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的树 四、花儿酒、柿子树和其他

有一处地方,叫峨眉岭。这峨眉岭,不是那峨眉山,不在四川,在河东,河东最大的旱塬。河东盛产柿子,《西厢记》不是有这样一句唱词:“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那霜林,其实,不是枫林,而是,柿树林。柿树在秋天,叶子一经霜打,红如血染,是河东的奇观。

峨眉岭上,遍山遍塬,都是柿子树。峨眉岭上的柿子,有种奇功,那就是,可用来酿酒——不是普通的酒,而是,花儿酒。什么叫花儿酒?你看,提壶把盏,细细地,斟满酒杯,盏中心,慢慢开出一簇酒花,花花相随,走马一般排着队,沿一线齐齐滚向杯缘,碰壁即灭,这叫“走马花”,那就是说,这酒只有三十度。若是那酒花,沿杯盏口,密匝匝,排满一圈,那就叫“满扣花”,就是说,这酒要烈一些,差不多四十度。倘若是,花堆花,层层叠叠,满盏花堆成一个花绣球,也有个名字,叫“楼上楼”,那这酒,就足足有五十五度!——这就叫作“对花鉴酒”,可以说是河东一绝。

酿造这花儿酒,是一门独门绝技。那手艺和秘诀,相传是秘不示人的,代代一脉单传,传媳不传女。听来,就像一个武侠的故事了。那酿酒的原料,还必得是,峨眉岭上,霜降之后的空心柿,这种空心柿酿出的酒,会拉丝,是花儿酒中的极品。

说来,这花儿酒,也是酒之一祖呢,可见其古老。它幽柔醇香,回味绵长,最妙的是,一口下肚,浑身的血脉,就像被疏浚的河道,流得分外通畅:是能用来做药引的,“引百药以入十二经”。若身上有跌打损伤,它还有着外用的奇效,一搽即好。总之,是一宗宝啊。

后来,有一个叫杨深秀的读书人,把这花儿酒,带到了京城。这杨深秀,正是峨眉岭人,他携带着峨眉古酿,每每自乡返京,必设宴招饮,款待同侪。谭嗣同一定是饮过这酒了,杨锐、林旭、刘光弟一定是饮过这酒了。或许,康有为、梁启超也饮过这佳酿呢!他们灯下把盏,盏中,走马花、满扣花、楼上楼,千万朵花儿滚着绣球,他们开怀畅饮,锦口绣心,商谈着变法的大计,何其快哉!

还有光绪皇帝呢,光绪皇帝想来也是饮过这美酒的。皇帝和他的红颜知己,对花鉴酒,分享着这琼浆中的奇观。那红颜知己,在月下,焚香奠酒祝祷,不是这样唱吗:“愿圣明天子福寿高,雨露承恩同偕老。”想来,那杯中的酒,也是这花儿酒呢!满盏的酒花,就如同盛开的心事,用来祈天,真是再合适不过。这一对天真的男女,在心中,有着怎样美好的憧憬啊——只不过,那憧憬,比这杯中的走马花,破灭得还要快:随着六君子人头落地,花儿酒从此就在北京城绝迹了。

星移斗转,又过了许多年,日本鬼子来了。这一年,日本鬼子开进了峨眉岭,开进了大旱塬。要说这小鬼子,还真是识宝呢。他们一下子,就被这峨眉古酿吸引住了,那“对花鉴酒”的奇观,简直让他们看傻了眼。他们连连喊着,神奇呀,神奇呀,要——西!他们当然不是喊叫一番赞美一番就算了,他们要这绝技!第二年,柿子挂果了,丰收在望,酿酒的节令,就要到了,他们“请”来了塬上最好的酿酒师傅,他们的人马,进驻了有最好酒窖的村庄,就等着,收获的日子,采撷的日子了。他们的人,侵略者,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嘴里咿咿呜呜的,唱起他们家乡庆丰收的歌谣来了。

忽然地,有一天,半夜里,刮起了大风。那一场大风啊,惊天动地,自古以来,这塬上,还从没有谁见过,秋天刮这样凶猛的风呢!只听见,满山满塬的树们,千棵万棵柿子树,在风中,呜呜地,吼了一夜,喊了一夜,狂哭了一夜。到早晨,人们爬起来,只见峨眉岭,再没有一棵树上挂果了!这河东最大的旱塬之上,满山遍野的柿子树,万众一心地,坠落了它们的果实,它们十月怀胎孕育的孩子。一夜间,坠落的红柿,让峨眉岭,变成了一片血海。事情还不算完呢,接下来,突如其来地,起了大雾,蓝色的大雾,铺天盖地,一下子,把峨眉岭,给吞没了。这一下,白天变成了黑夜,黑夜比地狱还黑,人们伸出巴掌,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见了!十村八村的狗,惊得汪汪乱咬,还以为,天狗吞了月亮和日头,鸡也乱了方寸,大半夜打鸣报晓。这一场大雾,三天三夜不散,到第四天,天开了,出了太阳,太阳照见了,一个最惨烈悲壮的旱塬,只见,遍地坠落的红柿,无一例外,全部,烂了柿蒂,它们无一例外地在大雾中开膛剖腹自戕而死,它们万众一心自戕而死。峨眉岭上,方圆几百里,横尸遍野,密匝匝,睡了一地的英灵。

鬼子酿酒的计划,就这么,成为泡影。

这就是,我们的河东,我们的宝地啊。你可知道她的来历?差不多,五千年前,有一天,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来到这旱塬深处,举目四望,只见四野一片浩瀚的黄土,两条大河,黄河与汾水,茫茫苍苍地,在这黄土的怀抱中,交汇。这里的地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诡谲、奇异和神秘,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女人的私处。这旱塬,大地,厚土,在这里,毫不遮掩地,向着天宇,坦露出了自己最隐秘最神圣最蓬勃的私处。这个人被震撼了,他为这坦露感动,为大地这母亲般的坦露感动。他不能自已,他知道这是天地的大恩、大美和大善,他还知道这是一个启示和寓言!他扫地为坛,撮土为香,敬畏地,感激地,跪下来,对着这一片后土,长拜不起。从此,人们就把这里,称作是,汾阴,睢——大地的私处,也称作是,轩辕氏轩辕黄帝扫地为坛处。

过了许多年,差不多,两千多年后,又有一个人,来到了这里。这个人乘船而来,溯黄河,入汾河,来祭祀后土。那一天,汾河之上,万船竟发,箫歌齐鸣,秋风浩荡。船夫们齐声高唱着欢快的棹歌,雁阵则从他们头上飞过。这个人,他弃船登岸,来到了汾睢之上,当年轩辕黄帝扫地祭坛处,如今已是一座壮观的祠堂。他登上后土祠,极目远望,两千年岁月,如风而过,忽然百感交集。禁不住,他放声吟唱起来: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这个叫刘彻的人,汉武大帝,那一刻,不再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天子,而成了一个感时伤怀,领会着生命悲情的诗人。你听他唱道: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就这么,一首千古绝唱,《秋风辞》,在这广袤的旱塬之上,大地蓬勃的私处,诞生了。应运而生的,还有一座恢宏的建筑,秋风楼。

又过了许多年,差不多,又是两千年后,大先生来了。大先生登上了秋风楼。那一年,1939年,省城沦陷了,大先生在省城沦陷时携家小逃出了那座亡城,回到家乡峨眉岭避难。谁想,没多久,家乡也沦入铁蹄之下。大先生的声名,不知怎么,连日本人也知道了,他们竟让大先生出任伪县长!他们搬来了一个又一个说客,说客们踏破了大先生家的门槛。这一日,又有说客登门,大先生不等那说客开口,就说,正要趁霜晴去登秋风楼。大先生他们村庄和那秋风楼,相距不算太远。说客不知大先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嘴里说着,“好兴致啊”,一边就随了大先生,和二三友人,朝那秋风楼出发。说来,这秋风楼早已不是那秋风楼,这后土祠也早已不是那后土祠,由于河水泛滥、冲刷、改道,它们几次落架迁建,最终,落脚在了这叫作“庙前村”的村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那巍峨的秋风楼,仍然在我们的土地上,屹立着呢。这一日,大先生焚三炷香,先拜了后土祠,又一级一级,攀了九九八十一级阶梯,登上了秋风楼。立刻,黄河来在了眼底,汾河来在了眼底,广袤的黄土旱塬,来在了眼底。秋风浩荡,千万棵柿子树,坠落了果实,只剩下,霜打过的柿树叶,红如血海,也来在了眼底。大先生吁出一口长气,对那说客说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想必你也知道,华夏大地之睢,轩辕黄帝祭祀后土的地方!这里,就连树,也知廉耻,不敢数典忘祖,你说,我莫非还不如一棵树?”

说客目瞪口呆。

大先生又说:

“这秋风楼有多高?你可知道?我告诉你,它楼高三十三米,十一丈,人若从这楼上跳下去,想来神仙也救不活他!——今天,大不了,我从这儿朝下一跳!也学学,咱峨眉岭上那些有情有义的柿子——”

说罢,大先生纵身一跃,被同来的友人拦腰死死抱住了。

说客吓跑了。

第二天,说客带着日本人,冲进了大先生的村庄,包围了大先生的家,却扑了一个空。大先生一家,人去屋空,只剩下一条看门狗,冲着那侵略者,汪汪乱咬。日本人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捣了水缸,砸了面缸,摔了酒坛,毁了锅灶,最后,掏出枪来,一枪撂倒了狂吠不已的大黑狗。

大先生一家人,逃进了中条山里。那里是大先生妻子的娘家,当然,是现在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