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

B在梦中飞行,掠过一片蛮荒之地,耳畔是起伏的风声,像一首进行曲,不断变幻的空气之诗,他在上空,俯视着行动缓慢的犬群,太阳渐渐落下去,而地上的灰烬升起来,环绕其身,像要将其隐藏。B想到了地狱,唯一需要征伐之所,以及关于那里的一首短歌:“在垂落的暮色中,丧钟在远处敲响;我亡父的长笛啊,你究竟埋葬在何方?”想到这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落下眼泪,身体也随之下降,而后逐渐加速,景物模糊,时间被无限延宕,仿佛落入深渊。这时B忽然想通一个问题,他原本认为,深渊之所以令人恐惧,原因在于坠落在地的一瞬,其实并非如此,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这种下落将是无止尽的。

未婚妻将其唤醒,把B从这种无尽之中拯救出来,这是新的一天,也是旧的一天,他们将在这一天做许多事情,一些已经习以为常,一些则尚存几分新鲜感,不过也终将丧失。B的未婚妻说着呓语,倒伏在B的身上,气息粗野,低头亲吻他的耳朵,接近吞食,她的长发垂落到B的脸上,令他有些不耐烦,B将其拨开,便看见未婚妻迟钝而迷离的脸庞,稍显陌生,他再次闭上眼睛,两人开始做爱。整个过程剧烈、紧绷,完全不由他所控制,B觉得世界旋转起来,越来越快,不可遏止,直至终点,仿佛又回落梦中,还是日暮时刻,却忽然出现许多身披火星的人,跟他一样,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从半空之中缓缓飘落。

未婚妻抬腿跨过他的身体,下床离去,他皱起眉头,无可奈何,流水声从外面传进来,时断时续,B猜测,有一部分声音应是尿液冲击到瓷砖上。B赤裸起身,伸出手臂,将窗帘拉开,太阳上升,投落暗影,对面的楼群距离很近,窗外挂着许多面镜子,样貌各异。此刻,光线经过镜面反射照在他的身上,形成一道道斑点,不停颤动,像是风拂过的叶片,正在对他进行探测或者治疗。

切片面包和酸奶摆在桌上,B的胃口不错,迅速吃掉两片,拿起第三片时,他想起曾经看过一出话剧,其中一位金色鬈发、嗓音洪亮的绅士不断向世界宣告:“早餐不错,早餐不错。”B不知为何会对这一幕印象深刻,其实他认为那部剧有些吵闹,从头到尾都是,刚开场时,B记得自己十分焦躁,剧场里有一股朽木的味道,从舞台中央向四周扩散,不知不觉间,他居然睡着了,灯光再次亮起后,他伸了个懒腰,又坐了一会儿,直至幕布合拢又拉开,舞台空无一人,他才离去,那大概是在十年之前,他对于此类活动还有几分热情。

未婚妻在诉说行程安排,B没有说话,表情严肃,偶尔点头回应,仿佛听得很认真,但心思完全不在于此,B开始回顾自己的青年岁月,如一条倒淌之河,但在某些时刻总被打断,到后来几近干涸,被沙尘截流,而未婚妻的话还没有任何想要停下来的趋势。她说,他们将在婚后的第七日出发,坐飞机到某城,再乘坐夜间航班,从该地飞至境外岛屿,开始为期数日的蜜月生活,乘船,吹风,潜水,悠游在丛林之中,感受当地特色风情。未婚妻催促着问他意见,B耸起肩膀,表示对一切安排没有异议,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傀儡,任人操纵摆布。他也可以跳出这个角色,声调凌厉,在虚空之中发出质问,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呢,但又答不上来。这时,B会觉得十分挫败,仿佛自己从不存在,而是由别人的想法构成的。

十点钟时,B开车出门,路上很堵,未婚妻坐在副驾驶上,对着镜子化妆。他注意到,未婚妻今天穿的是一条旧裙子,他们刚结识时,她穿过几次,而后许多年里均未见过。行至途中,未婚妻问,还有多远。B说,也许二十分钟,也许四十分钟,不好说。未婚妻拨打电话,给她身处异乡的母亲,对他们可能遭遇的状况进行一番无谓的询问,未婚妻说话的声音很大,灌满他的耳朵,情态夸张。如恶作剧一般,B将收音机打开又关上,反复数次,未婚妻毫无反应,然后B摇下车窗,灰尘涌进来,他点了一根烟,换个方式与之对抗。

B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线,这导致他们被困在中央,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右侧是一间集市,许多人不断进进出出,穿着雨靴,仿佛刚刚赶海归来,腥味也随之传出。未婚妻让他摇上车窗,他假装没听见,不为所动。车辆前进,又经过一座桥,B想起两年之前的晚上,暴雨倾泻,许久不停,井盖向上返水,城市交通瘫痪,桥下车辆熄火,甚至漂浮起来,人们站在公交车顶,像是困于孤岛。B也身在其中,雨水模糊视线,他没有呼救或者喊叫,而是试着让自己飞起来,在铁皮上滑行,然后飞在雨里,如鸟人一般,向下望去,那些车像一艘艘玩具船,在世界的澡盆里摇来荡去。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瞬间,B确定自己真的飞起来过,不然那些清晰的场景又怎么解释呢,有时候就是这样,做过的、没做过的,或者听说过的、梦见过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会自动纠缠在一起,愈发难以辨清。


B是从继父那里第一次听说行星的消息。继父对他说,电视里报道,今夜将有一颗小行星坠落此处,目前相关部门正在实时观测。B表示毫不知情。继父说,大多数小行星体积很小,撞击只在大气层里发生,这次应该也是,无关紧要,我们甚至感知不到。B说,说不准每天都有,并不罕见。继父说,也不排除意外情况,新闻里说,五年之前,有一颗小行星,直径二十米,降落在俄罗斯深夜的大街上,震碎多户门窗,将天空照亮,如同白昼。B说,对我们有什么启示呢,该来的总归逃不掉。继父思考几秒,然后说,道理是这样,多数撞击也不会发生在城市里,但仍需要时刻关注它的轨迹。

午饭时,继父又提起小行星,与B的未婚妻讲述一番。未婚妻说,可能就是流星,对着许愿,梦想也许成真,远古时期的预言,电视剧里都这么演。B这时想到,她的大部分常识都来自电视剧,这点让他有些不满,继而又绝望地反省,自己的知识是从哪里得到的呢,无非也是类似途径。未婚妻给B夹菜,然后问B,你有什么梦想,今晚不要忘记。B觉得不可理喻,没有回应。B的母亲倒是颇有兴致,她说道,我希望我能早一点死去。继父听后脸色很差,放下筷子,不再咀嚼,B的未婚妻讲了一个笑话,试着缓和气氛,但效果一般。B依旧很沉默,思考着母亲数年以来的唯一愿望,可惜始终未能实现,B早就认识到,这个愿望不过是个说辞而已,她的生命力十分顽强,源源不断涌现,辐射并照亮四周,几无死角,而他大概是其中最为灰暗的部分。饭后,未婚妻帮助B的母亲收拾家务,二人窃窃私语,B推开客厅的门,来到室外,继父正在给花园里的作物浇水,只是幼苗,还看不出种的到底是什么。他没有抬头,对B说,去将暖瓶取来。B返回屋内照做,继父坐在台阶上,左手边是一张木桌,上面摆着两个杯子,他拎过暖瓶,沏好茶水,并递给B一杯,然后讲道,一九八六年,三月底,我与前妻结识,她家里条件一般,姊妹七个,四女三男,她排在中间,不受重视,我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介绍人说,她在工会上班,活儿轻巧,发发劳保,能顾得上家,但身体一般,体质弱,走路也有点跛,你虽然有技术,会干车工,但也没啥了不起,不算稀奇,再者说,你母亲也卧病在床,有点负担,所以你们俩谁也别嫌弃谁,门当户对,我说好,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起早去的,不要门票,绕着草坪逛好几圈,我总共说话不到三句,不成功,那天风大,回来之后满嘴都是沙土。第二次见面在一家饭店,我请她吃顿饭,两菜一汤,没浪费。晚上往家里走,她跟我说,想不想结婚,我说,那主要看你,我没啥意见,她说,想结婚,就两个条件,一是必须有单独住处,我家里人多,上下铺都住不开,天天吵架,嫁出去后,不想再遭这份罪,二是想要台电子琴,雅马哈牌,在同学家里见到过,一按钮就出声,真是好听,回家连续好几天,做梦都是那动静,光有声儿没有景儿,我说,都不难办,她说,别急着答应,你再想想。送她到家后,我又骑着车往回走,嘴上说得痛快,其实心里拿不定主意,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披上衣服出门,那时住平房,后面是体育场,晚上没人管,随便进,我在跑道上走圈,就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许是后半夜,恍惚看见天上有东西往下掉,开始零星几束,我以为是眼花,或者有人放鞭炮,后来发现不对,四周空旷,火光不可能由上至下,到地上就没影儿,而且逐渐增多,一束又一束,好像带点响儿,接近哨声,有的落在我身前,有的在后面,面积就体育场这么大,做梦似的,我琢磨,是不是遇见什么天文现象了,也不知是好是坏,有点怕,赶忙躲起来,藏在入场通道里。通道是水泥砌的,半弧形,里面没挂灯,很像防空洞,咳嗽都有回声,墙壁湿冷,还有水珠,我靠在上面向外望,后背湿一大片。后来火光渐少,我觉得意思不大,便从通道出来,准备往家走,刚迈几步,天上有一道闪电经过,照亮大地,雷声震耳,像是将天空劈开一道裂缝,之后,我看见一团巨大的光束朝我袭来,由远及近,拖着尾巴,速度不快。我忽然想起,之前在报纸上看过,哈雷彗星今年要来地球一次,裸眼可见,壮阔美丽,机不可失,每隔七十六年才经过一次,人要是好好活着,一辈子兴许能碰见一回,我看着光束匀速迫近,心想,许就是它,今天让我赶上了,这得珍惜,但轨道不太对,也可能是这次来了就先不走,做做客,那也得欢迎,毕竟礼仪之邦,情分不能落后。我就闭上眼睛,双腿立正,站在体育场中央,展开双臂,微笑面对,其实心里紧张,束手无策,也没有时间概念,一秒钟仿佛长过一生。

两杯茶饮尽,继父要给B再倒上,B摆手拒绝,捂紧杯口,放到台阶上,一只猫跑进来,踩在刚浇过的泥土里,隔着窗玻璃望向屋内。B说,今晚也有星要降落。继父说,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眼前一阵白光扫过去,鼻尖发凉,水雾萦绕,空气甘甜,然后一切又暗下来,我睁开眼睛,周围寂静,抬头望天空,什么都没有,闪电、彗星或者光束,全不存在,但我又感觉得到,刚才确实有什么东西穿过我的身体,为我注入一种新的精神。我觉得十分振奋,回到家里,还是没能睡着,第二天我没去上班,直接骑车去百货商场,刚一开门,我就进去买了台功能最全的电子琴,夹在胳膊底下,带到厂区门口,坐在草地上等,心绪不宁,她午休出来后,看见电子琴,可高兴坏了,合不拢嘴。我跟她回到工会的仓库,那里中午没人,就一条狗看着,叫得很凶,她摸摸它的脑袋,说句悄悄话,狗就不叫了,窝成一团,又像只猫。她拉紧我的套袖,一同走下台阶,我们待在仓库的角落里,变压器接上电源,她照着简谱弹了首儿歌,磕磕绊绊,说以后还能弹得更好,我说那是肯定的,然后告诉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想了想,说,许是个预兆,到底什么模样,看清没有,我说,头小尾巴长,像过年时放的魔术弹,她说,那时候你在想啥,我说,我想它要是来待几天,那还好说,要是奔我来的,顺道要接上我,那不能去,咱俩昨天的事情还没个说法,不能给你的后半辈子留悬念,她说,考虑得还挺周全,然后又弹了一首歌,边弹边唱,声音不大,但发音标准,唱得比弹得要好。B看看表,说道,我要走了,下午还有事情。继父说,最后两句,其实我没告诉她的是,那天晚上,群星降落后,我站在体育场中央,也听见有人唱歌,声音跟她一模一样。后来我俩摆酒席,闹得挺欢,婚后日子相对平淡,但我总觉得心中有东西时常燃烧,滚烫、炙热,冬天吃口雪,才能好受一些。我俩没有孩子,她的身体不行,从相识到送别,总共也就十多年,最后那段时间,她基本卧床,脾气不好,总爱发火,看啥都不顺眼,临走之前,回光返照,有一天叹了口气,然后跟我说,缠了你半辈子,我嘴上不屑,但心里咯噔一下,病人一旦这样讲话,就是能望得见尽头了,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傍晚时走的,在厂医院,无声无息,遗体火化时就我一人守着,烧完之后,我背着骨灰出来,坐车又来到体育场,变化挺大,人来人往,中间还铺着草坪,我在上面坐了一下午,她就在我旁边,安安静静。我想明白一些事情,原本以为我跟别人不太一样,毕竟有彗星曾穿过我的身体,结果是没什么差别,有点遗憾,日子还得过,跟谁过都是过,这么讲不好,但是实话,今天晚上,要是能再见到有星坠落,我就去问问它。这次我有所预备,好几个问题,那天的光束到底怎么回事,是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燃烧,歌声又是从何处而来,都得讲清楚,要是它这次要带我走,那我就跟着走,岁数到了,遇上老朋友,跟着去见识一番,未尝不可,这些年来,我就想着这么一个事情。


B与未婚妻驱车去商场,采购婚礼相关用品。在一片巨大的红色之下,B感觉自己正在被戏耍,他从不知道有这么多陈旧的规矩需要遵循,未婚妻记录得很仔细,极力避免不祥与诅咒,他反而很想尝试一二,看看到底会出现何种后果,但其实也没这个必要,所谓的后果,B可以预见得到,与这些并无关联。他看着售货员,像是一位天使,羽翼翕动,敲响钟声,要引领他们步入另一种生活,B略有不适,转身暂别,推开一扇铁门,去楼道里抽烟。有两个人在他来之前便在此地,一位是年轻女性,穿着制服,坐在高处的台阶上,靠着栏杆,大概也是售货员,见B进来之后,抬头看一眼,收紧双腿,又低下头去,另一位是中年男性,在下方打电话,外地口音,语气恶劣,但听不懂具体在说些什么。B将烟点燃,闭上眼睛,猛吸一口,打电话的男性迈下台阶,声音逐渐远离,只剩下B和那位年轻女性,年轻女性的手机里播放着视频,声音很大,楼道空旷,有些许回响,B竖起耳朵倾听,也与今晚即将降落的那颗星相关,电视台正在采访,一位北方口音极重的专家正在讲述具体情况,它存在多少年,又历经多长时间,才来到这里,是我们的长者,也是先知,宇宙法度的一部分,他讲得不太流畅,语态拘谨,每说一句都要结巴数次。B抽完烟后,立即推门走出去,并非对这条新闻不感兴趣,而是这位年轻女性使他想起另外一个人,尤其是双腿收紧的那一瞬间,近乎一种无力的遮掩。B至今不知道那人的确切名字,却总能回忆起她来,在几年之前,他们短暂接触过一段时间,B当时有女友,也就是如今的这位未婚妻,但二人不在同一城市,B的工作繁忙,每天加班至深夜,下班之后,总会去一家营业至很晚的餐馆,独自喝上一杯,她是那里的服务员,个子不高,短头发,颌骨宽大,体型丰满,皮肤粗糙,总是冷着一副脸孔,话也很少,极不情愿地为他点菜端酒,B注意到她的小臂上有几颗烟疤,造型别致,位置错落,仿佛可连接成明与暗的星象,便十分好奇,试着与之产生更多对话,但始终没说出口,只在自己脑中浮想联翩,终于有一次,B喝得有些醉,在离开之前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的联系方式,以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当天夜里,他便接收到信息,几行简单的字,没有标点,字与字之间是微小的空白,像是休止符,整条信息充斥着好奇、警惕和语法错误,B尽量使用简单易懂的词句,迅速回复,并适当展示自己的趣味,但那条信息如沉入海中,完全没有回音,直至数日过去,B再次光临该店,离去后又接收到一条信息,对方的笨拙与小心翼翼,反而令他觉得神秘,他开始发动一些攻势,但不太奏效,以往的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毫无进展,B觉得有些失落,正陷入烦恼之时,他读到一首抒写自然的诗作,并随便将其中几句发送过去,那几句看似前言不搭后语,说的是采摘者、仁慈、甜蜜的火与死亡的火,以及一盏白瓷杯,出乎意料,却收到相当好的效果,她向B询问住址,在B即将进入梦乡并认为一切不过是场闹剧之时,她敲响了房门,将他彻夜吞噬。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B保持着双重身份,一方面他要与女友继续接触,不时传递并非虚假的爱意,另一方面,他则完全释放自我,成为野兽,涎水四溢,饥渴并缺乏耐心,与一切卑微为伍,跪伏在地,持续下沉。B时而无法认出自我,时而认为这便是全部的真实,他觉得正在经历小说一般的情节,无比痛苦,却又被其吸引,如同旋涡,责任、道德与美全部退居其次,只向着未知的深处不断逃遁。白日里,他经常给远方的女友写很长一段文字,陈述自身的困惑,以及对世界的理解与求索,逻辑严谨,措辞恭敬,与所有迷茫的年轻人并无二致。而在黑夜,他继续沉浸,享尽惩罚与蜜,撕咬着叫不上来名字的异性,共同抵达彼此深处。这段关系维持近三个月,以另一方的消失告终,B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只好又来到那间餐馆,经由侧面询问,得知她已辞职返乡,正准备结婚,B又喝掉几杯酒,开始自我劝诫,她也许只是不知如何告别,这也并非坏事,总要有一个结束,双方都会从中摆脱出来,步履轻松,展开下一段行程,所谓人生插曲,正是如此。一周之后,B逐渐发觉,自己陷入一种莫名的狂热之中,总在亢奋地回忆他们每次相遇时的场景,并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地点、时间、衣着、语言、神态、动作,一次次地修改,反复补充,像是在完善一份口供。他隐约记起关于她家乡的部分信息,在一个著名景区附近,庄园与道路各占一半,他依据地图苦苦搜寻,最终确认大致地点,某天清晨,在上班的路上,他忽然从车上跳下来,跌倒路边,起身之后,调转方向,来到车站,买票去往彼处。接下来,B度过了与世隔绝的四天,这里风景很好,泉水清澈,物价低廉,唯一的问题是,从他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热情便急剧损耗,短短几日,陌生的环境将之完全消解,虽是初秋,但B在每天夜里却倍觉寒冷,温度仿佛正从他的身上一点点离去,他觉得自己正在结冻,于是B又想起那首诗,关于采摘者、仁慈、甜蜜的火与死亡的火,以及一盏白瓷杯,试图借此唤醒自我,哪怕只有一刻钟,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在离开的当日,他亲历一场婚礼,发生在隔壁,凌晨时刻便蓄势待发,各种声响逐一传来,他无心睡眠,走到外面,隔着被贴上红字的窗户向室内望去。人们聚在一起,面孔模糊,各自祷告,在灯光掩映之下,如同一场默剧正在上演。全部角色均由女性构成,相互问候、追溯、刺探,时刻准备饮泣或者痉挛,而陌生的新娘是其中的配角,缺乏主见,任人摆布,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她久闭双眼,只去想象那些即将到来的日子。直至清晨,礼花在将亮未亮的天空里绽放,孤零零的星火,上升又降下来一点,悄然退场,随后,人们在巨大的声响里缓缓移动,只有B是静止的,他感觉天空正注视着自己,在这样一个无比空洞的时刻,B终于将来时目的全部忘却,他觉得虚弱不堪,走回屋内,收拾行李,待到外面的一切恢复平静,才重新出门,踏上返程列车。


B与未婚妻从商场出来时,外面下起小雨,雨丝落在前车窗上,像被利刃划过,道路也被分割成碎片,在每一块碎片构成的区域内,场景都极其清晰,引人遐想,但整体连缀起来,又是虚幻的一片。路上车辆较多,B几乎感觉不到移动的速度,所有人都在极低的气压之中喘息、蠕动。他们即将奔赴今日的最后一站,与朋友共进晚餐。对方是一对刚完婚的情侣,女方是未婚妻的好友K,她们经历相似,因共同在某地生活而结下友谊。今天将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在海边,未经约定,双方在夏日的同一片海滩相遇,B还记得,那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原因是未婚妻旅途中始终在低声抱怨,而那些问题在B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又因B的这种态度,致使未婚妻开始阐述男性与女性在思维上的根本差别,并以一种极其浅显的方式进行举例比较,B当然认为这个问题不必多费唇舌,他的理解要更为透彻,以及,他觉得未婚妻所举出的那些事例也无法成立,相当于将同一种逻辑转至另一件事情里,初听没有破绽,其实完全是无稽之谈。在这种不太愉快的氛围之下,B和未婚妻遇见K和她的男友,他们当时正在海边试图将一顶紫色帐篷支起来,阳光曲折,海浪翻腾而至,未婚妻与K轻轻拥抱,又再分开,并未显出过分惊奇,她的男友站在一旁,面容淡漠,其汗水滴到沙地上,像是一株落泪的植物,B朝着K点头微笑,一番介绍后,K与男友留在原地,接着搭帐篷,未婚妻挎在B的胳膊上,继续前行,走到一艘旧船附近,她反复讲述K从前的一些经历,磕磕绊绊,总要停顿一下,仿佛是在思索或者追忆,B听着听着,略觉古怪,因为其中部分事件,他听到过不止一次,也就是说,同一个事件,经过未婚妻的描述,仿佛既在别人身上发生,也曾发生在K的身上,但那些事件并不具备普遍性,所以对于B来说,仿佛是读到两篇故事情节、叙事逻辑都很相符的文章,而两位作者却身处异地,完全没有任何接触,难以置信。当天傍晚,未婚妻接到电话,是K打过来的,邀请他们共进晚餐,未婚妻有些犹豫,B很好奇,心中有些疑问尚待解决,于是劝说未婚妻,共赴约会。餐馆位于露天市场旁,塑料餐桌高低不平,桌布经常被风掀起一角,他们面对面坐下来,互相探问着点餐,K的情绪很高,菜还没上全,便喝起酒来,她的饮酒速度很快,一杯接一杯,没过多久,便醉倒在桌上,晚餐无法继续,其男友将K扶走,面无表情,也没向B和未婚妻表达任何歉意。未婚妻在返回酒店的路上,非常不满,认为整个夜晚的经历糟糕透顶,完全是在浪费时间,B听得很不耐烦,他反复想着K刚才讲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在其生父尚未过世之前,也曾反复提及,这让B的情绪有些激动,甚至认为或许在他与K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在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念头就全部打消了,这次是在对方的婚礼上,K作为新娘,光彩夺目,未婚妻向她献去真挚的祝福,B在当日仔细观察K的家族成员,确认与他之间毫无相识的可能,于是有点灰心,希冀淡入水中。B转到外面抽烟,待他准备回到场地时,典礼已经开始,宴厅大门紧闭,在窄陋的通道里,B的位置并不恰当,他贴着白墙,站在K的身侧,等待跟随入场,看得出来,K的情绪很紧张,不停调整呼吸,鼻尖微微出汗,音乐响起时,她转过头来,对B说道,我们现在要是一起跑掉,你猜里面会怎么样呢。B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K跟着笑了起来,笑容尚未收住,B忽然觉得不寒而栗,K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面容变得严肃,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却也像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而大门已经敞开,宾客目光聚集,恢宏的弦乐催促着她,K神情恍惚,有些不知所措,几秒过后,在横扫过来的光束里,她仍向着刺眼的前方迈出一步,接下来是另一步,B停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去,几近窒息。这是他们之前交往的全部过程,双方并不能算是熟识,所以对于这次K的邀请,B其实觉得有些意外。

由于道路拥堵,B与未婚妻迟到三十分钟,饭店里只有K的丈夫独自等待,他今天与K分头行动,晚上约在这里会合,但目前K还没来,也联系不上,应该是被耽搁在路上。未婚妻连忙接过话来,讲述这一路的交通状况是多么糟糕,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迟到,进而开始抱怨城市的规划建设,每逢阴雨,必定沦陷,让人无法忍受。B又想起上一次大雨,他站在公交车顶上,成为鸟人,向下俯视,城市如同河流,卷积着秽物前行,在这种洪流之中,他看见未婚妻、K、继父以及许多人,退却或者涌入。时间已经不早,未婚妻提议先点菜,边吃边等,K的丈夫点头应允。菜上得很快,未婚妻的情致忽然变得很高,话语密集,并向K的丈夫频频举杯,甚至怂恿B也一起,合力围攻,罔顾他们开车前来的事实,K的丈夫一边极力招架,一边不停地拨打着无法接通的电话。这种状况让B十分诧异,因为经历整日,他觉得未婚妻多少会有些疲惫,没想到竟如此亢奋,B甚至怀疑,今晚的饭局也许是一个未婚妻与K共同策划的阴谋,K的丈夫和自己将是祭品,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阴谋的策划者是未婚妻和K的丈夫,而牺牲者只有他自己,想到这里,他本应有些担忧,但接着又忽视掉这种近乎于零的可能性,只盯着眼前的这杯啤酒,泡沫从底部向上涌,迅速升起,在杯面上做短暂停留,随后破灭。此时,未婚妻正在对K的丈夫复述那条新闻:今夜有星将会坠落。K的丈夫瞪大双眼,喧哗的雨声从外面传进来,他们之间的对话变得断断续续,仿佛被一道屏障阻隔。

K的丈夫放弃拨打电话时,他们三人已经喝掉不少酒,B也放松下来,未婚妻决定将车停在此处,明日再来取走。K的丈夫始终愁眉不展,几度想要先行告退,被未婚妻拦下,并要求反省是否可能在生活中存有过失或不足,以致此次失联,并承诺在反省之后,会陪他一起去寻找K。但在B看来,未婚妻其实在追问K与丈夫生活的日常样态,相当狡猾,K的丈夫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有效信息,按照他的表述,他平时对K十分尊重,一切以她的意愿为主,相处和睦,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问题,反而K的经历有神秘的部分,他一直没有问过,但现在有些怀疑。未婚妻听后微微一笑,认为这些都不关键,这时店里忽然响起一首外文歌曲,在许多年前的一部电视剧里出现过,三人试图寻找声音来源,却一无所获,随后,音乐声渐弱。K的丈夫仰头喝下一杯酒后,毫无征兆地开始陈述自己的一次经历,与K相关。大概由于酒精作用,他的嗓音听起来颇为怪异。他说,半年之前,K报名参加一个旅游团,他们利用假期前往,抵达后发现,所谓的旅行,更像是荒野训练,他们要在向导的带领之下,于几日之内穿过一片古老的密林,他对这种活动并无兴趣,也劝说K不要参加,去游览境内其余风光,K有些犹豫,并未表态,次日傍晚,在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之下,K忽然离去,无影无踪,其他成员也都消失不见,他猜他们已经展开行动,进入密林之中。考虑片刻,他整理行装,决定追随而去,路径狭长而茂密,光线丰富,雾气平移,他觉得自己的步伐足够迅速,双目足够锐利,却仍未发现任何踪迹,在夜晚时,他将自己视作一位潜行者,无比敏捷,游过黑暗,许多声音围绕着他,如一种轻柔的幻觉附在耳畔,这种体验他从未有过,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感激K与众人,将他引领再抛弃至此,他获得许多新的感受,以接近所谓的终点。等到第二个晚上,他的思绪重新回落,担忧加倍,且不止于K,他变得慌张起来,分不清开阔与狭窄,甚至想过后撤,但因无法辨别位置,只能减缓前行的速度。讲到这里,他的电话忽然响起来,铃声急促,他连忙接起来,B舒了口气,起身离席去卫生间,对他来讲,此刻的铃声似乎意味着一日的终结,抑或另一种起始,他不屑于再去推测。

B向另一侧走去,随意而闲散,接近门的那一瞬间,忽然改变方向,步伐紧促,却尽量不发出声音,像一只猫。他推门而出,来到室外,夜空深蓝,街灯忽明忽暗,B抬眼望去,雨已经停了,星辰取而代之,将睡眠照亮,许多身披火星的人,正缓缓下落,布满黑夜的背景,风吹过来,街边的树枝不停摆动,微妙起舞,B来到车旁,迅速钻入其中,驶离此处。

他将通信设备关掉,开了很久,沿着同一条街,到了尽头再调转回来,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一位港台男歌手,不断地许下誓言,他唱道,他不能失去她,他无法忘记她,他用生命呼唤她,他将永远爱她。B笑起来,又摇摇头,一个人是不可能为自己失败的选择去负责的,也无法追回,他从此将一错到底。这首歌里,只有这四个字如约而至,长夜漫漫,的确,近乎真理,不可反驳。在一天的深处,空气变凉,黯淡无光,车灯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前路,耐心耗尽之前,他终于听到隆隆的声响,沉稳而广阔,与发动机的低频形成共振,仿佛有未知之物正在降临。是什么让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产生交集,无法想象,他抬头看着这条街的名字,云峰。真是个好名字。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将会一直开下去,在行星坠落之前,加速,停止,再加速,穿过旷野与长夜,上行不停歇,像在云里,像在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