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倒(长篇小说)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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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杏帮母亲将碗筷端入厨房,洗涤。这是简单的工作,无须十分钟,就做好了。母亲换好衣服,对她说:“我到你姨妈处去一次,家里只有你一个,千万别出街!”亚杏点点头。

母亲走后,亚杏百无聊赖,扭开电视机,坐在藤椅上看电视。荧光幕上显出画面,是一种补品的广告。据说:这种补品对儿童特别有效。因此,荧光幕出现一个气氛愉快的家庭。做父母的人在斟补品给孩子们喝。孩子有三个:两男一女。

对这种补品,亚杏不感兴趣。她的健康情形一直很好,不需要吃什么补品。不过,看到荧光幕上那个家庭,她却想起了一个问题:结婚后,生几个孩子?

“生一个就够了。”她想。

“男孩还是女孩?”她想。

“当然是男孩。”她想。

这时候,荧光幕上的补品广告已映完,接着映的是警匪片。亚杏对警匪片不感兴趣,视线落在荧光幕上,脑子仍在想着那个问题。

“有了一个男孩后,就该有一个女孩。”她想。

“一个男孩是不够的。万一那男孩身体孱弱,常常患病,那就麻烦了。”她想。

“应该有两男一女。”她想。

不自觉地露了笑容,觉得这些想念很有趣,好像已生活在“那个家庭”里了,三个孩子围绕着她。她的丈夫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三个孩子也很漂亮。她的丈夫,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

生活在这样一个美满的家庭中,不可能有什么忧患。亚杏眼望荧光幕,却进入一个似梦的境界。那是一个大客厅。客厅里有一只大摇椅。她坐在摇椅里,摇呀摇的,说不出多么的舒适。三个孩子围绕着她:一个读连环图画书;两个玩电动火车。两个男孩长得与她的丈夫很相似。那个女孩子,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她很快乐,不愿意走出那个似梦的境界,重回现实。

荧光幕上忽然出现一场大枪战,将亚杏那个美丽的想念驱走了。她扭熄电视。

36

伙计将白灼虾放在桌面,淳于白与老李一边吃虾,一边将话头由楼价转到女人。老李喝了一点酒,说话不忌生冷。他说他在一年前结识了一个唱歌的女人。那女人年纪很轻,名叫苹苹,刚踏入歌坛,不红。

“现在,”老李剥去虾壳后,蘸了豉油,往嘴里一塞,“她依旧与我住在一起。”

“与你住在一起?”淳于白的眼睛睁得很大。

“是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起先,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打算;后来,医生的检验证明她已怀孕,我不能不另外租一层楼,与她住在一起。”

“你的妻子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她怎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

“她没有向你提出抗议?”

“她曾经带了几个妇人走去殴打苹苹。”

“这样做,也不能解决问题。”

“她将苹苹打伤了。”

“苹苹是个孕妇。”

“受了伤之后,苹苹小产。”

“你怎样处理这件事?”

“问题就在这里,我的妻子做出那种蛮横的事情,我是不能宽恕她的。但是,我不能向她提出离婚的要求。”

“为什么?”

“我与她曾经共过患难,”老李说,“当我最困苦的时候,她一直与我厮守在一起。”

“既然这样,你就该与苹苹分手。”

“苹苹为我受了那样的委屈,我怎能与她分手?”老李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他是一个有胃病的人;但是,谈到他那尴尬的处境时,感情上的冲击使他下意识地将喝酒当作一种宣泄。

淳于白看出他情绪上的不稳定,当即改用轻松的语调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应该高兴的事。”

“高兴?”老李说,“事情给我添了这么多的麻烦,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有两个女人全心全意爱着你,当然值得高兴。”淳于白说。

老李满面忧容,又喝了一口酒。

37

扭熄电视后,更加觉得无聊。亚杏见到地板上有一张报纸,拾起。那是一张旧报纸,包过东西,新闻都是旧闻;电影广告也早已过时。

将报纸掷入字纸篓,亚杏百无聊赖地走去窗边,观看窗外的夜景。这窗口是向街的,所见景物都很熟悉。楼下唱片公司仍在播送时代曲,又是姚苏蓉的《今天不回家》。夜穹有轧轧声,抬头观看,三盏红灯在空中闪烁,显示一只飞机正从远方飞来香港。亚杏没有搭过飞机。她的父母也没有搭过飞机。不过,她对空中小姐很羨慕。看电影或看电视,常常见到空中小姐的动态。空中小姐多数美丽。空中小姐多数充满朝气。亚杏总觉得飞来飞去的生活,是一种快乐的生活。做一个空中小姐可以经常到世界各大城市去。亚杏没有离开过香港,对香港以外的地区不能没有好奇。当她昂头眺望那只在夜穹飞行的飞机时,她想:“要是不能做歌星或电影明星的话,就该设法做空中小姐。……”

这样想时,外边忽然传来呼救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呼声。这呼声是如此的尖锐,像一支飞箭钻入亚杏的耳朵。亚杏掉转身,疾步朝大门奔去。没有时间让她猜测,她的行动完全基于本能。当她打开大门时,她见到一个浓妆艳服的女人从太平梯奔下来。这个女人一边奔跑,一边放开嗓子嚷:

“打劫!救命!打劫!”

她的声音应该会引起住户们的惊诧,但是,拉开大门走出来观看的,除了亚杏,没有第二个人。亚杏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被劫的女人;那个被劫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亚杏说:

“一个阿飞将我的戒指、手表与手袋抢去了!”

“那个阿飞呢?”亚杏问。

被劫的女人气喘吁吁说:“他从太平梯逃走了。”

“你应该打电话给楼下管理处的职员,叫他关铁闸。”亚杏说。

“你们有电话吗?”

“有。”

亚杏拉直大门,让那女人进入屋里,指指电话机。那女人拿起电话机,才说出这样一句问话:

“你知道管理处的电话号码吗?”

亚杏走到电话机边,圆睁双目,仔细观看贴在墙壁上那张染满灰尘而变了色的白纸。在这张白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电话号码。

亚杏读出管理处的电话号码后,那女人用抖巍巍的手指拨号码。电话接通后,她用微抖的语调说:

“我姓李,我是住在十二楼的李太,有……有个阿飞抢……抢夺我的手袋、手表与戒指,请……请将铁闸关上!……打电话通知警方。”

收线。李太对亚杏说:“我必须到楼下去了。”

“我也去。”亚杏说。

为了节省时间,她们搭乘电梯下楼。到了楼下,不见管理处的职员,也不见看更人。大厦的铁闸已关闭。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在铁闸外边大声唤叫。李太不能不走去对她说:

“请你等一等。”

“为什么?”

“有劫匪。我的手袋被劫匪抢去了。劫匪还在大厦里,没有逃走。”

“但是,你们怎么能够将我关在外边?我要回家。我的孩子要睡觉了。”

“请你耐性等一下。”

“不行!我的孩子要睡觉了!快将铁闸启开!”

“对不起,这铁闸上了锁,钥匙不在我手里。”

这时候,另外一个妇人提着菜篮走来了,见铁闸已关,忙问究竟。那抱着孩子的女人转过脸去对她说:

“有劫匪。”

“在我们的大厦里?”提菜篮的女人问。

“这个女人的手袋被劫匪抢走了。”

“那劫匪还在大厦里?”

“不在大厦里,他们不会关铁闸。”

铁闸外边的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吵了起来。亚杏站在那里看“戏”,因为事情与她全无关联。那李太却有点焦躁不安了,眼巴巴地望着电梯与太平梯,希望管理员与看更人早些下来。

看更人匆匆忙忙地从太平梯走出,见到李太,耸耸肩,两手一摊:

“没有见到劫匪!”

“那劫匪抢了我的手袋与戒指后,从太平梯奔下来的。”

“说不定已经逃走了。”

“不会的。我的手袋被他抢走后,立刻打电话给你们。”

这时候,铁闸外边的人齐声鼓噪起来。看更人听到吵声似梦初醒地闪闪眼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走去启开铁闸。

那个提着菜篮的女人用鸡啼般的声音责备看更人:“这是大厦,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怎么可以锁住铁闸?”

看更人说:“不锁铁闸,抓不到劫匪。”

提菜篮的女人接口便问:“锁了铁闸,有没有抓到劫匪?”

看更人不答。

亚杏不服气,放开嗓子对那个提菜篮的女人说:

“如果那个劫匪还在大厦里的话,想抓到他,锁铁闸是最好的办法!”

“你们抓劫匪,可不能将我们关在外边!”提菜篮的女人脾气很大,说话时,嗓子尖锐,仿佛与亚杏吵架似的。

管理员也走来了,对李太说:“上上下下,我都已巡过,一个可疑的人物也没有。”

“难道他已逃走?”

“可能的。”

“这样说来,那些东西追不回来了?”

“你被他抢走了什么?”

“不说别的,单是钻戒,就值一万多!”

“你应该报警。”

“报警有什么用?”李太哭丧着脸说,“劫匪已逃走,报警有什么用?”

“报警,不一定抓到他,但也不一定抓不到他。不报警,就一定抓不到他了。”

李太寻思一阵,在管理员陪同下,走去警署报警。

亚杏耸耸肩,搭乘电梯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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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淳于白与老李正在吃清蒸石斑。外边走进一个神情紧张而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这个中年男子走到淳于白与老李的邻桌,拉开椅子,坐下。一个肥得像如来佛的胖子粗声粗气问:

“怎么这样迟才来?”

中年男子伸出左臂,用右手将衣袖拉高,激动地说:

“手表被人抢走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同桌而坐的几个人异口同声问。

“走入电梯时,一个人也没有。落下三层,电梯门启开,走进两个长发青年。我心里有点恐惧,他们果然拿出刀子来了。”

“他们向你拿钱?”胖子问。

“岂止拿钱将我口袋里的六百块钱全部拿走后,还要我脱下手表。”

“你没有反抗?”胖子问。

“反抗?”中年男子将眼睛睁得像桂圆一样大,“他们两个人,我一个;他们手里有刀,我什么都没有,怎样反抗?”

“他们抢了你的钱之后,逃去什么地方?”一个同桌而坐的妇人问。

“抢了我的钱之后,走出电梯,逃走了。”

“你没有追赶?”

“追也无用。”

“但是,”妇人说,“电梯到了楼下,你应该叫看更人关铁闸。”

“看更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你应该走出大厦呼救。要是邻近有警察的话,就可以抓到那两个劫匪了。”妇人说。

“我没有呼救。”

“为什么?”

“因为那个劫匪听到我的呼救声,可能会用刀子刺我。……”

淳于白听了邻桌的那一番谈话,忍不住叹口气,说:

“抢劫事件实在太多了!今天下午,旺角有一家金铺也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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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劫事件实在太多了,”亚杏在电梯中对另外两个女人说,“今天下午,旺角有一家金铺也被打劫。那是一个长发青年,快步奔过来,还撞了我一下,差点将我撞跌。我心中一气,还骂了他一句。”

“你胆敢骂他?”抱着孩子的妇人问。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劫匪,”亚杏说,“后来,听别人讲,才知道他就是打劫金铺的劫匪。”

“劫匪单独一个人打劫金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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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劫匪单独一个人打劫金铺?”老李问。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听别人说:金铺被抢走一批首饰,损失几万元,”淳于白说,“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

“是的,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

“政府应该拿些办法出来才对!”

“唉!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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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那个抱孩子的妇人走出电梯。

另一个女人问亚杏:“你见到那个劫匪?”

亚杏点点头。

那女人问:“劫匪手中有没有凶器?”

亚杏答:“那劫匪奔得快,我没有看清楚;不过,听别人讲:他是拿着一把西瓜刀与一块大石头走去打劫金铺的。”

“金铺损失多少?”

“听别人讲:损失几万元首饰。”

电梯停了,门启开,亚杏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