礼。刘金福站九青团的中央,上穿中山服,下穿水裤头,等火车进站。车从远方来了,先看到烟喷开,天空画出飞舞的黑潮,像醉鬼游进了村子。有人从浓烟的形状,先猜测今天的物价,趁机赌上一把。火车还没进站,早就有小孩先跑来报告。不过刘金福会亲自看车栏上的最新票价,才敲锣大喊:“今晡日,涨一元两角。”四周响起哗然,大喊吃不消,摊贩赶紧照最新的票价调整物价。到了后来,新物价不再由早班车带来,而是每班车,一日五涨的速度让九青团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九个老人排成一纵队,由带头的刘金福提着箩筐,向每个摊贩收税,好垫付拉娃的车资。


关牛窝火车站进入前所未有的脏乱与活力,牲畜到处翻滚,粪便一坨坨,苍蝇蚂蚁也到处爬。车站附近搭建一排的戏棚,采茶戏、歌仔戏、傀儡戏连番上阵一个月,闹热地斗戏,好庆祝光复。九青团举办“打斗叙”活动,村民把家中的方桌搬到火车站广场,各自掏钱办外烩请客,连续十天,上桌的是又咸又肥的客家食物。到了第四天下午,三十个少数民族的人从五公里外赶来,背袋有小米酒、豆薯、山苏之类酒蔬,自然少不了山猪。山猪自知死期将至,它从背网放山下来,挣脱绳索逃跑,汉人与少数民族人追得汗垢黏在一起,体味缠绵悱恻才逮到野味,结束餐前的联谊热身赛。把山猪宰了,刮净粗毛,切成块下锅煮,煮熟倒在桌上蘸盐或揾豆油下肚,有酒做伴,遇夜上灯。

到了隔天傍晚,哈勇头目若有所思,边吃边叹息,到潮阴的山脚砍回了姑婆芋叶子,垫在地上盛食物,人坐地上吃。刘金福见状,主随客便,也坐在地上吃饭喝酒。几杯酒下肚,哈勇头目又叹起气。刘金福便推去几杯酒,觉得他有话要说,欠酒把喉咙打通而已。

“你有没有看过猴子吃生猪肉?”哈勇说。

“猴子食斋的,吃果子之类,有时啮自己的跳蚤,不可能吃猪肉。”

“错了,猴子最爱山猪肉。”哈勇说。接着他的舌头蘸饱了口水,好像裂成三瓣,用杂糅了泰雅、客语、日语而成的话对刘金福说:他年轻时猎过的动物比星星还多,没看过猴子吃猪肉。日本人来之后,部落附近的猴子反而吃猪肉了。说来话长,没错,是你们害的。以前日本人来时,你们雪候(客家人)很嚎痟地说以后什么都要缴税,连放屁都要缴,又笑“番人”更惨,得穿木屐打猎了。下山的部落的人不懂木屐。雪候说,那是踩在两根大木头上走路。消息带回部落后,长老叫人砍倒两根树干,叫一百人上去用树藤绑紧脚才穿得动木屐,大家在上头吃喝拉撒,花了三天才走出部落。这时部落的人紧握拳头,心想这样哪能去打猎,迟早把野兽吓走。日本人一来,没等他们开口,部落的人先攻过去。日本人扛着炮、拿枪地逼部落的人投降,不听就轰。部落的人死得惨,部落也掉下床,就是输到从山顶滑到河谷呀!说来说去,都是你们雪候乱讲话。

头目哈勇沉默一会儿,喝了酒,涌出了精神,又说:部落的人打输了,没死的人通通站在两根像桥一样长的桧木上,走下山投降。长老要求日本人只要不要再杀部落的人,他愿意一辈子站上大筷子。日本人看了,笑得半死,说部落的人不用穿木屐,学日语就好。教日本话的是部队指挥官,叫松门什么的。他叫人拉来一头山猪和一笼的猴子,喝令人们聚在广场听训,说:“现在开始,我教你们日语。”这话由一个雪候通事翻译完,松门不说话了,抽出刀,对准那头活蹦的山猪挥去,拦腰宰成半。猪尸丢进猴笼。一群猴子靠过去,哪敢吃,有猴子扑过去,其他的才跟着抢。大家第二天又回到广场,再看松门杀猪喂猴子。哈勇他终于懂了松门的把戏,要是部落的人不学日语,就跟猴子一样过着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那天解散时,有人讲了一句日本话“我很高兴”,被松门一掌打得嗡嗡响,好像耳朵飞出蜜蜂。松门严厉说,还没教,不准说日本话。一个礼拜后,还是没教日语。老是延后的主因,是有一只怀里赖着小猴的母猴不肯吃猪肉。松门认为母猴唱反调,看它能撑多久。部落的人很赞赏母猴的骨气,久了又希望它赶快吃肉,免得大家待在广场受苦。连日本兵也不耐烦,硬是把猪肉塞到母猴嘴中。母猴抗拒,士兵便把它双手绑在后腰,拿刀撬开牙板,强塞猪肉。只有老猎人才知道,母猴不吃肉是为了小猴,吃肉后断奶,饿死小猴,这是母性使然。有个日本兵把猎人的道理转达给松门。松门闭眼冥思后,把刀片塞进香蕉,丢给母猴。母猴双手被绑,吃不着。小猴便拿香蕉给妈妈吃。母猴咬一口,刀子割入嘴皮,不吃香蕉了。但不知道原因的小猴还是送上香蕉,眼神传达了渴望更多奶水。母猴索性坐在地上让小猴喂,一口吃蕉,换来一口刀割,舌头最后割成一片片的,死时的双眼微笑地看小猴。太阳光像热糖浆浇下来,这个插曲却让部落的人发抖,鸡皮疙瘩直冒,看着母猴死掉,让小猴吸足了奶水。有一位百岁的长老,死也反对部落的人学日本话,免得身后无法跟祖灵沟通。他看了这一幕顿悟,硬着骨头站起来,说:“我的舌头还很软,能讲日本话。”接着他折断竹烟斗,用尖锐的部分刺入舌头,撕成两半。部落的人开始割舌头,妇人用口簧,勇士用石片。大家割开舌头学日本话,广场都是血。这么做是因为泰雅有传说,一条蛇为学人类讲话,好吓走老鹰,代价得把自己的舌头割成两半。

哈勇头目讲完这故事,听者的酒意全消。他张开嘴,用手拉出舌头,指着舌板上的某条裂痕,支支吾吾地说:“这裂痕比蚯蚓还长,花了两年才愈合,每吃东西会痛。那你们知道,为什么还有旁边这条蚯蚓线?这是要学你们客家话才割的呀!”哈勇见大家沉默,又说,“可是我现在老了,舌头硬得像被苔睡死的石头,好辛苦呀!现在,台湾光复,不用讲日本话了,但又要讲普通话。我不想当蛇,我是泰雅人,不想再割舌头了,也不想同部落的人再被割舌头了。”

在场的听了不说话。刘金福感到大家的酒意退了,气氛也局促,便邀了酒一大碗,说:“我花了一年研究,发现普通话不难啦!照我的方法就对了。”此话一出,在场的抬头相觑。见大家眼光铆过来,刘金福也有三千扁担的忧愁似,唉唉唉地说起来。他说,他关在火车站的地牢有三年多,吃尽苦头。有一次,日警把腐烂的动物内脏丢进来,世间就是这最臭,发酵的废气往鼻孔钻。从此,地牢成了大家的垃圾桶,啤酒盎仔、米酒罐仔、罐头壳、烟蒂头和车仔废气全滚进来。他把有字的纸片贴在牢墙上,啤酒标签、香烟盒、防空倡导单,没错,有报纸更好,即使被人用来擦过脸油或包过猪肉而变得透光,他都用酒罐压平,黏成壁纸。他说,他这么做,不是打发时间,是想钻研日本的文字与唐山字的关系。他经常抬头问那些马路上经过的小学生,这个字怎么念。渐渐地,他发现日本人聪明,但是,偷吃了我们唐山字后,没擦干净嘴巴。比如,日本人爱颠倒讲,像“运命、绍介”这词,倒过来就是普通话。又像“豆腐、发现、利用、价值”等多到算不完的词,念法跟普通话差不多,差就差在日本话讲得快,普通话讲得慢。四脚仔做事急,讲话也快,生鱼片也不煮就吃。说回来,客家话跟普通话也有关,像“康健、闹热、人客”颠倒讲,就跟普通话一样。总之,例子说不完,反正学普通话,有日本话和客家话当底子就行了,遇到不会讲的,颠倒过来讲、慢慢讲就对了。

这是关牛窝语言学上的大发现,结论有力,像把一条活跳跳的鳗鱼塞入大家的耳朵,把耳膜当鼓打了。刘金福知道大家都听到世界的声音,趁气势旺,决定几天后成立国语研习班,请老师教大家讲普通话,也不枉费一张嘴只懂得吃饭吹牛呀!一时间,众人起立欢呼。哈勇头目一扫心中阴霾,终于有台湾光复的心情了。


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当天,鬼中佐集合了士兵收听消息。收音机放在司令台,大家站在操场。不久,收音机发出叽叽喳喳的怪调,好像它是昆虫箱。军人听不懂天皇的玉音,但听懂语气,隐约告诉他们停战了。老兵一脸悲凄,暗自松了口气,倒是新兵哭出来。有人自知不只输了,往后还得受人统治,解散后将水银包覆麦芽糖,吞入肚自杀。日本人情绪激烈,表情却无比沉默。到了隔天,有个台湾新兵借由厕所被弄脏而打了刚路过的日本教育班长,一脚把他的头踹在尿沟,报复班长之前训练时老是找碴。班长被踹,立刻弹了起来,指头并在裤缝,低头赔罪。新兵笑了几声,回房收拾包袱,吆喝几个同期的新兵,到街上搭火车回家。

临暗时,误点的火车还没来,几个要回家的新兵坐在长椅上,看着广场上的怪景象。村民叫喊庆祝,乱敲脸盆,好像用老方法面对日蚀;还有人把那帧B29铁皮的洋女图扛着走,到处摇摆,大呼米国人万载;有人推着一板车的稻草所烧出的火冲过广场,纠集众人,大伙合力推,像神风特攻队一样冲进神社轰炸。新兵没加入,也没有助声,安静地看着路上的牛筋草,巴不得火车快快进站载走他们。火车今天不会到站了,被沿路庆祝的民众碍着,停在二十公里外。唯一靠站的车再也不会动,那是一辆被米国飞机打坏的车厢,就停在广场附近,牵牛花是唯一的乘客,从地上蔓延上去霸占那些沾满血的地板。就在这时候出现一列士兵,他们衣服褴褛,步履歪斜,脏乱的头发随性地披在额头,在黄昏下特别吓人。

“那是传说中的鬼兵队(军队)。”新兵们站起来,惊讶地睁眼。

新兵们听说过,曾有一队远征东部的年轻士兵消失在中央山脉。鬼中佐派出数百人次去搜寻,出动顶尖的泰雅老猎人——能嗅出人的味道。猎人听见年轻士兵的歌声和争执,循声而去,不过寻常的溪水声。猎人抓到吸满血而变成茄子的蚂蟥,把蚂蟥咬破,尝出是人血,而且他们缺盐巴而味淡,但方圆一公里内没有任何动物。猎人最后下结论,这支军队早死了,鬼魂被矮黑人设下的迷宫困在山林,在大山徘徊。有人也听过另一种说法,说那些是逃兵,不敢面对世界才躲在山林。此刻,新兵眨眨眼看,广场上的鬼兵队莫非是传说中消失的士兵。他们衣装破旧,眼神疲惫,扛着恐怖的野兽尸体。有的断臂,有的脚折,有的躺在担架上呻吟,前头士兵的胸前还用白布挂着骨灰箱,为首的人把旗子抬高,夕阳把日丸旗照亮了。

“兵队听令,踢正步。”领队的帕大喊。鬼兵队抬高脚前行,配合脚步。拿拐杖的学徒兵把杖子举起;躺在担架上的甩起手臂,代替受伤的脚。庆祝日本人战败的村民停下动作,原以为这支是逃跑的日军,却踢正步走过。车站前的几个新兵,被这幕震慑,忍不住把屁股从长椅上拔开,站起身敬礼,并且跟随在军队后头走。

鬼军队踢正步到练兵场。帕大吼,要求开门。没有门了,因为刚刚被大胆的村民拆去当墙,只能在原处放一条竹竿来挡人。吼完第三声,哨兵才惊醒似的移开竹竿,让军队走进操场,整好队,等待鬼中佐的校阅。好多村民听说消失的鬼军队下山了,跑来斗热闹,等到有人趴在围墙上观看也不受卫兵阻拦时,大家纷纷跳上墙坐。等了半刻,鬼中佐才从办公室走出来,看来是费时整理思绪,好对这批军队讲话。鬼中佐站上讲台,发现下头的士兵多么残破,遭受比烟硝更大的折磨,用桧木片当扣子、构树皮当皮带、鸭腱藤当绑腿,有的人衣服破烂得能见到洗衣板似的肋骨,没有完整的衣料,但精神无比完整。鬼中佐只告诉他们,你们辛苦了,便不多说话,让大家沉湎在各自的心绪,赢就赢、输就输,各自盘算去了。这时帕腰侧的防毒面具袋钻出一颗熊头,愣着眼神看世界。鬼中佐微笑,上前摸小狗熊,要解下帕的钢盔。但帕不依,也不伸手拒绝,便支出下巴好绷紧帽带让鬼中佐解不下帽带扣。鬼中佐才瞧见帕甚为怪异,飞行镜里充满流光似,出其不意地掀开那。一边风镜里流出热情的泪,另一边却流出又黑又烂的液体,分不清楚是泪是血。

“说吧!大声说出来吧!”鬼中佐看到帕有话要说。

于是他大吼出来:“报告,白虎队完成任务,请求归建。”

鬼中佐环视四周,上百个士兵在观看,还有逃走又跑回来的新兵,更远处的墙上跨满村民。他知道,大家等待他如何处理鬼军队,便说:“特攻队听令,建制解散,等待中国政府的接收。”说罢,他脱下军衣,露出白色汗衫,也命令帕要下令特攻队脱下衣服和卸军备,彼此不再以军人身份面对,然后说:“走吧!到河边洗澡把自己洗干净,谁跑最后,晚上来个海军制裁。”帕下令后,大家往河边冲出去,彼此无伤大雅地碰撞和抱怨,越跑越快,快把肋骨喘断了,唯有这样短暂的全力冲刺,才能甩掉微酸的心情。小径的尽头是一片干净河水,他们飞跳去。水波乱颤,夕阳已尽,恰好那些水声轻轻又微微地值得他们沉湎片刻。

后来,他们离开河坝时都扛着石头,回到练兵场。那些石头垒在练兵场四周,并和上红毛泥,成了城墙。士兵每天垒高城墙。城墙长高的速度很慢,甚至比牵牛花还慢。每天中午,鬼中佐趁天气好,用高炮望远镜朝关牛窝扫视。他往村口瞧去,那热闹得像踏翻的蚂蚁窝,摊贩争地盘,野狗争骨头,靠着几个九青团的义警指挥。义警穿蓝衫,腰系红布条,穿包鞋,遇到区队长刘金福不是日式的鞠躬或西式敬礼,而是单脚跪地,全然是清国那套。至于往少数民族部落的山路那头,鬼中佐看见不少人拖来木头。木头没晒干,木工就架起来当梁,盖起了庙,屋顶还未成,就有不少老妇朝庙里的三座神像持香跪拜,表情激动。他又往火车站眺去,村民在车站附近盖草寮,把那个B29机头的洋女人图供在里头,庙楣挂有刻着“米国宫”的木匾,主祀的是玛利亚·观世音娘娘。村民用油漆画回她的原样。她穿泳衣,两颗奶子大得要喷出汁。香火颇盛,烟气一蓬蓬,把屋顶掀得像煮沸的锅盖在动,得放石头压。再往远眺,村尽头驶来一辆火车。车靠站后,旅客纷纷下车,有人从窗户直接下货,吆喝声大。一个穿便服的日本军官最后下车,他压低脸孔,沿着马路前进,稍后追来的火车几乎掀飞他的帽子。

便服军官来到练兵场。城墙又厚又硬,而且会长高,累积上去的新砌水泥颜色较淡,爬上去的牵牛花尽情开花。要不是三天前他来过,还以为走错了,而且看情况,他三天后还会再来传达军部的重大命令。他从中午等到傍晚,厚重的水泥门没回应,便把公文塞入门缝,搭最后一班车走。黄昏中,鬼中佐走上城墙的鹰架,从望远镜中看到火车载走便衣军官,也把要求投降的公文撕碎后往天空一抛。这一个月来,鬼中佐宣布独立,以练兵场为据点立国。在宪兵持枪戒护下,高炮部队一天内把六座炮拉进练兵场。八匹战马、三条军犬、八十名依附的日本士兵和台湾地区的士兵盘踞,准备长久对抗。六个宪兵每天驾马,骏蹄翻风,在村子里挥旗子,宣示主权。其余的士兵趁夜从河边拖回大石块,慢慢地趸起巨大的城墙。一个月后,城有半丈高,耐得起火车撞。完全不顾总督数度下令,要他们卸下武器,静待国民政府军的接手。


到了一九四五年十月,久不见的六节火车来到,车头好久没这么喘了,从五公里外能看到浓烟。车上的吴汉上校第十次要求减速,怕过快,车子翻落谷,他对日本制的东西没多大信心。一个下坡,发怒的吴上校从椅子上跳起来,要兵把子弹上膛,要是车再快,把车班人员毙掉。说罢,他晕车吐,酸馊味更让其他士兵也吐起来,整辆车的鱼肉烂汁从车缝流到路上。车比预计的晚六个钟头到达,但是刘金福却利用这些时间,多给大家勤前教育,好扭转国军第七十军从基隆上岸时穿烂衫裤、背大镬、擎破伞的旧观念。

他站上讲台,对车站前的百姓解释:“国军如果背大镬头(锅子)?那一定是……”

刘金福还没说完,孩子们接下去说:“那铁镬是用来挡铳子的。”

“他们衫服穿得烂烂的。”刘金福再次提醒。

“那是铁布衫,用来挡日本人的铳子,因为镬头被打烂了。”

“很好,他们会背烂遮仔(雨伞)。”

“那像是蜘蛛精的芎蕉扇,打开就会扇出风灾,把人喷走。”

“千万记得,他们的绑腿特别肿。”

“我们背下来了。那里面放铁沙,国军在练轻功。”

刘金福最后下结论,要不是国军有真功夫,怎能打赢,千万别小看他们。大家等到腿快发芽时,火车来了,白天开大灯,煤烟雄赳赳的,通过广场上头写有“还我河山”的华丽欢迎门。车站响起掌声和乐队声,欢声沸腾。九青团团长刘金福一喊,四周喊起台湾光复、欢迎祖国的呼喊。火车的煤烟还是令人厌,惹得大家咳嗽,几乎遮瞎了视线。风吹来,火车现形了,流出烂鱼臭肉,窗口挂着士兵头,涎着几乎垂到地的胆汁。村民吓一跳,以为这是地狱来的列车,只有狗最快活地跑出吃呕吐物。风停了,火车煤烟很快又囤起来,把整列火车巧妙地藏住,在吴上校的一阵咆哮后,整顿好的数百个杂牌军摇摇晃晃地从煤烟中走出来。眼前的官兵穿得笔挺威武,长靴够呛眼,根本不是外头传说中的穿草鞋、背大镬、衫服很破旧的阿山兵,也就是说他们什么功夫也不会,也许喝口水就拼命咳。

“那不是国军。”一个孩子忍不住大哭,“他们什么功夫都不会。衫服净净俐俐,也没打过仗。”

但这些军备很眼熟,说不上哪不对。一个小兵踢腿走,没几步就把一只靴子撇飞了,露出的脚还穿着草鞋。“穿鬼子的靴还挺不惯呢!”小兵抱怨。可是这招让孩子乐死了,更用力鼓掌,他们看到那只靴子飞进火车的烟囱,简直会轻功。顿时广场响起掌声,村民松口气,原来传言不假。那些阿山兵只是套上接收来的改装日本军服。

这是个新的时代,一个营的国军来到关牛窝。左撇子的刘金福用举手礼欢迎。吴上校硬是扳下他的手,要他用另一只手。其余的八位老人搞混了,干脆两手举至眉。“这是靠右的时代,”吴上校露出门牙,严正地说,“火车也要走右边了。”然后要那些高举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子的孩子,一律用右手举摇。吴上校马上要士兵搬来桌子,和区队长刘金福签了协议,每日提供米粮、蔬果和肉品给国军,好打赢那盘踞在练兵场的日本残兵。刘金福毕生就等这一刻,一个苦等五十年的消息,他拿出红绒布包裹的总统玉玺,毕恭毕敬地呈上,说契约不用签,他说了就算。在吴上校的坚持下签约,刘金福落款写九民主青年团的头衔,也给其他八位老人一起签名沾光。吴上校也拿笔签名,但是桌子直跳,害他以为是眼皮跳灾误看了。当他派十个人也捉不住桌子时,脑壳冒烟,掏出俗称驳壳枪的毛瑟C96手枪,凌空勾一响,说谁再摇桌就毙了谁。大家滚开一丈远,但桌子还在跳,嘀嗒嗒的声,像马儿顶起了吴上校跑,四处撒欢,直到它跛断了只腿还翻在地上来劲地跳。吴上校知道有神力影响,力量来自附近。他推开人群,走到车站边的水塔下,看到有人拿起大石头往地上摔,地上凹成穴,每次都让整个车站跳动,连带使桌子也成了马儿跳。那人是帕,他戴上飞行镜、飞行皮盔,身上缠满凸出的筋脉,照例给来宾表演摔石头,顺道把凹穴里一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六脚鸡给砸死死。可是鸡被砸扁后,它一呼吸又恢复原样,还大声啼叫。

“身强体壮,好个当兵的料呀!蒋委员长会喜欢的。”吴上校惊喜说。

“他荷尔蒙太浓了,脑壳里有幻影。”刘金福很抱歉地说,“昨晡日,他看到这洞里有一只长角的马,看差了。”

口译不太清楚荷尔蒙该翻成什么,便说:“他力量太浓,昨天的头上还长出角。”

“长角,龙种呀!能当兵更好。”吴上校说。要是有人说帕是盘古后代,他也信。

刘金福听懂当兵的意思,穿过一群围着帕的少年,扯下他的飞行镜,急说:“他目瞨了,只剩一只目珠能看。”

帕露出骇人的左眼。里头塞了用干燥牛眼膜制的假目珠,只有瞳孔,没有眼白,看来鬼乌乌的。刘金福用针刺入义眼,证明是假的。那支针太细长,触痛帕的脑袋神经,他癫痫发作,倒在坑里挣扎,像只螃蟹不断口吐白沫。那些还坚持留下来的白虎队员,抽出腰际的竹刀,刀尖向外地围着帕保护,怕有人趁机对主子不利。“压住他。”刘金福对白虎队喊,然后拿出玻璃针筒,往帕的心脏附近插入荷尔蒙药剂。他不知道,这种安非他命剂再多半筒会搞死帕,以为是万能的解毒剂。帕的体内又流窜暴热,不再翻眼白,癫痫暂停,手一翻,把压在身上的十多个少年洒个半丈高。这时候,那些落地后的少年又把刀尖对向帕,怕他发狂冲来。刘金福转移帕的注意力,拎起半捆的稻绳,往刚出发的火车抛去,大喊:“去抓烟。”帕一个豹跃,叼起地上的绳子,往火车顶攀了上去,轻盈得没有把车壳刮花。帕摊开绳,要捆住车烟囱喷出来的浓烟,空忙一场,又忙翻天了。安毒引起的幻影,让他整个脑袋都冒泡泡,也越来越失控。火车经过练兵场时,帕跳下车,趁自己的影子还没落地,人已轻得爬上半丈高的石墙。墙下的日本军大呼精彩。帕在墙上回头,往驿站那头看去,国军开拔而来,军乐轰隆隆响,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刃亮,像一群鱼鳞的折光。国军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国军的后头,一群百姓敲锣盆、吹唢呐,拿着蒋中正的人头牌,或扛着彩带,浩浩荡荡跟着来。

“万岁!万岁!”村民用国语大喊,不再用“万载”了。

国军到距离练兵场前一公里停下。吴上校决定在河谷边的竹林扎营,建立基地,趁机突袭日军,用最强的火力与最少的伤亡,拿下小不拉唧的练兵场。刘金福使个眼色,村民们就知道要干活了,拿出柴刀把整片竹子砍倒,又把竹子扶起来架营舍。几天后,营舍好了,国军吃完大锅饭,前进到练兵场前,躲进早已挖好的壕沟,隔着火车路与日军城堡对峙。不过,对吴上校来说他有不费一兵一卒就制胜的计谋,那是时间消耗战,他只要包围那群关在笼里的狗,直到它们自己打开狗笼,摇尾巴投降。时间一天天过去,包围战让国军闲得发慌,枪杆子几乎能当锄头用,他们在壕沟种菜与养鸡,甚至萌生蓄水养鱼的念头。到了晚上,他们点灯玩起竹雕麻将,半夜还在碰呀吃的,大喊杠上开花,自摸。透中午,伙房兵在碉堡前煮饭,甚至烤出锅巴焦的香味,趁火车来时卷动的风把饭香吸进练兵场。这是吴上校的欺敌策略,城外大吃大喝,城里快没粮了。这能崩溃日本人的意志力,即使是铁打的人,总会被这些国军娱乐的幻影吓坏。


国军最强的实力是发挥在飞机场。机场停了几架日本战机,已三个月无人管,国军接收后,吴上校派两个班的兵力去管理。往那的山路被杂草吞噬,台风也毁了一段,他们进入机场时被所见震慑。啊!如此轻叹。眼前的跑道长满了带絮的昭和草,风吹来,白絮迸飞,机坪停的那架日本战机仿佛自在翱翔。他们走去看,飞机像刚出厂,罩舱玻璃明亮,轮胎缝也没有灰尘。机堡停的三架也好干净,找不到战败痕迹。“有鬼。”一个小兵以大吼驱赶自己的恐慌,指着远方,“还有一匹马儿。”跑道尽头有匹枣栗色的马,马低头啃草,上头由老人倒骑着。老人戴斗笠,腰上插了根箫,不论是马或人的动作都缓慢得很,难怪误认成鬼。

“是仙人才对,他倒骑马,是八仙的张果老。”另一个士兵说,“他不骑马时,把马一拍,喝啦呼的,能把马折成一张薄纸,放口袋。”

“你们终于来了,那些飞机都给你。”仙人用客语对走来的国军说,“但是马仔是我的。”

国军听不懂仙话,卡了脑壳,僵在原地,只有拼命摇头。这时有另一个士兵大吼:“哇,他拉屎了。神仙不拉屎,他不是神。”

老人屎尿都拉在裤裆,臭液渗在马背,苍蝇缭绕。怪就算了,更怪的是倒骑的老人抓住马尾,身体鲜有动作,头也不动地凝视前方。老人看到士兵仍纠集在马边大吼大笑的,他心躁了,一边抽泣,一边低声地哀求。他说,日本人撤走时请他清洁与管理机场,共有四架飞机,他天天擦得金炙炙的,房舍那里有三桶汽油,一台欧多拜,统统去拿,别站在这。士兵没有离开的意愿。老人说出更多的筹码,包括碉堡里还有桌椅与军毯,甚至说家有金项链一条,日本人以前拿不走,现在都送你们,走吧!不论老人如何哭泣与说话,身体总是僵着不动。这反而引起士兵的好奇。

噩梦还是逃不掉。士兵将老人拉下来,把军马当战利品带走。马不依,士兵拉得更紧。军马乱跳,昭和草在激烈碰触中吐出棉絮,起先是一点点,再来一簇簇,最后一云云地飞起,机场连锁反应地冒白雾。战马像是陷在白云中挣扎的麒麟,没辙的士兵只能站在外围,免得遭殃。之后马的鼻孔与嘴巴喷血,越动喷得越激烈。棉絮沾了洒开的血雾,成了疙瘩,湿黏黏地落下。这马是完蛋了,长痛不如短痛,老人拿出腰间的箫,给了它几棍子。马吃疼,跳了几回乱,头栽在地上,翻肚打滚地安静下来。死了?留下士兵们满头包的疑问。云过岗,风转凉,白絮都黏在那摊马血上,很快鼓成大坟包,摇来晃去,一阵风把它吹走,滚过整座飞机场不见了。只听见箫声搁在草原上,幽哀得很。老人已走远,谁也追不上了。

“我就说他是张果老,甭抢他的马,一抢都没了。拉屎只是障眼法。”一个士兵说。

士兵最后在机场外三公里找到死马,卡在十公尺高的山黄麻上。他们砍倒树取马,拿来当晚餐肉。他们有的干过大刀队,拿刀比拿枪溜,利索地划开马肚皮。马的肠胃成了狼牙棒,全被铁钉刺穿。过了三天,马快吃光了,马头肉也炖了吃,马骷髅当凳子。一个士兵在机场四公里外,发现那位带箫的张果老在捡柴,跪叩一番,毕恭毕敬地请回来给班长问话。老人要了班长坐的马骷髅才说出实情。老人说,他原本是帮日军种菜的。日人输了,把机场的东西都动手脚,交给他管,要他擦飞机,好好照顾马,才撤退到练兵场。马喂了铁钉,骑太快会大量吐血,能栽死人。不过这马懂人性,喜欢人倒骑。但老人骑马时不敢乱动,怕它跑太快死掉,自然在上头拉屎屙尿了。

士兵看着老人拎着马骷髅走,松了口气。要不是老人先骑在马上,谁跳上去不是摔成瞎残,也是断手脚。接下来几日,士兵几乎被自己搞疯了,怀疑军毯里藏针、桌椅会喷出铁钉、山泉被下了细菌,谁放的闷屁可能是毒气战。他们把桌椅烧成灰,军毯拆开,谁放屁得先大声告知。日军军毯扎实,两面缝成一条,这拆出了学问,他们把一面拿去报缴,另一面卖掉换酒喝。山里多湿气与鬼怪,风也强,只有酒能抗衡。有一天,一个无聊的士兵偷骑机车摔到山谷,摔断腿,也把机车摔烂。他们把报废的烂机车运下山变卖,换了半箱酒、两只鸡与一个女人陪睡三天。偷窃是瘾,做多就以为是对的。半个月后,这些陆军摸熟了空军的门道,懂得发动飞机了。他们把飞机推到跑道中央,拆开罩舱方便逃生,之后发动引擎,用木板与铁丝固定油门,然后紧急跳逃。飞机没有升空,卷起了三丈高的白絮,逆向撞上另一台同样操作而来的无人飞机,轰然发出巨响,双双炸成了碎片。四台飞机的下场一样,被拆成碎片,检查里头有没有杀人的铁钉,再运下山卖。好长一段时间,火车载出去的都是飞机零件,载回来的是回制的铝盆。

变卖所得的钱落入士兵口袋,不久又掏出来,刺激了关牛窝的经济,大家都赚到了。关牛窝的新鲜事对国军来说棒极了,铁壳子的阴气让水结冰,茅厕地上有张吃大便的白嘴巴。他们出手阔绰,撒钱像是在战场上抖机枪,但是银弹很快散尽。此后,他们到商店看到好货,习惯赊账;上酒家喝酒玩女人,总要记账,要是头家敢拦下说不,他们把随身背的仿德式中正步枪或接收的三八步枪取下,说,行!这抵上钱。国军快吃干用干车站附近的商家。此后,很多店家看到国军来,赶紧关上门,只有懂门路的才知道从后门进入。有个五金行人员不甘损失,送给国军神奇的水龙头。士兵乐坏了,需要这种被誉为强力抽水机的东西,扭开就有水。他们装在树干、枪托与墙上,扭开后什么也没有,气得抓人。五金行人员早就逃跑了,只留下一则天大的笑话。只有一个士兵成功,他夜间频尿,把水龙头卡进了那话儿。不站夜哨时,一觉到天亮,醒后开水龙头放尿了。


有一段时间,恩主公庙的副祀妈祖降乩,吵着说要坐火车。被降乩的是别地路过的乩童,九青团嫌他闹事,给了钱打发。不久,宫里的乩童也甩头跺脚,用女人生气的声音:“我要坐火车,包袱拿好了。”九青团嫌他醉了,请他回家休息。然后,山羊、母鸡被降乩聚在广场,傲慢霸气,能肯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脾气。九青团开会,对近日的异象想破头了,他们仰头看天花板,打发时间,上头都是小学生在这读书时丢板擦造成的粉笔痕。刘金福跷两脚椅仰看,不小心倒栽了,脸部充血,起身时扶着扫把当关刀,一看就是恩主公降乩。他拿扫把敲着其他八位老人的头,说:“阿姆唉!‘那个女人’要上火车去。少在宫里烦我。”

“让妈祖婆上火车去。”八位老人惊惧极了,对着清醒后的刘金福说,“‘请’你带他去。”

这不是请,而是命令。到了妈祖出宫上火车的日子,庙前挤满了信众,大家拈香祈祷,有的跪哭。妈祖上了辇轿,一脸素朴,也没有喜气的晃轿。神轿前往车站的路途,民户前大多备以素果恭送,也不挂灯笼。有人放了一串鞭炮,世界突然变得好热闹,很快被庙方的纠察泼了一桶水。传言果然不假,大家都说恩主公与妈祖婆这对公婆闹翻了,妈祖要是不出去散心,准会闹家暴,让恩主公跪上算盘了。就在广场一片肃穆之情时,火车来了,靠站后他们看到那个被精美装潢的窗口,缀饰了金粉灯笼、金瓜木雕与坠穗。窗边并插了营旗,意谓车上有三千营神兵驻守。火车开了,买票的村民上车陪坐,没票的跑步送到村口,妈祖坐在窗口向他们告别,迎风顾盼。一天过去了,一礼拜过去了,乩童没被降乩,没有任何动物聚集在庙广场,妈祖不说话。恩主公更不回应,即使刘金福故意去跷两脚椅摔昏自己也就昏倒了。此后,“火车妈祖”出名了。不少失婚的妇女来请他指点迷津。她们先练熟在短时间内上香跪拜掷筊抽签,还有架拐子。趁火车靠站的五分钟,她们在人挤人的月台上边用拐子边跑流程,手脚慢的得追去,而不是等下班车,因为永远有人会插队。

妈祖得有人服侍。刘金福自然是首选。每日奉茶上香,供上鲜花素果。香客颇多的,大家热情地挤火车上香,香油钱也多。香炷飘起浓烟,车顶积了一层又厚又黏的油,不少蝇蛾黏在那。当旅客与香客都少时,刘金福仰头,看那些黏住的昆虫挥翅膀挥到死,甚至黏死的壁虎已烂成残骸。他担心的正是这,火车煤烟再加上香炷熏卤,妈祖快变成黑木炭。

“那些神都是黑人。达尔文说非洲是人类的起源,你在拜人类的祖先。”说话的是尤敏。他是小学高等科毕业,凭着旅客丢落车上的日文版《读者文摘》,颇懂得一些知识。

刘金福听得雾煞煞。尤敏再次讲解,陆地的生物是从水中进化的。刘金福点头说沙悟净是从河里爬出来的,说得真好。尤敏又说人是从猴子进化的。刘金福点头,孙悟空就是证明。尤敏说人类进化得很慢,要经过很久。刘金福叹了一口气,说积习难改的猪八戒就是一辈子被当猪哥牵。可是当尤敏说到人类祖先来自非洲时,刘金福终于大骂了,他说唐三藏最多走到印度,那个姓达的家伙乱说,没读通《西游记》。一场谈话就此结束,尤敏觉得自己对牛弹琴,快气翻了,倒是拉娃已笑翻了。

“神像外加个玻璃罩就行了,就能防烟又防风。”拉娃说。

绕了一大圈,刘金福终于喜欢上这答案了,满心欢喜地看着拉娃。她笑容灿烂,深邃的眼眸没有世俗味,像一朵百合,这是刘金福能想的最棒譬喻。这一聊便开启了话题,两人比手画脚。刘金福娶的三房中第二房是少数民族的,多少会几个可怜的字汇。这一比,比出感情,他在车上住了半个月,还要求九青团每日在火车上办公五小时,审理那些鸡毛蒜皮的案件。比如,有人问九民主义比三民主义多了哪六项。火车是伟大的九民主义孕育处。九位老人想呀想,车震得难受,还要被那些案件折磨,妈祖也不显灵一下,搞得他们难受。这时拉娃开口了,她说每个主义下加上乘3,能勉强过关。又比如,有人陈情说,那些阿山兵常去狩猎,只打野生动物,也打开农家的栅栏让猪羊变成野生的。八个老人对国军的行为拍桌摇头,第九个拍桌摇头的刘金福说,少几头猪算什么,国军练枪法,才能早日打到四脚仔。坐在附近的拉娃也跳出来解围,她说,请居民把围栏做大一些就行了。

“没错,”刘金福说,“把关牛窝围起来就没事了。”


干扰九青团办公的不是车窗外强风,不是煤烟,也不是车震,是那些参观拉娃父女的游客。小女孩能言善道,多给些钱,还能帮你解运。这时拉娃与尤敏在车上待了五百一十九天。情况不似战前受瞩目,但游客仍不少。父女大方地掀开布,展示肉体相黏部分,以便索费用来度日。不过,拉娃的脚还不松开,她相信战火没结束,随时爆发,带走尤敏的性命。要把尤敏这条山猪样的人锁在车上也不简单,他习惯了,自嘲成了平地人养的那种神猪,身体太胖了,得吹风、听汽笛,在摇晃的环境下才能入睡。他们用夜壶盛尿,大便就拉在姑婆芋或报纸上后丢到窗外。洗澡用干洗。有钱人会在车靠站时买摊贩兜售的湿毛巾,擦掉脸上的煤烟,用完即丢。这种丢在车上的湿毛巾对父女很好用,洗净能拭体。还有尤敏宁可花时间运动,也不愿花时间生病,伸手抓住窗户上方的置物箱当作单杠,把紧抓椅子的拉娃扯得上上下下,也达成运动目的。他们在车上发展出生存法则,吃喝拉撒,歌唱跳舞,一派山地人的乐观。而且,父女俩精通火车,算是火车迷了,比如机关士在光复后改称司机,机关助士称作司炉;知道每班车的起讫时刻,车误点了会在哪个直线路段加速追点,拉汽笛的节奏能分辨是哪位司机;蒸汽味腥,是水箱长苔了;爬坡无力,该通烟管了;煤烟味道能分辨出石炭好坏;还有哪位司炉经验不够,清理灰箱时加不够水,搞得全世界都涌尘不堪。

尤敏把父女的生活写成日文文章,再请人翻译成国语。插画由拉娃来。她死也不肯放开手,用嘴叼笔画,线条有些乱,可爱又俏皮。图文以周刊发行,卖给参观的旅客,造就不少常常上火车探望的死忠粉丝。而拉娃帮旅客素描,每天只画五张,以价制量。父女赚了不少钱,如此商业化是必要之恶,尤敏把钱花在订月票、买伙食,多租几张椅子放日用品,甚至捐钱帮助部落的三个又穷又多病的孩子下山治疗。拉娃也得利,她最后用日文向每个观光客倡导她的想法:“这个世界的仗打不完,这个停了,那个又来了。”尤敏不会打坏拉娃与旅客的兴致,也不会照拉娃的意思翻译,他用很破的国语说:“她会画得更好,也许明天,或是明天的明天,你们一定要常来看她喔!”可是尤敏衷心希望那些旅客明天不再来,后天也是,永远不再来。哪个父亲会想把女儿当商品展示,自比是圆山动物园的怪物,慷慨地给参观者指指点点。而且拉娃长大了,要是经期一来,可难收拾呢!

就在那天的末班车上,拉娃睡了,尤敏在列车震动中还清醒着,看着不远处的刘金福也打盹了,唯有又黑又矮的妈祖神像与他四目交接。那一刻,尤敏笑了起来,眼前的分明不是汉人神明,是矮黑人化身——神话中会法术的矮黑人,他们品行不良,常调戏妇女,最特别的是没有肛门,闻食物香味就饱了——难怪平地人常点香给他闻,他只吃这。接着尤敏向矮黑人神明道歉,他承认,当年是祖先的错,诱惑矮黑人吃小米饭。谁知道,矮黑人肚子膨胀,没有肛门排泄,急着拿竹子往屁股挖肛门排泄却捅死自己,没死的逃下山。他想,今天平地人的神明就是矮黑人当年集体迁徙的后裔,改邪归正,躲在庙里,化成各种神,施法帮汉人。

趁此之际,尤敏向矮黑人神明祈祷,希望他泯恩仇。然后,他把纸钞折成小团状,投向六公尺外的香油钱筒,花了数千元都没中,顶多只是击中沉睡的刘金福。最后他把拉娃画的图搓成团,又失误地丢中刘金福的头,不料擦板得分,掉入筒内。有了香油钱,尤敏才敢许个身为父亲的愿望,希望早日下火车,回到部落生活,任何的牺牲他都肯。他如此虔诚,眼眶塞了一泡泪,和白日与观光客说闹的神情不同。忽然间,火车来到一段直路,月光落下,罩着妈祖的玻璃框染上了月光,反光照亮车厢,像泡在海中般皎美。那绝不是月光,是比月光更强的神圣之光,尤敏知道,那是矮黑人答应的暗示。

隔天早上,八位老人鱼贯上车,最后那位端了一海碗的鸡血。晃荡的速度中,刘金福把今早散落座位附近的“鬼口水”用筷子捡起,扔到那碗鸡血。这么做是他昨晚梦见一群鬼上车,又黑又矮,向妈祖许愿。鬼许愿的怪方式竟是吐口水,多亏他飞扑以身挡下那些唾液。现在,他把鬼口水——满地的纸钞团——泡入鸡血,它绝对会变回冥纸。一群老头低头围着碗公,看到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纸钞是纸钞,鸡血仍是鸡血。这时火车为了闪避一只牛而刹车,害那碗鸡血跳起了,往刘金福的脸扑去。刘金福往后栽,起身后扶着椅背,满脸是血,舌头外吐。八个着惊的老人直呼,看到鬼了;随后又改称看到神了。因为刘金福拈胡须说话了,化成面红啾啾的恩主公,气若洪钟地说:“阿姆唉!‘那女人’生气了,说拉娃还在车上,你们这些人没用,我去救好了。”

九个老人再次吓坏了,包括刘金福自己。他是在朦胧意识下听到自己的梦呓,稍后他醒了,看见八张狡怪的表情,深知那梦是真的。九青团相对无言,恩主公要御驾亲征,上火车救拉娃,这对关牛窝是何等重大的事。更丢脸的是,恩主公还骂他们没用。正当他们低头无言时,隔壁车厢传来枪声,声响雷动。九位老人立即跳起来,走过去瞧,稍后发现自己还是有用的。

隔壁车厢热闹极了,也安静极了。热闹的是牲畜,一只牛跳到椅子上,两只猪到处窜,还有十只被绑住脚的鸡在地上乱跳。安静的是人。他们被枪声惊扰,僵在那,动也不动地任牲畜蹂躏。当刘金福走入那间车厢时,有人尖叫:“你中弹了。”刘金福抹干净脸上的血,说没关系,自己的头壳硬,流点血没关系。不久,他才终于搞懂状况:国军的卡车坏了,伙房兵只好由火车运食物,违反了大型牲畜不得带上车的规定。而且,带队的班长不帮七个伙房兵买票,向查票的列车长说他们都是鬼,鬼不买票。双方坚持不下,列车长用日语骂他们坐“霸王车”。班长听到日语,揍了一顿列车长,大骂一声他妈的,死日本鬼子,骂完开枪泄愤,子弹射到隔壁车厢。稍后刘金福从那头走来,满脸是血。

班长震慑,语带惊恐地问刘金福:“你,是人是鬼?”刘金福郑重地说他体内已有两颗子弹仍死不了,不怕第三颗,还指责列车长,已禁讲日语,何况用日语骂人。列车长支支吾吾的,说他不是骂“霸王车”,而是说国军是“萨摩神”,并且把日文汉字写下。日文的坐霸王车(无料乘车)与萨摩神音近。刘金福看到写下的三个字中有“神”,这个字可是蒙着眼也懂透透,便向班长说,“人家说你是神,你还嫌少喔!”然后他做个人情,转头骂起了列车长,说国军打日本人这么辛苦,少赚几张车票算什么。这场风波结束了。火车到关牛窝站,派出所警察据报指出九青团区队长中弹,率领三名下属,冲上车逮捕开枪的班长,发现一场虚惊,为了顾面子,坚持班长要补票才行。

“算了,这点钱我能出。”刘金福说罢,从口袋掏出沾鸡血的钞票,觉得用带血的钱太失礼了,又掏出两张月票给列车长轧孔,权充车资。

其中一张月票掉落地。警察帮忙捡起,用湖南口音问:“区队长,这是你老婆的呀!啧啧,林默娘,名字美透了。”

“乱来。”刘金福没好气地说,“她是我头家娘。”


国军在关牛窝的声势跌到谷底。递交九青团的状纸没断过,九个老人批阅后,转交吴上校处理。吴上校很怀念还在大陆打鬼子的日子,军民一条心,路过每个穷困的村子,村民仍勒紧裤带挤出点油水犒赏他们。如今来到这,这些喝日本奶水的人,讲国语分不清楚四声,连南京大屠杀死了三十万中国人都不知,何况国军大胜的长沙大捷。现在好了,还嫌他们没知识,老是数落国军的德行。吴上校和几位连长开了会,对状纸没法子,要这些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士兵像个读书人,懂得安分,不如一枪毙了,下辈子投胎当蠹鱼。为了扳回下跌的声誉,吴上校决定在二十四小时内对日军城发动突袭,要鬼子爬出来投降。

国军集结在城外的壕沟,擦亮枪,挂手榴弹,甚至架起接收自日军的重机枪与榴炮。又啃了馒头夹大酱,个个气势饱满。突袭行动并没有扩大管制村民,以免给日军抓了蹊跷而戒备。那是秋末的季节,国军眯眼,躲在任何有障碍物的后头,空气好干净,干燥而且充满柿子腐烂味。一条狗叼着老鼠从马路走过去,几个士兵想宰了用钢盔煮。几只野鸭飞过天空,传来粗糙声响。远来的风还夹藏煤烟味,那是火车体味,带着汽笛声,弯过山腰来。吴上校掏出盒子炮,等到火车过去,便开枪示意攻击。火车似乎传来一股神秘又难以解释的力量,说不出来。伏在壕沟的吴上校安静呼吸,感到一股闷涩,他往味道那看去,几堆着火的稻草堆跑来了。他没看错,失火的稻草会跑。

吴上校再也忍不住愤怒,从壕沟跳起来,大喊:“拦下火,还有那烟。”几个士兵从竹林跳出来,拦下三十个推着板车经过的村民。板车上堆满湿稻草,燃了大火,火舌不断吐浓烟。村民戴上从黑市买来的日式防毒面具,不怕烟。倒是没拦住的国军呛翻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又跑来了三个村民,把吹胀的、涂上七彩的数百个保险套包在蚊帐里,用板车运。又来了个养鸭师傅,赶了百只鸭,功夫自比鸭母王朱一贵还刁。“这是噩梦!”吴上校再也忍不住脾气,率领十余个士兵跳上马路中央阻挡,大吼:“还有啥?都滚出来。”然后吓得全都跳开。因为滚着三十余颗轮胎的火车来了,姿态雄浑,地面震动,像条巨龙滑驰而过,意外地把一场战争挡下来了。

火车冲入烟雾,卷起了风。保险套气球被放出蚊帐,养鸭师傅用一根竹竿指挥起他的子弟兵。这让拉娃看到梦境了。白云上,鸭子飞翔,把气球衔着飞,拉娃兴奋大喊:“是星星呢!”星星飘进车厢,在厢顶的电风扇带动下,它们跳来跳去,撞到妈祖,也撞到拉娃的头。

“摘颗星星给我,拉娃。”尤敏说话了。

拉娃松开一只手去碰保险套气球。好柔软,碰到的指尖都快化了。“是真的。”拉娃惊惧地说,缩回手抓住椅子。

“这是一场梦。”尤敏温柔地说,玩起星星,还唱起了丰收歌。

难道是梦境?拉娃想,她从没有听过父亲唱过歌,现在有了。白云流入,二十只白鸭站在窗槛上鼓翅。她大胆地伸出手,抓了一颗星星。保险套爆炸了,里头的金粉屑散开。拉娃打了个喷嚏,高兴说这就是梦。

这就是“梦境分离术”了。半个月来,刘金福在车上观察拉娃,与她聊,趁她睡觉时瞧着她紧抓车椅的手。刘金福最终了解,拉娃也有松手的一刻,那是在她进入世界的另一侧时——安全无碍的梦里。既然无法潜入拉娃的梦境,就把世界变成为拉娃的梦吧!刘金福动员村民,把火车布置成拉娃的梦。就在那天,村民戴上防毒面具,用推车推着浓烟,又在路旁堆稻秆,烧出一公里的火线。火车进入烟幕阵时,星星、白鸭到处是,拉娃松了一手,但还要更浓的梦境她才敢放开两手。这时候车门开了,隔厢流过来风琴声,拉娃看到美惠子在那弹奏自己最喜欢的《荒城之月》,淡淡的哀伤。然后更稠的梦境来了。拉娃记得那是黄昏,将落下的日头非常温柔,轮廓好清楚。一只宝马从天空飞下来,踢翻了青云,踩出了晚霞。马上坐了帕,面膛红,体力旺,眼神箭冲远方。他刚打完一针安非他命,手臂上的针孔还渗血,但是精神仿佛要撑爆躯壳似的嘎嘎作响。马是固定在讲台上的竹马,插满像鬃毛的竹叶,由十个白虎队员抬着跑,绕着火车,忽左忽右的。

一个挠住窗框,帕从竹马上跳入车厢,到处是浓烟在跑,害他撞翻了那尊妈祖婆,玻璃破了满地。他把她夹在腋下走,还没走到那,早已看到拉娃松开双手,用生死无悔的口气对他说:“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得你的真名。”反正是梦境,拉娃多么真情、大方与无悔。

他是她的神了。可是帕的名字比神还遥远,带着毁灭的力量。他不应该告诉她的,但动摇了,只为了她说的话令他感动。火车继续动摇,孤零零的影子随着路弯移动,帕再走向前一步,开始说出名字Pa-pak-Wa-qa。一个音,一寸险,也一寸强的力量。帕说出第一音节时,她情绪非常激动。第二音节,她流泪了。第三音,她要张开双腿脱离尤敏,就像要把父亲从未成熟的子宫生出来。帕却迟迟未敢说出最后一个音,被烟呛得咳嗽,泪水直流。

但是,尤敏猜到了,早在帕说出第二个音时就知道了全名。尤敏看到拉娃张腿要离开他的肚子,皮肉相黏着,使他的肚皮被扯得像一把张开的伞。多少日子来的困顿、迟疑与不解,在此刻通了,他想起了巴鹿长老讲过的“螃蟹人”,没有比这个故事更能解释他与拉娃的命运。他试着拿起地上的玻璃罩碎碴,割开彼此,但是拉娃紧绷的腿让他动不了。猛然间,那昔日在山林间打猎的尤敏醒了,一头撞破车窗玻璃,拿了又尖又利的玻璃片,往肚肉割去,多往自己割一点,拉娃就少痛一点。这是梦境,一个不痛不痒却情绪逼真的世界,也是车上最动人的时刻。帕还没说出全名,拉娃已经张腿离开父亲了,号啕痛哭。那是新生的哭泣,也是难过的眼泪,因为尤敏往自己切割太多了,鲜血直流,整个车厢都是他的血渍。

火车到站了,众人都等待这刻来临。车门打开,尤敏抱着拉娃出现了,再也不是连体的父女,他们独立了。众人的掌声停不下来。尤敏忍痛走下阶梯,肚子大量渗血。他朝部落一带静观,那里多云,风会吹开一切,祖灵看到了,多少日子来就等这刻。最后尤敏失血过多,倒地上死去。而拉娃双腿夹太久,骨骼弯曲,只能在地上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