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湖
吴小艺想约我见面,但不直说,发了两天信息,第一天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一般化。她半天没回,估计是想等我问,你过得如何,但我就是不说。分手一年半,少扯犊子为妙。第二天晚上,发过来一段视频,熊猫给饲养员开门,四肢蜷在把手上,缩作一团,轻松后仰,铁门顺势而转,我看了好几遍,想回点什么,也不知道说啥。后来半宿没睡着,始终在分析这段视频,琢磨出来两层意思:第一,你的心门,我来打开。并非自我感觉良好,主要是从某个角度看去,吴小艺长得的确有点像熊猫,上下一般粗,加上最近的种种反常举动,让人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想法。第二,运用潜意识,向我推销。吴小艺在防盗门公司上班,干销售,其企业形象就是一只熊猫,1990年亚运会的吉祥物,名叫盼盼,手持金牌,眼神飘忽,向前冲刺,仿佛即将跌倒,很令人担忧。所以我觉得,她发这个视频,也有可能想让我买一樘门,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仍记得她曾无数次纠正,卖门论“樘”,而不是“扇”,一樘门可以有两扇,三扇,四扇。量词使用要严谨。针对这两种可能,我也想了一下相应策略,若是前者,那就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跟前任搞,不是不行,而是没有必要。但若是想卖门,那我就支持一下,这个条件还是有的,盼盼到家,安居乐业,口号喊了多少年了,也信得过。想清楚这两点,我心里就比较有底,睡到中午十二点,冲了个澡,把车开到卫工街,沿着路边停好,后挡风玻璃贴上“收车”二字,便去旁边饭店喝羊汤,一碗见底,又再填满,直至后背湿透,冒一身汗。买卖二手车这生意,我干了好几年,数今年行情最差,价格透明,普通轿车每台能赚一千五就不错,SUV也就两千来块,而且一个月出不了两台,好几辆破车都压在手里,小半年了,来摸的人都少,说不急那是瞎话。
我吃完饭,回到车里,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准备过去看她。结果她没在家,出门旅游了,报的夕阳红团,华东五市,加上扬州、镇江、宁波、绍兴、普陀山、乌镇双卧十日游,一路高歌猛进,全程自助早餐。不用问,肯定跟相好的一起去的。事先也没通知,可见我在她心里的位置。我妈这人,性情比较活泛,擅长分析事儿,注重细节,总爱乱出主意,但有人就愿意信。一来二去,跟活动室认识的杨师傅走得比较近。杨师傅以前是工程师,长得挺有派,常年披着风衣,退休金丰厚,一个人也花不完,我妈就帮着一起想办法。我挺支持他们的,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但俩人也没在一起过日子,就是游山玩水,畅享自然风光,然后各回各家,不知道图啥。
其实我也不是想去看望我妈,主要是我家有个传统,每逢周五,必包饺子,夏天吃黄瓜馅儿的,冬天是羊肉,春天的韭菜嫩,就包三鲜的,里面还有虾仁,雷打不动。当年跟吴小艺在一起时,我都怀疑她是奔着这个跟我好的。吴小艺特别爱吃我家的饺子,吃过一次,就上了瘾,个个礼拜都要来,不用筷子,煮好拎起来就往嘴里送,塞满三只,同时咀嚼。即便是我们吵架期间,赶上周五,她也一声不响地提着肚子来吃饭,饺子进了肚儿,关系就缓和一些。所以我俩处对象时,没大矛盾。我妈挺得意她,觉得会来事儿,说话好听。吴小艺有这个本领,跟谁都能唠到一起去,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我后来就有点烦她这一点,觉得里外不分,没个亲疏远近,说过几次,她也没太当回事儿,依旧我行我素,大大咧咧。分手之后,经人介绍,我又处一个对象,叫苏丽,小我几岁,在超市的调味品区负责理货,跟吴小艺的性格正好相反,内向,不爱说话,问啥答啥,多余的一句不讲。苏丽又瘦又矮,眼睛大,往外鼓着,像条小金鱼,性格温驯,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俩头一次见面,约在超市里,她的头发焗成黄色,扎在后面,一摆一摆的,戴着永远洗不干净的棉线手套,拉一辆平板车,也不抬脑袋,跟谁怄气似的,车上摞着好几箱油盐酱醋,花里胡哨。我跟她打过招呼,不知说点啥好,就陪着整理货品,苏丽走路带风,干活细致,不仅讲究品牌摆位,还会注意不同的区域配色,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到,是门学问。下班之后,我问苏丽,工作几年了。苏丽说,三年多。我说,累不。苏丽说,还行。我说,头发颜色挺时髦。苏丽说,白的多,挡一挡。我说,下班去哪。苏丽说,回家啊。我说,吃点饭去不,麻辣排骨串。苏丽说,也行。我们之间的交往差不多就是这样,任何要求她都没有拒绝过。有时好像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想了想,也没说出口。我性子急,遇到这种情况,就愿意多问几句,但这样一来,她反而更不讲了。
电台里播着情感栏目,一位女性在讲述自己的婚姻经历,语调悲切凄惨,一言蔽之,再婚家庭矛盾多,想方设法来耍我,好心当作驴肝肺,前妻招手就去睡。我听了都跟着上火,但还是没扛住困意,在车里眯了一觉,没几分钟,便被铃声吵醒,吴小艺的号码。我揉揉眼睛,接起电话,假装不知道对面是谁,客气地说,喂,您好。吴小艺说,像个人似的。我继续说,请问您是哪位。吴小艺说,猜。我说,抱歉,猜不到。吴小艺说,你爹。我说,我是你爹,操你妈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来气。过了一会儿,她又打一次,我也没接,把收车的牌子取下来,调了个头,速度七十迈,开车去了浑河西峡谷。这半年来,不忙的时候,我经常去那边,一坐一下午,比较肃静,景儿也好,放眼望开,一片浩荡,河水平缓漫延,消失在远处的荒草里。岸边总有人放风筝,各式各样,有燕子、老鹰,还有长虫、恐龙和猪,被地上的人们遥相牵引,风将其吹得鼓胀,烈日穿过,更显苍白,近乎于透明,整片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园,各守其位。还有民间乐团演奏,成员都是老年人,满脸斑点,表情僵硬,肢体动作丰富,摇头尾巴晃,压着嗓子唱苏联歌曲,三句一停,气力不足,但歌儿还是好,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我坐在台阶上,点了棵烟,想象着走在结冰的浑河上,浓云蔽日,老马只剩一把骨头,鬃毛覆雪,确有几分忧愁。中场休息时,乐团成员也坐过来抽烟,捧着保温杯,自说自话,边喝茶边吐碎末。有一次,其中一位跟我借了个火,对我说,家近吧,见你常来。我说,也不近,愿意过来歇会儿。他说,好听吗?我说,好听。他说,老了,年轻时可比这强。我说,专业搞音乐的。他说,不算,厂里文艺队的,我们这批总共九位,走了一位,还有两个在海南,一个在北京,带孙子呢,剩下我们四个。我说,难得,还能聚在一起,但数目不对,差一位。他说,心思挺细。我说,做过点儿买卖,对数字敏感。他说,确实还有一个,女的,以前主要负责演唱,没联系了,她那嗓子是一绝,长得也好,九四年,单位解散,我们跟工会恳求许久,在文化宫办了最后一场,十首歌,都带着家属过来听,她唱的压轴曲,俄语一遍,汉语一遍,麦克风不好使,基本是清唱,全场鸦雀无声,不敢喘大气,生怕错过一个音儿,演出结束了,还缓不过来,没人敢拍巴掌,我往下一看,底下无数个发亮的脑门,往外渗着汗水,什么原理。我说,不知道,人多,热。他说,兴许是,当天唱的是苏丽珂,格鲁吉亚民歌,第一句,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第二句,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问谁呢啊,没答案。电视上演过的,半导体里放过的,古今中外全算,没有一个唱得比她好,了不得,就为这个,把自己名儿都改了,就叫苏丽珂。我说,本来叫啥。他说,苏丽,加了一个字儿。我说,我对象也叫这名儿。他说,不加还行,加上之后,越活越坎坷。我说,这我相信。他说,出了点意外,昏迷半个月,去北京做的手术,好几个月没说过话,再一出声,动静完全不一样了,精神有点受不住,就与世隔绝了。我敷衍着回了一句。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我抬头向上望去,一只黑色的蝴蝶风筝飞过,正好将太阳挡住,光在减弱,周围泛起一层虚影。他继续说,但现在过得也行,安度晚年,不唱苏联的了,改唱耶稣,我前阵子见过一次,就在十三路教堂,请我去拉琴,一天五十块钱,台上人唱一句,她学一句,都唱完了,她也不走,摇着轮椅过去,拦住领唱,问人家,我该往哪儿走,可笑不,大门朝西,你说往哪走,不回家还能干啥,耶稣也不供饭,但人家不这么回答,他说,你本来四十天就能走出去,由于常有怨言、不断犯错,神就罚你在旷野,来回逛荡,一直走了四十年,她点了点头,我听不下去,净扯犊子,没打招呼,收拾东西走了。出门后我就琢磨,四十年啊,神咋不整死我呢。我没回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不知道谁最爱听这首歌?我说,不知道。他说,斯大林,他有四句话,说得比神还好,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学习,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谊,慢慢品去吧。
吴小艺在小区里堵我,一袭花衣,十分显眼,像要登台唱大戏。她蹲坐在花坛上,旁边摆着一个布包,用手给自己来回扇风,腰间的肉直往下坠,看着心惊,好悬没掉地上。我想去麻将社避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她发现了,以前我俩处对象时,她就有这特征,眼睛尖,凡是干点啥坏事儿,当场就能发现,瞒不过去。吴小艺扯着嗓子喊我,像是准备要我命,接着又一路狂奔,周围空气化作一股热浪,扑袭而至,我吓得退后几步,稳一下精神,方才站定。她跑至近前,双脚急速并拢,摆出立正姿势,身体挺直,气喘吁吁,我误以为她要跟我敬礼,条件反射,提前先敬了一个回去,权当问候。她一脸不解,咽了口唾沫,跟我说,我打电话,你骂我干啥。我说,以为是黑社会要账。吴小艺皱紧眉头,稍加思索,问道,最近得罪人儿了?我说,是,正躲呢。吴小艺说,事儿大不?我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吴小艺说,到底啥事儿,我看看我有朋友没。我说,宰了一只大熊猫,正逃案呢。吴小艺说,这牛逼让你吹的。
我买了两罐汽水,站在超市门口,一边喝一边听吴小艺讲,最近过得不易,遇到一些麻烦,具体说来,具体就不说了,反正现在差十来万。我说,要不你还是说说?吴小艺没吱声。我说,借高利贷了?她摇摇头。我说,我姨生病了?她继续摇头。我说,又摇头儿去了?吴小艺说,多少年不去了都。我说,那到底因为啥呢?吴小艺说,离了,我想要房子,得给前夫找点儿平衡。我顿了一下,说道,吴小艺,你上我这儿来给前夫找平衡?吴小艺说,江湖告急,想来想去,就认识你一个做买卖的,很神秘,有实力。我说,给个车行不,水淹捷达,刚泡好没几天,开着跟喷泉似的。吴小艺说,能别闹不,哥,实在没办法了。我说,你是真敢张嘴。吴小艺说,跟你提怎么也比别人强,毕竟有感情在。我原地自转一圈,问她,哪呢啊,我咋没看见。吴小艺说,一句话,帮不帮吧。我说,对不起,真帮不上,我有对象了,她管钱。吴小艺说,在超市上班那个啊?我听说了,你妈可老看不上她了,方方面面都不行,拿不出手。我一下子有点火大,叨逼半天,就为了说这个,纯他妈闲的。我捏扁易拉罐,抛到空中,飞起一脚,但没踢多远,落在路边的井盖上,发出一声空响。之后迈步离开。
我没走正路,钻进绿化丛里,绕着往家里走,柳树垂在面前,我薅了一枝叶片,团在手掌里,感受着它一点一点展开。吴小艺踮着脚尖,紧跟身后,不离不弃,游魂似的,行动飘忽,我总想往后偷瞄一眼,担心她要捅我,人一急了啥事儿都能干出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也有过教训。到了门口,我迅速掏出钥匙,本来想给她拦在外面,但没掰扯过,还是让她窜进来了。进屋之后,她也不脱鞋,假扮巡视员,背着手挨个屋视察,厕所也开灯看一遍。平白无故冲了一下马桶,水声阵阵,然后跟我说,没住一起啊你们。我没理她。她又说,关系还是不到位。我说,不是不帮你忙,实在无能为力,生意不好,要钱真没有。吴小艺说,你妈手里,是不是多少应该存了点儿。我说,操,你想啥呢,咋好意思的啊。吴小艺坐在沙发上,嘟着脸,一脸刚受完欺负的熊样,我懒得欣赏,躺回卧室里,脸朝着窗外,一只灰鸟飞到窗台上,蹦了几下后停下来,与我对视。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声尖细的悲鸣,立体声环绕,像是要钻入所有缝隙之中,开始以为是防空警报,怕发生什么战争,内心有点慌,起床一看,原来是吴小艺在哭泣,声音从鼻腔里出来,还带着节奏,四四拍的,但就是不见眼泪,纯属干嚎,五官错位,满脑袋虚汗。我看着闹心,跟她说,打个借条,我给你拿。吴小艺立刻止住哭声,眨了眨眼睛,说道,还得是你,有情有义,对我够意思。我说,卡号发我,这几天有空给你转,赶紧滚蛋。
送走吴小艺后,我盯着看那张借条。从桌上的新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一页纸,字写得横平竖直:本人吴小艺,女,一九八三年生,沈阳市铁西区人,籍贯辽宁鞍山,现从事销售工作,因婚姻惨遭不幸,前夫纠缠不休,特借款十万元整,处理未尽事宜。将来必定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归还,连本带利,口说无凭,立此为据。底下是签名,还龙飞凤舞一下,跟个领导似的。我将这张借条的边缘裁齐,折成一架纸飞机,打开窗户,使劲向外掷去。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吴小艺过来找我,穿着工作服,胸前画着一只口歪眼斜的熊猫,面目狰狞,满脸是血和泥,黑红交错,像是刚摔过几跤,双臂抡着门板,虎虎生风,非要跟我拼命。我尽量保持镇定,跟她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干啥。吴小艺说,不是你我能离婚?我说,跟我有啥关系,不该你不欠你的。吴小艺说,不跟你分手,我能遇到我前夫?我说,能不能讲点理,谁介绍的找谁去。吴小艺说,你妈介绍的,她有个相好,姓杨,我前夫就是他儿子。我说,我妈把我对象介绍给相好的儿子?吴小艺说,对。我说,你冷静一下,咱俩一起找她去,我问问到底咋回事,母子关系处到尽头了。吴小艺放下门板,坐在地上,两腿一伸,连哭带闹,这时,我才发现,我俩在一座桥上,底下是深河,绿水涌动。天空下起雨来,我有点魂不守舍,因为忽然想起,同一时刻,苏丽正在等我,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目前这个情况,我又脱不开身,心里很急。无计可施之时,水面上跃出一条金色怪鱼,体型极大,如四五个成年人叠加,长相奇特,头部是圆形,像小孩儿玩的布老虎,身躯和尾巴逐渐收缩,眼睛占据半张脸,龇着牙大笑,有点不怀好意。这条鱼跃起之后,在半空中翻腾数次,最后跳落在岸上,掀起几块砖瓦,尘雾弥漫,有人过去将其扑倒,死死压住,使其动弹不得。我看着非常惊讶,上前询问,那人说,这是龙舟开始的信号,大鱼既出,再无水鬼兴风作浪。话音刚落,河上有数只龙舟经过,头尾相接,次序井然,与平日所见略有不同,所有划桨者均十分懈怠,没有口令,动作疲惫,没精打采。吴小艺也不哭了,起身探出桥栏,目光呆滞,观赏龙舟。我趁其不备,转身溜走,一路小跑,来到与苏丽相约的地点,但她却不在。我有些失魂落魄,掏出手机想要联系,说明一下情况,却收到一段她发来的视频,不知拍摄者是谁,时间应该是下午,苏丽的头发好像刚染过,身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金色旗袍,对着镜头笑,斜阳散射,衣服上的亮片看起来近似鱼鳞,不断反光。她赤脚站在岸边的草丛里,又扎一遍头发,比了个手势,然后舒展身体,向前冲刺几步,跃入水中,消失不见,只荡开一圈波浪。一只灰鸟从远处飞来,速度极快,如弦上射出的箭矢,驶过湖水,最终栖于岸边。
醒来之后,我又将这个梦回味了一遍,心头发紧。饭也没吃,开车去银行取了个定期,把钱给吴小艺汇过去,又发信息告诉她,钱已转过去了,记得早点还,有用。我坐在大厅里等了半天,也没回复。出来之后,发现车又被贴了条。没办法,点子就是这么背。这十万块钱也不是我的,我妈前阵子刚给的存折,说留着以后结婚当彩礼用。我说,我跟苏丽还没到那步呢。我妈说,或早或晚,你俩有点缘分。我说,那是幻觉,我跟小沈阳还有缘分呢,走哪都能看见广告牌子,打开电视也都是他演的小品。我妈说,苏丽比吴小艺合适,你俩能过长远,我看人很准。我说,苏丽有个妈,残疾,坐轮椅,家庭负担不小。我妈说,我都不注重这些,你还在意。我说,说得轻巧,反正以后也不是你伺候。
其实苏丽没妈,我也就这么一说,她父母很早离异,一直跟着爸过。有次喝多了酒,我俩去开房,鼓捣大半宿,完事之后,酒都醒了,也睡不着,就躺在床上说话。我问她,这些年来,见过你妈没?苏丽说,见过,但没敢认。我说,在哪?她说,超市里,她坐着轮椅,可能是骨折了,后面有人推,一个男孩,跟我弟差不多大。我说,没打招呼呢。苏丽说,她戴着口罩。我说,挺讲卫生。她说,挑挑拣拣,最后买了一瓶醋,搁在手里捂了半天,才去结的账。我说,还是应该走动走动,血浓于水。她说,后来又碰见过两次,我就想,别是奔着我来的,就一直躲在库房里。我说,不至于,娘俩儿有啥仇。苏丽说,没仇,也没感情。我说,你这人心硬。她说,对,我爸也这么说,你可想好。我说,没啥好想的。苏丽说,再想一想。我说,不用,我认准了,就不怕这个,前几天梦见你一回,伸胳膊蹬腿儿,非往湖水里跳,扎进去就没影儿,我也不会游泳,扯着嗓门去喊,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急得干瞪眼,醒过来时,心脏怦怦乱跳,半天缓不过来。苏丽挪了挪脑袋,抵在我的胳膊上,说,别想太多,我能下去,就还能上来。
给吴小艺汇完款的第三天,我头一次见到苏丽她爸,在超市门口,披着一件棕黄色外套,与季节不太相符,个子不低,驼背厉害,脸上褶子不少,像用小刀刻过,嘴角往下耷着。那天我等苏丽换衣服下班,准备一起去看场电影,票都买了。她爸站在门口抽烟,迎面看见我们,也没反应,只将烟头踩灭,双手插进裤兜里。苏丽拉了一下我的袖口,低声说,我爸。我有点措手不及,事先她没提,便问了声好,语气生硬。他点点头,上下打量一番,又将苏丽拉去一旁说话,我不好打扰,独自走去停车场,发动好车子,拧开空调,过了一会儿,苏丽小跑过来,没拉车门,敲了敲窗户。我摇下玻璃,苏丽跟我说,今天不去了先,她弟出了点事儿,正在医院里,上班也没看手机,刚知道,得过去看看。我说,我陪你去,不然我也不放心。苏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进车里,我绕到路边,看见她爸正在打车,冲着大街上招手,动作发僵,漫无目的,我停下来,将他一并接上,向着医院驶去。路上,车内温度有点低,苏丽打了好几个喷嚏,我想问问情况,但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又觉得她也许不想回应,就先算了。后来开了窗户,风声很大,每过一个路口时,她爸都会跟我说一句,谢谢。语气相当局促。我听得隐隐约约,不太确定,刚开始还点头回应,后来苏丽在啜泣,我也就没什么心情。虽然不是亲弟弟,跟她姨后来生的,但相处多年,总归有点感情。她给我讲过几次,她弟从小体质弱,发烧感冒,常去医院报到,全家跟着操心。我给他们放在医院门口,又绕过天桥,找了半天停车位,才进到住院处,不好打电话问,只发了条信息,就在走廊里闲逛,差点撞了个老头儿。大半夜,他自己颤巍巍走出来,以为我是护工,先跟我要烟,我没敢给,又非要我领着去上厕所,这不好拒绝,搀他进去不说,还帮着解下裤子,仔细扶好,尿完又甩一甩,上下左右,心里倒也没多嫌弃。老实说,我伺候我爸都没这待遇,不怎么上手,但那天就想做点好事儿。方便过后,我又给他送回病房里,搁到床上,挺大的三人间,就住着他一位。我问他,啥病啊。他说,没病。我说,老干部?过来疗养?他说,王八犊子,给我拿棵烟。我说,你好好说话,我都给你把尿了,能不能有点涵养。他没吭声。我想了一会儿,没跟他一般见识,往床上甩了根烟,他拾起来,先用鼻子闻了两遍,又衔在嘴上,空吸几口,我转过来,凑到近前,给他上了火。他眯着眼睛,抽了半支,咳嗽数声,又跟我说道,快没了。我说,这儿还大半盒,够用,楼下车里也有。他说,不是烟,我说我快没了。我说,别想太多,我看你挺好,骂人很利索。他说,我心里明白,就这几天的事儿。我说,家人没来?他说,撵走了,图个清净。我说,想开点儿,都得经历。他说,一辈子攒点儿钱,都看病了,最后给自己看没了,我图啥呢。
我没回应,低头看一眼手机,还是没有消息。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闭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开始哼唧,偶尔干呕。问他哪里疼,他摆摆手,问他需不需要找大夫,他也摆手。非亲非故,再多问不合适。我躺在旁边的床位上,闭目养神,那天半夜,温度骤降,屋里越来越冷,我忍不住拉起被子,盖在身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直到凌晨,我感觉有人往我身上拱,半睁开眼,发现是苏丽,背对着我,脱了外衣,只剩白色胸罩,头发披散下来,身体缩得更紧,我顺势移开一点,从后面轻轻抱住,搂着她的身体,肋骨如柴,且有点往外翻,像在抚摸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狗。苏丽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就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多,医生过来查房,屋里只有我们二人,衣衫不整,那个老头儿不知去向。一位医生用铁夹子敲着床栏,后面跟着一排实习学生,高声问我们,左卫武呢?我说,谁?医生说,三床的左卫武,不是你家人吗?我说,不是。医生说,那你是谁,在这儿干啥?我说,我来陪护别的病人。医生说,谁?哪个科的?我一下子答不上来。医生说,你们这号的我见多了,都不爱多说,跟动物没区别,俩眼一睁,干到熄灯,俩眼一闭,梦里继续,警告你们,以后别来了,挺大个岁数,也要点脸,干啥得分个场合。我说,不是,你误会了。医生没听我们解释,扭过头去,对着学生们说,过半个小时再来看看,左卫武要是还没在,联系家属。
一宿没休息好,我看苏丽也是灰头土脸,毫无精神,就让她跟我一起回家。我妈炒了俩菜,没吃几口,苏丽噎了一下,开始流泪,无声无息,完全止不住。我让她在我的床上睡一会儿,也就不到一个小时,醒来后她洗了把脸,情绪缓过来一些。我问她,昨天到底什么情况?她说,弟弟没了,也不是昨天,前天的事儿,游泳池里过电死的,没在病房,太平间里看一眼,没敢告诉我。我说,游泳池里咋还能过电?她说,壁灯漏的,总闸没关,目前是这个说法,具体还在调查。我说,多少能赔点钱,估计要打官司。苏丽说,人没了,要啥都没用。我说,在哪出的事儿,劳动公园的夜莺湖?苏丽说,是,你咋知道?我说,有过类似事故,许多年前,那次我正好路过,本来也想去游泳,但我爸没让,算是躲过一劫。苏丽说,听到这个事情,我就不信,做梦似的,看见我弟躺那儿,胖了一大圈,总觉得不是他,现在也这感觉。我说,接受现实,节哀顺变。苏丽说,接受不了。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体面送好,风风光光,自己的日子还得过,谁都一样,斯大林有四句话,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学习,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谊,生命没了,学习不止,投身工作,处好感情,你仔细品一品。
出殡那天,我闹表定的四点,头天晚上有点失眠,想了些别的事情,就没能按时起床。闹表也许响过,但让我给按灭了,再睁眼时,五点十三分,天放了大亮。我连忙穿衣下楼,闯了一路红灯,来到苏丽家楼下,当时所有流程已走完一遍,她家亲戚不多,就等着我来。我内心很愧疚,这么个事情还迟到,实在说不过去。我的车跟在灵车后面,从大润发往德胜殡仪馆开,这天早上特别堵,本来四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开了一个半小时,头一炉是烧不成了。苏丽坐在副驾驶位置,也不讲话,直勾勾地愣在那里,双目无神。我想放点歌曲,但切了几首,氛围都不太对,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往门里拐时,又跟一辆别克商务发生剐碰,右前脸蹭了几道痕迹,露出底漆,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按理来说,责任一人一半,各修各车就好,在这种地方,谁也不是故意的。但对方不依不饶,大呼小叫,气势汹汹,我都回到车上了,又给我生拽下来,让当场赔付,我也不好发作。苏丽她爸先进入园内处理事情,我忍住脾气,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刚刚接通,却看见苏丽疾步走出,倒持一柄十字改锥,来到近前,谁也不看,反手握稳,干脆利索,将改锥斜着刺入商务车的引擎盖里。还没等我报完保险,对方便已一脚油门开走,连号码也没留。改锥还悬在车上,像一只刚长出来的小犄角,跃跃欲试,准备出门闯荡一番。我有点没反应过来,咬了几下嘴唇,苏丽扭头直奔隔间,去挑选骨灰盒。
我没跟进去,就在外面等,里面氛围太阴,我待不住,每次都起一层鸡皮疙瘩,很长时间回不过劲儿。殡仪馆的绿化搞得不错,四处葱郁,树枝明亮粗壮,早上刚下过一点小雨,地面湿润,味道很好闻。高炉已经废弃不用,但还没拆,铁质爬梯缠绕在外,像是一只庞大的多足纲昆虫,身子微微立起。我忽然想到,很多人的一生,最后都在这里度过,躯体化作灰尘与烟,跟汽车排出的尾气、植物吐出的氧气、所有的雾和霜,彼此交融,肆意流淌,沉积在旷野上。世上没有死者,但它却是由死者一点一点构成的。我又想起那个梦,也许是在说,既然人生的龙舟之赛中,金色大鱼已经现身,且被人按捺于岸,那么,所有的傀儡自然消失粉散了。
雨又下起来,我躲进展示栏的低檐下,读着玻璃窗里的文字,有历史概况,也有政策方针、服务口号,以及部分工作人员的个人介绍。图片泛白,字迹模糊。我在上面看到一张照片,有些眼熟,底下名字写的是左卫武,想了半天,才记起是在医院遇见的那个老头儿。他在照片里还很年轻,系着绶带,头部后仰,笑容质朴,颇有几分自信。实际上,现在的他也许并不老,应该没到退休年纪,但人一生病,很快就会垮下来,或者变得跟以前完全不同。这种情况我见过很多次,我爸当年就是这样,最后瘦得脱了相。刚认识吴小艺的时候,她也瘦,八十来斤,头发烫成大波浪,好几处文身,爱去夜场跳舞,一蹦半宿,水都不喝,活力四射,眼睛往外喷火光。后来生过一场大病,大概是基因问题,北京上海都去过,属于疑难杂症,没办法治,只能吃激素,价格不低,也不敢停,停药就犯病,还自杀过,被我拦了下来:骑在窗台上,晃着小腿唱歌,好不容易劝住,又去厨房拿刀逼我,让我别管,我咋能不管,扑过去硬抢,被她划了好几下,胳膊上都是血道儿。我也难过,一点办法也没有。那阵子我们过得很难,我刚上班,在4S店干后勤,一个月就两千来块钱,根本不够花,租了个旧房子住,冬天交不起采暖费,室内没办法待,脸盆里的水很快上冻。吴小艺实在太冷了,每天我上班后,她就去附近的超市里待着,至少能有个空调,晚上我再去接她回家。整个冬天就是这样过来的。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超市关了门,吴小艺也没回去,就一直在外面坐着,缩进棉门帘里,那时她已经开始发胖,鼻尖冻得通红,呼吸紧促,眼睛也睁不开,迷迷糊糊,哑着嗓子跟我说,刚做了个梦,以为我不要她了呢,她也没地方可去,只能在这里等一等,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来。我说,别乱想,梦都是反的。吴小艺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拉过我的手,放进她的袖管里取暖,笑着跟我说,哥,我俩快结束了,你知道的吧,我挺感激你的。我说,我不知道。吴小艺说,我知道,你会过得不错,我也许没那么好,但也还行。我说,纯扯淡。吴小艺说,我早就知道。我说,你还知道点啥?吴小艺叹了口气,说,我将来可能会变成一只熊猫啊。
想到这里,我在雨中给吴小艺拨了个电话,响铃数声,无人接听。我有点低落,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去服务部买了个花圈,五百块钱,写好一副挽联,挂在两侧。我举着花圈出来时,苏丽正坐在水池边上,四处张望,我挥一挥手,然后走过去,她没打伞,雨水漫在脸上,看上去像是在哭,但我不太确定。我挨着她坐下,说道,买了个花圈,送你弟走,都是鲜花现扎的。苏丽看也没看,说道,退了吧。我说,没多少钱,我的一份心意。苏丽低着头说,我弟没了。我说,我知道,别太难受,他往好地方去了。她说,不是这意思。我说,那是啥?她说,刚准备遗体告别,工作人员一直没找到他,现在还在找。我说,什么情况?她说,不知道,就是没了,原来记录的抽屉,刚一拉开,什么都没有,空的,旁边几个也找了,都不是。我说,是不是还在医院里,做一些化验。苏丽说,打电话问过了,说也没有,那天半夜在医院的太平间,我看完一眼,就拉到这边来了。我说,这不合理啊。苏丽没有说话。我说,不行,得找他们领导去,怎么也要有个说法。苏丽还是没说话。我说,这样,我现在回医院,看看什么情况,实在不行喊几个人过来,今天必须弄明白。苏丽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爸去医院了,你能不能先别说话,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头疼。
我与苏丽并排而坐,心中充满疑惑,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大地正在下沉,无休无止,我们相继跃入,要在茫茫无际之中,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任何启示,更不会有答案。人也会逐渐隐没,像蒸发的雨滴,或者燃灭的灰烬,有时是一首歌的时间,有时是一个晚上,都很短暂,并且无迹可寻。殡仪馆有钟声响起,也有鞭炮声、鸣笛声,迎来送往,一切按部就班。没人在意一具消失的遗体。
雨越下越大,落在身后的水池里,响起一片沙沙的声音。这期间,我进去问过两次,没有任何消息。到了中午,殡仪馆里的很多工作人员都已结束工作,换掉制服,相互道别。我的全身早就湿透,直打寒战,或许还有点发烧,偶尔能感受到心脏泵血,舒张与收缩,像伸开又握紧的拳头,蓄势待发,却不知要朝向何物。风将池里的水吹开,带来一片彻骨的阴凉,在我们身边积聚。苏丽捂住脸庞,茫然无措,仿佛沉入一场梦里,任人摆布,无法醒来。我始终在调整着呼吸,使其均匀,并向着她身体起伏的节奏靠拢。我们的周围到底是什么,我们所能掌控的又是什么呢。一个人在水中死去,最终会去向哪里。我想,如果我们能拥有一致的气息,也许一切就会清晰起来。
苏丽浑身无力,我替她接了电话,另一端是她爸,声音低沉无力,先问了苏丽这边的情况,然后跟我说,经人分析,目前有三种可能:第一,当天夜里,尸体并未送到殡仪馆,而是在医院或者路上被劫走,也许与公园那边有关;第二,殡仪馆方面,存在工作失职的概率,申请领取遗体时疏忽,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还上了报纸,殡仪馆的回应是,烧错了,下不为例,目前正在调取相关记录;第三,请了一位高人指路,他说,苏丽她弟没死,但也没不死,溺毙之人往往如此,睁不开眼,看着是往前游,其实没方向,在水里迷了路,久而久之,没有船来渡,变成水鬼,回头不是岸,只有汪洋一片。挂掉电话之后,苏丽什么也没问,我也没讲,只是想象着,在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他会猛然苏醒,站起身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吐出全部的水,深呼吸数次,直至平静下来,也许还会走出铁柜,在树的搀扶之下,来到池边,坐在我们对面,面容安静,悄悄喊着我们的名字,但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雨停之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解开屏幕,是吴小艺发来的一张照片,她插着饲管,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头发散乱,比着胜利的手势,像是刚做完一场手术。没有其他字。
劳动公园浸在暮色之中,我从侧门驶入,按了喇叭,栏杆自动抬开,无人问询。泳池就在眼前,但此刻,已被铁栅紧密围住,不得入内。池里的旧水尚未抽去,落叶、废伞与无数垃圾漂浮其上,塑料椅子东倒西歪,只停业几日,便呈现一片荒芜迹象。苏丽从后座上爬起来,头伸出窗外,望向这潭死水,呕吐不止。我绕着泳池开了一周,最终在售票处停了下来,其门窗被木板封死,没人看守,我踹开一道口子,进入其中,苏丽也下了车,步伐摇晃,紧跟在身后。泳池分为深浅两个区域,从中间通道行去,是两排低矮的平房,左边为洗浴间,右边为控制室,有只灰鸟落在池边,朝着天空啼鸣,声音剔透,清晰如哨。我对苏丽说,许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在这里消失了。那天他约我一起游泳,但我在院儿里踢球,兜里没钱,就跟他说,你先游,在那边等着我,我爸下班回来,我管他要钱,然后过去找你。他跟我说,那你快点儿,我今天要早回家,感冒没好利索,得按时吃药。结果他自己来到泳池,游了很长时间,我也没去。快要关门时,他躲进水里,彩灯一闭,无所凭依,溺水身亡。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情,但我一直忘不了,这些年来,还总能梦见他。他现在跟我一边大,有时在龙舟上划桨,有时在岸上擒鱼,他对我说,自己变成了水鬼,困在池中,永远上不了岸,除非有另一个人来接替。苏丽一脸困惑,并没听懂我的话。我也不再解释,只是对她说,我想去看看他们。之后转身进入控制室,拉开电闸,霓虹灯被点亮,红绿相间,时明时灭,拼成一条条泳道,我褪掉外衣,上身赤裸,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慢慢走入深水区。池水散发着温度,黏稠如油脂,死死裹住我的身体,我不会水,任由下降,双手向前扑去,奋力握向那些光线,却越沉越深,许多大鱼围聚在池底,窃窃私语,如同密谋。我觉得自己在缓缓睡去,无数的梦纷沓而至,载着我向黑暗里滑行。接着是落水的声音,灰鸟尖叫着割破水面,分开一道裂隙,暗流涌起,大鱼四散,我低头看见数道流动的影子,由远及近,我想那是我的朋友,苏丽,或者她的弟弟,我分不清楚,他们正穿过光的深处,朝我游来。
我们倒在岸边的长椅上,筋疲力尽,苏丽埋在我身上,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讲。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似有歌声出现在它的背后,一首失而复得的老歌。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刻,我忽然很想跟苏丽结婚,极其渴望。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会跟她在一起生活,没有一秒这样想过,但现在,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奔涌不息,无法遏止。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仿佛看见了一点点未来,并非多么美好,而是它的糟糕程度,我恰好可以完全忍耐。灯光射在她金色的头发上,炫人眼目。我有些激动,但不知从何说起。一条或者几条大鱼,在身后的池里持续跃起,争论不休,溅起无数水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藏在荷叶深处,一直朝着我们扬水。我不再回望,只将苏丽交织在一起的双手握住。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液流向她的身体,畅通无阻,我们正融为一体。
晚风吹来更多的倦意,我擦去水滴,舒了口气,决定重讲一遍。一九九四年,有天傍晚,我爸浑身酒气,骑着自行车回来,我正在院儿里踢球。他将车停在一边,上前几步,给球断下来,卷起一层灰尘,问我说,作业写完没。我说,今天没作业。他说,吃饭没。我说,吃了,我奶炖的豆角。我爸扭过我的脑袋,指了一下自行车后座,跟我说,走吧。我很听话,拍拍裤子,转身上车。他一路骑得歪歪斜斜,总在咂嘴,原因不明。经过劳动公园,门口挂着几排彩灯,沥青路面上铺着一层细沙,游泳池正在营业,有小孩儿肩扛救生圈,光着脚走出来,步伐轻巧,像是行于水面。我说,爸,我想去游泳。我爸说,有水鬼,三上三下,连提带拽,能给你淹死。我说,他们都去了啊。我爸说,那你也别去。我说,咱们去哪。我爸没说话。到文化宫时,天已经黑下来,门口斜立着一座船锚石雕,环着生锈的锁链,从远处看去,整座楼像是一艘停泊在此的航船,搁浅数年,长眠不醒。路边是刚栽的矮树,未经修剪,我爸带着我从中间穿过,我的脸上总被刚结成的蛛网粘住,怎么也抓不掉。礼堂分为两层,前厅空荡,人影都没有,进入室内,便是黑压压的一片,后排与过道挤满观众,密不透风,我们在入口处,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琴声从头顶上传来,将静默的空气锯开,反反复复,时有时无。待了几分钟,我爸便拉着我离开,说要去楼上看。一般情况,二层不让进,演员休息区,我爸以前常在文化宫跳舞,一直是逃票,所以知道个办法。我们来到礼堂后面,爬上廊柱,从二楼的窗户钻进去,其中半扇没有玻璃,反手伸去,能把插销拔出来。我个子矮,骑在我爸的脖子上,撑上廊台,将窗打开,我爸找了几块砖头垫脚,翻身进入。走廊空旷,只能听到一些隐约的歌声。我们绕至侧方,俯身观看,舞台上方亮着几个高瓦数灯泡,紧挨着我,晃得头昏。我刚听了一会儿,便失去耐心,就问我爸,啥时候回去。我爸说,快了,快了。我朝着舞台上看,乐队在底下演奏,一个女的站在新搭起来的楼阁上唱歌,与我高度接近,左手持麦克风,右手撑着木栏,穿一身金色长裙,袖口开阔摆动,如夜莺扑扇着翅膀。她的声音很小,即便我在二楼,也不能完全听清。一曲终了,没有任何掌声,她俯视左右,面无表情,又抬起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她正望向我,我有点犹豫,不知是否应该藏在椅后。还没等我做出决定,她像是被什么提着,飞出栏杆,踏入半空,我伸出手去,想要隔空抓住,但距离太远,无济于事。她轻飘飘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如一张糖纸,缓缓展开。忽然间,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凭空而来,集成一束,拉紧我的手臂,极力要将我拖出,下面仿佛不是人群,而是深池,我不由自主向前跌去,眼看要坠入。此时,台下响起剧烈的掌声,仿佛浪潮一般,长久不息,将一切重新托起,我借势退后半步。一股带着腥味的热气,由下至上,逐渐抬升,很快又消散。我满头大汗,蜷起身体,不知所措,靠在我爸身上。虽隔着衣物,却依然听到他紧绷的心跳,强健而有力,像是来自古代的击鼓之音,唤醒所有湖底的长眠者。
讲完之后,地上的水渍不断扩张,仿佛有人从池中上岸,周身湿漉,立于面前。我低下头去,轻轻亲吻苏丽。她在怀里,闭着眼睛,始终沉默,分不清是睡是醒。而在身后,或者更远处,大幕正在收拢,光暗下来,灰鸟飞去,万物宁静,只有那动人的鼓声,一次又一次,垂直降落,荡开枯叶与池水,向我们环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