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春季学期开学,回到则补,孙天俦假期里对晏明星的思念全消。他很快乐。晏因庞老师那一句“胡思乱想”,一直不理孙天俦,并时时要表明她和孙天俦根本无什么不正常的关系。
孙天俦先还用点时间学习,后则几乎不学习,完全沉迷于写小说。为了要把以晏为原型的女主人公写好,他时常观察晏明星,但又怕她和全班学生发现,只能趁晏和全班同学不注意时暗中观察。但是很难办到。一是全班对二人的笑话仍在继续,他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二是晏很聪明,并且她也在观察他。果然,不久后她就感觉到孙天俦的企图,但哪想到孙天俦是在写小说,便以为真是那么回事,为防闲言,她离他更远。孙天俦要观察她,更不易了。同学更拿孙天俦和晏明星开玩笑。在宿舍里,都问:“孙天俦,何日讨晏明星啦?”一日同舍男生和孙天俦到区上赶街,晏明星从下面上来。这些男生就高喊:“孙天俦,你家那个来了!”晏明星盯他们一眼。他们便不敢说了。晏明星很得意,从诸人身边走过。过时瞅着孙天俦,一言不发。孙天俦想:“观察的机会来了。”也盯着她。她脸红了,“扑哧”一笑,羞的通红,忙低头就跑。这帮男生先还被她那一盯镇住,至此才明是假的,又放肆起来,喊道:“跑什么?怕你家这个了?”晏明星站住,笑道:“我怕还是你们怕?刚才怎么动都不敢动?”这些男生说:“你敢动你就来动孙天俦一下!”晏明星说:“我也赌孙天俦敢来动我一下!”这些男生大喜,拉了孙天俦就跑,道:“这有何难!天俦,动她一下。”她忙喊:“孙天俦,站住!”孙天俦不想为难她,站住了。这帮男生忙叫:“这是赌嘴!不要听她的!”强拖孙天俦。孙天俦不动。晏明星很得意,笑着说:“怎么样?”这些男生见拖不走孙天俦,就把孙天俦扛起来冲。她见不妙,忙跑。众人道:“莫放她跑了,快追!”几人去追。她已跑回家了。
些男生成心要捉弄孙、晏,下课出教室时,晏在前面,孙天俦在后面。后面忽然来了几只手,奋力推孙天俦。孙天俦毫无防备,被往前掼去,即将扑在晏明星身上,孙天俦忙躲,就扑到另一女生身上。二人都跌倒了。孙天俦双膝疼痛,却得强忍,并忙来拉那女生。那女生红了脸,瞪着孙天俦。孙天俦道歉。男生们哈哈笑起来。这女生方才明白,去骂那帮男生。晏明星不知这伙人是推孙天俦去撞她,始见孙天俦扑在那女生身上,脸碰着脸,她就红了脸死盯着孙天俦,脸色很难看。孙天俦觉她吃醋了,狼狈不已,又来向她解释:“不是我故意的!他们推我来撞你!我一躲,就碰在她身上了。”晏明星说:“你又没有撞到我,你来跟我说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就走了。第二天自习课,孙天俦在后悄声叫她:“喂!”她不回头。过一阵,她不知如何想,才回头问:“你搞什么?”孙天俦说:“我跟你说:昨天真的是有人推我。”她笑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孙天俦见她笑了,才放心了。向她点头笑笑。她说:“你真是疯子!我跟你毫无什么关系,你以后注意。”就回过头去了。孙天俦想,怪不得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致点骊山烽火台。若晏明星不笑,我孙天俦有烽火台,也得点啊!
学校从来没搞过什么文艺活动。因校长外出参观,见地区学生文艺比赛实在精彩,激动了,回来就叫全校搞一次文艺会演。各班先报节目,因是临时动议,报了就演。则补偏僻,荞麦山中学前年就有了台黑白电视机,老师们每晚收霍元甲看,则补则至今没有。学校也没有搞过类似活动,因是拿不出什么节目。晏明星也不唱歌、跳舞,出节目时,因她是文艺委员,硬是将孙天俦报了一个节目,来与孙天俦说:“我给你报了个节目!你去想办法!”孙天俦说:“我不会演。”晏明星说:“我不管你。我反正要报。”孙天俦说:“那我有一个节目。”她说:“什么节目?”孙天俦说:“点骊山烽火台。我演周幽王,你演褒姒。我为博你一笑,不得不点烽火台。”她笑道:“我才不耐烦跟你演。”但立刻就反脸了:“你把我当褒姒那种坏女人看啊?”就不理孙天俦,愤愤地去坐在座位上了。孙天俦才觉不对,忙写了条子递给她:“对不起,我只想图你一笑,没料你这么想。请你原谅。”晏不接。孙天俦屡递。她回头吼道:“你这人疯啦?天天纠缠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孙天俦只好不理她。等孙天俦不理她了,她才红了脸,又来讨好孙天俦。学生都走完了,孙天俦还在写小说。她来问:“你的节目想好没有?”孙天俦想不理她,但不忍心,说:“我不会什么文艺节目。”她说:“反正我要报上去。你没有也得有。”孙天俦说:“万一下一个节目又得罪你呢?”她说:“你得罪吧!”孙天俦坚决不演什么节目,但她就是不饶,说:“我要走啦!反正你必须出个节目。”就要去向庞老师报了。孙天俦起来追她。她就跑。刚到教室门前,被孙天俦拦住了。孙天俦说:“不许你报。”她说:“我就是要报,你要怎样?”孙天俦无法,拦她许久。她说:“放开我。”孙天俦不放。她就强走。孙天俦无法,想拉她呢,不好意思,只得放了,她就去向庞老师报了。
庞老师来班上落实节目。秦国孝唱歌很好,同学们推荐他唱歌。晏明星说:“孙天俦也有节目。”无人响应她。孙天俦又道:“庞老师,晏明星是文艺委员,应该要出个节目。”晏明星忙反对。全班人明白二人有鬼,都不做声。否则若提晏明星出节目,定然全班欢迎。庞老师问晏明星:“你就来一个。”晏明星硬是说不会,就算了。庞老师见孙天俦平时胆大,说:“上台表演,最怕怯场,那内容再好也不行。孙天俦胆大,来上一个。”就叫孙天俦:“你来上一个节目。”秦国孝唱了一首歌,全班都叫好,说可能会得奖。庞老师又叫孙天俦,孙天俦说:“我朗诵三首诗。”就上了讲台,先朗诵了刘邦《大风歌》,又朗诵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又朗诵了毛泽东《沁园春·雪》。这些诗是他平时最喜爱的,他又深爱这三人,朗诵起来,抑扬顿挫,挥霍舞蹈不已。仿佛他就是这三个霸王了。朗诵完,掌声一片,但全班是为孙天俦的动作、姿态、气势鼓掌,而对内容则听不懂,不知孙天俦在朗诵些什么!完了,庞老师大吃一惊说:“哦!怎么样?”学生纷纷说秦国孝的可以就这样去表演了,而孙天俦也可以,就是内容不行,他在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庞老师也说:“好!内容要改!老师们可能知道孙天俦要表达的意思,但学生不知道!这是表演给全校学生看!得通俗易懂。”就又问怎么改,有的说让孙天俦朗诵首全校学生都知道的唐诗,有的说朗诵保尔的名言:“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有人建议编一出反映学生生活的快板词,让孙天俦去打快板。庞老师同意。叫晏明星、史元洪、刘振刚等合作,写一出快板词出来。孙天俦说还是他那三首诗好,但谁也不听。经刘振刚两天的创作,快板词出来了,是写一个学生平时不好好学习,在校睡懒觉、偷东西、混日子,到要毕业时,才后悔初中三年没好好学习的内容。刘振刚约了孙、晏、史三人看了,晏、史都说好,就交与庞老师看。庞老师说好,就叫孙天俦快背。孙天俦很失落,信心、兴趣都没有了。勉强背得了,庞老师已叫人做了快板来,孙天俦在讲台上表演了,全班喝彩。就这么定了。
学校没个礼堂,表演就在篮球场上进行。学生围成个圆形。秦国孝唱了歌,就到孙天俦。孙天俦冲上场去,一眼就见晏明星在对面。就因她在看着他,他想演砸了就完了,得努力演好。这么一想,刚念了两句,糟啦!忘光啦!拼命地想,就是想不起来。场上已僵住了。孙天俦再想,还是记不得。他忙揣了快板,说:“我朗诵毛主席词三首!”就朗诵了《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和《卜算子·咏梅》。 一朗诵起这些词来,孙天俦就来劲了,激情澎湃,意气风发,挥斥自如,好不畅快。完了,就走出场来。
孙天俦的演出就这么失败了。尽管他后面的朗诵非常成功,但不记分。全班同学都为之可惜:“要是你背得快板词,像朗诵的话,绝对成功了。你在台上,跟平时一样!所有上台的人,都没有你放得开!”孙天俦自己明白,他要是打快板,激情不在,也就跟平时不一样了。
宿舍里有个方荣毅,农村学生,非常老实。说学习不会学习,说玩耍也不会玩耍。他的能力是针线活,大家的裤子绽线了,就请他缝;衣服破了,就请他补,都叫他“大嫂”。他的话最朴实。全班男生大多嫉妒孙天俦赢得了晏明星的心,只有他不嫉妒。回宿舍,别人都只惋惜孙天俦没搞好,他则说:“你朗诵完了时,只有晏明星鼓掌!她鼓一阵发现别人不鼓掌就脸红,跑了。”孙天俦猛觉心热了,问:“真只有她鼓掌?”方荣毅说:“你不信问问别人!”孙天俦明白问别人就问不到。但还是试着问,别人就脸色难看了,说:“认不得!”
上晚自习,孙天俦刚进教室,全班女生即怪叫:“晏明星,谁来了?快鼓掌!”晏明星回头看看孙天俦,笑了,就鼓起掌来。那些女生哈哈大笑:“碜不要脸!在台上一句词都记不得,还好意思独自为他鼓掌!你鼓得这么殷勤,得奖没有?”晏明星说:“他得了我的奖!我奖他!”就递她的笔给孙天俦:“我奖给你!”那些女生就道:“呸!碜不要脸!有本事就正式场合给奖嘛!”晏明星说:“这不是正式场合?当着全班学生奖的嘛!”又返过来朝孙天俦鼓掌。
孙天俦凡遇晏明星与同班女生,那些女生总要大惊小怪:“晏明星!谁来了?”晏明星笑说:“谁来了?”那些女生便道:“不知羞!还故意问我们!是你家那个来了!”晏明星说:“有什么羞的!”走来和孙天俦站在一处,说:“我家这个如何了?难道丑了?”那些女生大笑:“你脸都不要了!”晏明星说:“我不比你们心中有鬼!我是光明正大的!我不要脸还是你们不要脸?”说完,眯了眼睛瞅孙天俦,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孙天俦站在那里,心中比蜜还甜,不知所以。见她看自己,也看她。她渐渐脸红了,才走到女生中,那些女生就捉住她乱掐乱敲。
期中考了试,庞老师叫孙、晏二人:“晚上你俩来帮我改试卷。”二人都各怀鬼胎,不敢看对方。孙天俦发现她气憋得紧紧的,貌似镇静,极不自然。庞老师边改边问孙天俦家中情况。孙天俦边改边说,晏明星总在集中精力听。庞老师说:“你英语为什么学不好?”孙天俦说:“怪开始没有努力。现在难补了。”庞老师说:“怕不是吧?我头次在县上遇上你表叔了。他说你从开始就不学英语。”孙天俦明白庞老师都知道了。就说:“主要是我对外国人及英语很反感。”庞老师说:“这样不行啊!升学考试你怎么办?如果你把英语补起来,考个米粮坝师范还有一线希望。英语丢了,希望就没有了!”孙天俦说:“不怕!我用其他几科来考!”庞老师说:“你说得这么简单!总分六百四十,你去掉一百分,只有五百四十。考师范起码要五百分,你那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五科才丢四十分?”孙天俦也觉在自欺欺人,就说:“我准备读高中,考大学。考了师范,就考不成大学了。”庞老师说:“读高中考大学,还是要考英语啊!你现在不学,终归都逃不了英语的惩罚!”孙天俦想这英语实在可恶,处处卡着自己,就说:“等我成功之时,就消灭英语!”庞老师大吃一惊,停了改试卷,盯着孙天俦。晏明星终于抬头,也看着孙天俦。
孙天俦停了改试卷,说:“庞老师,我想不通!为什么总逼我们学英语?这跟五代十六国时代学鲜卑语有何区别?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务自强,那再学什么也等于零!我痛恨于不是英人学汉语,而是汉人学英语!我迟早要为中国人报此仇恨!庞老师!我生来世上,就是为报家仇国恨而来。如果我只想当个庸人,那我就根本不消来世上。世上庸人已够多了,不消多我来瞎凑热闹了!”庞老师点头,曾无一言。
孙天俦气消了些,仍改试卷,他还在想如何实现那最伟大的理想,心中激情澎湃,咬紧了牙,胸中的气,不时大团大团地从口中呼出。晏明星不时停下笔,呆呆地审看着他。
试卷改完,庞老师叫二人统分。晏明星念,孙天俦记录。当念到“孙天俦”时,她念岔了调。天俦抬头,见她面涌赤潮,眼如秋水。孙天俦大惊,感觉逼人的烈焰向他烧来。他好不诧异,她才十四岁,竟有如此堪可征服世界的力量。晏明星笑了,喃喃地说:“你的,九十八,最高分。”孙天俦紧咬双唇,记了。当她说“我的”时,孙天俦全身热血奔涌,他想好好地写上“晏明星”三字,哪知刚写,手不听使唤了,笔一歪一扭,三字难看已极。孙天俦后悔不已。
登记完,庞老师的妻子炒了葵花子,叫二人吃。又问天俦家情况,天俦说了。吃一阵,下晚自习铃响,天俦说走了,晏明星也跟着出来。但一出庞老师家的门,她步子异常的慢,眼直盯着他,双唇紧抿。孙天俦深觉惊异,站下等她。她走到孙天俦面前站下,抬头望着孙天俦。两人近在咫尺,几要胸贴着胸。孙天俦也呆看着她,不知是该拉着她,还是抱着她,还是该怎么办。就这么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孙天俦不自觉地说:“明星!”她急切地“嗯”了一声。孙天俦料想说了她不责备,就说:“我好想你!”她望着孙天俦,点点头。孙天俦说:“你准备考师范还是高中?”她说:“高中。我爸要我考大学。”孙天俦说:“我也考高中。我们考取后仍在一班。以后又一起考取大学,永远在一起!”她又点头。
下晚自习后,人多了,二人均觉看的人多了,忙要走散。她说:“我要回去了。”孙天俦说:“好,我也走了。”二人挪开了一步,又不想走开,她终于说了:“我也想你!”孙天俦惊得“啊”了一声,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已跑回家去了。孙天俦站在那里,心花怒放,高兴得傻笑不已。夜深人静了,他还在站在那里。回到宿舍,别的全睡着了。孙天俦睡下了还在笑。
第二天上课,孙天俦就觉她的目光有些异样了。比往天深沉得多了。她在关切着他。天俦感觉好不温暖,想自己要是病了还是什么的,她定会来照看他。果然,以后天俦有何小小的缺点,她会写个纸条,趁人不注意,说与孙天俦知道。女生们开玩笑时,她再也不跑来和孙天俦站在一处了。口上也不再说什么“我家两口子”了。渐渐地,全班对此风平浪静,不拿二人开此玩笑了。
这日下午,晏和其他班的学生组成卫生检查组,检查到男生宿舍时,晏就站在那楼前不进去。孙天俦是首次见她接近这男生宿舍,就觉悲哀:她高贵得多,从来不到这些地方啊!他和她之间,是存在阶级啊!
男生们见她来了,喜气洋洋,又决心开她的玩笑了。但她站在外面不进来,无法开玩笑。只得朝楼下喊:“喂!孙天俦的被子脏得很了!他家那个怎么不来帮他洗啊?”晏明星红了脸,说:“你们滚远点叫去!”男生们道:“跟你有什么相干?”晏道:“你们闹得我耳朵烦!怎么不相干?”众人说:“你是他家那个?那你怎么不帮他洗被子?”晏赌气道:“拿来我洗!”男生们说:“你自己来拿!哪家的媳妇像你这样懒?”晏明星就跑上楼来,男生们高兴得敲盆打碗。她进了宿舍,问:“被子在哪里?”众人指一极破烂的被子:“就是孙天俦的。”晏看看,判不明是谁的,就道:“呸!我不耐烦洗!”就往回走。诸人大笑,奚落不已。她直接回家了。
要毕业考了,一天,孙天俦爬山回来,见她独自在林中看书。孙天俦叫了一声,她抬起头来。两人就莫名其妙地互看着。晏明星说:“你复习得怎么样了?”孙天俦说:“差不多了。”她说:“我担心你英语考不及格,得不到毕业证。”孙天俦说:“得不到就不要。从黄帝到努尔哈赤,谁得过什么初中毕业证?”她说:“要不要我帮你?”孙天俦说:“好吧。”
毕业考试,孙天俦别的科都轻松过关了。惟有英语,从发了试卷到手,到将终场未动一笔,而是找了张纸,在纸上写诗。久后,晏明星出场到天俦所在考场外来,悄悄将纸团扔了进来。天俦捡了打开,所有的答案全工工整整地写好。天俦好一阵感动,这要费她多大的功夫啊!急忙抄了。最后孙天俦得了九十八分。晏明星、史元洪都是满分。孙天俦仅排第三。众人莫不言荒唐。真相大白,晏明星竟帮孙天俦作弊!全班学生恍然大悟:二人竟在瞒着全班同学,假戏真做了!秦国孝问孙天俦:“你真的和晏明星谈恋爱了?”在宿舍里,男生莫不追问孙天俦:“你亲过她几回了?”
毕业考过,班上就如散沙,等着升学考后就散伙了。友好的同学,相互约了照相,或赠照片。孙天俦好想约晏明星照张相啊!但遇上她,他又不好提,到处都有眼睛看着,怎么照啊!约她她也不敢照。惟一日在教室里,女生们翻看刚洗来的照片。孙天俦等她们都看好了,从座后悄声说:“把你们的照片给我看看。”晏即将照片夹在书中,从桌下递来。孙天俦勾了头,在台板中看了,他真想把她的照片截留了,想了又想,还是全还了她。写了一纸条“送我一张”和照片夹在书中。她接去见了纸条,就挑了两张照片,夹在书中,递与孙天俦。
升学考试在即。孙天俦已好久没去看电影了。若考师范,他考不上。若考高中,毫无问题,因是极为放松,仍去看电影,但已约不到同学了,人人都在复习。他独自到了电影院。电影放了许久,换片时,电灯一亮,他忽见晏明星也在场中。他就跑上去。她见他,说:“你没复习?”孙天俦说:“我复习不起作用!只是个高中!用不着复习。”看完,二人出来,回学校的路上,往天晚上人熙熙攘攘的,现在只有他们二人了。一切很寂静,显示某种人生景象将告消失。两人并肩走着,她问:“升学考英语要不要我帮你的忙?”孙天俦说:“算了!我读高中,除了英语也足够的!你不要报师范,一定要报高中!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她点头。孙天俦说:“我生怕你报师范!”她说:“你放心。”走不久就到学校。孙天俦恨这路太短,怎么马上就到了呢!说:“再走回去!”她回望来路,黑沉沉的,犹豫一阵,说:“怕我爸爸妈妈等我。就在这里站站算了。”就站下问孙:“你的理想是什么?”孙天俦说:“你不晓得?”她说:“你的理想太空洞了!”孙天俦说:“我也无法说!我只有说我想包揽古往今来一切英雄所做过的伟大事业!”她说:“你想的都是实现不了!”孙天俦不服输,说:“一定能实现!”就细致地谈起来。
谈的时间长了。忽见学校里出来二人,孙天俦一惊:“是不是你爸爸妈妈?”晏明星才回望,不能断定。孙天俦忙躲,晏明星就朝学校走。果是她的父母,见她久不回,出来找了。孙天俦伏在坎下,听她父母责备她。见三人进学校去了,孙天俦才忙进学校。
报志愿了,孙天俦得了志愿表,不动。等晏明星填好了,他悄声说:“我看看。”她小声说:“高中。”递了志愿表来,孙天俦见果是高中,又欣赏了两分钟她的相片,才也填了高中,将她的志愿表还她。她顺手将他的也拿去看了,还回时说:“你生怕我飞掉啊?我不会飞的!”孙天俦说:“你飞不了!我统治整个宇宙!你往哪里飞?”她就摇头:“孙疯子啊孙疯子!大言不惭!我的脸为你都红啦!”孙天俦想说“会脸红的人本身就不是统治宇宙的材料”,但没有说。
真正填报了志愿,孙天俦又觉空虚。读高中以后,自己能否考上大学?他一点底都没有!他认为,王勋杰算不了大学生!他遗憾至今未见到一个从某某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要是能见到一个就好了,那就可以作个比较。看其比我行否,就好作出决断。大学大学,是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敢想的地方!在这米粮坝,米粮坝师范就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
晚上在宿舍里,同学都议论了:“史元洪和晏明星到底能否考上大学?”谁也没见过大学生是何样子,都是瞎说一通。有的说二人太聪明,考什么学校也考得上,有的说则补中学办了多少年了,从没听说则补中学的学生考取大学。大学那么高!跟天一样高!考得起?结论是二人也考不起!孙天俦在旁默然听着。晏明星日后能否考取大学,他不知道!要怎么考大学,怎么才考得起,他跟大家一样,也一无所知。他在想:晏明星哪一点像大学生呢?凭她的聪明吗?凭她的漂亮吗?女大学生,会是怎么样的呢?
同学们也谈孙天俦,说:“天俦就是可惜英语这一科了!其他科都不比史元洪、晏明星差!一差就差远了!”孙天俦说:“不可惜!不可惜!人定胜天!事在人为!”大家又哄堂大笑:“你疯得可以啊!人定胜天,你怎么定?你英语不行,就连前五名都挣不上去!你怎么不‘人定胜天’,当个第一名,超过史元洪?”
毕业聚餐。晏首次参加他们吃饭。孙天俦以为能和晏在一起吃饭,但等真正吃时,老师在一边,学生在一边。隔的很远。晏明星和她父母在一起吃。孙天俦只能老远看见,大失所望。深想他和她之间隔着的鸿沟。而刘振刚、史元洪之父,皆是区党委、政府领导,被学校请来。刘、史也就跟从其父,参加老师们的行列,和晏在一起。不单孙天俦,全年级学生均为之失落。晚上,大家回到宿舍,预说前途。很多学生是不抱信心的,只等毕业考不起,回家种地了。一致肯定日后有前途的,是史元洪、晏明星、刘振刚、孙天俦等人。同学中有个苏学升,晚上与天俦睡在床上,说:“以后你在单位上,我来找你,你不要嫌我是个农民,不理我啊!”孙天俦说:“岂能如此!”他就与孙天俦交心地说:“天俦,我说真心话!你是讨不到晏明星的!她以后一定是史元洪的,不然就是刘振刚的。他们都有城镇户口,是吃商品粮的啊!我们都是一样,是农民家庭,种地的。晏明星虽然爱你,但不会爱你的家庭。将心比心想想,要是我俩都是城镇户口的姑娘,尽管一个农村学生各方面都好,但有条件一样的城镇户口的伙子时,我俩会嫁城镇伙子,还是农村伙子?”孙天俦一时悲哀,半晌说:“如果她是个慧眼识英雄的姑娘,她就会永远跟我,因为人类历史上只有我一个英雄!如果她连这点眼光都没有,那她就太平凡!不值得我爱!她不嫁我,我也毫不可惜!任她去嫁任何人吧!”但听了苏学升的话后,天俦心中不舒服。他但愿她那么聪明,能识别真伪。莫说什么史元洪、刘振刚,就是三皇五帝,他们都是凡人!世上只有孙天俦不平凡!只有孙天俦是神!
升学考试了,孙、晏竟同考场。整个考场,数二人成绩最好,监考老师对二人的试卷,不断颔首。到英语一科,试卷发来,孙天俦写了名字,什么也不做,就交了。监考老师大吃一惊:“你才进场两分钟就交卷?不行!不行!规定半个钟头才准交!而且,这判断题、选择题仅需打个钩钩叉叉,你瞎碰也碰得着几分嘛!不要交白卷!你要对你自己负责!”孙天俦见晏明星也着急地盯着自己,拼命使眼色,只得回座位坐好。晏明星不时示意,孙天俦并见她在写纸条,捏成团。孙天俦就偷偷摇手,表示拒绝。她瞅空丢了个纸团来,孙天俦也不捡。半个钟头后,他又提了白卷去交。监考老师火了:“我才没见过你这种人!你想当张铁生啊?不是那个时代了!我们刚才就叫你即使瞎碰,也碰几分!万一你就差这几分呢?”孙天俦说:“老师!我不碰!”两个监考老师为天俦着急:“小伙子,你听我们说!我们当老师,真为学生好!你其他科都考得不错!惟英语一科,你不行,就碰上几分嘛!这是人生的关键时刻!是决定命运的时候!不是出风头的时候!”孙天俦不管,交了就走。两个老师就开始骂他了。孙天俦见老师脸色很难看。又见晏明星,也在丧脸恨着他。他出场来,才舒了一口气,解脱啦!
后几科,天俦一进场,监考老师都不理天俦。晏明星也是一见孙天俦,恨上一眼,脸就背过去了。天俦交卷,监考老师见孙天俦试卷都答得相当好,就叹息说:“不听人劝的小伙子!你考得再好也枉然啦!可惜!可惜!”
第二天考试就要结束了,下午,庞老师对秦国孝、孙天俦说:“你们收好行李!明下午送试卷到县上的车要走,你们就跟着走。”孙天俦一听,明天就要离晏明星而去了,着急了。别人都为明天的考试作准备,孙天俦却为明天将别晏明星而着急。半年时间,真像是一两天啊!怎么过得这么快呢?一回去,不就是前个假期一样难熬的思念吗?孙天俦惆怅之至,感觉这是生离死别,生恐以后再不能见她。入夜了,孙天俦走到她家窗前。她未拉上窗帘,正在灯下看书。孙天俦站下,月色真好,圆圆的,世界无比和平,一派美好景象。十多米外的窗里,也是一派美好景象,那个属于他的姑娘,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孙天俦觉得,他是个很幸福的人。他一直看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深人静。忽然见她站了起来。她要休息了!孙天俦着急,忙跑到窗前。她来拉窗帘,猛见他在窗外,吃了一惊,微笑了一下,示意他快走。孙天俦不走,她焦急地看屋里,生怕她父母发觉。她又摇手,咬牙示意他快走。孙天俦才走了。回去的路上孙天俦才后悔:“好不荒唐!好不荒唐!”大为惭愧。
第二天下午刚考完,庞老师就来叫孙、秦将行李拿到公路上来。试卷都封装好,要连夜送县城。一辆手扶拖拉机来了。老师们装好试卷,又放上二人行李。庞老师交待过,就回去了。大家坐上拖拉机,拖拉机发动起来,就要走了。忽然从学校里,晏明星和两个女生出来,她们又要去看电影了。孙天俦真想跳下车,和她们同去。晏明星见孙天俦已坐在拖拉机上,就站下,盯着这边。三个监押试卷的老师,问考得如何,天俦要忙答,又要忙看晏明星。晏举手空中,挥动作别。孙天俦举手刚一挥,拖拉机已拐过山梁,学校和她都消失了。孙天俦即觉心中一阵痛,口占一诗《别离》:
离情不敢面上形,挥泪遥别痛彻心。
绝世容颜桃花貌,寸寸磔碎远行人。
整整一夜,都在金沙江大峡谷里转来转去。四面黑沉沉的山,直接云天。青天被挤成了条缝。星星是那么珍贵,仿佛井上的眼睛,俯瞰着井里。路极烂,很多时候他们一起下来推拖拉机。到半夜过了,有时回望大峡谷,能见则补区上和则补中学的灯光。孙天俦就极力辨认,欲认出哪是晏家的灯光。他估计晏早已看完电影,回家睡觉了。她是否会想到在这深夜里,在这个时候,他隔了几十公里,在遥远的大山上回望着她!大峡谷中,夜凉风冷,孙天俦深感人生渺小。远处,灯光也是那么微小!他忽有要哭的感觉!世界是如此凄凉,只有远处那么一小点,能使他心转暖。他越来越欲跳下拖拉机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