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这个星期天艾丝醒来,不由得觉得很快乐。这是她第一次和男孩子一起出去玩。她昨天教汤姆中国古文时,发觉汤姆是真的想学一点中文。他对自己的无知觉得很羞耻,当她教他中国历史时,他全神贯注地听着。
十点钟时,汤姆来接她。
“我们到哪儿去?”
“我们从曼哈顿大桥上走过去。”
“我们能去吗?”
“当然可以去。”
现在已经十月底了,天气有点凉。汤姆穿着一件无领的蓝色运动衫。
“你为什么不穿slacks(家居长裤)?这样走路比较方便。”
“slacks是什么?”
“就是女人日常穿去散步的长裤,你有吗?”
“有,我有几条!那是我在海上航行的时候穿的。”
“对!那就是slacks。”
她跑上楼去,过了一会儿穿上了海军蓝的长裤和一件粉红色的运动衫。
“这样可以吗?”
汤姆几乎认不出来是她了,呆呆地看着她。她模仿美国模特儿转了一个圈,但最后的姿势又是中国式的,双手平行地弯在胸前,修长的手指头轻轻地弯着。
“好了!我们走吧!”
“你有没有帽子?”艾丝问。
“我从来没有戴过帽子。”
汤姆不大习惯看到艾丝穿着西式的服装,但是她时髦的样子和东方的口音及姿势都使他着迷。
他们漫步走过曼哈顿大桥,阳光照射在他们脸上。桥的右侧,海军区的舰队停泊在水面上,一片黑烟笼罩了大半个港口。汤姆和艾丝并肩走着。他的口袋中还带着惠特曼的《草叶集》。
漫步走上坦途,内心无比地轻快欢愉,
在我面前,是一个健康、自由的世界,
棕色的漫长小道带着我,走向我心向往之处。
“A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汤姆,你在念什么?你是个蛀书虫吗?”
“我在背诵一首我喜爱的诗。”
“那是什么诗?”
“华特·惠特曼的《坦途之歌》,我带着他的诗集。我知道桥那边有个地方可以坐下来。”
他们在桥中间停下来,看看四处的风景。河谷似乎也在享受着闲散的星期天,河面上只有几艘拖船,慵懒地向上游航行而去。远远地望过去可以看到河中央的嘉斐纳小岛,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在烟雾迷漫中的自由女神雕像。
“那是什么?”艾丝指着满载乘客的船。
“那是游艇,它载着乘客游览环绕在这条河中的岛。”
“什么岛?”
“曼哈顿。曼哈顿区是一个岛。我们看看哪个星期天,我们坐着船从河面上看看这个岛。你喜欢水吗?”
“并不特别喜欢,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纽约是一个港口。我们应该看看它海港的风貌,看看跨海大桥和来往的船只。我们现在就在大西洋上面,前面是康尼岛和海滩。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出它的美。”
“汤姆,你将来想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没办法下决定。妈妈决定要送我到大学读书,可是不是那些像哈佛、普林斯顿一样有名气的学校。我会找个离家里比较近的公立大学,住在家里就不会花太多钱。”
“你喜欢学点什么?”
“我喜欢科学,也许我应该学工程,你看看那些桥,不是很伟大的工程吗?”
他们走回另一岸,在街上闲踱着,直到他们看到一张有阴影的石凳子,才坐了下来,每人手上拿着一支路边买来的热狗。汤姆说,他要开始教她英文了。艾丝在上海时已经学过英文,而且在大一那一年看过《双城记》这本小说。她主要的问题是发音并不正确。汤姆把《草叶集》翻开到《坦途之歌》:
你是城市中挂满旗帜的街道,你是勒住骏马的缰绳,你是渡船,你是港口的邮轮、舢板。
你是世界的边缘,你是远航的船只,
你是自己的舵,你是窗外的景致,你是世界最高之点!
you flagg'd walks of the cities!you strong curbs at the edges!
you ferries!you planks and posts of wharves!you timberlined sides!
you distant ships!
you rows of houses!you window-pierc'd facades!you roofs!
“我想我们可以从这一面开始。”汤姆说。
“这些字都很美,”艾丝说,“你们就把这些叫作诗吗?”
“不,并不是光指这一面。你必须整体地看它。”
他们翻到另外一面。艾丝的毛病是读起来,仿佛是在背诵似的,每个字都以一种生硬单调的声音拖得长长的,而且她强弱高低不分。她连说一个“hand”都要花一秒的时间。
“你在做什么呀?中国刺绣吗?”
艾丝懂得汤姆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你知道吗?”汤姆说,“在中国,人们教的英文完全不正确,他们教一个个的单字,而不是教一整个句子。学生也试着去认字,而不是认识句子。我知道有一个好法子。”
“什么方法?”
“你一天只要学三个句子,但是你一定要练习得完全正确为止。照美国人说话的方式来念它们。你不要管个别的字,或文法结构,你就可以进步得很快。”
“我会试试看!”
汤姆挑了两句要她跟着他念:
亚兰!不管你是谁,来与我同行,
与我同行,你会发觉你永远都不厌烦。
Allons!Whoever you are come travel with me,
Traveling with me you find what never tires.
“跟着我念。”汤姆说。
“Come travel with me,Traveling with me you find what never tires.”艾丝又用背诵的速度跟着他念。
“你知道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吗?”
艾丝看着汤姆。“我懂它们的意思。”她脸上带着一种了解的微笑,“汤姆,你闲下来的时候做些什么?你喜欢什么消遣?”
“我?你是说我下课以后的时间?我把衣服送到顾客家。如果我还有时间的话,我就到易斯特河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有的时候去看电影,我什么都做,我满城乱逛,我的腿力很好。”
“你一定是个快乐的人,你在这里有家人一起。”
“是的,我很快乐。你在这边有没有亲戚?”
“没有!”
“你没有课的时候一定很寂寞。”
“是的。”
“你为什么不来我家玩玩,跟我们一起度过晚上的时间?”
“我以后会去的。你的家人同意我们星期天一起出来吗?”
“他们当然同意,我们家里常有趣事发生。从我遇到你以来,我常常在想晚上你自己一个人在做什么呢?晚上躺下来睡觉了也在想你。”
艾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是这样的……艾丝。”
“什么?”
“两星期以前我真怕你,现在我还有点怕你呢。”
她笑了:“你为什么怕我呢?”
“我也说不上来,你有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新奇,有趣的。你懂得很多,而我对古老的中国、文言文,以及中国文学一点都不懂,你真的愿意教我吗?”
她被他诚挚的神情感动了,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的也不多。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教你。”
他们就在十月的阳光下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汤姆说:“我们可以走了吧!”
艾丝站了起来,觉得身体有点累。
“你能走回去吗?我喜欢走路。”
“我们搭车子吧!拜托。”
艾丝相信了,汤姆的腿力真是没话说。
然而艾丝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天,才发现汤姆有多能走,而且他一走起来就忘了谁跟他在一起。他们有时在华尔街上漫步,有时坐在港口看着进港来的船只。他们有时也搭着船去岛上游览,艾丝比较喜欢搭船,因为她不用疲倦地移动两条腿。有的时候他们就搭上第五大道的巴士,从起站到终站。有个十一月的早晨,汤姆还带着艾丝坐地铁到康尼岛上,看看冬天的海洋。等天气真的变冷了,汤姆就带艾丝到电影院中去上她的英文课。
可是在汤姆家度过的几个晚上,才是艾丝最高兴的几天。当艾丝觉得自己很寂寞时,她就会打个电话问问汤姆,她能不能来他家,汤姆就会到八十四街的火车站接她。
佛罗拉的产期近了,妈妈肯定地说她一定会生男孩。她自信她能从孕妇肚子的形状,来判断腹中的婴孩是男的还是女的。佛罗拉同意了拉·高地尔市长的建议,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就取名为马可,可是她也决定了,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叫她费蕾拉。妈妈听佛罗拉说“费蕾拉”的意思就是小花,她立刻同意了这个名字。至于“马可”名字的由来,花了佛罗拉和汤姆许多时间,才使她相信那个故事是真实的。
一月的一个星期六,成舅舅来吃晚饭。吃完晚饭后,佛罗拉说她肚子开始痛了,而她的预产期是在二月底,佛罗拉的医生很肯定这点。到了十点钟左右,佛罗拉又觉得痛了,而且这一次要严重得多。佛罗拉想到她下午上楼的时候,走到一半就靠在栏杆上喘气,这个时候一个小孩子冲下楼来撞到了她,她被撞得转了一个身就一屁股坐在楼梯上了。她当时并没有想到,这猛然的震动会这么严重。她打电话给她的医生,可是那边没有人接,她觉得痛得难过死了。
“如果医生说预产期是二月的话,那么还不到时候呢。”成舅舅说,“也许她只是吃了什么与体质不合的东西。我可以回去拿一点安胎药来。你觉得怎么样?妹妹。”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试着再打电话给医生,但是他显然是度周末去了。
“你去什么医院?”
“妇女医院,在一百一十街。”
“可是,”舅舅说,“既然医生不在,我可以去拿一些止痛安胎药来,至少也没有什么坏处。”
成舅舅匆匆出去,过了一小时左右,手里拿着一包中药回来。佛罗拉服了药以后,大家都注意看着她,她一阵一阵地痛着,谁也不知道她的痛苦是在增加还是在消失中。
“她就会没事了,等药发生效用后,她就好了。”成舅舅说完,就倒在汤姆床上睡着了,还不时传来阵阵鼾声。洛伊和双亲一直照顾着佛罗拉。
到了三点半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袭向佛罗拉,佛罗拉觉得无法再忍耐了,全家人也都惊醒了。
“去叫警察来。”佛罗拉痛苦地叫着。
妈妈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叫警察来。”佛罗拉坚持着。洛伊就匆匆跑下楼,全力跑到警察局去了。
很快,一个警察来了,要把佛罗拉带走。洛伊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叫到一部计程车,然后他们整理一只小衣箱,又拖延了不少时间。佛罗拉仍在痛苦中煎熬着。那天天气很冷,他们就用一床毡子把佛罗拉裹起来。
警察和洛伊两人把佛罗拉抬下楼去,妈妈坚持她要一起去,计程车司机车子发动好在等待着。佛罗拉尖叫着,邻居们纷纷从窗户探出头来,看看怎么一回事。洛伊先进入车中,然后佛罗拉靠着他躺着,妈妈和警员就坐在前座。佛罗拉的呻吟声与汽车开动声混成一片。
“加点油!尽快尽安全地开。”警察对司机说。这时候是清晨四点钟,街上的车子很少,可是佛罗拉的叫声越来越大了,妈妈转过身来,握住佛罗拉的手。
又是一声尖叫,妈妈抚着佛罗拉的身体。“天哪!我想婴儿快要落地了。”毡子已经湿了。
警员和司机只是专心地看着路面。
“慢一点!”洛伊说,“车子震动得太厉害了。”
车子慢下来了。佛罗拉觉得她无法再忍下去了,死命地抓住了洛伊和妈妈,然后又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停车!”妈妈说,“我想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司机把车子刹住了,然后把马达也熄了火。他们离医院只有一个较长的街区了。
死寂的一片,佛罗拉的呻吟也停了下来,妈妈摸到毡子上潮湿的一片,以及婴儿温暖的躯体。司机转过身来说:“老天!你相信吗,警官?这是第二次婴儿出生在我的车子内。”
“好运气总不会单独而来。”警察说,“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
“我也有小孩,一共有五个。怀孕的妈妈总是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去医院。我常告诉我妻子,有第一个征兆时就马上去医院。”
妈妈把她的外套脱下来,小心地把婴儿包裹起来,并等着脐带掉下来,她毫不浪费时间地摸索着婴孩。
“他是马可。”她小声地对洛伊说,“恭喜你了,佛罗拉。”
“恭喜你抱孙子了,妈妈。”洛伊说。然后他对警察说:“他是马可·波罗。”
“马可·波罗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男孩子,”洛伊骄傲地说,“我的妻子是意大利人。”
车子再度发动,朝着医院慢慢开过去。
第二天的晚报上,刊载着奥图警官在计程车内接生了一名中意混血的男孩,取名为马可·波罗,还有一张母子合照的照片。第三天早上,佛罗拉收到一封道贺的电报,这是拉·高地尔市长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