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汤姆进入青春期后,生命复生了,他的脑筋也变得更为忙碌了。他像蝉蜕皮一样,脱离了小孩子的世界。世界变得更辽阔、更复杂,充满了刺激、力量与新的意义。小孩子用身体的感觉,如触觉、嗅觉和视觉来探索世界——鱼、肉、洋葱的味道,三色紫罗兰花瓣的柔软和它的色调,以及他用手指头所碰触过的东西之外形——这种感觉的世界仍然存在着,只是失去了它的新奇了。他仿佛脱胎换骨地变了一个人似的,新的视觉使他看得更深远;新的心使他感觉得更深刻;新的头脑使他能穿破事物表面的形状,去思索不可见的原因、来源、意义、目的等问题。

从中秋夜佛罗拉告诉他:“真有神存在着。”他就开始了无止境的思索。他好像面对着一道复合的代数题,佛罗拉把答案x=349告诉了他,可是知道答案是一回事,知道引用什么公式,如何演算导出答案又是另一回事。这个由第一位数学家演算出来的答案,对汤姆来说并没有任何意思,它不能满足汤姆追根究底的心。我们为什么会出生到这个世上呢?为什么人一定要经历生与死的过程?如果人最后一定会死,他们为什么又要活着?如果人不死的话,他们要如何继续活下去?我们知道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生命在终结时,就跟昆虫的死亡没有两样吗?一种莫名的悲哀,紧紧地抓住了汤姆的心灵。

他到中央公园去,主要是看看那里的动物园。他可以站上十分钟,看着红屁股的长臂猿和猩猩,想象着那些动物是如何思想,以及它们在想些什么。在杂耍场边,他常怀疑狮子对乐队和强烈的灯光有些什么看法。他也经常久久地凝视着犀牛和河马。有一次他到布隆克斯动物园,看到一群红鹤,被它们明丽的色彩和安详的神态震慑住了,他回家后还思索着红鹤生命实质的神秘性。他的生命是否就像红鹤的生命一样,还是比它们的生命更真实、更珍贵?他百思不得其解。在长颈鹿的眼中,人类是否只是一群可笑的侏儒?也许是,或许更可能的是它们根本不关心人类是些什么动物。为什么野牛会用怀恨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蜘蛛所吐出来的黏丝,在空气中不会干掉?

还有一个问题更困扰着汤姆。在布隆克斯动物园中有个热带鸟园,有一只南美洲的捕鱼鸟,它们有十寸长巨大而有力的喙;还有身长两寸左右的蜂鸟;以及长着美丽翎毛的鹦鹉,它们高贵巴黎式的冠毛,足可以使第五街的女士们眼红。但是汤姆最关注的,还是野云雀,它们眼睛的上方,有一道狭长而清晰的黑色眉毛,仿佛是画家用画笔描上去的。为什么野云雀会有眉毛呢?他仔细地观察着,这道细细的眉毛是由许多细小的羽毛所构成,四周的毛都是白色的,衬得这道线条美观的毛更清楚。汤姆知道连云雀本身也不了解,它们怎么会长出这样的眉毛,就像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长出指甲一样。这些鸟和动物都是如此真实,如此复杂。他曾经以为,云雀之所以会唱歌和描绘它们的眉毛,是为了取悦人们;公鸟画的眉毛也许是为了吸引母鸟的心,好让它们繁殖下一代。可是它们为什么要下一代呢?谁在乎它们是否有下一代?人们把繁殖称为本能,可是这并不能解决汤姆心中的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称为“羽毛的问题”。

他从野云雀身上发觉了这个问题后,又发现到处都有这类问题的存在。例如孔雀尾巴上的金鱼圈圈和一种栖息在湖边的鸟身上的条纹等。它们怎么会有特殊的羽毛呢?他到公立图书馆中,翻阅了许多书,可是书上找不到他所要的答案。书上只说生物在繁衍中,会产生无法预见的无数的变种,最能适应环境的就生存下来了。他拒绝接受这种答案。难道蜘蛛永远具有黏性的丝和毒蛇的化学结构极复杂的毒液,这些都是经过无法预见的、无数的变种中所产生的吗?如果它意外地产生毒液出来,它是否也是意外地将它秘密的处方传给它的后代,使得毒蛇能以最能适应的形式存在着?它们的毒液是极有效的、致命的东西。汤姆觉得这并不是适者生存的问题,而是唯有最能适应环境的动物,才会在世上出现,以及这些动物如何生存下来的问题。他所想的问题并不是长颈鹿如何靠它的脖子生存下来,而是它怎么会有这么长的脖子。水母怎么会有那些令人刺痛的须?电鳗怎么会放出几百伏特的电量?还有一些深水鱼为何会在眼睛前面带着一盏灯笼?我们只能很肯定地说,生命充满了秘密。这个答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那些科学家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吗?这个问题困扰了汤姆好几年,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爱儿西的女孩为止。

每次他到中央公园时,他都有新的疑虑和悲哀,他对生命的问题一无所知。他喜欢走到七十街附近的小溪边,在凉风徐徐的小径旁,面对多岩石的小河浑然忘我。他有时会在草地上躺下来,觉得自己与这美好地球上的土壤融为一体。躺在柔嫩的青草地上,可以看到青嫩的小草、小松鼠干净的皮毛和明亮的眼睛,或是看着矗立在半空中的摩天大楼,一排排整齐的窗子。人们需要辛勤地工作,而快乐的小松鼠成天忙于嬉戏,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啊!在多云的日子,摩天大楼会半隐藏在云层中,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摩天大楼才会变得好看一点。如果有风的话,这些大建筑物的顶端,就会在行云之间忽隐忽现,这时这些大楼看起来仿佛一直在向上增高着。如果是黄昏太阳下山时,随着太阳位置的更换,大楼的影子也随之移动,仿佛在大海中航行的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