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这年中秋节的夜晚,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成舅舅送了他们一盒月饼,冯老二也特别邀请他来家里过节。舅舅在唐人街的商店中,看到有螃蟹出售,也顺便买了几只带过来。螃蟹虽然不大,但是肉很鲜美,使过节的气氛增加不少。月饼是舅舅特别定制的,他们准备拿来当作他们玩骰子游戏的奖品。

妈妈做了一桌子好菜,除了螃蟹外还有用鸡汤煮的鱼,还有用砂锅煮的鳖肉和鸭掌(二哥虽然说没有营养,可是他吃得比谁都痛快)等。大家都沉浸在欢愉的气氛中。

舅舅很少来他们家。冯老二把店门关了,楼上的烫衣板、洗衣篮都拿开了。他们就在这里吃晚饭,他们一面吃饭,一面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看着高挂在树顶上的那轮明月。

“妹妹,你养了一窝好小鸡!”成舅舅说。

“汤姆和伊娃讲的英文和美国小孩一样好。”妈妈骄傲地说。

“你什么时候当grandma(祖母)啊?”他故意在广东话中夹了“grandma”这个英文字,佛罗拉一下就羞红了脸。

“我不知道。”妈妈冷淡地回答。

“加油呀!洛伊。”舅舅说,“你也差不多该有个儿子了。”

“我们还负担不起!”大哥说。妈妈在旁边看着他。

“你们都错了。你们都有了美国人的观念。你应该生个儿子做父亲了,你以为生命是干什么的?是为了传宗接代的。”

舅舅站起来夹了另一双鸭掌,然后又坐了下来。他那个橡皮似的脖子,又一伸一缩的,看起来很滑稽。

晚餐后他们玩骰子,第一个奖品是放在饼盒中间的,直径在八寸左右的大月饼。其他还有中型、小型的月饼,全部都以它们所包的材料来命名。放在下层的是数量很多的小月饼。他们轮流掷六个骰子,只要其中有一个骰子是红色四点朝上,他们就可以得到奖品,至于得到什么,就看六个骰子的点数而定。但是第一奖只有一个,谁也不敢说自己会得到。他们就来了最后一圈,决定六个骰子中,掷出四个点数相同的人中彩。这些小月饼大部分都是甜豆沙的,而最大的那个月饼是包莲蓉的,外形美丽而且比其他的月饼厚,就像一面小鼓一样。大家都想得到第一奖,整个气氛都很高昂。伊娃中彩了,大家都欢呼着,大饼归伊娃所有。

大家吃着月饼时,舅舅坐了下来跟父母亲谈生意。“关于开餐馆的事情,你们谈得怎么样?”舅舅问,“如果你们也搬到唐人街来的话,我们就可以常常在一起了。”

“这不是简单的事情啊!”父亲说。

“可是你们的生意不是很好吗?”

“是不错。”妈妈信心十足地说,“我们的新顾客一直在增加。可是要开餐馆恐怕还要等几年。”

爸爸的眼中充满惊奇的神色,他惊奇于妈妈肯定的腔调。“你说话的样子好像很有把握?”

“为什么不?”妈妈说,“我一直都在等待着。”

“我们有这么一大家子,想开家餐馆实在不简单。伊娃和汤姆又正在发育时期。我们只能存下一小笔钱,我们的路还很长呢!幸亏没有人生病,只有伊娃要拔颗牙齿,大概要花掉我们五元。她一直想去校正牙齿,我告诉她我们付不起这笔钱。”

“我也想到了。”妈妈说,“成,我有一颗牙齿已经松动了很久,你帮我把它拔掉好吗?”

成舅舅很高兴有这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替别人拔牙齿。他站起身,走过来说:“我看看。”他用手指头摇摇那颗牙齿说,“它摇得厉害。”他说,“这并不困难。”

他在妈妈面前弯下腰来,说:“把眼睛闭上!”他把手指头伸进妈妈的嘴里。妈妈呻吟了一下,舅舅不管她继续地弄着。妈妈又呻吟了,舅舅更坚决地拔着,终于在妈妈第三次呻吟时,舅舅把手指拿出来了。

“拔出来了。”

他把放酱油的小碟子,拿到妈妈嘴巴前,另一只手在妈妈肩膀用力一推,说:“用力咳一声。”她咳了一下,一颗牙齿就掉在小碟子上了。

“他们简直就是勒索嘛!”舅舅骄傲地说,“美国医生拔一颗牙齿要收五块钱,跟勒索有什么不同?”

舅舅一摇一摆地走回他的座位边,一屁股摔回他的椅子中。

妈妈用手抚着脸颊,呆坐在那里,大概那阵痛楚还没消失。

“我说,那真是勒索。你去漱漱口,几分钟后什么都好了。”

“你实在不用捶我捶得这么重。”妈妈站了起来,进入她的房间去了。

“如果你觉得肩膀痛,就不会觉得牙齿痛了;如果觉得牙齿痛,就不会觉得肩膀痛了。”

等妈妈从房间内出来,二哥说:“你应该装颗假牙,填补那个空位。否则连臼齿都失去效用了。”

“别弄我笑了!”舅舅说,“如果你失掉了一颗臼齿,就是失掉一颗臼齿了。又有什么影响呢?”

“我不需要一颗假牙。”妈妈声明。

“如果你又掉了别的臼齿呢?”二哥说。

“我不需要任何假牙。你们不要管我的牙齿。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再咬上个二十年。”

“你妈妈是对的。你没看过牙医吗?他们一看你的牙齿,就起码帮你拔掉六颗,你就得乖乖地付那么多钱。如果你的牙齿上有个小洞,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帮你把那个洞挖大一点。然后他们就替你弄个假牙架子,那个架子紧紧地扣住好的牙齿,直到把好的牙齿也压出毛病来,让牙医把它们拔掉。你不要管你的牙齿,妹妹。”

“我真替你觉得不好意思,舅舅!”二哥说,“你已经在这个国家待了那么久了,你还这么说。美国是很科学的,牙医们都是科学家。”

“科学家!”舅舅一连“呸”了好几声。

“他们是科学家。”二哥坚持说。舅舅呸得更大声了。“就连保险业,”二哥继续说,“也是一门科学。爸爸,如果你想存钱开餐馆的话,你可以弄一份基金保险单,让它生利息。而不应该把钱藏在抽屉里面。”

“你是想对你的父亲推销保险吗?”

“是的,可是你从来就不肯听我说。”

“你想跟我推销保险,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可是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全家好。”

“儿子想承包父亲的生活了!这变成什么世界了?”

“不是我承包,而是康尼纽斯保险公司,纽约市最大最好的公司。”

“如果你还尊敬、还顺从你爸爸的话,你不要管我的生活好吗?如果我死……”

舅舅、妈妈和大哥连忙“嘘”了几声,不让父亲继续说下去,因为这是不吉利的话。二哥一副狼狈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一份基金保险可以把钱储蓄起来,我并不是……”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这个话题就被扔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