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汤姆满心都是崭新的感觉,当火车的跳动使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觉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八十四街的火车站了。眼看火车又要开动了,汤姆连忙从火车内冲了出来。他颤抖地走下楼梯,心里觉得自己失落了一些东西,也发觉了一些东西,同时也为着一些前所未有的感觉而觉得很羞耻。

蔡小姐斥责他不会说中国的语言,这并不是很公平的说法,广东话和国语一样都是中国语言的一种。他又何必计较她的说话呢?可是事实上他也了解,说国语的人大约占全中国人口的十分之九。他从小就在广东长大,而艾丝·蔡提醒了他,除了广东之外的浩瀚中国,他一点也不了解。艾丝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她的书法、她的腔调、她的装束和她手腕上的玉镯等,都令他难以忘怀。汤姆想到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心里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浮现了,仿佛向来只能听别人描述的世界,突然在眼前出现了。可是他们在分手时,她跟他冷淡而正式地道别,她为什么如此生气呢?是生他的气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汤姆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怀着一个秘密回到家里。在晚餐时他低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忽然他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妈妈,唐人街的学校里有个妇女委员会,她们张贴了一张海报,要征求有志的女性。我告诉那里的老师——蔡小姐——伊娃可以去帮忙。”他提到蔡小姐时停顿了一下,脸也稍稍转红了。

“妈妈,我能去吗?”伊娃非常兴奋,“我想做些事情,妈!我一定要去。”

“你学校的功课怎么办?”

“妈妈,你一定要答应我,让我去!”伊娃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大家都觉得奇怪。

“好了!好了!怎么回事?”妈妈说,“我从来没看过你那么激动,你真是越来越像美国女孩子了。”然后她又接着说:“冷静一点,阿芭,没有人说你不能去。”

伊娃破涕而笑,她高兴地拥住妈妈,并在妈妈面颊上吻了一下。她从来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做过类似的举动:“妈妈!我保证我会和往常一样做我的功课,我自己可以将时间安排开来。”

伊娃一上十七岁,就变了很多,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她的举止仍然和幼年时一样文雅娴静,但是美国学校的教育也培养了她独立与自信的精神。她不但学会了标准的美国音,而且偶尔还调皮地摹仿音乐老师的爱尔兰口音,或是布鲁克林区的口语。她会为自己做衣服,或下厨为全家人做晚餐。在家里她是全家人公认的包装专家。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毫不迟疑地打电话到市立图书馆或邮局等地方,查询她的疑问。有时候,她也会和美国女孩一样大声吼叫。伊娃走起路来也不再畏缩了,她和美国女孩一样昂首阔步,快速地向前走。

伊娃在妇女委员会中,变成很有用的一分子。虽然她对中国文字的知识,与汤姆一样鸦鸦乌,可是她的英文能力对妇女委员会来说,是很重要的。她又会打书信,查索引卡没有人比她更在行,还有计算邮资、包装包裹。而且最值得赞赏的是她答应哪一天来的话,她一定准时到达,同时她来了以后,就自动将别人留下来未做完的工作做好。在伊娃小时候,妈妈就常常听到别人对她的赞赏,现在她又不时以骄傲和有信心的口吻谈“我的伊娃”。

唐人街的妇女委员会,在和上城区的中国妇女战争救援委员会合作之后,开始壮大而趋成熟。曼哈顿和布鲁克林区的中国妇女,也相继地加入妇女委员会中。不可避免地,佛罗拉也被争取到委员会中,当伊娃不能到唐人街时,没有一个英文较好的人待在那里是不行的。佛罗拉一加入,随后妈妈也跟着参加了。所以几乎每天下午,这个家庭中总有一个人会到唐人街去。

佛罗拉已经度过了怀孕初期那段不舒服的日子了,她的精神状况一直很好。唐人街中文学校的办公室,变成了妇女俱乐部,妇女们在这里闲聊时,就觉得内心很充实。她们的聚会从来就不会沉闷无聊。妈妈和伊娃每次回家时,总是带着一些零碎的小事回家,例如某某人订婚了,谁把手弄破了,或是有关委员会领导人的消息。

妈妈的生活圈子扩大了,她常常去唐人街参加委员会的活动,而佛罗拉留下来做一些没做完的洗衣工作。伊娃会对她说:“妈妈!你去吧!我可以帮嫂嫂折衣服。在你回家来之前,我会先把晚饭弄好。”

妈妈去唐人街时,汤姆总是陪着她一起走。有的时候他还会再跑一趟,接妈妈回来。“我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在那么挤的楼梯上一个人走。”汤姆说。

通常,在傍晚的时候,中文学校的课正在进行着时,艾丝·蔡总是在教室与办公室之间两头跑。她安排一切功课让学生自行练习,然后在办公室内待个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她是委员会的中文秘书,负责写中文信或是把报纸上的消息用中文写在海报上。她看到汤姆时,总是对他笑一笑;但是汤姆觉得由于语言的隔阂,使得她变得神秘而遥不可及。有一次,她要回到教室上课之前,她问汤姆:“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中文地址写在信封上?”其他的妇女都没办法写出好看的中文字,汤姆也无法写得很好,可是既然她要求他做,他就尽最大的努力。结果呢,他写了一个错字,艾丝替他改正过来时,他觉得很窘,而且难过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