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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早晨,天色阴霾,有风,风势强劲。当他们走出大厦时,淑芬打了一个寒噤,说要回楼上去拿羊毛衫。子铭看看腕表:九点十分。“我们搭的是十点那一班水翼船,”他说,“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万一赶不上这一班的话,度假计划只好取消。”
“昨晚电视台的天气报告说:寒流将于新年期间抵达华南海岸。”
“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子铭说,“平时,搭不上十点那一班的水翼船,可以改搭十一点;今天是大除夕,所有的船票早已卖光,搭不上这一班,就不能到澳门去度假了!”
“今天改吹北风,气温骤降,还是多拿一件羊毛衫的好。你在这里等,我上去,要不了五分钟。回头,我们搭计程车到码头去。”
未得子铭同意,淑芬掉转身,疾步走去搭乘电梯。
淑芬拿了羊毛衫下来时,九点二十分左右。他们站在街口等计程车,总不见计程车驶来。
“我们应该早些走出来的。”子铭有点焦急。
“不要担心,从这里到港澳码头,通常二十分钟就够了。”淑芬说。
依旧不见计程车。
小型巴士一辆又一辆地打从他们面前经过。有些小型巴士挤满乘客,有些小型巴士则是空的。
“不如搭乘小型巴士吧。”淑芬说。
“搭乘小型巴士,就不能经由海旁大道前往港澳码头了。这样,费的时间更多。”
“搭不到的士,有什么办法?”淑芬说,“站在这里呆等,浪费的时间更多,还是搭小型巴士吧。”
一辆小型巴士开来了,停在他们面前。淑芬首先上车;子铭只好跟着上去。
“不要担心,”淑芬说,“现在才不过九点半,要是顺利的话,九点五十分一定可以到达码头。小型巴士的速度不会比的士慢,只是搭客上落时稍微浪费一些时间。”
话虽如此,小型巴士朝中环驰去时,每一次遇到红灯,子铭就会埋怨起来,说淑芬不应该为了省几块钱,坚持在家里吃早餐。
淑芬将他的话语当作耳边风,不理他。
小型巴士经过铜锣湾时,子铭又咕哝了:“上楼去拿羊毛衫,浪费了几分钟!”
淑芬偏过脸去,将视线落在车窗外的景物上,装作没听到。
子铭意犹未尽,加上这么几句:
“平时,浪费几分钟,不成问题;今天不同,差一分钟,就搭不上水翼船!”
小型巴士到达中环汇丰银行门前,子铭焦躁不安地看看腕表,对淑芬说:
“赶不及了!”
“现在几点?”淑芬问。
“九点四十分。”
“还有二十分钟,应该赶得上。”
“中区交通灯多,而且车辆挤塞,我们不一定赶得上那一班水翼船。所以——”
“怎么样?”
“我认为我们应该在这里下车。”
“在这里下车?为什么?”淑芬不明白子铭的用意,“你当然不会不知,从这里走去港澳码头,还有一大段路。”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
“改搭计程车。”
“改搭计程车?”
“是的,”子铭说,“计程车比小型巴士快得多。只要改搭计程车,一定可以赶上那一班。”
“但是,”淑芬说,“在这里,也不一定雇得到计程车。雇不到计程车,岂不糟糕?”
这时候,小型巴士又开动了。到达电车站旁边,又是红灯。子铭更加焦急,一再低下头去看手表。
“赶不上这一班的水翼船了。”他说。
淑芬心里也焦急,脸上却装得很安详。她不再说什么。
小型巴士过了电车站,转入雪厂街。有人上车,又停了一分钟左右。车子驶入皇后大道中,车辆有如一网鱼似的,挤在一起,动也不动。
“糟糕!糟糕!”子铭急得连声音也发抖了,“不如在这里下车吧!”
“这里是禁区,怎能下车?”
“司机!”子铭放开嗓子嚷,“我们能不能在这里下车?”
“这是禁区,”司机说,“要到安乐园门前才能下车。”
“但是,我们要赶去港澳码头搭乘十点开出的水翼船!现在已经九点三刻了,要是车塞的情形继续几分钟的话,我们就搭不到那班船了!”
司机是个好心肠的中年人,听了子铭的话,探首窗外,左顾右盼,见邻近并无警察,冒着被罚的危险,竟在“禁区”将门启开了。子铭随即付了一块钱车资给司机,以极其敏捷的动作偕同淑芬下车。
下车后,从铁栏杆钻入人行道,将脚步搬得像旋转中的车轮一般,朝前奔去。淑芬不知道他奔去什么地方,一味跟随。
奔到娱乐戏院旁边,子铭站定,伸手朝计程车停车处一指,说:
“穿过马路!”
为了争取时间,不顾来往的车辆,疾步穿过马路,经安全岛,又穿过马路,朝计程车停车处奔去。幸而这时候的交通并不通畅,车辆行驶的速度比平时慢得多。
计程车停车处停着三辆空的士。
这是上午,从中环到别区去的人不多。子铭与淑芬奔到计程车停车处时,无须排队,拉开车门,进入车厢。
“到什么地方去?”司机问。
“港澳码头,”子铭说,“请你开快些,我们要赶搭十点那一班水翼船。”
司机点点头,将车子朝前驶去。
驶到街口,车子停下来,既不能继续向前,也没有办法后退。子铭急得连额角也有汗珠流出。
“怎样啦?”子铭问。
司机探首窗外,望望前边,用低沉的语调答:
“前边发生车祸!”
“什么?”子铭大吃一惊,“前边发生车祸?”说着,低下头去看手表,“糟糕!现在已经九点五十分了!再过十分钟,那班水翼船就要开出了!”
“看情形,十点开出的那一班水翼船很难搭到了;你们还是改搭十一点那一班的水翼船吧。”司机说。仿佛被人突然刺了一针似的,淑芬尖声叫了起来:
“改搭十一点那一班的水翼船?这是不可能的!今天是大除夕,所有的船票早已卖完!”
焦躁不安的子铭眉头一皱,转过脸去对淑芬说:
“这个时候还讲这些做什么?”
语气中的责备意味是十分明显的,如果是平日,淑芬听了这样的话,一定会生气;但是现在,她对子铭的心情非常了解。
子铭探首车窗外,望望前边的情形。前边是十字路口,中区的交通要道。此刻,黑压压地挤满车辆。“怎么办?”子铭急得连声音也有点发抖。“我们一定赶不上了!”
淑芬大声说:“不如步行吧!”
那司机听了这句话,立刻附和:“如果你想赶搭十点那一班开出的水翼船,走得快些也许赶得上。依我看来,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步行比搭车快得多!”
子铭再一次看表,摇摇头,说:“只剩八分钟了,即使奔,也奔不到港澳码头。”
就在这时候,前面的车子开始蠕动了。原极沮丧的子铭,见此情形,心中顿时燃起希望之火。
“看样子,前边的问题已解决,”子铭说,“这是整个中区的心脏地带,即使发生车祸。警方一定会尽快使它恢复正常的。现在,我们也许可以及时赶到码头了!”
车子折入干诺道中,子铭用释然的口气对淑芬说:“我们可以及时赶到港澳码头了!”
但是,事情并不如子铭想象那样简单。车子到达惠罗公司门前,又停下。
“怎么啦?”子铭原已松弛的神经再一次紧张起来。
司机不假思索答了两个字:“塞车!”
“塞车?”子铭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像一个易于激怒的孩子。
司机做了这样的解释:“每天上午,干诺道中大部分时间都会出现塞车现象。”
子铭正要开口时,前边的车子开动了。司机将车子朝前驶去;驶了十码左右,又停。
“怎么办?”子铭低下头去看表,“还有五分钟,水翼船就开了!”
司机说:“还是走路吧。”
“不,不能走路,”淑芬说,“这么一段路程,五分钟怎能走得到?”
司机说:“既然要赶搭水翼船,为什么不早些走出来?”
“现在还讲这些做什么?”子铭不耐烦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另一线的车辆开动了。子铭忍不住用埋怨的口气对司机说:
“我们排错一条线!刚才要是排那一条线的话,就可以——”
话没有说完前边的车辆又开动了。子铭望望旁边,发现旁边那一线的车辆已停下。他知道错怪了司机,不敢继续讲下去。
车子有如蜗牛爬,驶了二十码左右,又停。
“怎么办?”淑芬说:“这种情形,可能再过半个钟头也未必能够赶到港澳码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司机说,“上午的干诺道中常会发生塞车的情形。我看你们还是走路吧。”
淑芬问子铭:“你的意思怎么样?”
子铭答话时,语气好像在跟淑芬吵架:“此刻下车的话,除非世界第一流的长跑家,否则谁也无法在四分钟之内赶到港澳码头!”
淑芬不再说什么,心想:“看样子,今年又要在香港过年了。那几百块钱等于掷在水中。”
车子又开动。
这一次,居然驶了一大段路,驶到统一码头的红绿灯前才停下。子铭低下头去看手表:九点五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他叫了起来。
司机默然不语,提高警觉等待交通灯转色,神情紧张,很像严阵以待的战士。淑芬也紧张得圆睁双目,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燃烧。
红灯转成黄灯时,司机抢闸,以高速朝前驶去。这种高速是违反交通规例的。司机虽然并不赶搭水翼船,但是,一种责任感使他必须在十点之前将子铭与淑芬载到港澳码头。
车子抵达港澳码头时,刚刚十点钟,子铭将车资给司机后,飞步奔去移民局检查处。
他们是这一班水翼船最后两个接受检查的乘客。受过检查,飞步走去码头。上船,正是开船的时候。这一班的水翼船迟了两分钟开出。
一九七六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