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寒假里孙天主回到家,将其发表的文章让孙平玉看了。孙平玉激动不已,说:“原来报纸上的文章,也是人写了发表的。”孙江成忙跑来,看了报纸,哈哈大笑,说:“人人都说我们祖坟埋着了。看来真埋着了。谁能想到我的孙子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呢!富贵,好好地干,你真是光宗耀祖了。等你考取大学,我们家才在你老祖的坟上,立围挂斗。以前那个时代,哪家出了狠人,就要在祖坟上立围挂斗。你老祖死的时候,就说过的:‘你们无论哪家以后出了人,都要给我立围挂斗。”孙江荣家听了,大不痛快。魏太芬说:“要立围挂斗,一家出了人立不行。要两大家都出人了,才能共同去立。”孙平玉、陈福英知道,也不好责孙江成,只得装作不知。
孙江成也仅孙天主回家到了孙平玉家这一次。其余时候,父子二人已如水火。孙平元家超生了,计生办来罚款,孙江成拿出自己的钱给孙平元付了罚款,对孙平元、田永芝说:“就是要有人才好。就是要生!多多地生!你们只管生,罚款有我!争取超生了人口超过上面那家!上面那家穷得很,他想超生也超生不起!因为他给不起罚款钱!”陈福英听了,说:“孙家人真有脸!公公叫儿媳妇努力生,来代儿媳妇给罚款钱!这种故事,说出来谁相信,万人来评都要说是编出来的。他打量我超生不起,我就超生给他看。以为他不帮忙,我就给不起罚款钱了!”再加上魏太芬有三子一女,因陈福英只有四个儿子,没有姑娘,魏太芬平时就骂陈福英:“她有多稀奇?是个半边孤!她以为她了不起!”陈福英火了:“他妈的人在世上真难过!没有儿子呢,人家要骂你绝了种!老子有四个儿子了,还是落人骂!”赌气要生个姑娘给魏太芬看看。于是就生了,果是个姑娘。那魏太芬听陈福英要生,心想如她不生,让陈福英多生一个,陈福英就比她多一个子女了,也赌气生,生了个儿子。这下两人都是四子一女。陈福英才说:“魏太芬怎么不骂啦?”又卖了一条猪,给了罚款钱,才说:“给别人看看,谁说我给不起罚款钱!”
孙平元没有了房子,孙江成便为他修大瓦房。孙平元一无所有,一切得靠孙江成。孙平元原来那房子周围,本可修间大瓦房的。因被孙平文霸去,无法了。要找地基呢,找不到。于是只有把孙江成的包产地拿了一块出来,给孙平元起房子。孙江成全部包到底,还与田正芬天天帮孙平元挖泥巴。孙平玉当年分出来时,孙江成一样不分。房子没有,锅碗也没有。孙平元分得房子,被孙平文撬垮,孙江成又给孙平元修大瓦房,孙平玉、陈福英如何不气!大瓦房修起,孙江成又买了大锑锅、大吊锅等送去,说:“老子就是要给孙平元起间大瓦房,让有的儿子眼红!他想起也起不起!把他气死!”孙平玉、陈福英火了,陈福英说:“他要是说帮孙平元供个大学生来恐怕还气得死我!修间瓦房就想气死我?他起得起,我照样起得起!”本来家境很困,又赌气要起大瓦房,于是又卖了猪,拿五百元到米粮坝买了瓦来。整个冬天,全家人忙着打屋基。孙天主知道,说:“斗这样的闲气做什么?”孙平玉说:“我住几十年的草房,都住过来了。只是说法气人。一定要起。”陈福英说:“你不在家不知道,你爷爷奶奶嘴里天天在嚼蛆。不气人的不嚼。我们是听怕了,所以决意要起!不然钱都要留了供你们,再过十年都不想起瓦房。”孙平玉家那里是个坡,要把那坡擀平,实在不容易。全家人包括孙富文都上阵,用的用撮箕端土,擀的用擀板擀土,一个月工夫,才打好地基。田正芬天天站在孙平玉家下面骂:“他哪里是要起房子,他是要斗劲!他看着平元起,他也就要起!弟兄惟愿弟兄穷,他哪里希望平元有间大瓦房!”陈福英就叫孙天主:“你听吧!多好听!不然你总以为我们是在争闲气!我们听怕了!所以一定要争气!”孙江成则到处说:“老子惟愿他那房子起着起着时,一下子垮下来,那就好看了!”孙平玉又叫孙天主:“你听到没有?这就是你爷爷的希望啊!哪家的老人会说这样的话?”撮箕烂了好几个,锄头烂了好几把,才把地基打好了。这下等着起房子。孙江成一眼都不来望。
孙江成平时不喂马。因退职回来,钱无用处,买个马来喂着,孙平元也跟着喂,驮时孙平元也拉去驮。这日,田永芝赶马上山。路过孙平玉家旁边时,孙平玉全家正在打屋基。田永芝气愤,就骂那马:“你不好好地走!老子看你要滚岩!”法喇人的风俗,凡起房盖屋、死人抬丧等一家人的重大活动时,叫做关键时刻,只能在旁说好话,不能说不吉利的话。陈福英家正在打屋基,田永芝在旁如此骂,陈福英大怒,立即回言“还掉”:“田永芝,你骂得好!你那马是要滚岩!我家呢,从大人到娃娃,直到牲口,样样平平安安,你骂不着!”田永芝说:“大嫂你咋一点不讲道理?我是骂这马,不是骂你家!”陈福英说:“老子不管你骂谁!你不骂我家更好!你骂那马,我就希望你骂真掉,那马真的滚岩!”田永芝不敢回言,赶马走了。陈福英本和田正芬是矛的,平时都不来往。这下陈福英骂了田永芝,才去找田正芬:“妈,我来跟你说桩事情!田永芝早上赶马上山,我家正在打屋基,她到我家那里,才骂那马:‘你不好好地走!老子看你要滚岩!’我当场就回她的话:‘田永芝,你骂得好!你那马是要滚岩。我家呢,从大人到娃娃,直到牲口,样样平平安安,你骂不着!’她就说:‘大嫂你咋一点不讲道理?我是骂这马,不是骂你家!’我说:‘你不骂我家更好!你骂那马,我就希望你骂真掉,那马真的滚岩!’我来请妈评:她说不是骂我家,她是骂马,怪我骂她骂错了。如果你认为我真骂错了,我去向她赔礼道歉。如果她错了,那我骂了她,不向她道歉!也是今早上是看在你们的面上了,换成别人,我不会骂骂就完事的!我要叫她包着我家娃娃大小猪鸡牲口样样无事!”田正芬于是就叫了田永芝来骂:“人家起房盖屋,你竟敢在旁边骂这骂那!陈福英骂你是对的!骂得好!即使你真是骂马,也要骂你!你要骂马,你不会在别处骂?偏偏要在那里骂?你不会在别个时候骂?偏偏要在那个时候骂?也是看在哪里了,不然陈福英把你打了喂狗,我也要说陈福英打得好!”孙平元也来打田永芝:“骂得好!这种无耳性的东西就是该骂!该打!”
这里纠纷刚歇,到中午时分,那马竟在悬崖上去吃草,从岩上滚下去了。听到马死了,孙平玉、陈福英大惊,说:“老天菩萨!咋恁个神啊?还亏早上骂了还掉了!要是不还掉,你看看!”马死了,孙江成全家就认为那马是陈福英骂死的。田正芬天天偷偷地指桑骂槐,尽是“她把我的马骂死了,但愿她的也死掉”之类。陈福英听了火了,问:“我妈在骂哪样?”田正芬说:“我没有骂哪样!”陈福英说:“你怎么没有骂哪样!你明明在骂马这样,马那样,我是骂了那马。我为什么骂那马?”田正芬见处处被陈福英拈了点子,恼羞成怒,就骂:“好了,是了,我不骂了!我说句话都要被人家管着了。哪家讨儿媳妇,是讨来封老婆婆的口的?只有我家讨的儿媳妇,专门讨来封老婆婆的嘴!”陈福英说:“是不是封你的嘴,我也不说!老天知道!我做事凭良心做!人不知的话,我做给老天知!”田正芬说:“我咋敢批评你封我的嘴啊?我还敢批评你?我说一句你就要还三句!我还敢惹你?”陈福英说:“你既然不批评我你就住口了!你要骂,你就正一作二,指名道姓地骂,直接点名骂我陈福英!你不要指桑骂槐、阴一句阳一句地骂!哪家骂小的,不是光明正大地骂?”田正芬又道:“我还敢光明正大、指名道姓地骂?我在这里说句话都不敢说了!我还敢骂?”孙平玉在远处听得火了,说:“你天天阴一句阳一句的是在说话?你还不敢骂?”田正芬于是就真骂起孙平玉来。
春季学期孙天主等上学去以后,孙家开始修大瓦房。陈家族大,人人来帮,才十多天,就起起了。而孙平元家去年起时,因平时孙江成父子就不会帮别人,都以为自己万事不求人,结果事情到头,无人来帮忙。天天只有孙江成夫妇、孙平元夫妇、孙平刚孙平会几人在那里起,洋相百出,为法喇古今起房子最可怜的一家。起了一个多月才起起。陈福英就说:“我无爹帮无妈帮,才用了十四天,就起间大瓦房。别人有爹有妈帮,起了一个月。”
孙江成因马被陈福英骂死,因欲报复。因孙平玉家的猪时常出来在周围树林里乱拱。孙江成就跑在孙平玉家树林里去屙泡屎,才倒了耗子药在屎上,用棍子将药在屎里搅匀。孙富民到林中屙屎,老远见孙江成也在屙屎,屙好后又不走,在那屎上拌来拌去的,颇是好奇。等孙江成走了,就跑去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回家就说:“爷爷在我们林中屙屎,屙好了就用棍子搅屎。我跑去看,就是一堆屎!他公然有兴趣搅!”孙平玉吼道:“你一天尽是东游西逛!学习不用心!别人屙屎你却有兴跑去看!你搞学习也像看别人屙屎一样用心,那学习也搞好了。”就捡棍子打孙富民。陈福英则说:“你莫忙打他!说不定你爹在打你的主意啊!为什么跑在我们林中来屙屎?又要拌,大有名堂!我们的猪不是天天到林中?”孙平玉大吃一惊,说:“他公然使这种黑心啊?”于是孙平玉家忙把猪关了,不放出来。哪知天黑时分,孙平玉家的母狗和两只小狗在门前拼命地吐。开始吐的是屎,后吐的就是血,不久叨叨脚,就死了。那母狗刚生了小狗一个月,小狗刚会跑。孙平玉见狗死了,大怒,忙叫孙富民带他去看孙江成屙的屎。父子二人跑去看时,还有部分屎的印迹和狗舌头舔的样子。孙平玉就要去找孙江成讲道理。陈福英说:“你去那就被他打死了。我去。”就带了孙富民到孙江成家门前,问孙江成为何要屙屎下毒。孙江成说他没屙什么屎。孙富民就说:“我亲眼看见你屙的!你屙了不走!用棍子搅!你走了我跑去看,屎全被你搅乱了。”孙江成就来打孙富民,被陈福英拦住,道:“是我来找你讲道理!你要打就打我!不要欺小娃儿!”孙江成不敢打陈福英。田正芬出来说:“富民,你爷爷今天早上根本没有上去过。他怎么会到你家林中去!”孙江成也说:“是嘛!我一早上都在家里蹲着!公然诬赖我下毒!”孙富民说:“有证人!你和王元富一起说着话上去的。和王元富分手后,你就到我家林里来屙屎了。”陈福英就叫孙富民:“那快去把王元富叫来作证。”孙江成听了,脸上发白了。田正芬见事情不对,才骂孙江成:“你屙没有?屙了你就赶快说!碜不死鬼脸了!老几十岁了还去做这种笨事。你还好意思戴着鬼脸壳壳活在世上!要是我,早就吊脖子死了算了。”孙江成无奈,说:“那我赔你家的狗钱!”陈福英说:“谁要你赔?以后不要这样丢名失气的就行了。一辈做给二辈看,老的做给小的看。你老了都这样做,这些小的咋个学?”孙江成大喜,说:“该得!该得老子不折这点财!要是你家要我赔,我又得出几十块钱了。”陈福英听了,想真无道理,要是个懂道理的,该气死了,公然还有脸哈哈大笑。回家就说:“可怜这狗啊!一死就是三母子啊!这下欠了三条命了。才生了儿的狗,他都忍心下毒手。”将那狗埋了,说:“你莫怪我家!你去找那下毒毒死你们的人吧!”
狗才死,猪又死了。孙平玉如今运气旺,有大小十几条猪。所以才会很阔气地又交超生罚款,又起大瓦房。那猪病了,有的说喂红糖喂得好,陈福英就喂红糖。有的说喂尿素喂得好,陈就喂尿素。终是都喂不好。后来猪全部死光。猪死光后,鸡又死了。几十只鸡,不到半月,就死个干净。这下孙平玉家着急了。以前认为有这些猪,供孙天主读大学也没问题,这下问题来了。夫妇俩都认为是田永芝那天骂那一句骂着了。陈福英从来不公开骂人,急了也跑在孙平元家新房前去,大骂孙平元家,说:“老子起房子时,田永芝这个烂货跑去那里骂,把老子家的狗骂死,猪骂死,鸡骂死。老子要找田永芝算账。田永芝这个烂尸,你出来,老子把你那屁眼撕烂掉!”孙平元家关了门,不敢出来。
鸡才死光,这天吴光海上山找牛,因孙平玉家的几条牛和吴家的牛,在大红山上打野,成年累月在一起。两家就约定:隔十天每家去找一次。这天吴光海去找了牛,回来就来对孙平玉说:“其余的牛都在大雪槽。包括老母牛带的儿都在,只有你家老母牛不在。我把大红山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你家老母牛。会不会被人偷去啦?明天赶紧去找找。”孙平玉急了,手中捏着个洋芋再也吃不下去,说:“运气不顺啦!牛不在了,这个家还咋个维持得下去啊!”孙富民说:“牛肯定在的。不会被偷去。小牛儿才带了几个月,还在吃奶,不会离老母牛。要不在,就小牛儿也不在才合。而且老母牛性子暴躁,谁也偷不去。再说贼要是偷牛,就要偷大牯子才划得来。哪里会偷我们老母牛。偷了老母牛去,也卖不得几块钱。而且要偷就一群都偷,不会单偷老母牛。”孙平玉说:“你分析这个是对的。但这几条牛天天脚跟脚,寸步不离,为何别的都在,老母牛不在?”
一家人一夜都睡不着。陈福英急得在供桌前烧香,请老天保佑。天明,孙平玉和孙富民就上山找牛去了。父子俩就背上半口袋洋芋和火柴、镰刀,一朝横梁子,一朝黑梁子找上去。找到中午,找到那群牛了,老母牛是不在。父子俩忙满山问人看到孙家那头老母牛没有。都说没看见。后问到何正安。何说:“昨天吴光海就问我看见你家那老母牛没有。你们的牛昨天在大雪槽,前天在紧风口,大前天在杀人坪子。那天我是看见你家老母牛的。昨天、前天就不注意了。要找,你们就到杀人坪子去找。”父子俩就赶往杀人坪子去找。但把杀人坪子找了几遍,都不见。孙平玉又急又气。到中午,饿极了,就割柴烧洋芋吃。何正安在悬崖上割了韭菜上来,又帮着孙家找,也找不到。孙平玉回家,忙去请了陈明贺、孙平文、崔绍安、吴光海等,又于次日上山去找。何正安把羊放在大红山上,也来帮着找。陈明贺细心,专门找窟坑。不久,陈明贺说:“在了,你们来看看。”孙平玉一听,高兴得大叫:“在啦?”飞步跑了来。陈明贺指洞中说:“牛从这里掉下去了。”
那是一个直径过两米的深洞,下不见底。洞口长了一丛竹秧。两只牛蹄印从洞口一直划下去了,那印痕亮亮的。陈明贺说:“为什么我判定孙平玉的牛从这里下去了呢!一是蹄印。那印子一直划进去,那任何东西只要划得出那印子来,都必然掉下去了。二是有那竹秧。没有竹秧,老母牛不会到这洞口。因为有它,老母牛来吃它,才出了事。那竹秧上有牛毛。牛下去时毛挂在竹秧上了。”众人看毛是红的,说:“是了。是孙平玉的老母牛的毛。”孙平玉愁眉苦脸,说:“那这条牛死定了。我供富贵还拿什么供呢?”
大家就讨论怎么办。陈明贺力主把牛尸拿上来,这样卖牛肉还卖得百把块钱,也可抵孙平玉供孙天主一个月。众人见陈明贺如此说,都主张如此。于是就讨论说:“这个洞不知有多深。听说以前土匪在这里杀人,杀后就把人丢在窟坑里。就是这些坑中。”崔绍安说:“管这些干什么!下去就是了。趁今天人多好动手。”讨论已毕,决定由孙平玉父子回村找皮条、斧子等。父子跑回家,找到二十多股牛皮条,并叫陈福英煮晚饭。谈起这牛就伤感。孙富民说:“早知它要死,就四百块钱把它卖了。”陈福英说:“谁知它会死呢!”孙平玉说:“卖我也不忍心卖它!我可怜它!不忍心把它卖给人去杀死!我只想喂它到老死算了。这些年来,我这些板地,都是它犁出来的啊!天阴一包脓,天晴一块铜,都是它挣出来的啊!挣得丧德!”说完就抹眼揩泪上山了。
大家在洞边咂了一阵烟,陈明贺说:“可怜我们这穷地方了。人可怜,牛马也可怜,连草都找不到吃了。不为那几片竹叶,那老母牛会死?”吴光海说:“是大哥说这话了。十几二十年前,到处是竹子,到处是草,什么牛耐烦来这洞边?都是在坪子里吃了睡,睡了吃,膘肥体壮,跑得比马还快。现在就可怜了,找不到草吃,牲口也瘦了。如今的马,还跑不过以前的牛。”孙平玉说:“我真可怜我这条牛啊!这种无底洞,不等掉到底,肯定就掼碎了。”孙富民也可怜这老母牛,说:“不拿它上来了。就当这洞埋它了。”崔绍安说:“富民莫憨,要拿上来!牛皮卖得成钱!你家猪等死光了,你爹怎么供你大哥读大学?肉拿上来,也可以吃上几顿。成年累月喂猪还要过!几条猪的肉,都没有这牛的肉多呢!”
烟咂好,二十多条牛皮条结成了一条。崔绍安胆量大,先系了绳子在腰,就退到洞边,众人拉着牛皮条,慢慢往下放。崔绍安脸渐变白、变青。众人知他怕了,问:“是不是上来?”他咬牙说:“放。”众人往下放。他下去就喊:“四面青苔,滑得很。”大家叫他:“小心啊!”绳子放了数丈了,他说:“四面黑的。看不见底。”大家就在洞口大声喊叫,为他壮胆。绳子越放越多,问他时,他一直说没到底。众人边放脸边变了,直伸舌头。放完十八截皮条,再问他时,已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众人大喊,他说他也在努力喊,但声音很微,说还没到底。众人不敢放了,叫他上来。他说再放一点试试,又放一丈,他终于说到底了,说摸到牛了。众人将他解了的绳子拉上来,才又放人下去。三人下去,把牛砍成几块,逐一吊上来。天已将黑。又将肉砍碎,每人扛一块往回走。孙平玉要每人分一块。众人说不行,都劝孙平玉:“富贵要读书,你钱紧得很。你也只能指望牛的,哪知牛又闪你的手!明天把这牛肉背到荞麦山去,能卖百把块钱。加上牛皮的百把块钱,也可以供富贵几个月了。”孙平玉说:“大家帮我找牛,情义就很大了。又帮忙下去拿牛肉,我心里也不平静啊!这么深的坑啊!反正这牛也不当是我的了,是露天坝里捡回来的了。”崔绍安说:“孙平玉,你听我说。这号东西,吃不吃有什么关系?吃了它人就要胖点?不吃他人就要瘦点?都是亲戚,你还说哪样?你供儿子困难,大家都知道。这文钱是好苦的?你苦三个月,赌你苦来一百块钱!吃下去呢,明早上起来,就屙光了。我今天是真正可怜你,所以抹抹胆子就下去了。要是换个人,你说我下不下?去年吴家的牛同样掉下窟洞,还没有你这老母牛掉下去的洞深,谁敢下?吴家到处求爹告奶奶,说谁下去帮忙拿上来,牛肉牛皮条平分。也没有人下。那牛就这样掉下去就算了。响鼓不用重棰敲,明白人不用重话说。我几句话定案了:荞麦山那些人收购死牛烂马,吃药死的也要,说是买去做罐头。我说那些杂种在做丧德事,赚昧心钱,以后不知要怎么死。只要听到你的牛死了,不消你背到荞麦山,他们就来收了。你把这肉卖给富贵读书。要是觉得不过意,那我们今晚上去你家吃一顿饭,就得了。”众人都说:“你的经济,就是这几条牛。牛一死,谁都明白的,你的经济就完了。你难过的还在后头。能卖一文算一文,省得你以后东家借西家讨,这帮人谁不是老亲老戚,老脸老嘴,转过来转过去都是亲。莫说吃饭,就是一顿饭不吃,谁又敢怨你?要是你有几千几万,很简单,不消你说,各人扛上一块就走了。”孙平玉也无话了,众人尽将肉扛到孙家。陈福英已满满煮了一锅猪肉,众人饱餐一顿,在火塘边吹到半夜,才散去了。孙平玉直叹今天这帮人可怜。陈福英说:“我才听说要拿绳子下窟洞,心里就酥了。怜悯了几十回。”孙平玉说:“我最可怜他们下去的几个,等上来全身湿透,冷得打战战。”孙富民说:“你不知那洞底下,冷得像冰洞。上面的岩浆水滴下去,像下大雨一样。一点光线没有,都是摸着剐,砍也摸着砍。我最后下,半天不到底,心就到了脖子眼。更莫说他们先下去的。下去时怕皮条断,上来也怕皮条断。吊牛肉上来时怕牛肉掉下去打在身上。下面非常窄,根本无处躲。一人掉下去,不单这一个死,下面的都要被打死。”这帮忙的几人都很可怜,有几家现在就没吃的了。孙平玉第二天就端了荞子麦子去送他们。牛肉卖得一百元。牛皮卖得一百二十元。全寄去与孙天主,够孙天主读四个月的书。
祸不单行。仅过一月,那条草白牛,也刚生了儿两个月,又从那窟洞不远的悬崖上,也是去吃悬崖上的草,掉下悬崖去了。母牛一死,尽管孙家天天喂洋芋,两条小牛都没养活。孙平玉不到一月,就损失了四条牛。孙平玉、陈福英无可奈何,天天请端公、巫婆算,都说被一妇女在关键时刻骂着了。孙平玉、陈福英认为那就是田永芝骂的。于是又骂田永芝。陈明贺来说:“我看孙平元也有鬼。当木匠的,有的会读《鲁班书》,读了就会整人。以前撒坝有个刘木匠,读了《鲁班书》,专门整人害人。有一天,别人要收拾他了,认得他妹妹要从路上来了,就对他说:‘那里来了个姑娘,你叫她把裤子脱了扛在肩上走过来。’他说:‘好。’就念了一句咒语。她妹妹当真把裤子脱了扛在肩上,光着屁股就走来了。走到这伙人面前,这木匠才发现是他妹妹,就说:‘我眼睛瞎了,我妹妹都要这样整。’结果他眼睛当真就瞎了。孙平元是不是读过这书?”孙平玉于是才想起来,说孙平元真读过。一家人又认为是孙平元使的手脚。
牛才死了不久,这天,陈明贺说:“孙平玉,把你的马借我去驮一天柴。”就拉了马去,在白山林挖了柴驮着回来。走到半边箐,上面是悬崖,下面的泥又软了。马让那岩壁时,外面的泥就踩了陷下去。马一惊,忙跃起欲退回,但马箩撞在里面岩壁上,因马跃起时用力甚大,这下反弹力也大。马即刻被弹出路外,要滚下悬崖去了。陈明贺大惊,自己背上又背着一背柴,也忙不及放下,就拉马缰绳。马爬在悬崖边挣扎,拼命叫唤,陈明贺也无办法。别的人忙来救时,那马背上还驮着近两百多斤柴,已胜不住那柴的重压,掉下悬崖去了。陈明贺只得放了绳,呆看那马从悬崖上慢慢滚下。等马滚下三个岩腰才忙跑下去,见马浑身是伤,口鼻流血。陈明贺把柴扔了,把马箩解下,想把马扶起来,但马已起不来了。推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将马拉起来,才拉着回家,忙找红糖来喂。马已站不住了,躺了下去。陈明贺不断喂糖,但那马越发衰弱。割草来喂,马吃不下去。丁家芬天天骂陈明贺。陈福英说:“这怪得了爸爸?谁知它要出事?”丁家芬说:“他把马好好拉着就不出事了嘛!”孙平玉说:“马身上这么重。爸爸也背着柴,怎么拉得住?”马实在不行了。孙平玉就把马拉回家,见马总在抖,喂红糖也不吃了。说:“在家里也救不活它了,干脆把它送上梁子去,凭运气了。好了也就好,不好也算了。”叫孙富民孙富华把马拉上大红山,找了个草好的坪子叫洗羊塘,就回家了。第二天二人又去看马,未到洗羊塘,就听见老鸹一群群地噪叫,扑下沟去。二人下去看,见马倒在一条沟里,脖子被塞在一块石上,根本爬不起来了。老鸹正在围着啄它的眼睛。二人气极,上去打老鸹,老鸹飞起,在空中盘旋。马听见主人来了,鼻里就哼。口中呻吟。眼眶就眨起来。但眼珠已被啄光,每一眨,血就从眼眶流出。二人不忍目睹,把马推了坐好,看马更不行了。割了草来喂它,它已口都张不开了。二人流泪坐在旁边守着马。老鸹又叫着扑下来,去啄马眼,马一被啄,不断惨叫,遍地打滚。二人哭着扔石头去打老鸹,老鸹又飞起,哪里打得到。孙富华骂道:“等老子哪天买支枪来,要把大红山的老鸹全打干净。”守到下午,马仍未死,还在呻吟。村里的人来见了,说:“你们不要憨痴痴地守着了。快回家叫人来把马剐了,马肉卖得到几十块钱。”二人就骂这些人心黑。天黑,二人无法守马了,只得回家。一过山坡,那些老鸹见人走了,又扑下去啄马眼。马又惨叫起来。二人听了,泪如泉涌,只得努力逃远,听不到为好。回到家里,说了情况。孙平玉说:“这马惨得很!还忍心剐它?今晚一定死了,明天去把它埋了。”第二天父子三人提了锄头到洗羊塘,马仍未断气。老鸹仍在啄它,但它已不会滚,也不会叫了。他们把老鸹打散,就守着马。别的人见孙平玉一个大人,守着马无可奈何,说:“孙平玉,把马剐了吧!能卖几十块钱。”孙平玉说:“这马惨得很,不剐它!等它死了就埋了。”到中午,马死了。父子三人就挖坑埋马。旁人又劝,孙家就是不听。埋好了,又为它砌了座坟。没料第二天孙家父子去大红山找柴,绕去看那马的坟时,见坟已被挖开,马被偷去了。孙家父子气得大骂。过后才得知。马是被孙平拾、孙国达等晚上去挖开坟偷走的。一半吃了,一半拉到荞麦山去卖了四十元钱。
陈明贺来与孙平玉、陈福英说:“那马是为我驮柴整死的。我赔你家一匹马,你家也不会要。干脆我那黑马,就算你家一半,我家一半。”二人不要。丁家芬说:“陈福英,就这样了。要说全赔,你家不会要。不赔,这庙老者过意得去,我过意得去?他成天昏天黑地的,连个马也不好好拉着走。”最后孙家只得听了。
这下孙平玉的牛、马、猪、鸡、狗全部死完,彻底穷下来。孙江成见孙平玉成了个穷光蛋,又得供孙天主读书,势必无法,要去求他,便忙做出架势,不理孙平玉,好让孙平玉断了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