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张团总奇谋治悍匪 陈军阀挟贼赴平江
张光文止住笑:“接下来又有好戏看了!张云卿乃是一位毫无人性的惯匪,这种人一旦做了官,势必比做土匪时更为凶残。如今他刚刚当上总队长,就把合作伙伴朱云汉、张顺彩都挤走了,他的霸气由此可见一斑……我们再暗中与赵融接洽,替他设一计谋,叫张云卿彻底完蛋!”
回头说张光文认为武冈城已被易豪占领,谁想张云卿赶在易豪前头,占据了县城,还将他骗进城内。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光文意识到这一回在劫难逃。
张光文与哥哥张光火在县政府招待所相向而坐。张光文为使哥哥不至太难过,闭口不提张云卿如何处置他的话题,但他脸上的忧愁却不由自主流露出来。
“弟啊,我们今日得见,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你为何还是愁眉不展呢?”
张光文惨然地笑了笑,说:“是的,哥哥已经出来了,我心里是很高兴,可我昨晚着了凉,犯牙痛。”
张光火不再追问,恰在这时,张云卿差钟雪华来请他赴宴。
张光文预感到这是一席真正的鸿门宴,他望着哥哥,欲言又止。
张光火道:“弟,莫非你有什么话瞒着我?”
张光文摇头,他见一部分地主豪绅忙于回家,就对张光火说:“哥,你也租乘轿子回去吧,家里有很多事务等你回去办呢。”
张光火摇头:“要走,我们一起走。”
张光文焦急催促道:“哥,你等不到我的,说不定赵县长、张云卿有事把我留在城里,家里正急着等你回去!”
钟雪华不耐烦地催了一次,张光火见弟弟不肯走,只好说道:“你去吧,我这就找轿子回家。”
张光文催促哥哥快点离城,是不想兄弟二人都为张云卿所害。他随钟雪华来到县政府,赵融便领着众人先去大礼堂孙中山遗像下宣誓,然后才入餐厅赴宴。同席的有赵融、刘异、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杨相晚及一部分土豪代表。
宴席上,张云卿询问时局方面的问题,张光文侃侃而谈,同时,又注意张云卿的变化。
张云卿并无加害之意,还当众委他为黄桥铺团防局局长。
散筵后,张光文匆匆而别,回到招待所,见哥哥尚未离开,埋怨道:“哥,你怎么还不走,要等什么人么?”
“等你呀!弟,你别瞒着我了,是不是张云卿对你不利?”
“哥,先别说这些,我们赶紧离开要紧!”张光文说着,拉了哥哥的手就走。
兄弟俩来到东门轿行,恰好山门的大土豪梅满娘和来接她的账房先生邓集华也在租轿子回家。
张光文要了两乘和梅满娘一模一样的四人抬中轿。梅满娘主仆在前,张光文兄弟在后。
起程没多久,四乘轿子在东门外迎春客栈停下。这是武冈轿行不成文的规矩,轿夫们到这里要吃一大碗面条,钱由租主掏。
张光文最后下轿,下轿前,他揭开后轿的一角,发现有人正贼头贼脑地向这边张望。他认出那个人是张云卿的探子张钻子,心里一惊,明白已经被盯上了。
轿夫们狼吞虎咽埋头吃面条,梅满娘主仆及张氏兄弟在一旁饮茶,张光文不时用眼睛注意那边的张钻子。
张钻子盯了一会,转过身混入进城的人群中走了。张光文明白,张钻子已记住了轿子的形状号码,向张云卿报告去了。
一会,轿夫吃完面,梅满娘望着张光文兄弟:“两位,是可以起轿了么?”
张光文悄悄地踩了哥哥一脚,示意他不要说话,自个不慌不忙地一边向城门口张望,一边回答:“对不起,我要等一位朋友,你们先走吧。”
梅满娘的账房先生邓集华不耐烦地说:“你的轿子挡了我们的出路,我们怎么走?”
张光文歉意地笑了笑,对梅满娘说:“要不这样,我们换两乘好不好?”
梅满娘不疑有他,点头答应。
张光文这才注意到,梅满娘的双眼红肿得像桃子,头顶上、耳坠上经常配戴的贵重首饰也没有了,这是农会缴去充了公。
她主仆二人走后,张光火悄悄地问弟弟:“弟,你要等谁呀?”
张光文压低声音说:“你别管,我自有道理。”
张光火知道这事不能问,只好转换话题:“你知道梅满娘的眼为什么红肿么?”
张光文摇头。
“以前听说张云卿与她有一腿,我还不相信,张云卿相貌堂堂、年纪轻轻会要一位老女人?前些天我从牢里出来,张云卿过来看望我们,果见梅满娘眉目含情地望着张云卿,后来还主动追过去与他亲热。”
“真有这事?”
“是的。”张光火道,“不过,这回张云卿没有理她,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可能还说了绝情的话。反正梅满娘回到房里蒙着被子伤心地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早起,眼睛就是那样。”
张光文见四处没有动静,起身道:“别人的事休要去管,我们起程吧。”
兄弟俩上了轿,张光文吩咐轿夫道:“请向东走。”
前面的轿夫回过头,不解地说:“向东可是通往扶冲呀?”
张光文点点头:“我就是要去扶冲。你们休要问,反正我会给钱。”
张光文兄弟乘坐轿子,从扶冲过高船岭,高船岭东面,是资江的上游,名石羊桥。
在石羊桥打发了轿夫,再租了一艘快船,顺流而下。
此时已是傍晚,望着两岸不断后退的景色,估计张云卿的追兵再也追不上了,张光文这才松了口气,告诉张光火:“哥,今早晨我们在迎春客栈休息,我看到张钻子在附近盯梢我们。”
张光火恍然大悟:“难怪你要和梅满娘换轿子。”
“还有,我这次进城,是中了张云卿的圈套,若不想办法逃出来,会遭他的毒手。”
张光火点头:“我不愿一个人先离开,就是放心不下。”
张光文叹道:“你不先离开是错误的。张云卿若对我下毒手,肯定也不会放过你。”
张光火道:“若是那样,跟你死在一起我也心甘。”
张光文眼睛红润了,欲说当初不该放过张云卿,又恐伤及哥哥,不想张光火自己说道:“要怨只能怨我,当初若不是我阻止弟弟杀他,哪来今日之受罪?”
张光文摇头:“这都是命。今日之罪,好像上苍早就安排好了。”
沿江顺流而下,速度极快,到达石背张家时,才是第二天拂晓。
回到家,家中亲人见张光火兄弟安全回来,欢喜不已,举家庆贺。
张光文把已升做管家的细狗叫到身前问道:“这些天邓联佳回来过么?”
细狗点头:“回来好多次,头一回还带易豪来过,最后一次是昨天。得知你去了城里,很不放心,说是要进城打听你们的下落。”
张光文叹了一口气,又吩咐道:“你去黄桥铺团防局走一趟,告诉弟兄们,说如今的天又变回去了,我马上就要回来带领弟兄们杀共产党,杀不听话的穷鬼。”
细狗走后,张光文趁着村里人贪睡早床还没醒来,率领几个家人从门口的鱼塘里取出一只竹筐。筐内,是两挺用油纸裹了数层的机枪,另有八百多发子弹。
第二天傍晚,细狗从黄桥铺回来,报告已与团防局的弟兄接上了头,他们表示随时欢迎张光文回去掌权。
张光文从当地农会主席家里要回自家的马,率领几名家丁连夜奔赴黄桥铺。在团防局,他们杀了农会负责人,夺了兵权,又遣细狗进城代表黄桥铺支持赵融恢复县政府。
张光文执掌了团防局,开始大举屠杀共产党员和进步农民。
数日后,邓联佳从县城回到黄桥铺。张光文喜出望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邓联佳道:“我到城里的当天下午,在迎春客栈用餐,听那里的小二说,你和火老爷还有山门梅满娘上午就坐轿子回去了。听到这话,我心中的千斤巨石才落下来,于是又要了一壶酒。才三杯下肚,只见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客栈来,我认出为首者正是张云卿的手下谢老狗。我慌忙把帽子拉下来,免得被他认出。”
“谢老狗来店里干啥?”张光文问道。
“他一进店里,就气势汹汹向老板打听你和火老爷的下落,客栈老板就说你们吃了面,向北走了。谢老狗走后,我因放心不下,在客栈住了一夜。到第二天下午,才打听到谢老狗半夜时分在高沙错把梅满娘和账房先生当成你和火老爷给杀了,割回四只耳朵,有两只耳垂上穿了孔。我这才放下心来,知道你一定回了团防局,便径直来到这里。”
张光文又问道:“我派细狗进城祝贺县政府恢复旧制,你没有见到他么?”
邓联佳摇头:“可能走岔路了。”
张光文又向他问了一些有关易豪的情况,得知邓联佳领易豪到燕子岩寻找过那批武器,点头说道:“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张云卿一共才八十名手下,不可能一人背上五六支枪去打仗,依我看,那些武器一定藏在燕子岩。”
“可是,我和易豪挖地三尺,也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那个岩洞找过没有?”
“当然找了,除了二百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什么也没有。”
张光文想了想,说道:“绝对还在燕子岩,至于具体在什么地方,还需要侦查。这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易豪的情况怎样了?”
邓联佳道:“如今他的队伍拉得大了,地盘太窄养不活他们,离开燕子岩后,就上黔阳、怀化一带谋活路去了。临走时,他要我转告你,他希望你早日去接替他的位置。”
张光文摇头叹道:“现在我更不能公开和张云卿作对了。他已经进了城,自称正义部队,只要我公开并入到易豪那边,张云卿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兵讨伐。我觉得,我仍以团防局的身份出现最好,最起码,张云卿不敢明目张胆和我作对。”
“可是,我总觉得张云卿对我们是一种很大的威胁,特别是他现在得势,我的这种感觉更强烈。”
“慢慢来吧。”张光文说,“山不转水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耐心等待,终有一天机会会出现的。”
又过了数日,细狗从县城回来,带回了很多消息,他说:“如今张云卿的势力已经扩充了数倍,他把牢里的死囚犯全部放出来,收做自己的部下,与他原有的班底加在一起,一共三百余人。”
“那么,朱云汉、张顺彩这两股势力他如何摆?”
细狗道:“如今张云卿是铲共义勇总队长,朱、张为分队长,他以总队长的名义,命令他们去北乡和刘卓作战去了。”
听到这里,张光文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连声叫好。旁边的邓联佳不解:“光文兄,你笑什么?”
张光文止住笑:“接下来又有好戏看了!张云卿乃是毫无人性的惯匪,这种人一旦做了官,势必比做土匪时更为凶残。如今他刚刚当上总队长,就把合作伙伴朱云汉、张顺彩挤走,他的霸气由此可见一斑。接下来,又该轮到赵融、刘异叫苦连天了!但是,赵融、刘异并不是那么好揉捏的,他们毕竟是政府官员,张云卿越是嚣张,他二人越是反感。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再暗中与赵融接洽,替他设一计谋,叫张云卿彻底完蛋!”
“你的意思是动员赵融利用陈光中的势力压制张云卿?”邓联佳望着张光文。
张光文点了点头。
细狗道:“我又记起一件事来了。近几天晚上,张云卿的心腹干将领了一帮人骑了马去城外,天亮后才回来,不知干些什么。”
张光文恍然大悟,命令邓联佳:“老邓,你马上潜往燕子岩,这几天尹东波绝对是转移武器!”
邓联佳连忙赶往山门。
过了两大,邓联佳回来向张光文报告道:“光文兄,张云卿藏枪的秘密被我发现了,原来是在燕子岩东麓的半壁悬崖上,那里有一个岩洞。”
张光文喃喃道:“原来如此……只可惜我们知道得太晚,现在他已经转移了?”
“还没有转移。这几个晚上,尹东波是把城里的好枪运来换一些破旧的枪。看来,张云卿也估计到陈光中可能要兼并他,故早早留下一条后路。”
张光文:“很好,只要武器没有转移,我们就有办法。老邓,你马上去黔阳一趟,把易豪叫出来,夺了张云卿的命根子!”
邓联佳连连摇头:“没有那么简单。张云卿老奸巨猾,他在那个洞里留了一个班的兵力守护。要进到洞里必须用一条数十丈长的绳子系在腰上。别说有一个班把守,就算只是一个人在洞里,千军万马也休想进去。”
“如果改用围攻的办法呢?”
“也不行。”邓联佳道,“张云卿不但只在燕子岩留下守兵,在山门镇也派了探子。一旦发现有大军进山,张云卿很快就会得到报信。依我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先不要打草惊蛇,待时机成熟之后,再一举置他于死地!”
张光文想了想,同意了邓联佳的建议。
果如张光文所料,张云卿当上总队长后,在城里为所欲为,横征暴敛,人民怨声载道。朱云汉、张顺彩被派往北乡与刘卓打仗,城内赵融、刘异几乎成了张云卿的傀儡。张云卿要钱、要物、要民工,只需他的老婆草拟一纸便条,就可逼着赵、刘以县政府的名义向全县布告。如有敢不从者,张云卿一声令下,他的三百悍匪倾巢而出,闹得城乡鸡犬不宁。
张光文在暗中得到这些消息,十分高兴,知道机会已经到来。
1927年农历六月中旬,张光文向邓联佳面授机宜,令他潜人城中,与赵融、刘异接洽。
邓联佳潜入城中,先是到赵融住宅附近,再到南正街刘异宅地,发现此两处戒备森严,而且卫兵都是张云卿的心腹。由此可见,张云卿也害怕赵、刘二人与外界接触,暗中进行了严密封锁。
一连数日,邓联佳无法与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接近,内心十分焦急;一日,他发现赵融善待乞丐,凡到他门口乞食者,都多少有点打发。邓联佳心生一计,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我是陈光中司令的探子,赵县长住宅为何如此戒备森严?他扮做乞丐,把纸条捏在手里,待傍晚时分,赵融从县政府回来,他迎上前去连连作揖。赵融令仆从给钱,邓联佳趁机把纸条递了过去。
邓联佳拿着赵融给的散钱在附近的小吃店买了两个烧饼,蜷在赵宅对面屋檐下一边吃,一边注意对面大门口的动静。
一会,大门口走出刚才给钱的仆从,走到街心,望了邓联佳一眼,然后向南走去。他的手里提了一只菜篮,走向鳌山街卤菜市场,并不时有意无意干咳两声。
邓联佳会意,起身边咬着烧饼边跟在后面。赵家仆从买好卤菜,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装成内急,闪进了旁边的公共厕所。
此时,邓联佳确实想小便,随后跟了进去,小声问道:“你是赵县长派出来的么?”
仆从亦小声问:‘你真是陈光中派来的?”
邓联佳点头。
仆从二话没说,把身上的衣服、瓜皮帽一股脑儿脱下,塞了过来:“快点换上,扮成我径直到内厅去,赵县长在等你。千万别与人搭话,只顾低头走路,附近到处是张云卿布置的耳目。”
邓联佳一边换衣一边答应。一会化装完毕,扮做仆从,提着一篮菜,低着头直往赵融住宅里走。
一路上没人盘问,也许是借着天黑,看不清面孔的原因,邓联佳顺利地进入到内厅,果见赵融坐在一隅。他干咳一声道:“县长,下酒的卤菜买来了。”
赵融抬起眼,这时,门外的仆从随手把门带上。赵融问道:“你真是陈光中派来的?”
邓联佳把菜篮放置桌上,从容地在赵融对面坐下,开口道“我是否为陈光中派来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县长的日子不太好过。也许,惟有我,方能救你出水火。”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黄桥铺团防局张光文的手下。”
赵融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你来干啥?”
“刚才不是说得很明白么?我来救你出水火。赵县长,请你不要忽视我,我真的会改变你的处境。”
赵融望着他,不语。
邓联佳道:“现在张云卿把持县政,为所欲为,武冈百姓怨声载道,都说他招了安比没有招安更凶残。武冈四乡联名写信上告,怨恨县政府鱼肉人民。罪名由你戴,好处由张云卿得,难道赵县长心甘情愿?”
听了这一席话,赵融垂下了头,叹道:“不情愿又能怎样,人家重兵在握,我手无寸铁。原来陈光中说过要来武冈,可至今不见踪影。我和刘异商量好想派人去请陈光中,可张云卿早就提防这一着,对我俩看管得十分严。”
邓联佳道:“派你自己人去送信,这是万万行不通的。张云卿的精明你应该清楚,一旦事情败露,打草惊蛇在其次,最主要他感到你这个傀儡再没有了利用价值,要来一次总的解决。”他做了一个枪毙的手势。
赵融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如果让我出面请陈光中过来,他张云卿再精明,也防不胜防。”
赵融望着邓联佳,不敢过分相信。邓联佳只好耐心地把张云卿与张光文的恩怨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张云卿派谢老狗追杀张光文兄弟,结果杀死了梅满娘主仆,赵融才彻底相信了。
但他仍然愁着眉道:“如今上层动乱不安,我们这里信息不灵,不知陈光中如今到了哪里?”
“这问题自然不需要赵县长担心,我们会弄明白的。如今上层确是动乱不安,就目前看来,唐生智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于近日公开通电,指责蒋介石是‘假除共之名,行独裁之实’。”
“如此说来,何键是唐生智的手下,他岂不是也要跟着唐生智与蒋介石为敌?”
邓联佳摇头:“何键很狡猾,他不会那么傻,如今他已把部队分散到省内各个地方,秣马厉兵,根本没有要与蒋介石干仗的阵势,由此可见唐生智必败的端倪。前些天我们已经打听到陈光中,另外还有一位叫廖湘芸的军阀,在湘西一带驻扎,一边招兵买马,一边筹募粮草、军饷。”
“唔,原来如此。”赵融沉吟片刻,问道:“那么,陈光中具体在湘西哪个县?”
“前两天刚刚到了绥宁。”
“你们想让我干哪些具体事?”
“请你和刘异联名给陈光中写一封信,申诉武冈境内备受张云卿蹂躏,县长有其名,无其实,张云卿俨然成了武冈的太上皇,请求陈司令入武冈救人民于水火。然后,把信交给我,我自会安全地送到陈光中那里去。”
“如此好是好,不过,万一信丢了……口头转述不行么?”
“口信陈光中不会相信。如果你放心不下,可用米汤书写,带到陈光中那里,用点药水就可显现出来。”
赵融依言,借口与刘异搓麻将,去了刘宅,两人密谈妥当,把信写好,交给邓联佳。次日,邓联佳仍扮做赵府仆从,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出去。
回到黄桥铺,邓联佳向张光文复述与赵融洽谈的经过,随后又拿出密信,建议道:“光文兄,与陈光中接洽之事。我建议你亲自去。毕竟,你在官场上混过,知道怎样应付那些人。”
张光文道:“其实所有的军阀都看重自身利益,只要有利可图,他削尖脑袋都要往里钻。陈光中进驻武冈,那是迟早的事,如果他贸然而来,张云卿就会逃之夭夭,无法实现我们的愿望。好吧,我们立即起程,去绥宁拜会陈光中。”
邓联佳于是随张光文骑马驰往绥宁。一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道:“赵融和刘异的信,把张云卿说得一无是处,陈光中一旦进驻武冈,会不会对他下手?如果是这样,我们算除去心头大患了。”
“你就别尽想好事了。”张光文冷笑道,“陈光中本身也是土匪出身,惺惺相惜,他根本不会把张云卿的劣迹记在心上。相反,张云卿越坏,他会觉得越有用处。”
两个人绕道走了一天半路,才到达绥宁县城,直奔陈光中据地。守门卫兵一听说是武冈县派来的,立即进去通报。一会,有两位副官模样的人领着张、邓二人进人绥宁县政府办公地。
陈光中约四十岁,中等身材,黑色脸膛,面相属于典型的宝庆男人。他直截了当地问张光文、邓联佳:“你们是赵融、刘异派来的?有他们的亲笔信吗?”
张光文忙从怀里取出呈上。陈光中不悦道:“这是一张白纸嘛!”
张光文趋前一步道:“陈司令息怒,这确是刘、赵两位县长写给你的信。因张云卿封锁甚严,信若落在他手里,刘、赵全家就要为张云卿所害。故用米汤书写,读时擦点碘酒就能认出来。”
陈光中不耐烦地令警卫找来碘酒,一擦,果然就现出字来。
读罢信,陈光中皱了皱眉,望着张光文:“那个张云卿真有那样讨厌么?”
“是的,他知道陈司令迟早会来武冈,所以,趁着机会先下手为强,要把武冈的钱财搜刮殆尽。”
“真是岂有此理!”陈光中骂道,“他这样做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难道他不怕我对他不客气么?”
“他很怕陈司令。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得知你要进武冈城,就马上带着他的部队离城上山去。”
陈光中向地上啐了一口痰,问道:“张云卿一共有多少人马?”
“共有三百名。”张光文咽咽口水道,“不过,枪却有近五百条,而且都是上好的精良武器。”不等对方盘问,便把张云卿从沈鸿英那里智取五百条枪的传奇经历说了一遍。
陈光中听罢,连连吐痰,连连骂娘,扬言非要把张云卿连人带枪一并兼了。
张光文见时机成熟,有意挑拨道:“陈司令想兼并他,这想法不错。不过,张云卿非等闲之辈,警觉异常,稍有风吹草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陈光中果然被激怒了,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敢小觑老子,老子定叫张云卿乖乖地做我的手下!”
张光文连连道歉,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大功告成,于是率邓联佳离开绥宁。
回到石背张家,再过数日,邓联佳便从城里带回喜讯:陈光中于他俩走后的当天,即率部悄悄移师武冈,抵达城郊后,把四门关卡全部封锁,然后一举进驻武冈城……
张光文急问道:“那么,张云卿跑了没有?”
邓联佳摇头:“陈光中如神兵天降,张云卿哪里有机会逃跑。”
张光文放下心来,令邓联佳日后更要密切关注城里的情况。
陈光中进驻武冈城后,对武冈人民的搜刮,与张云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民更不能安居乐业。继之,陈光中与另一进城的军阀廖湘芸火并,也滥杀了大批无辜百姓。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年关,张云卿虽然被陈光中看管在城里,但势力并没有削弱,一旦他脱离了陈光中,仍然是一股巨大的恶势力。思来忖去,张光文决定趁着过年私会陈光中,一来探探他的口气,二来看有没有可以一举致张云卿于死地的机会。
1928年新春在即,武冈境内天寒地冻,张光文把团防局的事务交给邓联佳打理,乔装成进城办年货的农民,夹在人群里走向县城。
次日傍晚抵达东门外迎春客栈,此时城门已关,张光文和路上结识的朋友在客栈里过夜。
因一路行走辛苦,身子一贴床铺就入了梦乡,直至被喧天的炮竹声震醒。醒来时已是民国17年第一天。武冈风俗,凡到了大年初一,家家户户一早都要放炮竹送灶神、祭祖先。
张光文起床向老板讨了水洗脸,尚未吃早饭,只见很多人匆匆从客栈经过,向城那边走去,举目望去,却见城门并未开,进城的人都等在城门外。张光文颇奇怪,向客栈老板打听:“老板,今日许多人从家里出来等着进城,莫非也是当地风俗么?”
老板望着张光文:“听口音客官不会是外乡人吧,应该知道武冈各地并无此俗。”
张光文道:“既无此俗,那这些人如此踊跃进城为那般?”
老板道:“大年初一的,你是出门人,就不要打听这些了。”张光文一再坚持,他才说道:“其实,这些人都是进城去看热闹的。今日,陈光中收编张云卿,要在皇城坪杀一人、一牛、一猪,歃血为盟。张云卿是恶名昭著的悍匪,如今被陈光中收编了,一旦离开武冈,全境百姓就要有太平日子过了。因此,都感到这是特大的喜事,早早进城想去皇城坪占一个位置,看一看他们歃血的‘盛况’。”
张光文听得明白,于是吃了早饭,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进了城。
陈光中与张云卿歃血的具体细枝末节张光文没有看到,到处人山人海,他几乎连皇城坪都没有挤进去。好不容易挨到仪式完毕,人群渐次退去,张光文才有机会来到皇城坪。此时,陈光中、张云卿已回县政府去了。
幸好现时的武冈城全部控制在陈光中手里。张光文来到司令部,声称有要事与陈司令见面,很快便有人领着他来到一间会议室里。陈光中一眼看见是张光文,连忙迎上来,哈哈大笑说:“怎么,今日得空进城?”
张光文行了一个拱手礼:“今日是民国17年的正月初一,张某特从乡下赶来给司令拜年,祝司令新年吉祥如意,万事亨通。”
“好,好,好!”陈光中手指前面的椅子,见张光文不肯坐,眼睛不时瞟敞开的门,大大咧咧道,“放心好了,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敢进来,不管是什么重大的秘密事,你只管说!”
张光文放下心来,干咳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除了特意给司令拜年,另外就是贺喜司令成功地收编了张云卿。”
陈光中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得意地望着张光文:“记得上一次我们在绥宁打赌的事么?”
张光文连连点头:“陈司令果然英明伟大。”
陈光中认真说:“英明伟大不敢说,但对付张云卿这小子,还是满有把握的。话又说回来,这事还多亏了你提供情报,若是贸然行动,张云卿肯定溜走。现在好了,无论是我或你,特别是武冈百姓,都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张云卿骚扰武冈多年,官军数次征剿,均无半点成效,这次本司令兵不血刃,一举收编了。不是我自吹,任何人也做不到这一点。他跟了我,我会好好调教,改正他的匪性,让他改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张先生,你说,我能做到吗?”
张光文点点头:“我相信司令能做到。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百姓在高兴之余,又说出了一番担心的话。担心张云卿随司令出去后,又趁机溜走。”
“他敢!”陈光中眼珠子凸了出来,“老子量他也没有这胆量!”
“我也是这样认为。不过,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张云卿本身就不愿意跟随司令,如果他存了私心……”
“是与否只能取其一,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陈光中不悦道,“你说他不情愿跟我,有证据吗?”
张光文摇头:“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故不敢妄加断言。不过,我可以向司令提供一些线索,通过这些线索,可以考证张云卿是否真心跟随你。比如,张云卿虽只有三百名手下,却有五百条枪,其中大部分好枪、快枪仍藏在山上,不知他是否已向司令交底?”
陈光中惊愕:“没有啊!”
接着,张光文又不无夸张地把张云卿为匪数年间的传奇经历向他重述了一遍。最后,陈光中不得不拉下居高临下的架子,平心静气地问张光文:“你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对他最为了解。你说,我怎样才能彻底制服张云卿?”
“难得陈司令瞧得起我。”张光文受宠若惊,“张云卿虽然狡猾,连沈鸿英这样的大军阀都栽在他手下,但以陈司令的虎威,是足可以制服他的。既然张云卿把好枪藏起来,说明他终有一天会逃,针对这一点,你可单刀直入——就在今天用重兵逼着他把好枪全部从燕子岩取回来!这就等于扼住了他的要害,日后自然不敢在司令面前再玩什么花招。”
陈光中点点头:“此计好是好,不过,他到了外面若要哗变,我照样无法制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依张云卿的个性,他肯定会玩这一套。这对司令来说,确是个大麻烦。司令何不这样——一旦部队开拔,你把他的队伍全部分割开,安插在你的队伍里。”张光文附着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一番耳语。
陈光中喜出望外,在张光文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真有你的,不愧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好,我这就去逼他把燕子岩的宝贝取出来!”
书接上回,却说据钟半仙预言,张云卿乃黄蛇精转世,每三年脱一次皮,然后才能有大的作为。脱皮之日,正是劫难来临之时。这好像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三百年一劫,劫日来临时,天空雷鸣电闪,乌云翻滚,地面大雨倾盆,飞沙走石。天地间乱剑飞舞,杀声四起。一般的狐狸,十有八九要死于劫日。能活着的必须用功修炼,三百年后再经历同样的劫难,若能一连经历三次大劫而不死者,即可成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是妖魔鬼怪修炼成功的最高境界。
民国17年正月初一,恰好又是张云卿的大劫之日。这一天,他不但被陈光中收编,连老底子——他藏匿在燕子岩悬崖上的四百条好枪,都悉数被陈光中搜去。
自1921年投身绿林,至此恰是七年,这七年的出生入死、苦心经营,今日被陈光中一网捞尽——这好比白骨精修炼千百年的道行,被孙悟空一金箍棒砸了。
从燕子岩回来,已是正月初二的晚上。满载而归的陈光中陪着张云卿走至皇城坪,然后对他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就不送你回去了,回去后好好哭一场吧,这样心情会好一些。至于我为何要这样做,等你情绪稳定下来,会向你解释的。”
张云卿回到自己房里,真个就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的妻妾想劝几句,因话不得体,被他借故殴打泄气,谁也劝不了。
哭了很久,他感觉到已经哭够了,才抹去泪,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发呆。
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张钻子早就站在门口,但都不敢吭声,更不敢进来。
张云卿慢慢清醒过来,回头望见他的手下,第一句话就说:“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尹东波鼓起勇气:“满老爷,你还有我们呀,难道你不想管弟兄们了?”
张云卿鼻子一酸,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难过地说:“我……对不起弟兄们,都是我的错,那一次我不该轻敌,放走张光文。”
“你是说,我们的秘密是张光文告诉陈光中的?”谢老狗第一个挤进屋里来。
张云卿点头:“只有他才如此精明。杨相晚说得对,风水轮流转,这回又轮到张光文、易豪得势了。”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顶住,等渡过这一难关,日后又是我们的天下。”尹东波紧随谢老狗进来,坐在张云卿对面。
张云卿叹道:“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我哭、我伤心,并不是悲观失望,而是要把愁绪、难过全部发泄出去,然后,才能够重新充实力量,以图东山再起。”
众人望着张云卿,仿佛也看到了失败背后的成功。张云卿扫视一眼,改变口气道:“弟兄们,我们的聚会就到此为止。今后,若没有重大的事情,我不会找你们。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沉下心来,听从陈光中摆布,耐心地等待机会。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匪异口同声。
张云卿脸上又掠过一丝惨然的笑。
1928年湘省的时局,年初是以桂军白崇禧与唐生智混战为主流,很快以白崇禧获胜告终。至此,何键的态度更为明朗,表示愿意接受南京政府(蒋介石)的收编。
3月24日,两湖善后会议在长沙开幕,何键向会议提交了《一面出师北伐,一面厉行清乡铲共》的提案。
3月26日,长沙绅商向两湖善后会议提议,《请委任何键为全省清乡督办,负责铲共》。
4月27日,省清乡督办署成立,程潜兼督办,何键任会办,将全省划为十一个区,每区兵力约一师。各县设清乡委员会,以县长为委员长,委员由县长指派豪绅担任。
5月上旬,陈光中接何键的命令,具体负责湘西8县的清乡工作,指挥部设于武冈城。
张云卿原以为过完年就要跟着陈光中赴江西剿共,想不到时局骤变,仍得留在武冈呆一段时间。
张云卿为了稳住陈光中,在清乡运动开始时,表现十分积极。经过顺藤摸瓜,他知道了武冈主要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的亲密战友和同学欧阳东、邓中字仍在长沙武冈同乡会馆一带活动,并及时告密,致使欧阳东、邓中宇被反动派逮捕杀害。
稍后,张云卿的心腹探子得知武冈另一位共产党领导人邓成云回到武冈发展组织。
陈光中闻报,立即派人包围邓宅,将邓成云抓获,并亲自坐堂审问。陈光中先是以官禄诱降,此计未成,改用酷刑逼他交出共产党员名单。邓成云毫无惧色,对陈光中说:“共产党员有千千万万,要问在此地做工作的只有我一个!你打死我也只有这句大实话!”
陈光中见捞不到油水,决定枪毙他。恰好前些时候,武冈发生了一桩奸夫淫妇合谋杀死亲夫案。陈光中为了侮辱共产党,竟有意把邓成云与这两人同判死刑。
次日一早,天阴沉沉、灰暗暗,就在县城市民吃早饭的时问,一支杀气腾腾的行刑队,挥舞马刀,推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冲出县衙门,走正南街,转西直街,朝水西门外不远处的易家祠刑场走。(易家祠即枪杀易顺满及其八十余名匪部之地。自那以后,此处成了武冈杀人的专用场地。)处决囚犯本是市民们司空见惯的事,这年头官府杀人简直是太随便了。但这天发生的情况与往常不同。犯人中有一人一路高呼口号:“打倒列强军阀!”“打倒土豪劣绅!”“打倒蒋介石!”“中国共产党万岁!”
喊口号的就是邓成云,他一跛一跛艰难地移动着受刑后的双腿,一路喊出了水西门。刚到刑场入口,他停下不走了,指着奸夫淫妇斩钉截铁地对刽子手说:“我跟他俩不同道,你们先杀我,就在这地方!”
刽子手无奈,只好依了邓成云。
邓成云的故事在县城传开后,上到陈光中,下到一般匪兵,都被共产党员视死如归的精神所震撼。他们感到,共产党现在的失败,仅仅是因为年轻的缘故,若经过长期的锻炼,将是一股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的势力。
由于武冈全县一片白色恐怖,一直在外乡坚持斗争的刘卓,也被朱云汉、张顺彩打散了,只身逃亡到了桂林。
6月1日,新省府委员宣誓就职,省主席鲁涤平在典礼中表示,本着“军事受政治支配,政治受党指挥之原则建设以党为核心的湖南”。
同日,鲁涤平、何键致电李济深,称近日将会剿井冈山朱、毛部红军,望驻湘粤边军队严密防堵,以免其逃窜。
6月中旬,据武冈的陈光中部接何键电,即日起向湘东平江方向开拔,与诸路军会剿朱、毛红军。
至此,张云卿总算松了口气,一旦离开县境,就有逃跑的机会。
出发前,张云卿暗中与心腹密商,决定在抵达平江时,趁与红军作战之机,集体哗变,然后一路返回武冈。
6月23日,陈光中集合本部及张云卿部在皇城坪训话,向士兵讲述剿灭朱、毛红军的重要性。然后来到张云卿的补充营队伍前,背起手道:“弟兄们,我们就要出发了!从即日起,你们就是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虽然在经验上,你们算老兵,但参加革命还是头一回。干革命和当土匪从本质上完全不一样,前者是以革命大局为重的、为老百姓打仗的,后者则是为个人的私欲损害他人。虽然是头一回参加革命,我仍然相信弟兄们很快能够适应。万一适应不过来,本司令也想了一个办法,把补充营的弟兄安插到其他分队去,如此以老带新,绝对不会出问题。弟兄们,这样好不好呀?”
“好!”陈光中的部队齐声呐喊。
张云卿却全身凉了半截,他感到连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他的手下没有跟着叫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他的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吞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
陈光中走近,拍着张云卿的肩:“张营长,我曾经说过,什么时候好好地向你解释为啥要收编你。这段时间一直很忙,一直没有时间。今日如果再不向你解释,就说不过去了。也许,我这样做,你内心并不情愿,甚至还会反感。这很正常,你苦心经营数载,并为此付出过惨重代价,如今一下子连人带枪,全部归并到我的下面,这事不论是谁,都是想不通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终有一天,你会从内心感激我。有史以来,大凡啸聚山林者,摆在前面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招安;一条是死路。以你在武冈的所作所为,处死是足够条件的,而且,我若想这样做,处死你易如反掌。但我不这样干,你道是为什么?因为我也是绿林出身,知道投身此路,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也许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另外,你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军事天才,一旦修成正果,将来定能为国家做出一番事情。基于这两个原因,我不但不杀你,还特别给你机会,张营长,你可要珍惜啊!”
张云卿不知为什么,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此时,他的心情太复杂了,但在陈光中面前他必须装出一副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流出的泪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
“司令……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与爱护,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云卿嗫嚅着说。
陈光中又在他的肩上拍了几下,满意地说:“嗯,不错,你容易开窍,不是那些笨头笨脑的。另外,我决定任命你为警卫营营长,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有很多军事上的具体事务,我想随时问计于你。”
张云卿暗中又是一惊,明白陈光中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完全把他看管起来。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能力,惟有听任摆布。
1928年6月15日,省清乡督办决定,自本日起,至9月15日止,为“清乡”期间。20日,参加清乡各军开始全面地、大规模地向各革命根据地进攻,进攻重点:湘东为平江、浏阳、醴陵;湘西为石门的大浮山和贺龙部;湘南为靠近井冈山之茶陵、攸县、耒阳各县。
陈光中部负责向湘东之平江进剿。
这是张云卿第一次离开家乡在他人的挟制下与人作战。他虽然被任命为警卫营长,但这职务徒有虚名而已。因为这支部队是陈光中的御林军,平常由他直接指挥士兵,由副营长管辖,张云卿反倒成了一种摆设。但此时,他也乐得清闲,不去管其他事。
7月20日,湘军独立第五师第一团团长彭德怀、滕代远在平江起义,占据了平江县城,与黄公略等人会师后,成立红五军。
月底,陈光中部奉何键之命与红五军激战一昼夜,双方伤亡惨重。彭德怀不敌,主动撤离县城,向平江、修水边界转移,陈光中进人平江县城。
8月初,陈光中接鲁涤平、何键电令,负责“追剿”彭德怀、黄公略部红军。
8月底,彭德怀、滕代远率红军主力由黄金洞出发,到浏阳、万载边境活动,行至万载大桥时,遭陈光中部伏击,伤亡严重,折回平江、修水一带,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建立区、乡苏维埃政府,势力不断发展壮大,致使国民党军队“清乡”举步维艰,收效甚微。
9月,何键电蒋介石、李宗仁检讨湘省清剿成绩甚微原因:一是给养困难,影响各区队如期集中;二是事变纷杂,未能按计划积极进行;三是湘南、湘东山势险峻;四是红军骁勇。
9月21日,省清乡督办署原宣布全省清乡限三个月完成,现已满三个月,各部红军依然存在,鲁涤平、何键电令湘省清乡期限延长七十天,至11月底止。
张云卿在陈光中部转眼过了半年时间,这半年来,几经辗转、作战,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他的心腹骨干经常通过张钻子带口信给他,希望早日带他们脱离陈光中,恢复从前逍遥快乐的日子。有些人甚至怨恨张云卿满足现状,根本不体谅弟兄们的苦衷。
事实上,张云卿没有一刻不在思考脱离陈光中,无奈陈光中盯得紧,加之战事不断,一直没有脱逃的好机会,甚至连召集骨干碰头会的机会都难找。
转眼到了1928年底,何键经过三次对红军的围剿后,各部又处在短暂的休整缩编阶段。
张云卿费尽周折,总算把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张钻子召集到一起。
骨干们向张云卿传达了各部匪兵盼望早日返回武冈的意愿。张云卿望着各位道:“回去转告弟兄们,我张云卿的心情,比大家更焦急。但是,现在的环境,我们急也没有用,弟兄们被分割在各个连队,出门又不能携带枪支,万一脱逃失败,岂不要遭受更惨重的损失?”
骨干们垂下头,神情黯然。
“把头抬起来!”张云卿提高声音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弟兄们仍然记挂着脱离别人的管辖,这本身就是一种希望、一股巨大的力量!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天空的乌云不会永远笼罩在我们头顶上!越是绝望之际,机会往往离我们越近!从现在开始下面的情况由你们自己掌握,上层的时局由我盯紧。前些天我随陈光中参加了一个由何键主持的围剿军事会议。何键无意中透露出蒋介石与桂系的矛盾。本来第三次围剿的总指挥蒋介石委任了鲁涤平,但鲁涤平担心一旦离开省城,其统治地位就会动摇,只好把总指挥的职位给了何键。从这件事,我已看出一点端倪,蒋介石与桂系的矛盾终将爆发。那时,才是我们脱逃的最佳时机。今日召集各位,为的就是转告这条信息。回去后,仍得与旧部多多联络,向他们转述我的问候!”
张云卿召集部下碰头后,经常以警卫营长的身份,随同陈光中与何键接触,向何的警卫人员打听近期时局的变化。
1929年春节刚过,陈光中接到命令,令其火速由平江赴萍乡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仍由何键主持,警卫人员都不得进人会场。会后,何键匆匆离开会场,马不停蹄返回。
一路上,陈光中不待张云卿等随从问起,便连连摇头说:“真是天变一日,人变一时,昨天我们的枪口对准红军,转眼前面又有了新的敌人!”
张云卿勒了勒缰绳,催动他的“小白龙”,与陈光中并辔同行,问道:“上头又与什么人交恶了?”
陈光中摇头笑道:“不是与人交恶,而是何键又找到了新的发迹机会。”
这下,张云卿及所有的随从都感到如坠云雾之中。
陈光中扫视手下,得意地说:“这个中的奇巧,我不说,你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好吧,那我告诉你们。”他向一旁啐了一口痰,“原来我们的何司令早就有做湘省主席的志向,以前通过各种手段把唐生智弄了下去,没想到蒋介石又派来了一个鲁涤平。为了挤走鲁涤平,他做好了长期的准备,时刻留意对方的破绽。一个偶尔的机会,何键发现桂系想与蒋介石较量,于是前些天与桂系首领叶琪密商驱逐鲁涤平的军事问题。双方达成了很好的合作协议。”
张云卿脱口问道:“何键今天召集你们开会,是商议驱逐鲁涤平?”
陈光中摇头,说:“驱逐鲁涤平之事,由桂系出面足够了。他召集我们开会,主要是部署下一步与桂系打仗的事情。”
众人更加不解了,特别是陈光中的副官几乎是叫了起来:“司令,你有没有搞错,何键既然要与桂系合伙驱逐鲁涤平,为何又部署我们与桂系打仗?”
陈光中认真道:“这正是何键的高明之处。他利用桂系赶走鲁涤平,旋即,桂系势必成了他的心腹之患,反过来,他又得依靠蒋介石来驱逐桂系——最后达到他当上湖南王之目的。”
众人恍然大悟,特别是张云卿,从何键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手腕中,深深地感受到了政治斗争的诡秘,很值得鉴赏和学习。
陈光中、张云卿从萍乡回到平江的第二天,即1929年2月22日,桂系的武汉政治分会发出决议,撤销鲁涤平的湖南省政府主席兼十八师师长职务。同时派叶琪的第九师、夏威的第七军向长沙进兵。鲁涤平措手不及,慌忙乘外轮逃往南京。桂系控制了湖南,至此,桂系占据了两湖,接通了广西,势成能攻能守、可进可退要与蒋介石一争高低的局面。这就是史书所称的“湘案”。
“湘案”发生后,何键身价大增,成为桂系和蒋介石争夺的对象,都任命其为湘省主席兼督办。
3月2日,湖南新省府及清乡督办公署同时成立,何键就任省长兼清乡督办。
3月24日,国民政府令:一、何键为湖南部队编遣特派员,现驻湖南各师暂归何键全权节制指挥;二、师长叶琪、夏威免职查办,叶琪部第五十二师交何键就地编遣。
同日,蒋介石完成讨桂准备,任命何键为讨桂军第四军军长。
3月27日,蒋桂战争正式爆发。
蒋桂战争的爆发,让张云卿看到了脱离陈光中的最佳时机。
4月初,何键决定在长沙召集军政联席会议,宣布就任“讨桂军”第四军军长。陈光中得到电令,准备赴长沙开会。临行,张云卿忽患痈症,大腿间浓血四溢,不宜远行。
陈光中走后,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以同乡情谊前来看望。张云卿令张亚口在门外望风,用武冈土话在营房里商量脱逃具体事宜。
众人认为,趁讨桂之际,在半途逃脱不是很难,问题是逃脱之后,可能会引起陈光中恼怒,到时出兵入武冈报复。
针对此种情况,尹东波想出一计,决定通过策动其他士兵哗变,使陈光中不疑有他。稍后,他又望着张云卿:“这样虽然好,只是满老爷如果一同离开,陈光中照样怀疑。”
张云卿想了想,说道:“只要弟兄们能够安全脱逃,我自会有办法让陈光中不疑有他。问题是策动其他士兵哗变有几成把握?”
尹东波道:“有十成把握。这一点我们在下面掌握得很准确。士兵们出来几年了,本来很想家,得知现在又要与桂军作战都十分厌恶,只要有人带头,最少有一千人哗变。”
张云卿道:“若真有一千人哗变,你们夹在中间就不会惹人注意。只是回去后,你们是化整为零呢,还是仍聚在一起为好?”
“当然是聚在一起最好,相互间也有个照应。”谢老狗说,“满老爷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是弟兄们最关心的。”
张云卿道:“若要陈光中不怀疑,我当然还得在军队中呆一段时间。”
“满老爷不在,谁做我们的头呢?”钟雪华问道。
张云卿拍尹东波的肩:“暂时由老尹负责吧。他办事比你们几个都要稳重一些。”转对谢老狗,“还有老谢,打家劫舍的事,你要多担当,一定要听老尹的话,不要老是跟他抬杠,记住了吗?”
谢老狗点头。
张云卿眼睛红红:“自民国17年正月初一至今日,我们的处境一直恶劣。现在,武冈的张光文、易豪,不知有多得意。”
谢老狗咬牙切齿:“我们回去,先杀了张光文全家!”
“不可”张云卿制止道,“在我没有回来之前,除一般的捞生活,不可有任何大的行动。最好是改名换姓,以免引起张光文、易豪注意。暂时就商量到这里,什么时候可以行动,我会要张钻子通知你们的。”
众匪们离去,张亚口从外面进来,问道:“满老爷,你的伤该请医生看一看。”
张云卿摇头。
“已经成了这样子,今早晨我看见,烂了好宽,若不抓紧治,恐怕……”
“没事,我就是要它烂得越宽越好。”
4月6日,陈光中从长沙回来,经过一番紧急动员,决定次日开拔,北上岳州,与桂军叶琪部作战。这次,陈光中的具体职务是“护路军副司令”。
次日一早,军号嘹亮,官兵起床后不出早操,各自打好背包,吃罢饭,列队向北行进。
是日天气晴朗,正是盛春季节,到处草长莺飞,景色宜人。张云卿痈疾厉害,骑在马上仍然苦不堪言。陈光中不疑有他,出于同情,准许张云卿的心腹张亚口为其牵马。
行了半日路,在平江县一个小镇打火做饭,饭后继续行军。
行至一茂密森林,军中官兵突然腹泻,纷纷钻入林子拉稀。先是三五数十人,继之数百人,最后上千人。有些憋不住的,竟拉在裤裆里。
陈光中大慌,急令副官查找原因,一会副官回来,报告说中午在镇上购的两桶花生油可能放置时间过久,导致食物中毒。
陈光中大怒,令副官把伙夫抓来毙了。陈光中也突然不适,就地蹲下,拉起稀来。如此反复数次,苦不堪言。
一会副官赶到,向正蹲在草丛中拉稀的陈光中报告:“报告司令,那位采购食油的伙夫自知罪不可恕,已经逃走。”
此时,陈光中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稍后,又接二连三有人来报,说军中有人趁机开溜。
有军医急急从附近调来治泻药,军心才得稳定。其时,已是当天的傍晚。陈光中令各部长官清点人数,再由军需官一一计算,半天之内,部队哗变,居然有一千余人携枪脱逃。此时,连追截也来不及了。
陈光中部在平江哗变的消息很快传到何键那里。4月9日,何键分电各县驻军与团防堵截,抓住逃兵,一律枪决。
陈光中部经过此次哗变,元气大伤,幸于诸路讨桂军进展顺利,大败桂军。
4月14日,取得初步胜利的蒋介石在武汉部署“讨桂”第二期作战计划,决定由湘粤滇三路进攻广西,根除桂系。令第四路总指挥何键派二十个团月底集中桂边,5月1日出发,5月15日以前占领桂林,再向柳州前进。
5月1日,陈光中率部从岳州南下,向湘桂边境行进。途经武冈,陈光中问张云卿:“张营长,到家门口了,要不要回去看看妻小?”
张云卿明白陈光中在试探他,摇头说:“家中妻小有管家照顾,无衣食之忧,回家小聚一日又得离开,如此牵挂更甚。不如干脆不回家,待击败桂军,再回来与家人团聚不迟。”
陈光中对张云卿的回答很满意,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实话。
讨桂军由武冈、东安、永州出发,所向披靡,先后占领了黄沙河、全州、山枣,桂军败退兴安,双方在越城岭发生激战。激战间,张云卿大腿中弹,加上原来的痈症未痊,病情越发加重。
5月中旬,讨桂军占领了桂林,桂军败退柳州。但此时张云卿枪伤、痈症并发,无法行走,连日高烧不散。
张钻子焦急,哭求陈光中给张云卿寻医救治。陈光中依允。
其时桂林市有一名医,姓李名逊,专治枪伤和无名肿毒,世代秘传。张云卿由张钻子背负,来到李逊诊所。李逊看罢伤,责怪道:“这些伤非一日二日了,这么长时间为何不找医生看看?”
张云卿连日高烧,业已昏迷,张钻子代为回答道:“因军务繁忙,部队总在转战中,没有时间医治。医生,他的病到底有没有希望治好?”
李逊再次认真查看伤口,用听诊器听了张云卿的心脏,然后望着张钻子:“你是他什么人?”
“当然是他最亲近的人——我和他是兄弟。”张钻子说。
李逊叹道:“很难说,我从来没有治过这么严重的病人,主要是化脓时间太长,试试运气吧。不过,要花很多钱的。”
“医生,你一定要治好他!”张钻子焦急地央求,“不管花多少钱,我都给你。”
李逊圆鼓鼓的腮帮动了动说:“做医生的当然会想方设法把病人治好,只要舍得花钱,我家的药还是特别灵验的。”
张云卿在李逊诊所住到6月中旬,一天,陈光中在一群警卫人员的簇拥下看望张云卿。见张云卿正在睡觉,便悄悄把李逊叫到外面问道:“李医生,病人的伤势可有好转?”
李逊叹道:“病人伤得不轻,且长时间得不到医治,若要在短时间全部治好,恐怕不是易事。怎么,陈司令有事吗?”
陈光中点头:“近日我军与桂军伍廷飏部在柳州激战,敌军异常凶猛,已经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桂林恐怕……”
李逊一听心里明白,说道:“如果陈司令不放心他留在这里,随时可以抬走。不过,像他现在的情况,如果不继续医治,恐怕会死。”
陈光中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这个病人很不地道,我就是要他死。”
“既然如此,你抬走他,只要不下药,他很快就会死。”
陈光中道:“我不能抬他走,若死在我的队伍里,兔死狐悲,以后谁敢跟我?我的意思是,我们离开后,借贵手……”
李逊心里明白,望着陈光中:“有好处吗?”
陈光中从衣兜里摸出两根金条:“没好处我敢请你办事?”
李逊掂了掂重量,把其中一根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笑了笑:“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陈光中突然拉下脸,凶相毕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我的钱,敢不照办,当心你的性命!”
“我怎么敢呢?”李逊一脸粲然。
恰在此时,诊所里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张钻子探出头来叫道:“李医生,病人又在说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