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在暗室里读《对倒》
李洛霞
刘以鬯的小说《对倒》有各种演绎方法,例如以声音广播,例如以影像投放,而这一天(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五日),我们尝试在暗室里阅读。
崭新的阅读方式是香港跨界艺术家伍韶劲的创作,他把电车变成相机盒子,把《对倒》化为声音,成就了一段二十五分钟的光影之旅:《二十五分钟后》。
作品利用暗室相机原理(Camera Obscura),将电车上层密封,车厢两旁各开一个小孔,当电车行走时,外面的光影透过小孔,折射在黝黑的车厢两壁,于是沿路的五光十色都在车厢里幻变为流动的风景,像走马灯,也像大片大片的泼墨山水,却都是倒转的。
这项别开生面的场外艺术装置曾于去年举办,由于受重视,今年春天的二〇一七巴塞尔艺术节中又成为重头项目:伍韶劲仍然以电车为道具,灵感来源仍然是刘以鬯的小说《对倒》。不同的是上一次的《二十五分钟后》要表现的是时间,试想一九〇四年开始行走于香港的电车,百多年来历经多少风雨,香港变化巨大,可电车仍在英皇道、筲箕湾道上响着叮叮、叮叮的铃声。踏入二十一世纪,相比于百年前,或半世纪前的香港,都面目全非了吗,好像并不尽然,刘以鬯写于一九七二年的《对倒》,里面的“金铺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仍是金铺”一段,放在今天,还是实实在在的当下景观。此所以艺术有这样的感慨:四十多年前的文字,好像写在今天。经典属于一个年代,但也永远当代:随着岁月每一次再读,我们回望过去,也观照现在。
新版本的《二十五分钟后》要表现的是空间。
在相同的空间,我们相遇,我们脑袋里的时间线也会相同吗?
于是在艺术家的安排下,我们登上变成照相机黑盒的电车上层,分坐两边,戴上耳机,听小说《对倒》里的叙述者——也许是淳于白,也许是亚杏的故事。
电车开动,两壁光影交错,疑幻疑真的场景里,笔者听到淳于白的心声,凝视镜子的他想起昔日上海租界烽烟四起,三架轰炸机在黄浦江上向“出云号”投炸弹,变成孤岛的上海,有许多暗杀事件……
同一个车厢里,与笔者相距咫尺的听众隐隐然微笑。后来知道了,他听到的内心独白是阿杏,阿杏凝视镜子时,想到自己比陈宝珠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电影明星:又觉得自己比姚苏蓉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红歌星。
每一程电车,乘客在那刚刚和恰恰好的时空里相遇,但是我们都只能是“淳于白”或者“阿杏”。正如小说结尾的一段:“窗外有晾衫架,一只麻雀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稍过片刻,另一只麻雀从原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它看它,它看它。然后两只麻雀同时飞起,一只向东,一只向西。”
艺术家要带出的信息是:尽管两个人处于同一空间,看到和想到的却只是片面的观点,无法代入对方角度,亦无法理解对方。我们如何从《对倒》探索自己盲目的一面,这是艺术家要探讨的问题,却也是无法得到响应的天问。
二〇一七年四月六日
(原载《城市文艺》双月刊第十二卷第二期,总第八十八期,二〇一七年四月二十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