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脉 Chapter 3 Diary日记三则

七月十日 阴

今日跟随勘察员C共同出行。数年之前,他完成学业,被分配至某市,进行规划测量工作,后下派并常驻此处。C大概五十岁上下,曾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现单身,子女情况不详。我们步行许久,来到地区边缘。得知我在写小说之后,C的神情极为兴奋,认为其研究结果会对我的写作有所裨益。他站在高地上,像受上苍委任的官员,指着一道深渊对我讲解。以下为他的录音转述,部分词语没有听清,暂且简记,有待日后核验完善:


亲爱的朋友,我经数年考证,发现你眼前的此地,非同一般,或许正是后稷的葬身之处。《山海经·海内经》有言:“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什么意思?你不懂,我讲给你听,这几句说的是在西南方向,黑水流过的地方,有一处很肥沃的土地,后稷就埋在这里。这里出产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等,各种谷物自然生长,无论冬夏,均可播种。鸾鸟歌唱,凤鸟舞蹈,灵寿树开花结果,草木繁茂。此外,还有各种奇异鸟兽,群居相处。这里长出来的草,无论季节,都不会枯萎。

研究葬身之所,须要参照周族历史,这一段极难考证,后代杜撰成分较大,但古公亶父迁都于岐之后的历史,却有几分可信度。岐,普遍认为是现在的周原遗址,后文王迁都于丰,武王迁都于镐。七十年代,曾对周原遗址进行大规模发掘,凤雏宫殿基址由此展露,邹衡先生撰写《论先周文化》,首次提及先周文化的陶器与铜器。之后,先周文化研究逐渐丰满,但也有不少分歧,不一一列举。总体来说,普遍认为周族来自西北,其祖先可能在稷山生活过,而稷山,便是葬后稷之所。但是不要忘记,在《国语·周语下》里,伶州鸠说:“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姬姓周族有出自天鼋(天鳖或天渊)和析木之津这个分野的可能吗?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天渊、天鳖、建星、牵牛都在南斗附近,斗柄所在的地方“有建星及牵牛焉”。将自己的族群和这个天区的星座联系起来,很明显,这是在讲星座对于族群的重要性,极其神圣。所以有“则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后,逄公之所凭神也”之说法。周族的女性祖先大姜,通太姜,即姜嫄。逄公伯陵,炎帝姜姓后人,商初受封于逄地,并在此建立逄国,是为伯爵,世人称之为逄伯陵。其文化内涵是祖先与神圣的星座相互联系,拥有神的能力,且享有神的地位。“岁之所在,则我有周之分野也。”也就是说,周族的分野在“岁在鹑火”的鹑火,即星、张二宿。“月之所在,辰马农祥也,我太祖后稷之所经纬也。”月在房、心二宿附近,房、心二宿是农作物丰收的吉祥象征。后稷经天纬地,掌握天地之奥秘,其实就是房、心二宿所指示“辰马农祥”之奥秘,所以他发现了稷,即粟,成为旱作农业之始祖。

七月十七日 雨

我决定要在这里写完《山脉》这篇小说。今早我与妻子通电话,并表达出这个意愿,她当即表示十分不满,认为葬礼既已结束,我就应该立即返回,再做停留,毫无意义,况且她有孕在身,独自在家,诸事不便。我说我在这里看见一些奇异景象,并试图讲给她听,但她却将电话直接挂掉,拒绝沟通。思前想后,我仍决定留在此处,至少要将小说初稿完成。《山脉》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动笔数次,始终不顺利,来到此处后,这几天的经历前所未有,仿佛每日都有人在暗中施给我一点线索,让我根据这条线索去继续行进,直至落入未知的陷阱。我知道这如同一种游戏,一次诱引,却也乐在其中,不愿脱身。

雨很大,今天我没有出门,写完了小说的前两章,其中拆解了一首我很喜欢的诗歌,前几天在地方文献室内发现的,写得有些笨拙,却跟同时代诗人的气质完全不同,希望它用在这篇小说里合情合理。明天是勘察员C的葬礼,他在与我对话三日之后,便突发急病,一命呜呼。葬礼我也会去参加,他将毕生贡献于此,临死之前,却嘱托我们,要将他埋在远方的故乡。我们站在床边,点头应许,而在他断气之后,我们才发现,并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乡到底是哪里。连他从前的妻子也不清楚。

此外,夜间,我又将与勘察员C那次会面的最后一部分对话整理完毕,不知为何,这一部分整理起来极为吃力,背景十分嘈杂,想来应是山风猛烈。我反复聆听多次,记录如下:


说多了,朋友。我这几十年的成果,你未见得都懂,有些话,怕是也只能说这一次了。我们继续来说后稷的葬地。根据考证,后稷葬在稷山,但在《国语·周语下》中,伶州鸠却说姬氏出自斗、牛二宿之间,《山海经》里有所提及,说是葬在西南黑水之间的都广之野。这些文献记载都只能当作传说来看。只有综合实际情况来解读,方可通晓内涵。

什么是实际情况?只有一种路径可以抵达真实,我的朋友,那便是科学。我在文献中寻求只言片语,依照工具进行推演,仅以《周髀》为例,简要分析。黄赤交角的变化周期约为四万一千年,变化范围是22.1°至24.5°,变化幅度为2.4°。当前,每一百年减小约47'',也就是说往前推的话,每一百年增加47'',推两万八千年,进入一个轮回。往后推的话,每一百年减少47''。目前减小的趋势还会持续一万三千年左右,之后转而增大。这将影响地理纬度的确定,选择不同年代的黄赤交角,得出的观测地点不一样。1976年,第十六届国际天文学联合会通过决定:将2000年的北回归线位置定为:ε=23°26'21.448'',约23.44°。《周髀》记载:“夏至晷长一尺六寸”,“冬至晷长一丈三尺五寸”。据公式,可反推算出测量这个晷影长度的纬度和时代。根据两个公式计算测量地点的方法: tanζ=Lx/Lb(太阳高度角),Lx=Lb×tan(φ-ε),Ld=Lb×tan(φ+ε),据此算出φ=35.33°,ε=24.02°,当此二公式求出来的这两个ε值相同或相近时,说明这个观测点正确,即再次观测所得的两个晷影长度的值是相符的。再往上,年代与位置,均以此类推,寻求正解,我算了很久,一直推至龙山时代早期,距今四千五百年左右。那时累积47"×45=0.59°,ε=23.44°+0.59°=24.03°,当时的南北回归线变成了24.03°。这是尧时代太阳在二至点直射的纬度。用这个方式再求出这两个值,φ1=11.30°+24.03°=35.33°,φ2=59.35°-24.03°=35.32°。至此,这两组数据终于基本重叠。

整个过程耗费数十年心力,不断求证以及反证,其中艰辛不必再提。现在,朋友,我们来谈谈结论。

刚才我告诉过你,西南黑水之间有称为都广之野的乐土,这个地方沃野千里,农作物繁盛,花鸟虫鱼数不胜数,还记不记得,最后一句是什么,是在说这里还有一种四季常青、永不死亡的神草。很多人认为是周而复始的荒草,野火不尽,其实不然,它指的是一棵树,这棵树名为建木,是上古先民崇拜的一种圣树,众帝以此树为梯,往返天庭人间。所谓西南黑水,便是银河裂缝之所在,是万物之源,所以万物自生,你我亦如是。与此同时,这里也是万物的归宿,所以神木恒久不死,变作虚空,伸手即可捕获。从天文及先民信仰角度,我推测后稷最先葬身此处,随后万物回归。此处原本为一道大峡谷,经年累月,山峰倾移,所谓裂缝,正逐渐聚合,有风渐起。我,你,乃至我们的先人,去世之后,不远万里,皆要奔赴至此,回到这道狭窄的山谷里。这是生命的最后,万本归一,却也如初生一般,我站在这里,每天都能看见无数的亡者,操着各地的方言,前仆后继,化为乌有。

七月十八日 晴

终于放晴,勘察员C今日下葬,几乎所有我见过的人都来送别,而我是抬棺者之一。棺材很沉,我有些虚脱,但仍被风景所吸引,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山谷之间,也即茔地,我走在后面,发现此处墓冢的位置很有趣,似曾相识,趁着埋土之际,我掏出纸笔,迅速将其画下来,随后返回室内,重新整理,其分布如图所示。

画完之后,我猛然想起,其坟冢分布与勘察员C家中的一幅挂画有些接近,于是在下午四点多时,我连忙又回到勘察员C的家里。他的前妻坐在炕沿上,身边还有一位年轻女性,衣着素朴、洁净。我跟她们打过招呼,经过允许后,便将这幅陈旧的星象挂图取下来。那位年轻女性送我出门。我们在门口发生如下对话。

她:你不是本地人。

我:您是哪位?

她:他的女儿。

我:节哀。您的父亲非常了不起。

她:你认识他多久?

我:几日而已。

她:什么时候离开?

我:写完这篇小说。

她:山脉。

我:你怎么知道?

她:所有来这里的人,写的小说都叫这个名字。


我刚想进一步问其缘由。她转身回去,将门锁死,放下长帘,我看不清室内。我的胳膊底下夹着挂图,又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便也离开。明天吧,也许我会再去找到她,一问究竟。

补记:刚做了个梦,记录几笔。勘察员C的女儿进入我的梦里,擎着火炬,引我步入丛林深处,火光映照之下,她的样貌比在白日里更为清晰,一袭白衣,优雅而轻盈,我跟随她的脚步,穿越谷底,凉风不断吹拂,我内心有许多不解,尤其想知道这条路将通向何处。我走得很累,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剧烈喘息,勘察员C的女儿也在前方站住,回头望向我,眼神温柔,对我说一种听不懂的语言,音调起伏,伴随着地底鼓声似的震动之音,仿佛是施放巫术时所念诵的咒语,而我正处于这场庞大祭祀的中央。风景逐渐聚拢过来,乌云、山泉、火光与树,C的女儿向我走来,赤裸身体,苍白而虚弱,却又很美,我感到十分紧张,接着又是一阵眩晕,我迫切想要逃离此处,回到熟悉的事物之中,便闭紧双目,努力想象,想象着在几千公里之外,我的故乡,东方之星,那颗东方之星已经升起,在这场幻梦醒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