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已是初二下学期。孙天俦在校并不得意。如天俦很喜好地理课,但老师是原学校的工友,除知中国的首都是北京外,别的一无所知。课上不下去,他就坐在门边,牧羊人般守着学生不出教室门即可。教室里立刻大乱,划拳的,打牌的,趁机写纸条求爱的,故意打架去撞在女生身上的,有如闹市。地理老师每节课都拿了地球仪、地图之类的东西来装样,放在讲台上,惟孙天俦走上去爱不释手地观摩、欣赏。每次考试,孙天俦的地理都考满分,给老师争了光,地理老师因是对天俦极好,就应天俦要求,将学校能有的中国及世界政区图、地形图、降水分布图、气温图、地质图、矿产图、能源图、交通图、工业分布图、人口分布图等等,全借与天俦看。
数学也是如此。天俦的数学在小学一直很好。到了初中,天俦忙于看其他书,花在数学上的时间少了。老师讲课也讲得不好,照本宣科,一丝不苟,而不善于启发。尽管他在讲台上讲得汗流满面,学生在下面听不懂,就死气沉沉。天天布置作业,天天改,而且题题改,学生成绩就是不理想。学生编了歌唱:“几何几何,叉叉角角。老师难教,学生难学。”
荞麦山中学隔县城七十多公里,老师们的理想,是能调县城,过点好日子,而不要在这山旮旯里终老一生。所以无论学期中还是假期,老师们都到县上去活动。得调走的,喜气洋洋在其余教师嫉妒的目光中走了。没有调成的呢,垂头丧气,精神不振。
学生失学的情况很严重。天俦他们刚进学校时,初一年级熙熙攘攘二百四十人。一年过去,只剩一百人了。四个班就维持不下去,连同补习生、留级生,只并成了两个班。到二年级下半学期,人又少了,并成一个班都可以了。天俦清点同时进校门同班的学生,只有十人了。失学的原因,只有一个,家里穷,供不起。而读得起的,都是父亲或母亲在单位上,或是如荞麦山街上做生意的农民子女。而这些人又不好学,在学校鬼混。学习不好就留级,毕业考不取就补习。班上这样的学生多了,班风就坏了。他们既蔑视孙天俦等“高山人”、“乡巴佬”,也看不起班上埋头学习的学生。有的“高山人”、“乡巴佬”也贱,见这些人穿得好,吃得好,羡慕不已,甚为自卑,竟给这伙人拿碗拿筷,倒洗脸水洗脚水。能得给这些人充当打手,或是成为其随从即觉甚为光荣。
这伙“双职工”、“单职工”、“乡镇上的”子女,刚见识了电影《少林寺》的拳脚,立刻武打成风。都比着什么“扫堂腿”、“降龙十八掌”等招式,照了照片贴在床头。上课时在教室里练“轻功”,欲跃过桌子;在宿舍里以掌击壁,练“硬掌”。晚上在操场上棍棒生风,呼吁呐喊,直到天亮,才大汗淋漓回来,还要带几个砖头石块回来,“嗨呀嗨”的用掌劈。上课铃响,才在床上倒头大睡。学校领导、老师来清宿舍,将他们从床上驱下来,送到教室去,就伏在课桌上睡。老师也不敢管。有的还写了招牌贴在学校大门上:“荞麦山武馆” 。
法喇在这个年级的学生,当时来的四个,有两人失学,仅剩孙天俦和吴耀军。吴明彪、郑朝斌、谢庆胜等或留级或补习,都在这个年级了。即使吴明彪、谢庆胜之父是“单职工”,同样被瞧不起。法喇学生也和其他农村学生一样,很是刻苦。但惟郑朝斌学习较好。谢庆胜次之。吴耀军又次之。吴明彪头脑要笨点,学习比孙天俦好不了多少。孙天俦“不务正业”,总体属倒数行列。惟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几科保持在全年级的霸主地位。历史、地理毕业考时,全班抄孙天俦的。孙天俦的试卷被在教室里传了个遍。等交卷时传回孙天俦手上,学生都不大讲卫生,手黑,孙天俦的试卷就被众手摸得又脏又黑。
还有一些学生,如朱成现、周朝文、何明辉等,立志考取米粮坝师范,准备上几盏煤油灯,挑灯夜战。三人是原班生,学习历来难分伯仲,第一、二、三名被轮流坐庄。是秦光朝的爱徒。三人为争第一名,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你晚上苦到四点,我就苦到五点,他就苦到天亮。其余尚有四至十五名的柯金成、郑世杰、刘文平、何文勇、平卫军及另一班的刘安钊、武安平、刘达文等补习生,也是埋头苦战,学习极好。尤其朱成现、周朝文、何明辉三人,年纪都不大,人都极聪明,全班同学都认为他们是考米粮坝师范的材料,以后一定在单位上领国家工资吃饭。全班的姑娘围着他三人,争风吃醋。上晚自习,三人桌边身边总围紧了姑娘。你来假装问这道作业,她来假装问那个问题。有的一晚上霸着问到底。学习好的同学除展开拼命苦学这一常规竞争法外,你把我的书偷了扔掉,我把你的书偷了烧掉,闹得很紧张。女生们竞争的方法是你在脸上抹了雪花膏,我就在脸上抹百雀翎。然后你把我的雪花膏偷了扔掉,我把你的百雀翎偷了扔掉。都为了要争个日后在单位上的丈夫啊!但这一届学生尽管有这样那样的,还算好的一届。
勤奋学习的、埋头恋爱的、武打嬉戏的,都有或多或少一群,惟孙天俦在全校孤独一人:既不埋头苦课本,也不恋爱,也不武打,独来独往研究其感兴趣的东西。“高山人”、“乡巴佬”们无不对那伙“双职工”、“乡镇上”的子女趋奉不已,惟孙天俦说不。全校最傲的学生,就是孙天俦。他自认在校无“同学”,他只是“独学”、“孤学”;认为无“同志”,自封是“孤志”、“独志”,也认为别的人互相间也不成“同志”,而是“同臭”、“同俗”、“同欲”、“同污”而已。因是人人目之为异端,当班上的珍禽异兽一样。他既看不起教他的老师,也看不起全校的学生。
一日放学,天俦走在前面,荞麦山街上的韦元甲走在孙天俦后面,忽见孙天俦只及自己腰部,就猛地抓住孙天俦裤带,便把孙天俦举到空中,大声嚷道:“天天练功夫找不到合适的材料。今天才终于找到了。”即把天俦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孙天俦吼道:“放开。”韦元甲不肯,一直把孙天俦举了下楼,学生均为之喝彩。孙天俦用脚踢,他又用一只手将孙天俦双脚捏住。下了楼,孙天俦刚被放下,街上的李云武觉韦元甲刚才出了风头,也欲尝试,立即又从后面一把抓住孙天俦裤带,捏了双脚,又将孙天俦一上一下举了十多下,直举到宿舍。孙天俦朝他脸上吐痰。他就脱孙天俦的裤子,说:“你再吐,我就把你裤子脱了,将你举到女生宿舍去。”孙天俦仍吐,他一把扯下孙天俦裤子,就举了出门,朝女生宿舍走,立即围了上百人来看,孙天俦气得眼里冒火,蓄意狠狠报复。
李云武脱了孙天俦裤子,举着已走到操场,才叫孙天俦:“投降了我就饶你!”孙天俦说:“投降了。”李云武即让孙天俦把裤子拉上去,并把孙天俦放了下来。孙天俦早已瞅准了他的手,立即狠命咬住。李云武立刻杀猪般叫了起来,骂道:“小杂种,你不放开,老子要你的命!”孙天俦任李云武的拳头在他身上擂,狠命嚼李云武的手指。李云武挨不住了,转为哀求。孙天俦就不嚼,仍紧紧咬住。韦元甲等在旁,喝令孙天俦松口。孙天俦不松,就踢孙天俦。孙天俦又嚼起来。李云武痛得哭爹叫娘。韦元甲无法,只得叫街上的白国辉等去叫班主任秦光朝。
秦光朝来了,孙天俦仍不松口。李云武等平时不把秦光朝看在眼里,这下只叫:“秦老师救命!”秦光朝道:“孙天俦,松口!”孙天俦松了口,站起来。众人见李云武的手上、孙天俦唇上皆是血,直吸冷气,大为惊骇。李云武一看手指,就喊:“妈也!我的手残废了!”又来打孙天俦。秦光朝吼:“李云武!”李云武不管。秦光朝忙将孙天俦掩住,叫学生去叫校长。孙天俦见事情不妙,急忙跑回宿舍,提了菜刀出来,说:“狗日的些要怎样?”校长已到,见一伙街上的已将孙天俦围在中间,形势危急,大声吼:“谁动开除谁!”叫学校的保卫人员将孙天俦带了,连同李云武、韦元甲等,齐往校长的宿舍解决。李云武耍横:“孙天俦把我的手指医好就无事,医不好,我找他拼命。”校长要他自己去医,他不听,对校长说:“不要以为你是校长我就怕你!我的手残废了,你的手也得残废!”校长命人报告派出所,通知双方家长。
李云武的父母、亲友共来了几十人,直叫把孙家小杂种打死。派出所的民警来维持现场。孙平玉、陈福英得知孙天俦和荞麦山街上的人打架,即想:“天也,咋惹了这么大的祸。”他们哪敢和荞麦山街上的人斗?孙江成知了,说:“孙平玉,你赶快去把小娃娃喊回来算了。荞麦山街上那些人,势力大得很!法喇就是吴家也不敢去惹,莫说我们。书读不成就算了。莫惹出更大的祸来。”孙平玉、陈福英急急忙忙朝荞麦山跑。陈明贺命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备好马车,准备出发,自己来找孙江成商量,说:“一起去荞麦山看看。”孙江成说:“我的荞子还在地头,忙得很。我要去割荞子。”陈明贺火了:“人重要还是你的荞子重要?孙平玉、陈福英前无杀手、后无救兵,急需要帮助。你怎么这样没一点耳性?”孙江成听了,面呈愠色。但不敢发作,拂袖而起,去割荞子去了。陈明贺大怒,道:“孙江成!我不看我几个外孙的面上,不把你稀屎抖出来、把你孙家的祖宗三代骂遍才是怪事!你枉自活了五十几岁,畜牲不如。”骂骂咧咧地下河坝来。陈福全等就骂:“这个杂种家,会是这个样子!他的人他都不管,我们还管他干什么!回家了!”陈明贺说:“不要骂得难听!不看你姐夫的面也要看你姐姐的面。这是给你姐姐争气,不是给他孙家争气!你姐姐人少势孤,还要我们去帮忙,赶快走。”爷四个就驾了马车朝荞麦山赶来。
孙平玉、陈福英到荞麦山,见李家气势汹汹,来了几十人,陈福英即说:“看来要打架!赶紧作好准备。”即将菜刀交与孙平玉藏在毡褂包里,以防不测。秦光朝说了情况,建议:“虽然事情还没解决,但估计天俦在这里无法好好学下去了。我的想法是事情解决好以后,给他转个学,离这伙人远些。”孙平玉、陈福英即表同意。
校长宿舍里,只有李家的声音。孙家人少,哪能有何声音。陈福英怕孙平玉与李家吵起来,先就说:“不要吵!吵不起作用!由李家闹!李家闹够了,我们再找学校。反正富贵是有理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有理的一千天都有理,一千天也讲不折。”所以孙平玉夫妇一言不发。李家置学校的解释于不管,态度强硬,一口咬定:“你们说我家这个儿子错到哪一步都可以!但他是学生,不是成年人!他在家被人咬伤,我们不会来找学校。他在学校被咬伤,该学校负责还是该家长负责?”又盯住秦光朝吵,说秦与孙家是亲戚,偏袒孙家。陈福英见状,拉了孙平玉出来,说:“没有事。你不见学校在帮富贵的忙?我们不消管都可以。反正事情有利我们。”
孙天俦他们班上,有个女生叫王维敏,年纪不大,极漂亮聪明,刚进校就被封为校花。在一年级时,她也还不懂事,虽追求者众,无奈她不懂,只会苦学习,是全年级第一名。到二年级,她懂得了,一伙留级生、补习生甚至有几个老师追逐她。她离家远,无人监管,还愁上当。因是与这个谈恋爱,与那个谈恋爱,学习直线下降,男生为争她,打成一团。女生嫉妒她,吵成一片。她成了全校的祸水。孙天俦还不懂世事,有时女生唱歌,孙天俦也不自觉地跟着唱。别的男生都到了懂男女之事的年龄,不可能跟着唱,有时他们学孙天俦跟女生们唱,女生们就不唱了。刚进校时,孙天俦学习也名列前茅,与王并驾齐驱。王比孙天俦大一岁,因是将孙视为未来伴侣,对孙天俦甚好,每天孙天俦一跟着唱时,她就将她抄的歌分与孙天俦看着唱。孙天俦因是学会唱很多歌,都是她教会的。她待孙天俦如弟弟,孙天俦也视之如姐姐。但后她成天恋爱,孙天俦不务正业,二人都从原先进来时的尖子生落到了最差的学生。她对孙仍好,但孙不明白。那些与她谈恋爱的男生,见孙天俦尚不懂什么东西,也不以为意。
孙天俦与街上的打架。王维敏甚关心,天天跟着看。在操场上,王维敏见孙平玉、陈福英没吃饭。就问陈福英:“你是孙天俦家妈吧?”陈福英说:“是。姑娘是不是跟孙天俦一班?”王维敏说:“是一班。你吃饭没有?”陈福英说没吃。王维敏说:“我去打饭来给你们吃。”陈福英忙说:“不消了。我们等一阵去秦老师那儿吃。”即与王维敏谈起来。王维敏便说事情不怪孙天俦,怪李云武。陈福英就问她家在何处,姓甚名谁等。她一一说了。上课铃响,她去教室了。陈福英好不留恋,对孙平玉说:“这个姑娘又漂亮,又聪明。跟陈福九差不多!又有文化,就比陈福九厉害了!要是富贵能把她讨来做我们的儿媳妇,那就太好了。”孙平玉也认为这姑娘不错,说:“看人家那种穿的,又那么聪明,会看得起我们这种人家?”
调解到下午,因李家认为儿子学习差,上不上学已无所谓,就一点不顾学校的面子。学校认为孙天俦有理,无法责备孙天俦。既然李家不让,只有学校让步了,学校负责李云武的医药费。又叫双方家长写保证,要保证双方不再纠缠此事,如再斗殴,责任由家长来负。孙平玉同意,签了字。李家认为无法管住儿子就不签字,只把儿子叫来,口头作了保证。事情始告解决。
孙平玉、陈福英见孙天俦与街上这伙为敌,很担心,想把孙天俦带回家。秦光朝说:“在这个学校,他也难处。等我想想,为他转个学,到别的学校去读。你们先把他带回去,避开与这伙人在一起。等转好学,才送去读。”即去与校长说了。校长说:“你跟其他学校联系一下。联系不好,我以学校的名义联系。联系好了,叫孙天俦直接从家里去读,不必到学校来办手续。手续学校帮他办。免得遇上又打起来。”
但孙天俦不走。说就是要在学校里读下去,绝不屈服,看这伙人敢怎样。对手是强大、是多,他只有一人。想到世界这样黑暗,未来难以意料,天俦也不寒而颤。自己的伟大抱负就这样不能实现了不成?必须要斗下去,纵容这伙人,就是容忍这世上的不公正现象存在。他明白自己斗不过这伙人,迟早要吃亏。他想的是带把刀子在身上,情况不妙,先喂进对方胸膛,拼两个够本算了。但孙平玉、陈福英不依,非把孙天俦带走不可,说:“你书不读了都行!不要在这里惹大祸了!”陈明贺等来了,都叫孙天俦回家。于是拉了孙天俦的东西就回家。陈福全路上说:“打架本身,富贵没伤着,伤的是李家娃儿,我们连医药费都不出。这种解决下来,再好不过了。说实话我们也斗不过李家。我都听说了:李家这一族有个在县上给一个副县长开小车,有个在县公安局。我们怎么斗得过?稀来少去点过得去就算了。”
孙天俦回到家里,每天就是扯点猪草喂猪而已。其他事也做不成。日子一天天过去,没多久,这一学期就结束了。已准备下一学期让孙富民和孙富华去上学。陈福英呢,天天想着王维敏不错,时常与孙平玉说起。
渐近开学,传来了王勋杰考取大学的消息。法喇人立感地震了一般。孙平文先听说了,就跑到孙江华家,迫不及待地说:“王元景家儿子王勋杰考取大学了。”孙江华大吃一惊,说:“你莫说了吓我啊!”孙平文说:“我吓大爸起哪样作用?”孙平玉正在园里,听见孙平文如是说,就问:“是不是真的啊?”孙江华和孙平文都出屋来,孙平文说:“真的啊!”孙平玉激动不已,就朝屋内喊孙天俦:“王勋杰考取大学了!”孙天俦出来,问:“哪所大学?”孙平玉说:“大学就是大学嘛!还会是小学?”孙天俦见父亲不懂,就说:“大学有好多所。就像小学一样,有法喇小学,有大红山小学。”孙平玉才问孙平文:“富贵问考取哪所大学?”孙平文说:“就是考取大学啊!”孙平玉见对方也不懂,就跑出园来,到孙平文家屋前,说:“富贵说大学也像小学一样,有好多所。”孙江华说:“对对!有北京大学,有清华大学。有好些大学。”孙平文说:“认不得考取什么大学!”但具体什么大学已不重要了,关键是个大学就行了。众人又嫉妒,又难过。人人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孙江成听见了,急忙跑出屋问:“你们是不是在说王元景的儿子考取大学了?”孙江荣听见,也跑出来:“考取大学了啊?”孙江成的嘴张的大大的,不断感叹:“不得了!不得了!”孙江华说:“王元景这儿子多大了?”孙江成说:“这我知道!他儿子说谢家姑娘!比孙平刚小三岁。”大家一算,十七岁。孙江荣说:“王家的祖坟,是哪里的讲究啊?”孙江华说:“王元景家爹的坟,在光头坡梁子。他爷爷奶奶的坟,在安家陷塘地。当时埋他爷爷的时候,打着根四脚蛇。王元景家大爹聪明,马上说:‘不要捧着!不要捧着!但愿我王家代代考大学!’果不其然王家考上大学了!”孙平玉说:“当时就封赠得好了!”孙江成说:“对!事不过当时!就是在关键时刻要封赠得好!一句话管一万句!所以以后你们埋坟要注意,尤其不要让那种口散的人到场!他说得好就好,说得不好,多少代人都扳不转来!就像安家以前埋坟,打井的时候,打到个耗子。老到一点的人,都不说什么。有一个口散的,就喊:‘瞎眼耗儿!瞎眼耗儿!’就喊糟了!安家不是代代出瞎子?出了五代人了,还在出!就因为一句话啊!”孙江华说:“怪安家人日脓!他当时会那样喊,安家人就不会喊:‘你说了准你!’只消这么一句话,就还回去了。要出瞎子,也出在喊的那家!”众人说:“当时大打大意,谁就注意了!肯定不注意!这种事情,都是大意懵懂地就挨了。只有过多少年出了瞎子,才会想起来是因为被这人说中节了。”孙江成说:“这种事情,叫神差鬼撞!老天要安排这么干!就是要安排了有个口散的人去这么说,又安排安家明白不过来!”
一时田正芬、蒋银秀、牛兴莲、陈福英、魏太芬、田永芝、孙平元等全来了。孙家人还从没有这么齐集过。这些妇女惊叹:“小小年纪,就考取大学了。王元景家两口子这下就享福了!”孙江华说:“享福算哪样!关键是享名啊!福那号东西,享了做什么!名声啊!名声啊!无万古的人,有万古的名!人生一世,图的就是个名!人过要留名,雁过要留声啊!人来世上走一转,什么名也留不下,可悲啊!”牛兴莲说:“福也享,名也享!你以为他才享一样?又有工作,又有名声,哪样没有?起码这下王元景也不会要谢家姑娘做儿媳妇了。”众人说:“晓得呢!王元景是怪人,他媳妇也是怪人啊!”牛兴莲说:“再是哪样的怪人都淡话!儿子都当大学生了,他两口子还会让儿子讨个农村姑娘做媳妇?两口子虽不会明说不要谢家姑娘,难道就不会支儿子?儿子说不要,谁还有办法?两口子假装说还要,起什么作用?”孙江华也说:“不会要了,不会要了。王元景的儿子什么身份、地位的人了!还会讨个文盲姑娘?起码也要讨个大学生才配!”
田正芬就难过起来了,说:“他妈谢家人也是欺穷爱富的!但愿王元景家不要他那姑娘,等他也尝尝被人休妻的滋味!原来看见我家当官,姑娘就问起给我家!见我家不当官了,就不愿了。我正想问问谢吉万,要是我家还当官,他姑娘嫁不嫁?”牛兴莲说:“那还消你问?他有多少姑娘都怕送上你家的门了!”孙江成吼田正芬:“还说哪样?”田正芬说:“不说?咋不说?你当官,他就忙来舔你的屁股!你不当官了,他理你了?就是要说,就是要咒!但愿王家把他那姑娘休了,我才高兴。”
孙天俦坐在地上,又激动又难过。激动的是法喇人也能考上大学,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事在人为!难过的是他不比王勋杰差,甚至远比王勋杰强,而法喇第一个大学生的头衔,被王勋杰夺去了。即使自己日后考取,也只是第二、第三,永远步王勋杰后尘,那还有何意思?贵就贵在“第一”,除了“第一”无意思!
对面吴家也在议论。吴明义正大声问人:“听说王元景的儿子考取大学了,是不是真的啊?”吴明华说:“真的啊!听说王元景已去荞麦山给他儿子转粮去了。”孙江荣说:“到处都在议论了啊!”孙江华说:“这还愁人不议论吗?人只怕不出名,一出名了,不消你传,别人就帮你传了。比天上扯火闪还快!只消到今下午,全法喇几千人就知道了。”孙江成说:“考取大学,也当以前考取状元了。以前考取状元的,皇帝要亲自召见。然后戴大红花、骑大花马游街。才貌双全、能文能武的,要招为驸马!要点翰林!当不了驸马,也立刻封官!”蒋银秀说:“驸马是整哪样的?”孙江华说:“就是皇帝的姑爷啊!”蒋银秀大惊,说:“王元景家儿子也要当皇帝的姑爷?”孙江成说:“皇帝都没有了,还当什么皇帝的姑爷?”孙江华说:“皇帝虽没有了,还有主席、总统呢!毛主席不是皇帝?比皇帝还威风呢!”孙江荣说:“全国就只有王元景家儿子一个人是大学生?”孙江成说:“怎么可能全国才有一个!一年全国要考取几万个大学生!”孙江荣大惊:“啧啧!几万个啊?”孙江华说:“你不知道中国有多大!五千年的历史,十亿人呐!几十个省啊!一个小小的米粮坝县,走一年你也走不周,何况全中国!几万个大学生算哪样洋芋皮!像王元景的儿子,在法喇觉得不得了,在外面多的是!”牛兴莲还在关心王元景的儿子能否当皇帝的姑爷,又问:“王元景家儿子,还会不会当皇帝的姑爷?”孙江华吼道:“妇人就是少见识!刚才就说没皇帝了,哪来皇帝的姑爷?”孙平文说:“大爸,皇帝的姑爷倒注定当不成,倒是王元景家娃儿能不能讨个省长的姑娘?”孙江华说:“孙平文,你以为省长的姑娘这么不值钱?大学生这号东西,要多少?一个省的大学生,起码几十万!一个省长有几个姑娘?王元景算什么东西?他没有那点命!他够格当省长的亲家?”孙江成说:“讨省长的姑娘不可能,讨个县长的姑娘还差不多!就是讨到个县长的姑娘,也不得了了。两三年一提拔,就是哪个局的局长,小车坐起,秘书带起,那时的王元景,就不是现在的王元景了,就是县长的亲家了。要办什么事,一个电话挂下去,底下的人忙得鼻塌嘴歪,赶紧给你办好!还耐烦自己去跑?天天只是发口令,就过一生的幸福日子了。”
孙平元说:“这一下法喇人的话题,永远是谈王家了。”孙江成说:“什么永远!第一个大学生,当然稀奇。出第二个,就不稀奇了。多出几个,就平常得很!你们不知道,以前邵老师去进学回来,比现在场面还大!法喇人排成两排,敲锣打鼓欢迎!说震动,王元景家儿子考取大学,也有邵老师进学回来震动大,但论场面,差远了。但等我去读了书回来,人们就不提邵老师了。当时又以为我不得了,说孙家超过邵家了。我又成了新闻人物!但过上几年,崔绍武、吴光文、谢吉林他们一去米粮坝读高中,我又不行了。万人都说崔绍武等人行!崔绍武等又成新闻人物!但赵国平一考取中专,人们又不提崔绍武等,只提赵国平!现在王元景的儿子一考取,赵国平一点名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要再出个人,王元景的儿子又没有了名气!”孙江荣说:“要再出个王元景家儿子这种人,怕不可能了!起码要祖坟、屋基、八字样样占着,才出得起!稀容易就出?”孙江华又反驳孙江荣:“出不起了?你说出不起就出不起?昨天谁相信法喇会出大学生?今天就出了!朱元璋当叫花子时,谁相信他会当皇帝?孙中山没有建立民国时,满清家叫他‘孙匪头’,成名了以后,谁敢叫他‘孙匪头’?万人都喊‘大总统’‘孙总理’了,连现在虽不是国民党的天下了,共产党还叫他‘孙中山先生’,尊敬得很!赵匡胤穷了到处流浪,当时谁耐烦把赵家排在百家姓第一?他当了天子时,不得了了,赶紧把他排在第一,‘赵钱孙李’了。大人物都是这样,躲躲藏藏的,要等出来了,世人才‘哦嗬’一声,恍然大悟。莫说一小个大学生了!更是这样!”
这时王光周、王元德见孙家人聚在一处谈王家,也就上来。王光周本姓袁,招来王家,因起名王光周。王光周一坐下,就吹:“我家王家,才是真正的‘法喇第一家’!吴家吹他家是‘法喇第一家’,他配?包括你们孙家,年年吹你家代代出官!也被我们王家压住了嘛!”孙江华大怒:“王光周,你袁家出个什么人了?”王光周脸红了,说:“我招在王家,算王家的人!王家出人,不是我家出人?”孙江华又说:“现在哪家统治着法喇?是王元景的儿子统治着孙江才?还是孙江才统治着王元景的儿子?”王光周道:“小小的烂支书这号鸡毛蒜皮的官,王家不耐烦当!我王家人要去当省长去了!”孙江华道:“鸡毛蒜皮的官?你王家得当过一分钟没有?不耐烦当?还是想当却不得当?”王光周说:“孙江华,你家出不起大学生,也不要这样嫉妒嘛!”孙江华说:“出不起?”反身指孙天俦:“富贵,好好努力!出给他看看!把他气死!”又向王光周道:“嫉妒你家?笑话!我孙家耐烦嫉妒谁?你王家最大的官,也就是你当过警卫员。我嫉妒你当过警卫员?”王光周一听,脸红脖子粗了,爬起来就走,骂:“妈的孙家这些杂种!全不是好人!”孙江华道:“孙平玉、孙平文,把袁家这杂种的嘴撕烂掉!”王元德忙站起来求情:“是我姑爹的错!是我姑爹的错!他不该一来就踏削孙家!他不是有意说的!是无意当中说的!不要计较!不要计较!”忙掩护王光周跑了。孙江华站起来指王光周骂:“你这狗鸡巴日的狗杂种!忘恩负义!公然敢来踏削老子们家来了!老子当年不提拔你,你能当警卫员?拖着枪天天跟在老子屁股后面。老子放个屁,你狗日的不敢说臭,还要捏起鼻子假装到处闻:‘哪家在炒菜了,油锅香得很了!’后来老子不提拔你,你能当队长?现在说你狗日的给老子扛过枪,你就不得了!正扛枪那时,你狗日的怎么不敢不得呢?还生怕老子不拿枪给你狗日的扛!老子要解手,赶紧背老子到茅厕。老子在茅厕里蹲十分钟,你狗日的就得闻十分钟老子的屎臭!”
孙江华当党代表时,王光周是孙江华的警卫员,成天背了枪尾着孙江华转。后孙江华就提拔他当了黑梁子的队长。以后几十年里,王光周与孙江华均是一伙,共斗孙江成。王光周能说会道,是王家的族长,也是袁家的族长。与孙江华关系历来极好。因王家出了人,王光周一时高兴,吹过头了,公然说孙家不如王家,因而激起孙江华愤怒,二人反目。孙江华把王光周羞辱溃逃后,说:“从今天起,我们家的主要任务,就是要供出个大学生来。让王光周这个杂种看看!当年老子的尾巴狗,都敢来踏削老子们家了!老子们孙家人有给谁踏削的?”
大家散了回家,孙平玉、陈福英说:“富贵,要加油了啊!你看王元景的儿子考取大学,是这样的光荣!除了王元景的儿子,谁还能得这样的光荣?王光周这种半边坡上的人,按理王元景的儿子考取大学,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高兴得了不得!那不知王元景家,更是如何的高兴了。这种名声,要传一万年啊!”
过几天才知,王勋杰考取的是乌蒙师专。孙天俦说:“我还真以为是大学!原来不是!”孙平玉就问:“不是大学?”孙天俦说:“勉强算大学,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学。”孙平玉夫妇,真希望王勋杰考取的不是大学。信以为真。当别人说王元景之子考取大学时,陈福英就说不是。魏太芬就私下骂孙平玉夫妇:“嫉妒王家出了个大学生,硬说人家考取的大学不是大学!好像他家孙富贵硬是要考取大学,超过王勋杰!我看着!我要看饿老鹰如何想吃天鹅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