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八章
夜里,万籁俱寂,两岸的灯光全已熄灭。半月如规,高悬在天空,时时被片片洁白的浮云所掩蔽。块块移动的黑影在岛上匍匐爬进,把白色的沿岸一时遮蔽住,然后又露了出来。孟嘉和德年站在两千五百吨的一艘驱逐舰的船头上,往远处窥探,这时,半夜的强风横扫过长江的水面。龙华号是当时中国幼年的海军里小型的驱逐舰,驻防在南京和江阴之间。那天下午由南京下驶,停泊在高桥以上,离玉春岛有一里半远。那天下午,他们俩用沙舰长的望远镜曾观察那个小岛,把渔夫的几家房子和长长的一带树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沙舰长认为滔滔的江水和昏暗的月色,特别有利于夜晚行动。他认为当夜的任务只是很小的军事行动。一下午不断以饮料供给客人,并时时谈笑风生。岛上的灯光两个钟头以前即已熄灭,他要他的水兵四十五个人在半夜之后才开始行动,那时候儿,潮水高涨,登陆和撤离都容易。
行动的时间终于到了。孟嘉和德年倚在栏杆上,很紧张的站着,有时说一两句话。船上穿便装的只有他俩人,长衫的下摆在风里飘动,发出了声响。安德年原打算随着小舟下去,极盼望在找到牡丹之时,他是在那儿的第一个人。
孟嘉说:“我也下去吧。”
德年说:“你真要去吗?其实你不必。你可以等我们把她带到船上来,不更舒服吗?”他的语气显然是不愿孟嘉去。
孟嘉坚持说:“我一定要去。她看见人群里有我,她还安心。”
“我想,若是有枪战发生,咱们会妨碍他们行动。我们文人去一个就行了。”
孟嘉很轻松的一笑说:“我是经过激烈战争的。”
安德年说:“那当然。”
“我想是完全用不着开枪的。”
“也许放一两枪把他们惊醒,我刚才和沙舰长谈了一会儿。主要是防止海贼再把她掳走。”
孟嘉认为是不会有流血抵抗的危险。他说:“全岛上的壮丁也不过十来个人。他们在睡眠当中我们就进去了,而且我们人多。可是,你认得出她来吗?”
“我相信能够认得出。”
俩人僵着静默了一会儿。
孟嘉说:“噢,是了。我记得几个月以前,她在府上做过一段事。”
“是啊。”
俩人又僵着耗了一会儿,安德年但愿孟嘉不再多问。
“在黑暗里你能听得出她的声音吗?”
“噢,能,很容易。”
孟嘉又说:“当然。我只是要弄清楚你别在黑暗里错把海贼的女儿抢回来。”
“噢,不会。你放心。那么你也来吧。咱们要派几个人把守着村子的出口儿和那几只小船,提防他们逃走。我劝你还是站远一点儿,等我把她平平安安的带到你身边儿。”安德年说完,看了看表说:“咱们去吧。”在黑暗的夜里,海军张上尉下令从这艘驱逐舰上放下三只小船。水兵提着灯笼,带着刺刀、手枪。大家鸦雀无声的在小船上坐好,孟嘉和安德年和张上尉一起坐。在朦胧的光亮中小船往前进。江浪滔滔,夏夜漆黑,在近处才能看清楚彼此的脸。
在上岸的地方儿,带手枪的人看守船只。其余的人静静的往沙滩上走。所有的灯笼已经熄灭。一部分人去找私枭的船,另外一批主要的人,偷偷儿在田地里横过,向前面半里之外的村子走去。已经有命令下达,不在村子周围站好位置,不许开枪,而且看见开枪的暗号儿才许射击。在半夜的空气中,江里浮标发出的低低的响声,高出于不停的波涛冲击声,微微可闻。
张上尉领着弟兄们绕着村子,走到南面,停住观察地形。海贼的房子聚集在一处,相离甚近,并无围墙院落,外表看来,完全像鱼村一般光景。一条白沙的宽路通到码头,后面江水白茫茫衬托之下,几个桅樯隐约可见。最好的机会就是派人围绕着入口,静悄悄的等着听上尉发出暗号儿,这样埋伏突袭最为理想。另有几个人派到东面,那儿地势略高,有两三家房子。
指挥官命令是:“不得乱开枪。我们的目的是寻找被绑架的女人,她叫梁牡丹。各就各位不下令,不许动。在门口儿的要随时准备,以防他们冲出来。把年轻的姑娘聚在一处,现在开始行动!”
枪声一响,牡丹突然醒来。她呆了一下儿,才想清楚外面出了事情。她偷偷儿下了床,到窗棂儿前往外看。不甚清楚的喊叫声自村子中部传来。他看见几个黑影子在各处跑,枪声越来越多。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隔壁屋子开了门,随后是沉重的跌落声,似乎有人摔倒,随后又是沉重的脚步声。
她听见隔壁屋里一个粗暴的声音说:“别动!我们是找小姐梁牡丹。你们绑架的女人藏在什么地方儿?”
牡丹冲出去,看见一个穿制服的水兵。在他手持的灯笼光亮之中,他的脸色赤红。他过来就把牡丹抓住。“跟我走,别怕。你是梁牡丹吧?”牡丹任由他抓住拉出去。
牡丹没有时间想,也想不通出了什么事。由于过去几天的情形,她已经吓怕了,所以她浑身颤抖的哭起来。她模模糊糊听见水兵说,他们是海军,前来救她。
下面一声口哨儿,好多人由黑暗中露出来。
拉着她的那个水手说:“在这儿,在这儿!我们找到她了。”他用胳膊搀住了牡丹。
月亮穿云而出,牡丹看见好多男人在各方面乱跑。
水手问她:“你能走吗?”
“我能走。”
她听见下面一个干涩的叫声:“牡丹!”那声音听来怪耳熟。一个人向她飞快跑过来。
那声音又传过来:“牡丹!”
她回答一声:“我在这儿。”
刹那间,来的那个人正是她再也想不到的。
“德年!是你?”
她的腿软了,全身无力,跌倒在德年的怀里,觉得热泪由脸上流下来。竟会是安德年!
德年说:“你现在平安无事了。你堂兄梁翰林也在这儿。”
“会是你?真会是你吗?”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竟让安德年那粗壮的胳膊把她抱着往前走。
他们到了村子中间,搭救她的行动几乎就要结束了。在院子里灯笼的光线横七竖八的交叉着。两个人受了伤倒在地上,有三四个人手上扣着手铐。一群女人小孩儿在远处站着,吓得颤抖不已。水兵们完成了任务,都慢慢走回来。
牡丹现在知道已经遇救,而今是在朋友之中了。她脸转向安德年,过去数月的相思在心中潮水般一涌而起,紧紧的揪住他的胳膊,贴近他的怀里,在他脸上乱吻。她没看见孟嘉,其实孟嘉站得离她很近,静悄悄没说一句话。安德年看见了孟嘉,他说:“你看,你堂兄梁翰林在这儿呢。”
牡丹转过身去。孟嘉正在默默的看着她,一直在看着她。
牡丹喊了声:“噢,大哥!”她松开德年,出乎孟嘉意外,她竟一下子扑到孟嘉的怀里,不由得抽抽噎噎的哭泣起来。孟嘉内部五脏六腑都震动了,但是胳膊却只松松的搂着她。孟嘉不但是当时极为尴尬,同时也提醒自己说牡丹已经不再爱他了,现在虽然是已经找到了她,其实是早已失去了她。为什么在众人注视之前投到自己怀里来呢?她缓缓抬起头来向他注视。当时朦胧的光亮仅足以让他看见牡丹雪白的鹅蛋脸儿,在她那两眼深处,孟嘉相信他看见了一股悔恨的神情。她又低下头,哭得好可怜。他觉得牡丹的热泪流湿了他的绸子大衫儿。他只觉得一阵纷乱矛盾的心思,起伏不已。他把牡丹的头很温柔的扶起来,以颤动的声音对她说:“牡丹,别哭了。我们一直在找你,素馨在南京等着你呢。”
她抬起头问:“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离南京不远。”
孟嘉转过身子去说:“这位是张上尉,你应当向他道谢。”
牡丹看见那位高大英俊的军官,他的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亮。
那位军官说:“能找到小姐真高兴,全国的海军都为您效劳呢。”他的声音粗壮,两眼以爱的神情望着她。
牡丹说谢谢他们搭救。
张上尉喊一声:“大家都好了吧?”他吩咐一个人鸣哨儿一声,在码头上聚齐,准备回航。他转身看了看牡丹穿着白睡衣的女性的身段儿,笑着说:“你能走吗?你知道,我们弟兄们都愿背着你走的。我们忘记带一顶轿子来。”
“我能走,谢谢。”
大家开始登船回去。几个俘虏之中有一个伤了腿,很痛苦的瘸着走。他们的妻子都号啕大哭,看着丈夫被海军带走。灯笼红黄的光处处闪亮,小路上移动的人影横斜错乱。张上尉走在前头,时时把他的灯笼摆动过来给牡丹照路。
安德年在牡丹右边儿走,梁孟嘉在她左边儿走。她一时无法镇定下来,所以既不知想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靠近堂兄多问问家里的情形,还比较相宜;可是孟嘉分明是不言不语,而搀扶着她胳膊的却是安德年。难道孟嘉知道她和安德年之间的恋爱吗?知道多少呢?她也不太介意。她就越来越倚向安德年。德年告诉她他们正在坐的是一艘驱逐舰,正在开往南京。
她问德年:“你太太怎么样?”
“她在家呢,伤心流泪,想孩子。也够她受的。我只有尽力而为。你发生了事之后,我不得不离开家。她听说你失踪了,吓得不得了。”
牡丹心中觉得歉歉然,尽量和堂兄去说话。她把胳膊离开安德年,问孟嘉说:“素馨好吗?”
“很好。她现在住在南京巡抚公馆。”孟嘉发觉自己又和牡丹说话,自己都有点儿害怕。
“我听说妹妹要和你回南方来。你见了我爸爸妈妈没有?”
“还没有。现在我们就和你回杭州。”现在由于孟嘉见到她时显得懒得说话,缺乏亲热,这使牡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现在乘此小船去上那艘驱逐舰,牡丹坐在孟嘉身旁。德年则坐得远一点儿,正和一位军官说话。牡丹的手轻轻的,而又有几分胆怯之下,这样接触到孟嘉的背部。孟嘉不动,也不用眼看她一眼,但是牡丹碰到孟嘉,则觉到一点儿微微的颤动。孟嘉并没有看她,并且牙关紧紧的咬着。他把两条腿伸伸蹬蹬,颇不安定。
被俘获的海贼一个一个的被猛推上梯子,走上那艘驱逐舰去。张上尉和安德年在前面走,孟嘉用手搀着牡丹上去。舰长是福州人,请他们在军官室里吃茶点。
“我等会儿再陪诸位。我要去看看犯人的名字就回来。”
张上尉把他们领到军官餐厅,把帽扔下,他说:“请坐。要茶还是咖啡?我们都有。”
孟嘉说:“当然是咖啡。”到了明亮的屋里,孟嘉才觉得轻松下来。他说:“我有一次乘英国的炮艇,他们给我倒茶。我说我愿喝咖啡,他们不懂。他们忘记我们是在家天天喝茶的。再说,咖啡也还洋气。”
牡丹又听到孟嘉以前的声音,看见他说话的神气,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不错,他就是她的堂兄,梁翰林,他说的话都启人深思。当年北京的日子又出现于脑际。现在孟嘉对她正目而视,眼睛里头显露着寻求探询的神气。她不由得忸怩不安,转过头去。孟嘉看出她眼睛里有烦恼的神情。她脸上显得血色不好,眼下也有黑斑。过去几个月给她多少煎熬折磨呀!他安慰她说:“但愿今天晚上你没有太受惊啊!”
“最初我很怕,那时候儿睡梦中听到一声枪响。当时不知道随后会又出什么事。”
在船舱中强烈的光亮里,牡丹的眼睛闭得很狭窄,她有一种模糊疲倦的感觉,好像自己还在做梦。一个钟头以前,她还置身荒岛,在海贼手中,睡在一片薄席子上。忽而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个现代文明中的大船上,和两个情郎在一处。
舰长进来说:“罪犯们已经问过话,他们的名字也登记下来,姓杨的已经死了。我们要开回南京。”他说起话来,有达成任务之后的快乐。然后转向那位漂亮的俘虏说:“但愿您不要太烦恼,我听说您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呆板的点了点头。既然在梦里,有什么情形发生,就任其发生,逆来顺受吧。她那满腹狐疑的眼光正遇到安德年的眼光。
孟嘉心想为了对牡丹有益处,就立刻代为回答说:“她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深觉自己蓬头垢面,衣着不整,就向沙舰长说:“我可以洗洗脸吗?”
“当然可以。请随我来。”沙舰长领着牡丹到自己屋里,指给她毛巾等物。
牡丹问:“您有梳子吗?”
“噢,有。”他给了牡丹一个海军的军服上衣,他说:“小姐若觉得冷,就披上这一件衣裳。”然后自己走出来,将门关上。
牡丹在过去四五天里,始终没见过一个镜子。她匆匆忙忙洗脸梳头发,向镜子里头端详自己,伤感而沉思,但是想把一团乱麻似的思想整理个清楚。
她深觉自己实在是大可自负,因为两位先前的情郎都是为了搭救她而来的。孟嘉已然婚配,他改变了没有?他那么沉默,那么疏远冷淡。安德年比以前消瘦了;自从上次相别,一定身体减轻了不少。
牡丹又出来和大家坐,自己觉得比刚才精神了许多。
舰长正和大家谈在岛上打仗的事。他抬头望了望牡丹,他说:“你尽可在我屋里休息休息,我可以待在船桥上。”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已经三点多,不到两个钟头天就亮了。”
舰长起身走去之后,三个人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
牡丹说:“关于我是奕王爷的干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两个人争着要回答。孟嘉说:“我写信给奕王爷,提出这个关系,好让巡抚大人立即采取行动。”
安德年又补充说:“奕王爷要我把致巡抚大人的信起个稿儿。他说我若认为这个关系加进去会有益处,就加进去。我就加进去了。”
牡丹又问:“你怎么找着我的?”
孟嘉告诉了她,又补充说:“谢谢老天爷。现在一切总算已经过去,你也平安回来了。我要请巡抚衙门立刻给你父亲打个电报去,你真惹得我们急死了。”
牡丹问:“巡抚衙门?”
孟嘉说:“中堂张大人给南京巡抚写了一封信,两江总督奕王爷又派安先生来找你,海军方面又奉命来救你,你真让大家担够了心。”
牡丹感觉到有责备她的意思。她赶快自己辩解说:“那个畜生绑架我,也不是我的不是啊。”
“牡丹,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德年说:“我想咱们都需要歇息一下儿。”说着站了起来。
这两位男友送牡丹到她的屋子去,知道她不缺什么东西了,对她说了声明天见。两人走开时,彼此相向望了望。
安德年说:“令堂妹可了不起呀!”
孟嘉回答说:“是啊,是了不起。”
他俩各回自己的船舱时,都听见下面引擎轰轰的声音,觉得长板铺成的地板在浑厚钝软的震动;船是向前移动呢。
孟嘉随手关上了舱门,今夜的事情颇使他狼狈不安。在过去一年之中,他已经学会把牡丹想做遥远过去的事,但是这个遥远的事中却含有隐痛,就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影像,如同他在素馨身上获得的真爱的一个皱褶的影子。今天晚上,那个皱褶的影子却猛遭干扰,也许是由于她那两颊苍白无血色和她眼睛里头烦恼的神情所引起的。她看来已经不像一个天真无邪傻里傻气的女孩子,而像一个悲伤成熟的妇人,而且更是风情万种。再有,她在安德年怀里紧紧抱着的样子,颇使孟嘉吃惊。他只有一次从素馨接到的家信里,提到过安德年。仅仅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就猛然抽动。一整夜,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关于他对牡丹本人的大胆厚颜和任性反复所形成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了。他觉得旧日情感又隆隆作响,就如洪波巨浪一样。这算又一次,他对牡丹的爱竟而不容分析。他觉得软弱无力,决定去睡觉。在沉静的黑夜里,他又伸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她,搂抱的却是黑暗阴郁的空虚。
牡丹不能入睡。她所喜爱的那种淋浴,使她觉得清新爽快。她爬上舰长的床时,觉得清洁的床单儿舒服清爽,自己硬是清醒不能成寐。她被绑架拘押那可怕的日子算是过去了。她的头因夜里突然发生的事所引起的活动而旋转,还因怕见素馨而不安。她又想到孟嘉,不管别的,总算前来搭救她,尤其是德年。她觉得旧日熟悉的爱情的热泪,如泉水般在脸上流下来。
她从床上起来,由小窗口向外窥探。在半黑暗中别无所见,只有岸上迷蒙不清的影子移动,还有明亮的水,在下面滚动,飕飕作响。
她轻轻走出舱去。一个暗小的光亮照着通往船后面的通道。她打开门,闻一闻海上带有几分刺鼻的盐味的空气。半月如规,已落向地平线,现在呈污浊的黄褐色。在东方,一颗明亮的孤星,射出的金光,闪烁不定。在空中飞舞的火星吸引住她的视线。在甲板另一头儿,她能看见一个黑影子,好像是一个人凭栏而立,而且一个人正在抽烟。不管他是谁吧,她又走下扶梯,抓住白栏杆,走向那个黑人影,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牡丹!”她听到低小的声音。那人走过来,是安德年。
“我以为你睡着了。”他说完拉住牡丹的手,很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牡丹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想你——应当说,想我们俩的事。”
他们的嘴唇很快相遇,但立即又离开。
牡丹说:“德年,我好爱你。”她的眼睛闪亮。
在星光照耀的半黑暗之中,他们默默望着对方。德年的一只胳膊搂着她,他们走近栏杆,往外向海望去。德年的胳膊搂得她很紧,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用力靠近他,好像在寻求什么,盼望自己完全能属于他。牡丹的眼不去看德年,反倒向下看,注视下面前后相续的波浪上的粼光闪动。
牡丹终于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奉命来办这件事?”
“我自己求来的。奕王爷把我一找到衙门,我就听说你出了事。这消息使我一时吓呆了,我没想到你会到高邮去。后来我去见你父母,才知道点儿详细情形。奕王爷把我叫去,拿你堂兄的信给我看。我说王爷若立即采取行动,最好派个人去,我就自请来办。我还告诉王爷,由于我丧子之痛,也愿离开当地一些日子。我求王爷派我来,我知道我是非来不可的。即使王爷不准,我也要请假,自己前来找你……王爷似乎对你很看得重。我也把你略微向王爷说了几句。他问我是否认得你,我不得不告诉他……”
“你跟王爷说我什么了?”
“我也忘记说什么了,就是我对你的观感。我的声音上也许露出了激动不安。总而言之,王爷笑了笑,答应派我来。现在我太激动了。”他的声音颤抖。他实在一时词不达意,而且呼吸紧促。停了一下儿他才说:“你决定我们俩必得分手时,你不知道我心里那股滋味儿呢……很难,很难……”
“你不认为我们应当分手吗?”
德年很感伤的说:“应当。”
随后经过了一段令人痛苦难忍的沉默。然后德年说:“实在受不了,我不能吃,不能睡。有时候儿我心想根本不认识你就好了。但是偏偏认识了你,但又要失去你……”
等德年又点了支烟,牡丹一看他的脸,不觉大惊,原来自从他们分手后,德年已经老了许多。他两颊憔悴,眼下有了皱纹,以前本是没有的。这真使牡丹心如刀割。一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你变了,德年——我指的是你的脸。”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你离开我之后,我受的煎熬。我是生活在煎熬的地狱里。”他又说话,好像自言自语:“牡丹,卿本当代无两一红颜。”
牡丹低声微笑说:“大部分人看来,我一定是一个邪恶放荡的女人。”
安德年说:“不错,大多数人会这么想。曲高和寡。”
“我父亲说我是疯子。甚至孟嘉……”她突然停住。
“孟嘉怎么样?我知道你过去爱过他。”
牡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大不同了,也许他恨我。我们在小船上的时候儿,我就感觉得到。我知道,他现在还爱我,不过那是他自己一方面的事。也许我把他伤害得太深了。我离开他时,他一定够受的。”
于是,她又转过脸对德年说:“只有你了解我。就为这一点,我要永远爱你。”话说得有悔恨的腔调儿。
“我们以后怎么办?”
牡丹走近他说:“人生本来就是苦的,咱们别再把它苦上加苦吧。”
俩人沉默下去。最后,德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得不如此,只好如此了。也许我们之间如此最好。”说完了就苦笑。“我的肉体属于我的妻子,我的灵魂则属于你。咱们就这样儿吧。在这样儿之下,是不会再有改变的。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
“告诉我。”
“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伟大的爱遭受毁灭。天哪!你若有一天变了心肠,不再爱我,千万别让我知道。因为我会受不了。”他轻轻触动牡丹的头发。又说:“我知道,倘若咱们俩私奔,一定彼此会更了解对方,也许我们那爱情的神秘会被灰暗的日子里的严霜所毁灭。也许你会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有时候儿粗暴,有时候儿抑郁不乐,也许我的头发梳得不合你的意。也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会改变了你对我的感情——也许是一个牙根溃烂,脑门子上一条新的皱纹,腮颊上的消瘦,等等。若是照我们所说的那样儿办,就不会有什么原因毁灭你对我的爱了。”
这真是牡丹生平听到的最使人伤心的话。
最可悲的是,德年所说的话偏偏正是真理实情,丝毫不假。牡丹记得孟嘉发现她对他的热情冷下来之时,孟嘉对她说的话。孟嘉说那就犹如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因为顽皮而把一个玉碗在地下摔碎,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是一样的感觉。
牡丹问:“你是说,咱俩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吗?”
牡丹说:“是啊。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心里想念我。”然后把脸转向他,在一个亲爱的动作之下,俩人的腮颊磨擦而过,咽喉里憋闷得喘不上气来。他们的嘴唇相遇,是温柔、迅速、短暂、互相咬唇的一吻。
最后,德年说:“命里若会再相见,我们自然会相见。若不然,这就是我一生里最伤心的一夜了。”
牡丹说:“也是我的。”她的声音在无可奈何之下微微的颤抖。
德年问她:“那以后你要怎么办?”
牡丹说:“德年,让我告诉你。我要保持这份爱情。听完你所说的话,我能够忍受了。回到你太太身边儿去,不要破坏了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善事的记忆。我不会静静的等待命运。过去我等金竹,所付的代价太高了。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一个办法,我可以随便嫁个男人。我的身体为他所有,我的心灵另在别处。虽然我如同住在牢狱之中,我仍然可以感觉到自由。”
“你要嫁给谁?”
“现在这倒不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