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 破五
大年初五。战伟说要带我去见见世面。
“那阵势,你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上次咱俩喝多了去足疗可有意思多了。”他倚在我家的门框上,肚子突出,胡乱地比划着,手里夹着烟,披着件蓝色棉猴儿,里面穿着一件脏兮兮的T恤,上面印的是史努比狗,狗的脸跟他的一白一黑,相映成趣,除此之外,他脸上还有许多细密的暗坑,像雨滴落在沙滩上。
“我上次陪雷子去,雷子直接点五千扔下去,根本不眨巴眼睛。雷子现在可真不差事儿。”战伟讲得很来劲,越说越是露出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此时,我正在往脸上打香皂,眯着眼睛看他,现在是下午五点,我才起床,按照预定计划,我今晚要去跟战伟去见见世面。
战伟找到一家地下赌场。
用他的话讲,“刺激,玩儿命,真刀真枪”。
上次他是陪别人去的,兜里没钱,只摸摸门道,过个眼瘾,这次他准备亲自动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手头宽裕了一些,说话底气十足。
最近厂里把战伟他妈的丧葬费发下来了,总共一万八。
我和战伟是小学同学。
战伟从小就特别淘气,四处捣蛋,心眼儿坏,砸玻璃,堵锁眼,放气门芯儿,偷校办工厂的塑料瓶,没有他不干的,一块滚刀肉,很难收拾。五六年级时,他就学会了“扒眼儿”,上课期间跑到女厕所的隔间里,双手俯地,呈半倒立姿态,脸几乎贴在便池的边缘,大气不出,默默欣赏隔壁厕间里的女老师或者女校工小便,如此得手数次,直至审美疲劳。每次他看完后,都很热衷于跟大家分享,“在那儿蹲一节课,也就能看见两三个”,“别提了,尿崩我一脸,刚洗了半天”,“谁啊?叶老师我看过啊,别看表面溜光水滑的,底下毛儿太多”。
后来这些话传到老师耳朵里,导致战伟被抓了现行。教导主任给他妈打电话,先拨总机,再转分机,最后找人转达,委婉地说让她赶紧把孩子领回家吧,学校里的年轻老师看见他在学校,都不敢来上班了。
战伟他妈,离异十余年,自己带孩子,体格消瘦,一把骨头,头发稀疏,戴眼镜,像温和且营养不良的知识分子,其实个性很强,脾气暴躁,很爱激动。厂里的同事们看她自己带孩子可怜,给她介绍过几个搭伙过日子的,都不成功,过不到一起去,互相老干仗,索性也就不找了,一门心思都放在战伟身上,宠到溺爱的地步,不让他吃一点儿亏。
战伟他妈风尘仆仆地骑着车来到学校,一把推开教导处的门,将绕在头上橘色纱巾摘掉,横着脸问教导主任,我儿子咋的了。教导主任把前因后果一讲,战伟他妈听后,拉起战伟就是两记耳光,然后骂道:“不争气的玩意儿!学校里都是镶金边的你不知道?再瞅眼睛都得瞎!”教导主任听出这话不对劲,刚想发怒争辩,却被战伟他妈抢先:“老师,这学我家孩子不上了,我带回家自己教育吧。”教导主任说:“谢天谢地,求之不得。”
战伟被他妈领回家,从此再也不用上学,我们都很羡慕。他偶尔还来学校里找我们玩,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灰色大毛衣,满脸横肉,剃了光头,鼻涕横流,每天在校门口叼着烟闲逛,说话声音大,笑声也很放肆,好像时刻都想证明,终于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再后来,我们这个年级都毕业了,但战伟没走,还在学校门口横晃,截钱、打架、吃零嘴儿、玩游戏机,以及跟带着比他小很多的人一起看黄色录像,扒裤衩弹鸡子玩儿,太有出息了。
上学时候我跟战伟一点都不熟,关系非常一般,最近这两年走得比较近。
本来我们都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差不多在前年夏天时候,他开始创业,跟朋友在我家楼下合伙摆了个烧烤摊,卖羊肉串、腰子和生筋,在两棵大杨树间拉了一条横幅,红底黄字写着四个大字“边喝边唠”,简明直接,的确是战伟的行事风格。
烧烤摊每天傍晚开始营业,人气旺盛,当时我的妻子在外面有人了,每天不回家,我下班后自己也不爱做饭,就去他家喝酒吃烧烤。一来二去,认出彼此,共同追忆往昔,战伟激动万分,一手拎着啤酒,一手搂着我的肩膀,向他的朋友们逐个介绍我,“这我铁子,我俩从小就好,以前一起跟人咣咣干仗”,又笨拙又热情。在我的印象里,即便是小时候,我们好像也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过。
后来某天,有人喝多了在烧烤摊闹事,战伟跟人对骂起来,顺手操刀捅过去,又拧了一圈,角度没掌握好,直接伤到脾,被派出所开车带走。这可把战伟他妈愁坏了,四处借钱,也来找过我,我当时正准备跟前妻分家产,看见老太太的样子,内心不忍,从存折里取了三千递过去,假装仗义,说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老太太感恩戴德,泪洒银行,就差给我磕头了,搞得我还挺难为情。
最终赔给伤者大概几万块钱,战伟还被判一年多的劳教。
可战伟还没出来呢,他妈就先走了。我本来是去战伟家找他妈要钱,敲门敲不开,才听说老太太没了,邻居们七嘴八舌,“刚过六十吧也就,说她八十也有人信”,“走的时候皮包骨头,心血耗干了”,“为这个败家儿子操碎了心”。我心说,完了完了,这下子我的三千块钱可算是瞎了。
半年之后,战伟出来了,居然比进去的时候更黑、更胖,窝窝囊囊,说话直喘大气。
出来后,他头一个就来找我:“你真讲究,我在里面的时候,我妈把借钱的事跟我说了。说实在的,没想到你能这么敞亮。我小心眼了。你的真心,兄弟记一辈子。”
“大伟,咱不是哥们么,互相帮忙,理所应当。”我说。
“你放心,这钱我肯定能还上,我妈的丧葬费过两天就要下来了。”大伟把自己塞进我家破沙发里,信誓旦旦地向我打包票。
我看看战伟,又低头看看自己。我俩今年都已三十六岁,一个是刚释放出来的劳教人员,胡子拉碴,定期还要去派出所报到;一个是刚离婚的下岗工人,家徒四壁,目前没有任何谋生渠道。俩人现在兜里的钱加一起,估计都不到一百五。
这些年到底怎么混的呢,我琢磨不明白了。
秋去冬至,战伟来我家的频率越来越高,每周几乎有三四个夜晚是在我家里度过,天气渐冷,他来我家主要是想蹭暖气。战伟他妈给他留下来的房子没交采暖费,按照他的说法,“家里人气不旺,即便有暖气,屋里也暖和不起来”。
我说,“大伟,差不多就把你妈埋了得了,骨灰总不能一直放屋里供着吧。”
战伟颇为不屑地说,“你啊,啥也不懂,骨灰在那儿,就是我妈跟我一块儿过呢。你啊,就是缺少人情味儿。”
我说,“行,你有,那你咋不给你妈交点采暖费呢。骨灰也知道冷啊。”
战伟说,“不爱跟你唠嗑,你们这些下岗工人就是事儿多。强词夺理。大胆刁民。”
我从前作息规律,上班下班,雷打不动,月月都拿全勤奖;如今下岗半年,从前的好习惯全还回去,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处于坐吃山空状态,靠单位买断工龄给的钱过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提不起精神。我都想好了,要是哪天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这老房子一卖,还能混个几年吃喝。
春节连对联都省了,我家的门上只贴了一个福字,福字也不是我买的,是附近超市挨家派发夹在门缝里的,背面是春节期间超市商品的打折广告。
战伟发现了,指着鼻子笑话我,“这玩意贴门上,你糊弄鬼呢。这是打折单儿啊,你过得咋这么凑合呢。”
我不觉得啊,下岗之后,我感觉整个人生也打折了,三五折处理。我们很搭。
战伟几折?比我还穷,还接受过劳动教养,我看顶多二五折。
我俩加一起,可能勉强及格?
大年三十,我去给爸妈拜年,拎了一只烧鸡和两瓶白酒,说是给我爸买的,结果自己喝了将近一瓶,拆了个鸡大腿啃,然后一头栽在床上就睡着了,太狼狈了,电视里的小品和外面的鞭炮声都没叫醒我,错过了我最喜欢的潘长江。
年夜饺子我爸都给吃了,一兜儿肉馅的,包多少吃多少,一个也没给我留。
我知道他生我气呢,大孙子都让人带走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愿意这样?
再说回来,你那么大岁数了,还那么馋,半夜还吃那么多,对身体好不好另说,你有个爷爷样么?也得反省反省。
大年初一,亲戚朋友全来给我爸妈拜年,提着葡萄酒、饮料、干果、成箱的砂糖橘……我老婆孩子工作全没了,很怕被大家问,更怕被大家同情,就找个借口回到自己家去了,楼下的租碟屋没关门,我租了一堆港台枪战片,连轴儿看。
里面的男主角在濒死之际,对另一个男主角说:“你终于可以丢下我这个包袱了。”我把大被一蒙,睡得昏天黑地。
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五,战伟来了。
他一顿猛敲门,棚顶的灰都要震下来了,我才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洗漱、刮脸,抹布蘸水,蹭了几下皮鞋,又抓了一把从爸妈家偷回来的美国大杏仁,跟战伟一起出了门。边嚼大杏仁我边琢磨,过年了,我也得补补啊,本来就没钱,营养别再跟不上。
我俩在寒风里等公交车,他冻得直跺脚,哆哆嗦嗦地问我:“你带多少出来?”
我很紧张,连忙躲到一边说:“就一小把,马上吃没了。”
战伟骂我:“你是不是缺心眼?我问你带了多少钱出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然后有些难为情地说:“春节从卡里取了点,本来想给我妈花点,结果也没买啥,现在可能兜里还有不到两千吧。”
“这钱我准备至少得过完下个月,”我补充道,“你呢?”
“两千太少了,不够玩的都。我妈给我留的一万八,今儿我全带了,”战伟信心满满地拍着自己的腰包说,“放心,我也是看形势,不能全押那儿,得还你钱呢。”
“咱们主要是娱乐,”战伟继续为自己解释,“顺道儿,顺道儿发个家。”
我说:“我操,你疯了吧?日子不过了?”
战伟信心满满地对我说:“你啊,在工厂上班时间太长,脑子锈死了,社会上的事你不懂。有没有听过那句话: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年前我找人算过了,我苦到头了,触底反弹你懂不懂?今天破五,辞旧迎新,从今往后,兄弟天天开吉普。到时候可以让你坐副驾驶。”
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战伟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路过一家食杂店,他指使我说:“去,买两盒玉溪。一会儿有用。”我有点舍不得钱,很不情愿地买回来两盒,跟着战伟拐来拐去,又来到一条繁华的小路上,路两旁有不少店铺,饭馆、理发店、小超市、足疗、成人保健、古董铺子等一应俱全,由于过节的原因,很多家没有开门,显得有些冷清。
战伟一路上走得异常兴奋,蹦蹦跳跳,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符,显得很不理性。
我们来到一副蓝色棉门帘前,他跟我使个眼色,意思是说,你看,就这儿了。
我抬头一看,招牌上写的是“通天网苑”。
虽是春节期间,但网吧仍聚集着很多青少年,多数在玩电子游戏,三五成群,互相指挥、谩骂、埋怨,屏幕上花里胡哨,小人儿拿着枪跳来跳去,我完全看不明白。可能真像战伟说的,我脑子生锈,跟社会脱节了。
战伟径直走向网吧的最后一排,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正在噼里啪啦地打字,边打字还边笑。
战伟从我兜里摸出一盒玉溪,直接扔在桌子,一言不发,手指叩击桌面几下,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敲开天堂之门。
中年人的眼睛这才从电脑屏幕前移开,盯住我们看几秒,把烟揣进里怀,起身扭头往后面走。我们连忙跟上去,跟着他转过肮脏的卫生间,下了半截楼梯,来到一个黑铁门前,中年人从怀里吃力地掏出对讲机,一阵腋窝的味道传出来,他低声说道:“俩宝。”
是黑话还是在骂我们呢?我一时没闹明白。
然后从裤裆里掏出一串钥匙,将外面的黑铁门打开,之后的一层木头门则被人从里面打开,瞬间,一阵浓烈呛人的烟雾涌了出来。
战伟所说的大场面,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豪华、壮丽,跟电影里看过的公海赌船什么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寒酸的游戏厅,陈旧衰败,散发出一点腐朽的味道,但里面的人却是生机勃勃,全情投入,跃跃欲试地想要打败机器,一般这种情况,结局无非是人脑袋输成狗脑袋。
赌场的整体面积跟上面网吧接近,几十人在其中穿梭,来来往往,左墙摆着一排扑克机,中间摆着是拍鱼的,这两样我认识。旁边是凌乱的牌桌,有圆形也有长条的,每桌人数不等,有的摆了筹码,有的直接上钱,总之几百平米的空间,完全没有浪费,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类赌局,空间利用很合理,看起来有高手规划过。
战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主动跟看着眼熟的工作人员打招呼,然后指着前方墙上的液晶电视说,“看见没,太先进了。接的是大锅盖,转播国外联赛,直接下注赌球,比赛完了就直接开,霸道,专业。你不是爱看球吗,去下点儿呗。”
听人劝,吃饱饭。我走过去看看情况,一个穿着长筒靴的姑娘负责帮忙下注,我问她今天都有哪几场比赛可以赌,她说今晚就一场,结果这俩球队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我问最少下注多少,她说五百起,买胜负平,也可以猜比分,你先看看赔率;我掏出一千说,跟她说,不看了,买名字长的队赢。她收好款,打出来个小票,盖戳后返给我。
我顺手揣在裤兜里,忽然觉得这一千元变得好轻,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扭头一看,战伟已经玩上骰子了,猜点数,两百一把,赢了能返四百,直接往桌子拍钱,他已经连输了好几把,但面不改色,像个经验老到的赌鬼,胳膊肘底下压了一叠百元钞票,甚至安慰我说:“预热,预热,这是准备活动;清清霉运,等点子来了,我就换大场。都是经验,你学着点儿。”说完还跟旁边人心领神会地点头互动示意。
我心想谁能管得了你啊,别把我那三千块钱输进去就行。
晚上八点,黄金时间,赌场里的人逐渐增多,我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发现这里大部分的赌博游戏,我连规则都搞不明白,于是便站在后面看别人玩扑克机。有个花白头发的哥们,穿着西裤,每隔七八分钟就喊老板“上分”,我还没看明白门道,他就又输光了。
这点子也太背了,我正想着,结果他一扭头,我俩对视十秒,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李林么,外号智慧林。
李林,小学同学加老邻居,高才生,聪明,猴儿精,爱搞对象,但从不耽误学习,考上北京的大学,还读了研究生,毕业顺理成章留在首都上班了,当年筒子楼里的先知,一代人的励志偶像。谁家姑娘要是跟他早恋,家里人反对得都不是那么强烈。
所以啊,李林的人生不打折。
他也认出我来,惊讶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怎么是你啊?”
“是啊,智慧林,多少年没见了,在这儿碰上。”
“过年在家没意思,来这边玩玩,你常来?”
“哪啊,我这是第一次来,咱班的战伟带我来的。”
“咱班的谁?”
“战伟,你忘啦,就后来被开除的那个黑胖子,总爱扒眼儿。”
李林好像还是没有想起来,在一旁的战伟看见我们寒暄,连忙跑过来,使劲揉着自己的小眼睛,嗓门巨大地说了一句:“我没认错吧,这不是智慧林吗?你这头发咋还白了呢,学习学的吧!过年好啊!”
李林还是懵的,死活也想不起来这位称呼如此亲密之人到底是谁,但也没忘回一句:“过年好!过年好!”
是啊,谁不希望谁好呢,毕竟是过年了。
三位在六岁时初次认识的、现在需要重新认识的,三十六岁的中年男人,站在地下赌场里中央,互相敬烟。李林抽黄鹤楼,战伟跟着蹭了两根,夹在耳朵后面,嘿嘿地搂着李林的肩膀傻笑。
我提议说:“咱们一起玩点什么吧,别白来。”
李林说:“今天手气太次,拍半天扑克机就没赢过。等下梭两把哈,不行的话就先回家睡觉了。”
战伟连忙说:“别呀,好容易出来玩一次,得尽兴。”
为了显示自己的时髦与幽默,他故意模拟港台腔,把“尽兴”两个字的发音改成“Gin Hing”,并且同时向空中挥了两下拳头。
“说得也是。现在咱这边最流行玩啥?”李林问。
战伟想了想,说道:“你脑袋快,咱们去玩个技术含量的。车马炮,你会不会?”
李林说:“会!北京不兴这个,憋死我了,咱们炮两把去。”
我剩下的钱不多了,车马炮我也打不好,便在一旁观战伺候局儿。
战伟,李林,还有一个赵大明,我听别人管他叫赵队,据说是分局的,也是赌场常客,他们三人主战;一个年轻的黄毛做闲手跟家。
车马炮规则很奇怪,以象棋子为名号,却要用扑克牌来打。五十四张扑克,只挑出三十张来。3和4最小,分别为兵、卒;10、9、8三张牌,对应的是车、马、炮;Q是相,K是士,小王和大王分别为将、帅。三人各自抓十张牌,单张将帅大于相士,相士大于车马炮,兵卒最小,对子、三对、四对同理。红色大于黑色,红黑桃子大于方片、草花。四对算一炸,加番。
具体出牌时,有点像斗地主,两家掐一家。顺时针出牌,有能管住上家的,就压上;管不上的,必须要反扣相同数量的牌,算作弃牌。每轮过后,最大的占圈牌摆在自己前面,其他的全反扣过去,最终计算谁在明面上的牌最多。
车马炮的精髓在于两个字:算计。算,根据手里的牌和已出过的牌,来推算扣什么牌,手里留什么牌;计,计谋策略,先出单还是双,根据手里的牌,以及对家、本家的反应做全局规划,想要打好,技术成分有,运气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
车马炮玩起来颇费心机,而赌车马炮的,往往会玩得很大,每把根据剩余牌数记分,一般情况是每张牌一百,一轮输进去三五百很正常。更要命的是,因为只有三十张牌,所以每一轮进行得都很快;以及,庄家可以翻倍筹码,每张牌顶到五百八百的都有,只要下家敢接,这轮牌就不走空。
刚开始的时候,赵大明总在坐庄,大手握牌,慢慢捻开,面无表情,相当沉稳。
战伟和李林二人打赵大明一家,有来有往,但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一个小时不到,赵大明输了三十多张,里面还有几个翻倍的,换算过来的话,差不多得五六千块。黄毛跟注赵大明,也输了有两千,退出不战。
赵大明有点撑不住,眉头紧皱,烟不离手。战伟喜形于色,嘴巴也不闲着,总在跟李林说自己上一轮出牌有多么聪明,扣下的牌又是多么精准,滴水不漏。
李林明显听得很厌烦,又不好表现出来。可战伟能有多聪明啊,几轮下来,他那点出牌的习惯、伎俩,什么出单不出双,洗洗更健康,全被李林和赵大明听去了。
我把另一盒玉溪扔在桌上,在一旁捅咕战伟,低声说:
“少说两句,打牌那么多废话。”
战伟还不乐意了,跟我说,“不玩的别插嘴,懂不懂规矩,看你的球去。”
好坏都听不出来,我看他今晚要完蛋。
又过一个多小时,局势开始有明显变化。赵大明不再狂冲猛突,将庄家的位置让出,往往是李林一打俩,单挑赵大明和战伟。
战伟对新形势不适应,越打越忙乱,出牌明显开始犹豫,赵大明还在不停抽烟,我的另一盒玉溪也要被他抽光了。李林则愈战越勇,游刃有余,牌面上来看,他赢得最多。赵大明还在输,战伟把赢来的都还回去了。
临近午夜的时候,局势又有新变化,观战者都看得出来,战伟跟李林开始较起劲来。纯是闲的。
两人轮流坐庄,轮流翻倍,一个只要叫,另一个立马跟上,气势上谁也不服谁。此时,赵大明已经捞回本来,稳中有赚,退居二线,静观虎斗。有几次他似乎想劝住战伟,但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
战伟有点杀红眼了。
他脾气急,而且现在越输越多,我暗自算了算他的积分,带来的钱可能已经不够了。三个人的牌局,就他自己输,等下结束时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凌晨时,赌场里的人走了大半,留下一地烟头,气温越来越低。我赌的那场球终于鸣哨开赛,但寒冷使我开始犯困,睁不开眼睛,坐在椅子上,身子直往下出溜。
每张牌已经叫到八百。我迷迷糊糊地想,两张牌,顶我以前一个月的工资了。这种地方真是不能再来,到处都是陷阱。掉下去了,谁都拉不上来。至于怎么掉下去的,没人能说得清楚,就好像人生之路,不管怎么小心,走着走着就一定会塌掉的。
赌到后来,心理素质很重要。李林披上风衣,运筹帷幄,潇洒,有气度,输赢脸不变色;战伟冻得浑身哆嗦,气都喘不匀了,面部表情僵硬,明显是要吃不消。
我问桌上的几位,啥时候结束啊,太困了,赶紧撤吧,做个足疗回家睡觉了。
战伟半转过来身体,绝望地看了我一眼,他衣服上的史努比被扭曲的身体搞得变了形,看起来十分狰狞,脸分成三道,如被毁容一般。愤怒的美国大明星。
赵大明抽着我的玉溪,对我说,兄弟爱做足疗啊,那我有地方。我说,花钱不。他说,净开玩笑,现在干啥不花钱。我说,你抽我烟就没花钱啊。赵大明抬眼看了看我,问我这话啥意思呢。我说,啥意思都没有,你抽完我再给你买,行不。
牌局还在继续,战伟靠着最后的一口气硬撑着,不出牌时,大手拄在我的膝盖上,冰凉,微微发抖。我看他是快到头了,要绷不住了。大伟啊,大伟。
我心里胡乱地盘算着:今天破五,破五的饺子还没吃上,明天初六,然后是初七,初七大家就都上班了吧?过完年再上班,就要开春了,一天比一天暖和。真好,天气一暖,人就不会哆嗦了。
战伟真的坐不稳了,他妈的丧葬费即将双手奉上给儿时同窗。
但他还在赌,瞪大了双眼,每张牌叫到一千五,他立着眼睛还想往上翻。
李林当然早就看明白状况,笑着说:“大伟,差不多行了。大过年的,咱们主要是玩,消磨时间。”
战伟急了,抖着嗓门说:“没玩完呢,你今天想不想回去?想走的话,这轮就二千。”
李林说:“大伟,你这样真的很没意思了。”
赵大明扔了牌,又点根烟,说,这一轮,还是你们哥俩斗。
战伟出牌,李林打出两张,战伟全部压住。战伟十分激动,情绪难以抑制,出牌时甚至要跳起脚来,用力地将扑克牌甩在桌子上,让人很担心要把桌子砸出裂缝来。
这清脆果断的声音,也好像扇在李林的脸上。
李林说:“行啊,还来劲了。那咱们来吧。”
这一轮,以及之后的三轮,李林一直在输,牌码都是两千一张。
战伟捞回来了。
来之前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触底反弹。
我们从地下赌场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六了,凌晨四点,天降小雪,李林揉揉眼睛,掏出明晃晃的车钥匙朝着我们摆手,说道:“不送你们哥俩了,我先回家,今天很Gin Hing!有机会来北京找我。拜拜了。照顾好大伟。”
李林说完便开车离去,只剩下我扶着战伟,战伟的身体还在突突发抖,站不利索,上下牙关紧咬着,面色铁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随时可能抽过去。显然,他还是没能从刚刚紧张的局势里面缓过来。
我们走在枯黄的路灯下,雪花洒落在鞋面上,棱角鲜明,显得非常立体。我挎着他的胳膊,缓缓前进,每一步迈得都很艰难,他的身体越来越重,而且在不停地往下坠,我搀扶得相当吃力。
走到小路口时,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死活扶不起来。空空荡荡的清晨街道,一切尚未苏醒,战伟跪在路中央,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十分突然。凄厉而浑浊的哭声撕破街巷,微弱的路灯光芒混合着晨曦,共同附着在他的身上,在那一瞬间,他看起来甚至具备了一些神性,他离升天成仙,仿佛只欠这一跪。
战伟双手高举,裤裆紧绷,仰面长叹:“妈!啊——妈你看见了么!妈!大伟我也有今天!我把学习最好的李林给赢了!妈!我没辜负你啊——没辜负你!啊——”
他反反复复地说这几句,之后便继续雷鸣般的号啕,但只闻声音不见有泪,哭声听起来惨痛、虚假,并且令人恐惧。我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他胸腔里的强烈震颤,嗡嗡不已,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遍布锈屑,松散、变形而失衡。
我把他丢在原处,自顾自接着往前走,哭声仍在持续,我心里只想着两件事:
一是,大伟啊大伟,正如李林所说,你可真够没意思的。你妈都没了,还演这一出,到底要给谁看呢。
二是,那个名字很长的球队,最后到底赢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