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关月云甘心献初夜 张云卿大意陷危城
张钻子突然记起一件事来:“满老爷,你离开武冈后,杨相晚娶了一位非常了得的老婆,叫关月云,长得花容月貌,文才不下于胡儿嫂嫂,论本事男人也及她不上。”
话分两头,却说1929年7月26日,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三部合剿易豪,易豪不敌,败逃湘西腹地。
次日,三部班师各回驻地,虽无大的伤亡,但张顺彩大腿中弹、朱云汉部军师杨相晚臂膀挂花。
时值炎热天气,杨相晚伤势虽不重,但红肿难愈。洞口花园本有不少医生,但无一高明。一日,弟弟杨相斌从外地回来看望哥哥,见伤口脓血淋漓,恶臭难闻,便说道:“哥啊,这年头枪伤不好治,可能是弹头上有毒药所致,石背张家的彩老爷伤得比你还重呢,这两天听说张云卿陪他下桂林治疗去了。哥,若要想痊愈得快,不妨也去桂林,骑一匹快马,或许还能赶上他们。”
杨相晚一听,连连摇头:“去不得,去不得,张云卿哪里是陪张顺彩去治伤,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哥,难道连弟弟都不能告诉么?”
杨相晚自知说走了嘴,但见弟弟已听出了端倪,只好令杨相斌掩上窗户、房门,神秘兮兮地说:“弟啊,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不可说与外人,一旦走漏风声,张云卿可能教你脑袋搬家。”
杨相斌点头:“哥,你只管说出来,我不会乱传的。”
杨相晚道:“张顺彩此行绝无回来的可能了。”
“你是说张云卿要下他的毒手?这是为什么?”杨相斌吃惊地望着哥哥。
杨相晚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在九年前张云卿初入绿林,那时朱老爷雄心勃勃,欲称霸湘西南,因双壁岩易豪的弟弟被杀之事,我觉得张云卿是位难得的人才,建议朱老爷收罗他,谁想他语出惊人,尚未出道,就扬言称霸湘西,不肯受人牵制。以后的数年间,他果然如一股旋风,迅猛蹿起,形成一股势力。他先兼并了侄儿,下一个目标就是同宗的张顺彩。若不是中间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此事早就得逞。前段时间,张顺彩的两个儿子被刘异捉杀,我就怀疑是张云卿所为。这次他亲自陪伴张顺彩南下,这种估计更加得到证实。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张云卿要解尸回来。”
杨相斌目瞪口呆,很久才喃喃道:“如此说来,他兼并张顺彩之后,下一个目标岂不就是我们?”
杨相晚道:“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吃了张顺彩,下一个目标当然是朱云汉。弟,你对此事持何态度?”
杨相斌道:“朱云汉昏庸老朽,终有一天要被张云卿吃掉,若张云卿不损害我们的利益,我倒不反对。”
“你总算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弟,我有一事正要与你商量。”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接着便是朱云汉的大嗓门。
“相晚,你这是干什么,青天白日的,把门关上。”
杨相晚一边向弟弟使眼色,一边把窗户轻轻推开。杨相斌会意,把门打开,说道:“门没上闩,光线刺眼,有窗口足够了。”
朱云汉见窗户开着,也不疑有他,一屁股在杨相晚的对面坐下:“军师,有一个好消息,最近花园镇新开一家‘春和堂’药店,掌柜的叫关少亭,颇晓医道,擅长治疗刀伤枪伤跌打损伤。你不妨去那里试试。”
杨相晚苦笑着摇头:“这种人我逢得多了,牛皮吹得越大,越是没一点儿本事,信不得。”
朱云汉抚须笑道:“军师这就错了,别人可能没本事,怎能说关少亭没本事呢?俗话说‘不是好汉不出乡,不是肥土不栽姜’,姓关的本是江西临江人,身边有十个子女,他就仗着这身过硬本领,不但养活了全家,还发了大财,一来武冈就在花园镇买下数十亩上等良田,还开了一间偌大的药店。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是个非凡人物。实不相瞒,我本来也想打他的主意,转念一想,觉得干我们这一行的,负伤是常事,总有求他的时候,遂留了一手。可不,现在不是派上了?”
杨相斌在一旁劝道:“哥,还是去试试吧。他是外乡人,也知道我们是干啥的,若医不好,自然不敢夸海口,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杨相晚依言,遂道:“那好吧,弟,你去帮我叫一乘轿子来。”
杨相斌走后,朱云汉陪着说了一番话,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江湖闲语,然后就离去了。
杨相斌请轿夫回来,进屋特意问哥哥:“刚才你说有事和我商量,不知是何事。”
杨相晚见轿夫都在门外,小声道:“我想反正朱老爷迟早要垮在张云卿手里,与其让张云卿过来争取,不如我兄弟主动与他挂钩。他若从桂林回来,你要趁早与他联系。”
杨相斌道:“哥哥说的正是道理,弟多多留意便是。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杨相晚去到“春和堂”药店,关少亭果然非比寻常。他不像其他草药郎中,只管把嚼碎的草药大块大块地往伤口贴。相反,他只用烧酒把伤口洗净,不敷药,只一味地把深处的脓水、淤血全部挤出,然后再清洗伤口,在上面散点粉末,也不包扎,只用扇子驱赶蚊蝇,再就是吃几副消炎中药。
不出三天,杨相晚伤口痊愈,能下地走路了。第四天,自己去屋后厕所方便,回来时见厢房里一位如花似月的少女,刹那间,全身竟酥麻了许久。
回到病榻,杨相晚向正在忙碌的关少亭打听:“关掌柜,适才厢房里的女子是哪里来的?”他这样问的意思,以为那女子是关少亭的小妾。
关少亭随意答道:“那是小女,不是外人。”
听到这话,杨相晚心里又是一热,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从此以后,杨相晚仿佛肾亏似的,一天之内,就去后厕二十多次。关少亭是走南闯北过来的,自然明白杨相晚的心病,第五天一早,借口伤已治好,要他回去了。
杨相晚离开“春和堂”,便一病不起,于是又来到“春和堂”药店,说来也怪,只要看关少亭的小女几眼,病就好了。一回到自卫队队部(实为朱云汉的家),又是茶饭不思,睁眼闭眼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关家小女的形象。
朱云汉闻知军师得了怪病,十分焦急,到床前询问病由。知兄莫如弟,杨相斌对他说:“朱老爷,我哥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要治得好,非得关少亭之小女不可。”
朱云汉听罢先是一愣,继之“哈哈”大笑,走到床前对杨相晚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实不相瞒,老夫也看见过关家小姐一眼,此后便一直不能忘怀,可惜的是她才十五岁,太娇嫩了,老夫才没娶她。也罢,既然军师看上了她,我就忍痛割爱。只是你可别忘恩负义,有一日将我背叛。”
杨相晚见心事已被说穿,也不再在心里犯相思,拉着朱云汉的手央求道:“朱老爷,相晚只恨不得今夜就成亲,你快为我做主,把她娶过来。”
“看把你急的。”朱云汉道,“就算是人家愿意,也得择个吉日,送点礼,然后才是吹吹打打,迎娶过来。你已经三十岁了,熬了这么久,还在乎这几天?俗话说,‘心急喝不得热粥’,你时时刻刻想着要成亲,逼急了这好事砸了锅也说不定。”
杨相晚道:“我不管这么多,就只想早点和她成了好事,别说她是‘热粥’,就算是毒药,我也要一口吞到肚里,死了也心甘情愿!我虽是长到三十岁,可一直没有中意的,就这关家小姐,见上一眼,仿佛我已经等了几千年,到现在才遇见。你说,我能不急?”
朱云汉无奈,只好答应备上一份厚礼去花园镇向关少亭提亲。
原来杨相晚看上的少女,乃关少亭之小女,书名关月云,由于排行第八,家里人及邻居都叫她关老八,年方十五岁半。关月云出身行医世家,走南闯北,可谓见多识广,加之聪明好学,小小年纪学得满腹经纶,四书、五经融会贯通,颇有才学,关少亭视之如掌上明珠。
却说朱云汉欲为杨相晚求婚,备了礼物,转念一想,若遭拒绝恐面子上过不去。临时改变主意,令杨相斌代他出面。
杨相斌去了三个多小时,又拿着礼品回来了。杨相晚知道事情没办好,说来也怪,也就在这时候,全身不痛不酸,病全没有了,翻身从床上爬起,挂上枪,点起二十多名土匪,气势汹汹来到花园镇,把“春和堂”药店团团围住。
匪兵们按照杨相晚的吩咐一边朝天鸣枪,一边齐声呐喊:
“关少亭出来!”
“关月云出来!”
“不出来放火烧店啦!”
约半个小时过去,屋里的关少亭见众匪毫无退却之意,开了门,一边扶着金丝眼镜,一边求饶道:“好汉们,休要这样,近亲近邻的,若是要钱,可叫你们当家的上门。”
杨相晚早就做好了准备,见关少亭出来,“扑通”跪下去,双膝行走,一边泪流满面道:“岳父大人在上,可怜可怜小婿……我杨相晚今生今世若不得关月云为妻,定难活命。岳父大人,可怜可怜……”
“杨相晚!”关少亭咬牙叱骂道,“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禽兽,老夫一片好心救你狗命,你不仅不思图报,还死乞白赖霸我女儿。我女儿是规矩人家出身,宁死也不愿嫁给土匪做老婆!”
“岳父休怒。常言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虽然治好了我的枪伤,如今我又犯上了相思病。俗话说,百病不难治,惟有相思病无药治。若要治好我,非得月云与我成亲不可。岳父,你就答应小婿吧!”
“不要脸的东西,谁是你岳父?那楼底下的公猪才是你岳父呢!”
“岳父休要折杀自己,除非我死了,要不然非娶月云不可!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岳父大人就眼睁睁看我死吗?况且,我的相思病也是你女儿惹的。我自小长到现在,尚未对任何一位女子动容,自从在岳父家见了月云,我的魂就给她勾走了。”杨相晚说着,趁关少亭不提防,一把抱了他的双腿,耍赖道,“你不把月云嫁我,我就不放你。”任凭关少亭拳打脚踢,就是不肯松手,也不叫手下上前帮忙。
这时,关月云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利刀指着杨相晚骂道:“狗东西,放下我父亲,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杨相晚吓了一跳,慌忙放开关少亭,喃喃道:“宝贝,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也没法活了,求求你放下刀子!”
关月云要父亲进屋里去,用身子挡住门口说:“杨相晚,你若想得到我,除非你依了我一样,否则你休得痴心妄想。”
杨相晚喜出望外,忙道:“别说依一样,依一百样我也答应。宝贝,依哪一样,快点说。”
关月云道:“只要你说得过我,我就嫁你为妻!”
杨相晚哈哈大笑,指着才十五岁的关月云道:“你可别后悔!”
“绝不后悔!”
“你是小孩家,说话做不得主,要你父亲出来做证。”
关月云冷笑道:“杨相晚,你太小瞧我了,不瞒你说,凭你这副德性,我死也不会嫁你。我乃是有十分把握,才敢夸下海口。我先出一题,你来回答。”说着,把一只右脚伸入门内,问道:“你猜,我是进屋呢,还是要出去?”
杨相晚搔着首,忽见地上有一片断瓦,拾起来,得意反问关云月:“你猜,我是要折断它呢,还是想保留它?”
关月云一阵冷笑,笑够后指着杨相晚道:“我以为你还算一条汉子,想不到如此不成气候,竟然玩这小孩子游戏!看我的,”说着,从地上拾起一块坚硬的鹅卵石,问道,“你猜,我是想把它折断呢,还是想保留下?”
杨相晚道:“你折不断它——记住,别耍赖!”
“我是耍赖的人吗?”关月云从鼻孔发出轻蔑之声,运足气,硬是把一块卵石折为两节。
杨相晚及匪众惊呆了,但他还是不信,拾起断卵石查看,果是才断的新裂痕,往石上一碰,坚硬如铁。
“怎么样?这回该服气了吧?为了表现我的大度,我再让你一步。我出一对联,若对得上时,我就依你。”
杨相晚一向机敏过人,曾经对过不少绝句,站起来把胸脯一拍:“你出上联。”
关月云道:“你好好听着,我的上联是——此木为柴山山出;喂,对下联。”
杨相晚搜肠刮肚,确给难住了,搔首之际,心生一计,向手下递个眼色,趁关月云不备,抢步把门口堵住,一群土匪一拥而上,把关月云逮住,举在空中向自卫队队部逃奔。另有几个人,拦截出门欲抢回关月云的关氏父子。
关月云被抢回来了,杨相晚把她关在房里。关月云知道骂也没用,只好寻着房里的家具、衣物出气。
杨相晚隔着窗户说道:“心肝,使劲摔,这样气才容易消,不然憋在心里会难受的。摔吧,摔坏了我再买最好的。”
关月云哭道:“杨相晚,你这个卑鄙的无耻小人,就算你抢了我来,你也得不到我,大不了我一死了之!”
杨相晚道:“宝贝,你是知书达礼之人,应该知道父母养你不易,如今你刚刚长大成人,尚未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就这样死去,你对得起他们吗?”
关月云道:“我本不愿死,可是我若做了土匪的婆娘,辱没家门,父母兄弟都无法抬头见人,我这样活着,与死了何异?”
“宝贝,你此话差矣,亏得你还是饱读诗书之人。自古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连佛门都给我改正的机会。如果你想让社会多一个好人,少一个坏人,你就嫁给我吧,这本身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关月云道:“你别开口闭口‘自古道’。你纯粹是断章取义,辱没辞章原意。古人云‘天地有正气’,大凡诚心向善之人,都要到修成正果时,才敢言佛,没有一边屠杀生灵,一边说‘立地成佛’的。你把这句圣洁之言当成替自己开脱的借口,这种卑鄙和无耻,最为我所不容忍!”
“好吧,我不跟你说这一套。我是强盗,我说的是强盗话,干的是强盗事。今日就一句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娶你!”
关月云咬牙道:“你非要娶我,我宁愿死!”
“不,我不许你死!你敢死,就是违背我的意志,我是强盗,我的逻辑就是不容冒犯。我丑话说在前,你什么时候寻死,我什么时候就杀了你全家!”
关月云这下子被镇住了。
杨相晚停在窗口上,望着关月云:“宝贝,我相信你做得出来,可是,你为什么要有父母?为什么要有兄弟,姊妹几个?你愿意死,我当然理解,但你一个人连累全家,这笔债该如何算?他们是无辜的呀,难道父母生错你了?”
关月云“呜——”的一声大哭起来,杨相晚说的是实话。她愿意死,可她更不愿因自己一个人连累全家呀!
杨相晚知道已经收到了成效,说道:“你好好想想吧,天黑以后,我再过来听你的答复。”
杨相晚走后,天渐渐地暗下来。关月云哭呀哭,她的眼泪快要流干了。自小因为聪明好学,父母疼爱,兄姐喜欢,连邻居都把她当成赏心悦目的精灵。她的爷爷因长年闯荡江湖,学得一身好武艺。老人在去世前把武艺传给孙辈,兄弟姐妹中,也只数她学得最精。原以为凭着自己漂亮的面容、能文能武的本领,到时找一位中意的“白马王子”不成问题,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落入一位三十多岁的土匪头目手中。
哭哑喉咙时,天已经黑了。“吱呀”一声,外面的门开了,杨相晚穿上新装进到屋里,复又把门关上,坐在关月云的身旁说:“宝贝,今夜我和你成亲,我已经做好了最后打算。你愿意时,万事皆好。若不愿意,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两人死在一起。不过,我已在外面安排了人,无论你自杀,或是我两个一起死,他们立刻去花园镇杀你全家,大家都不要活。”
关月云已别无选择,一恨自己是女儿身,二恨不该来武冈。日后,每当她谈到这次经历时,都说她去过的地方万万千千,土匪也见得不少,但没有哪个地方的土匪像武冈土匪这么刁蛮。
杨相晚知道关月云不敢违抗,口气缓和道:“其实,你又何苦这般寻死觅活的呢?我这么疯狂地爱一个人,还是头一回,你应该感到满足才是。只要你做了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愿当牛做马,让你吃香喝辣。还有你的家人,我也当自己的亲人一样看待,有我在,谁也不敢欺侮他们。宝贝,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信吗?”
关月云只顾流泪,不语。
杨相晚“哗”地一下,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脯,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利刀,改变称呼道:“我的月云,你看着,我一定要让你相信我说的话都是真心话。”说着,用刀先在自己胸脯上一道道划,殷红的鲜血如泉水一般冒出来……“这样若不行的话,我再断几根指头!”说着,又把左手食指搁在茶几上,举起刀就砍——
“慢!”关月云夺过刀,“我、我信你……”
杨相晚心里一热,把刀扔了,一把搂住关月云,喃喃道:“云,我知道你会心痛我的,我好幸福,即使现在我就死去,我也会感到幸福的……”
“别、别这样……”关月云见杨相晚欲更进一步,推开他说,“我们一点感情基础也没有,不可以这样。如果你真心喜欢我,你再慢慢赢得我的心……”
杨相晚放开关月云,自信道:“我一定能赢得你的心的。不过,请你留在我的身边,如果一天见不到你,我会发疯的。”
自此,关月云就留在杨相晚身边。杨相晚教她骑马、打枪。关月云很有天赋,很快骑得一手好马,双枪练得百发百中。
杨相晚很会讨人喜欢,他摸准关月云全家的喜爱,投其所好,送金、送银、送绸缎。他知道岳父关少亭喜欢吃野鸡肉,便天天带关月云上山打野鸡,后来觉得死野鸡不够味,又发动手下张网捉活的。一段时间下来,关少亭也不得不认可了这位女婿。
话说光阴荏苒,不觉年关将近,杨相晚便向关月云提出完婚一事。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段时间里,关月云跟着杨相晚出双入对,听他说张云卿、讲张光文、讲蒲胡儿,讲江湖上的所有趣事轶闻,不觉间,对杨相晚产生了好感,同时,也觉出了置身江湖的浪漫。
1929年农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下着大雪,下大雪本是最好打猎的黄金时间。雪峰山上,所有野兽出洞觅食,少不得在雪地上留下行迹。猎人们正好沿着路线寻找,运气好的话,几天时间可打下许多野兽,足够一家人过年食用。因此,四乡猎人都不会放过这机会。
这天一早,关月云起床见了外面的雪,喜滋滋地去叫杨相晚:“相晚,快起床,我们上山打猎,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小弟都爱吃野味,今天打多一些,熏腊了送过去给他们过年。”
杨相晚见外面下了雪,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讨好岳父母的好机会。起床后胡乱吃了点东西,带上干粮,正准备出门,只见杨相斌匆匆赶来:“哥,嫂,你们上山打猎呀,我也一起去,请等一等。”
杨相晚知道杨相斌才从外面回来,一定探得了重要情报,于是等着他牵了马,拿了冲锋枪一起进山打猎。
雪峰东麓距离花园镇不足五华里,走过一片白茫茫的山野,将马拴在山脚客栈,人就可以步行上山。
走到半山腰,打下几只野鸡,杨相斌这才对哥哥说:“哥,张云卿有消息了。”
杨相晚立刻被吊起了胃口,收了猎枪,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没有回来,是张钻子回来了。”
已爬上一面山坡的关月云见两个男人在后面说话,也滚将下来,问道:“两位商量什么事,连我也瞒么?”
杨相晚道:“月云,张云卿有消息了,他的心腹刚从桂林回来,他本人还留在桂林。”
关月云也来了兴趣。叉着手道:“相斌,你先不要说,让我和你哥打赌,谁猜得准谁赢。”
“猜什么呢?”杨相晚问。
“当然是猜张钻子回来干啥。”
杨相晚赞成:“好,我同意,那输了的受什么惩罚?”
关月云道:“若是你赢了,由你选定结婚日期,若是我赢了,你捉二十只活野鸡献给我家做聘礼。如果两人都猜不中,那么就扯平了。”
“一言为定。那么,你先说。”
关月云道:“不行,你先说,我肯定是知道的。”
杨相晚搔着头想了半晌,说道:“还是你先猜吧。”
“好呀,你认输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关月云哈着热气,两颊露出美丽的酒窝,一袭狐皮披风上挂满了雪花,说道,“张钻子这次回来,是奉张云卿之命向张顺彩的家人报信。内容不外乎是张顺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甚至还带回遗书之类的东西。还有,这些遗书绝对不是原件,肯定由蒲胡儿做过手脚,才会交给张顺彩的家人。”
“那么,张顺彩现今的情况怎样呢?”杨相斌问道。
这一问,让关月云明白已猜中,更加充满了自信:“当然已经被张云卿弄死了。下一步,张云卿为了收买人心,肯定要解尸还乡,把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然后,张顺彩的队伍、小妾,都顺理成章归张云卿。相斌,我猜得对不对?”
杨相斌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喃喃地说道:“嫂子,你、你是个半神仙!你猜的一点没错,张钻子这次回来,确是给张顺彩的家人送遗书。遗书的内容也是要把队伍交给孙子张中佐,由张云卿辅助,另外,四个小妾不许嫁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张云卿的阴谋,可奇怪的是,遗嘱上有张顺彩的指印,他的妻子王氏是认得的。”
关月云道:“这有何难,大不了把张顺彩的手砍断,另外换一条替代。”转对杨相晚,“怎么样,你输了,二十只活野鸡什么时候有?”
杨相晚笑道:“天黑前别说是二十只活野鸡,再多的大野兽也能给你。走,回家里去。在这里天寒地冻的难受死了。”
当即三个人从山上下来,在山脚客栈写了一块牌子: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若要从此过
留下买路财(凡过往者自觉留下野味)
牌子立在路口,杨相晚令店主搬出一张圆桌、三只火桶、一盆木炭火,在路旁铺张开来,再加上一只火锅,一壶热酒,三个人坐下,一边饮酒赏雪,一边谈论江湖上的事。从雪峰山下来的猎人,见到立在路旁的木牌,都自觉留下一样野味。
傍晚,木牌下的野味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杨相晚这才打着饱嗝,对客栈老板说:“账先记上,我回去后马上派人来取野味。你给我看紧一点,有不肯留买路财的,麻烦你记住名字。”
老板唯唯诺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三个人复又骑上马飞奔驻地,派小土匪挑着空箩去客栈取野味。
是年,“春和堂”老板关少亭家满屋子挂满了各色野味腊菜,并准备用这些野味开“百兽宴”,为女儿完婚庆贺一番。不想,年关关少亭去城里钟半仙处为女儿、女婿看八字择佳期,钟半仙说,根据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要到明年元宵后才有好日子。关少亭当然相信,便选了1930年农历三月初三为女儿完婚。
转眼春节已过,早春二月,杨相晚、关月云正忙于操办结婚之事,一日,朱云汉匆匆来到新房,对杨相晚说:“军师,张顺彩在桂林不治身亡,尸体已被张云卿解回,定于后天出殡,我们是不是该派代表去吊唁?”
杨相晚与关月云相觑,回答朱云汉道:“彩老爷生死一次,好歹我们与他相识一场,当然得派人去。”
关月云早巴不得与张云卿见面,估计张顺彩的丧事少不得由他操持,毛遂自荐说:“朱老爷,就让我和相晚去吧。”
朱云汉当即答应下来,命人去操办礼物去了。朱云汉走后,杨相晚不悦道:“月云,好玩的地方多的是,死了人有什么好去的。”
关月云道:“我就是要去。这段时间,常听你说张云卿如何如何,我就是不相信,非要见识见识。还有一个什么蒲胡儿,你也说她是位才女,有机会我也想见她。”
书接上回,却说张云卿拟用油注注的手臂李代桃僵,换取张顺彩的手臂,不想桂林气温高,加之时间太长,尸体已高度腐烂。正无计可施,外面敲门声响起,原来是李逊回来了。
张云卿灵机一动,向张钻子递个眼色,开了门,让工人抬棺材进来。因屋里满是臭气,工人们领了酬金便匆匆离去。
工人刚走,李逊道:“张先生,这屋里为何这么臭?”
张云卿道:“准是病人脏内早就腐了,你还不快用防腐剂!”
李逊依言给尸体做防腐处理,发现少了右臂,正要问,冷不防双眼一黑,一把利刀从脖子扫过,头颅滚将下去……
张云卿杀了李逊,断其臂,接在张顺彩尸体上,和张钻子把尸体穿上衣服,入了殓,然后才把李逊的尸体扔入下水道,和油注注放在一处,开始翻箱倒柜,把李家金银珠宝搜刮一空。
其时正是冬季,张云卿令张钻子带上张顺彩的手指、亲笔遗书回乡要蒲胡儿仿造遗书。行前,张云卿吩咐道:“这件事我们虽做得十分隐蔽,但可能瞒不住一个人。”
“谁?”张钻子问。
“杨相晚。”张云卿道,“我们此行回去,下一步就是吞并朱云汉,他肯定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不过,他一向对我敬重,我也看好他。他若有什么看法,待我回来与他面谈,你回去后只当没事一般,不可惊扰他。如果他派杨相斌探听消息,也不必过分隐瞒。”
张钻子见张云卿提起杨相晚,记起一件事来:“满老爷,你离开武冈,杨相晚娶了一个非常了得的老婆,叫关月云,长得花容月貌,文才不下胡儿嫂嫂,论本事,男人也及她不上。自幼练得一身好武艺,能把坚硬的卵石折成两片。自跟了杨相晚,骑得一手好马,百步外持双枪能百发百中。最最令人钦服的是,她的文韬武略,连杨相晚都及不上。”
张云卿咽咽口水,道:“他妈的!杨相晚真是好艳福,这样的女子竟落在他的手里。”
“可不是。”张钻子道,“不知这位关月云能否为我们所用,若是与我们作对,恐怕要兼并朱云汉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云卿道:“你先回去吧。这位关月云是啥心思,等我回来再说。”
张钻子离去,张云卿把尸体暂厝在殡仪馆。其时年关在即,工人不愿抬死人远离家乡。好在尸体经过防腐处理,张云卿心里不急,等到次年元宵过完,才动身把张顺彩的尸体解回武冈。
早春二月,张云卿解尸回到石背张家。张顺彩家人及心腹手下,早看过经蒲胡儿仿造的遗书,又认准了遗书上的指纹,不疑有他,都把张云卿当肝胆相照的恩人,还把操办丧事的重任托付给他。
张云卿当仁不让,为张顺彩的丧事大操大办,又是发丧,又是请纸马匠、和尚道士大做道场。
不说丧事如何热闹隆重,单表举行悼念大会的当晚,按武冈风俗,亲友在道士的率领下开棺看尸,与亡者见最后一面。这种场面一般情况是十分动人的,因为按迷信说法,谁能摸到亡者的肉,谁就能免灾祛祸。一旦棺材掩上盖,永古千秋不再启棺。
因此,张云卿最担心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露出破绽。为防备有人提死者右手,张云卿亲自护在棺前,将欲挤上前来的人用力挡在棺外。很快进入高潮,堂内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恸哭震动屋宇。也就在这时,一个十分灵活的身子出其不意地从张云卿腋下钻了过去,抚住棺,用手摸那断臂……
张云卿大吃一惊,喝叫道:“不许胡来!”
那人回过头来,竟是一张娇美无比的面容。张云卿心里一个激灵,冥冥中像着了迷一般,趁着人群相互拥挤,一只手伸向对方的胸部……
棺椁合上了,鞭炮声、鼓乐声、哭声戛然而止,住持道士高声宣读条文:“下一项,请主丧人致词!”
张云卿就是主丧人,他这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放开女人,登上讲台。
次日张顺彩出殡,张云卿披麻带孝,跪跪拜拜,伤心至极。昨晚那位女子也以亲友身份列入送葬亲人队伍中,借不断的鞭炮声、叫声、哭声,悄悄来到张云卿身旁,小声道:“什么叫猫哭老鼠,今日我总算见识了。”
张云卿道:“你就是杨相晚老婆?哼!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我常听相晚说张云卿如何了得,今日特来见识。结果也不过如此,我若是彩老爷家里人,把那只接上的假臂掀出来一百多人枪和四位美女你休想轻易得到!”
张云卿吃了一惊,继而冷笑:“这只能怪亡者瞎了眼,当初没纳你为妾,否则的话,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关月云羞红脸道:“姓张的,你休要张狂,你敢小觑本姑娘,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云卿连忙把要说的话咽下去,求饶道:“关姑娘,你离我远一点吧,免得你老公吃醋。”
关月云揶揄道:“外强中干,我还以为你是位真正的男人呢,想不到也这样胆小怕事,没有一点血性!”
“什么叫血性?难道要我在这种场所当众强奸你才算是血性?那不是血性,那是蠢性!”
关月云不语,此时,她真的感觉到杨相晚的目光在四处搜寻她了。
张顺彩出殡后的第二天,亲友们都散去了,张云卿特意留下杨相晚、关月云。
在张顺彩的大宅里,张云卿俨然新的一家之主,发号施令,上上下下没有不听他指挥的。忙到晚饭过后,他才来邀请杨、关二人去自己家里做客。
关月云早就巴望与蒲胡儿见面,但张云卿有意不让见面,说道:“你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不在乎这一朝一夕,今晚张某有要事与二位商量。”
关月云嘟着嘴道:“我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敢过问男人的事。你只管和相晚商量吧,我只想和胡儿姐姐说说话。”
张云卿道:“她今晚不在家,去城里她干娘家里去了。关姑娘,你别谦虚,我虽不在武冈,但关于你的事,早就有人跟我说了。别人评价你文韬武略,武冈境内连男人都没一个及得上你,今晚我是特意要向你讨教的。”转对杨相晚,“相晚兄,祝贺你,你能为我娶上一位这样的能干弟媳,我从内心高兴。”
杨相晚瞟了关月云一眼,不无得意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辈子我杨相晚没一样得意之事,惟有娶了月云,是我最大的满足。”
“呸!”关月云啐道,“谁是你妻子!不要脸的东西!”
杨相晚忙道:“顺路兄,我和月云准备三月初三完婚,到时请一定赏脸。”
张云卿心里又是一个激灵,很久才言不由衷道:“一定,一定。”
关月云见张云卿发愣,明白他的心思,提醒道:“张先生,你不是有要事与我们商量么?”
张云卿猛醒过来,连道:“是啊,是啊,是这样的。”望着关月云,半晌才说,“关姑娘,我和相晚可谓是至交,在他面前,我从不隐瞒什么。我很高兴,他得了你这样一位贤内助,我呢,从此后也得了一位好军师、好参谋。事情是这样的,我早在数年前就向相晚兄表明过,要成为湘西第一霸主,如今易豪已被我赶走,张顺彩也死了,剩下朱云汉……”
“好一个张云卿!”关月云道,“真个是天高不算高,人心最是高,你赶走了易豪,兼吞了张顺彩,如今又盯上朱云汉,你也太贪心不足了!”
张云卿仍一本正经,长吁短叹道:“关姑娘知书达理,很多道理都比我懂。我是个粗人,除了从实践中得到一些经验,无法从书本上得到什么。我自小出身贫苦,因此,我最初的理想就是要过上好日子,为了这目标,我投身绿林。后来,在物质上我满足了,有酒吃有肉吃有钱花有女人玩,还有势力。可是,当我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虽然已得到了所需要的一切,但自身却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只要我稍不留神,就会被别人拉下马来,甚至置于死地。过去,我是为了过好日子而不得不杀人;现在,我是为了保住好日子被逼得要除去身边的敌人。我曾经对蒲胡儿说过,要做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雄性十足的,既想征服世界,也能够征服世界!俗话说,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相晚,关姑娘,你们一定要帮我。”
关月云问道:“你想要相晚怎么帮你?难道你想让他冒不忠不义之罪名手刃朱云汉?”
张云卿道:“我并不曾要你们刀刃朱云汉,但是,我相信你们有足够的智谋顺顺当当、名正言顺把朱云汉的队伍接手过来。”
关月云道:“你太高估相晚了,他没有这个能力。而且我也知道,你也不可能像吞并张顺彩一样轻而易举吞并朱云汉,除非你出兵征讨。但是,若是征讨,你的势力不但得不到扩充,还会有损伤,更有甚者,易豪乘虚而入,来一个渔翁得利。”
张云卿斜着眼道:“噢,相晚既不能帮我,我又不能出兵征讨,照关姑娘的意思,我只能与朱云汉平分天下?”
关月云认真道:“张先生刚刚不是才说要做真正的男人么?事在人为,如果你是真正的男人,你一定能想出万全之策来,我和相晚正盼望着沾光呢。”
张云卿指着关月云笑对杨相晚说:“兄弟,这位弟媳非比寻常,今后你可得当心,提防她把你给赚了。”
关月云嘟着嘴起身道:“我知道你们两个男人不喜欢我在这里,好吧,我不当灯泡啦,你们商谈秘密吧。”
关月云离去,杨相晚苦着脸道:“顺路,月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现在兼并朱云汉,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由我出手杀他么,这等于置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境,手下不会服我;由你出面征讨更不是办法。”
张云卿起身叹道:“好吧,今晚就说到这样,我也相信你暂时确实想不出办法,不过,稍后你一定有更好的妙策。我这里为你和关姑娘准备了一间像样的客房,今晚你们就共度良宵吧。”
杨相晚苦笑着摇头叹道:“我暂时还没有那福气。”
张云卿一愣,惊问道:“你俩还没有……?”
“是的。”杨相晚道,“她很固执,说非要在结婚那晚上才肯献身给我。”
张云卿咽了咽口水,喃喃道:“你真能克制自己,放着美如仙女的未婚妻,竟然能忍耐这么长时间。相晚,弟媳会不会怀疑你有毛病?”
杨相晚笑道:“她不知道我,难道连你也不了解我吗?”
两个人说笑着从室内走出,关月云走过来问道:“怎么,秘密事一下子就商量好了?”说着,挽住杨相晚的手,“相晚,我留在这里就是想跟胡儿姐姐见面,既然姐姐去了干娘家,我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天还早,我们回去吧。”
张云卿一听关月云要回去,急了,忙道:“关姑娘,胡儿说过今晚一定回来,我去前院看看,是不是回来了。你先别急着走。”
望着张云卿的背影,关月云冷笑:“这个姓张的很狡猾,不过,他还是翻不出我的手心。我知道蒲胡儿根本没离开这里。”
一会,张云卿果然引了蒲胡儿来见关月云、杨相晚。
关、蒲相见的一瞬间,彼此都被对方的美丽、风流惊呆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像故交一般牵着手话语绵绵。
关月云一连三天在张家与蒲胡儿形影不离,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到第四天,关少亭遣他的儿子过来接她回去,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依照当地风俗,新嫁女在未出阁前的一段时间必须呆在娘家,一直等到夫家用花轿抬走。
蒲胡儿一直把关月云送出村口,仍不愿回去。关月云道:“胡儿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留步。好歹这段时间我都呆在家里,怪寂寞的,如果姐姐有空过来坐坐,小妹将感激不尽。”
蒲胡儿道:“我也恨不得常跟妹妹在一起,谈论些诗词歌赋,只是我家男人管得太严,我回去和他说一说,看何时再过来。那我就不送了。”
关月云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不是妹妹说你,这年头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他们行动自由,你干吗要听他驱使?这岂不是失去了作女人的面子?”
蒲胡儿红着脸道:“此话一言难尽,以后你会慢慢晓得。”
蒲胡儿从村口回来,张云卿差人唤她。
张云卿正在抽着鸦片,见胡儿进来吩咐她掩了门,然后才放下烟枪问道:“胡儿,这几天看把你开心的,你觉得姓关的这女子如何?”
“令人妒嫉。”蒲胡儿用四个字概括。
张云卿目光直视着胡儿,喉结蠕动了半晌,说道:“胡儿,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帮我。”
“你我之间还用问这话吗?”
张云卿满意地伸手抚摸胡儿的背:“我想征服她!”
蒲胡儿仰起头:“关月云不比寻常女子,你能征服得了她吗?”
张云卿充满自信地说:“正因为她非比寻常,我征服她才有意义。我与她虽只有短暂接触,但我已经看出,她比杨相晚对我更有用处。那天从交谈中,我听出她有锦囊妙计助我兼并朱云汉。只有征服了她,我才能得到朱云汉的队伍。胡儿,你一定要帮我!”
“你想叫我怎样帮你?”
“过几天你能不能去去花园镇陪伴她?”
蒲胡儿道:“正巧她还主动邀我呢。”
“这样就好。”张云卿兴奋地搓着手,“你去她家里玩几日,然后……”附在蒲胡儿的耳朵细语一番。
“缺德!”蒲胡儿听罢指着张云卿的鼻尖骂道,“好吧,我就成全你这一次,以后你可别忘恩负义。”
“怎么会呢。你总是我的大太太嘛。你要抓紧时间,争取在三月初三前把事情办妥。”
过了数日,蒲胡儿经过一番收拾打扮,乘了一顶轿子望西而去——那里正是花园镇的方向。
蒲胡儿走后,张云卿便开始掐着指头计算日期,眼见三月初三已近,仍不见蒲胡儿回来,于是再也捺不住了,令张亚口牵了两匹快马,佯称家中有急事,要蒲胡儿回来。
次日,张云卿一早在村口徘徊,不时朝西边方向张望。直至傍晚,才见远处尽头扬起一路灰尘。凭他特殊的感觉,知道是自己的马儿回来了。
张云卿慌忙回到家里,原打算先在屋里躲一躲再与她们相见,谁想马儿太快,跑在前面的关月云一眼认出了他,老远招呼道:“张先生,家中发生什么急事了?”
张云卿只好驻足,堆着笑脸道:“很久没见你胡儿姐姐了,难道这还不算急事?”
关月云勒住马,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张先生,再见!”说着就要调头。
张云卿也不挽留,他知道自会有人替他留客。进到屋里片刻,果然蒲胡儿和关月云拉拉扯扯回来了。他心里暗暗得意。
关月云被劝进屋,蒲胡儿过来责备张云卿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来,你怎么这样待她,不怕到嘴边的美食飞了么?你记住,上床后不要关门,我想办法把那媳妇儿麻翻,再过来叫你。”
张云卿待蒲胡儿走后,自个儿洗了个热水澡,又令下人煮了一碗人参莲子汤吃了,也不去外面打招呼,和衣上床。大约睡到半夜,门“吱呀”开了,走进蒲胡儿,摇着他道:“顺路,她已经喝下了我的蒙汗药,快点过去吧。”
张云卿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到来,起了床,大大咧咧来到蒲胡儿卧室,掩上门,见房里黑灯瞎火的,寻了火柴点了两只大红蜡烛,照得房里亮堂堂的。
罗帐里,躺着关月云,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张云卿咽了咽口水,撩开罗帐,轻轻揭开金丝被,见洁白的床单上呈现出仅穿着薄如蝉翼般的睡衣的关月云……欣赏完毕,张云卿把蜡烛放回蜡台,脱去衣服。恰在这时,关月云从床上坐起,怒目圆睁地瞪望着赤身裸体的张云卿:“你想干什么?!”
张云卿嘻嘻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
关月云“嗖”的一声从枕边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喝道:“别过来,否则打死你!”
张云卿毫无畏惧,步步紧逼,冷笑道:“你别演戏了,你是什么心思难道我还不清楚?说穿了吧,你从一开始就在勾引我。”
“不要脸,谁勾引你!”关月云“咔嚓”一下,打开了枪的保险。
“你呀!难道还想赖?彩老爷的葬礼会上,你让我摸了奶子,到了我家里,你为了和我多见面,又留下来住了三天,及至回家,还主动邀请我老婆去你家做客。我不是傻瓜,多少也懂点风情,你若无意于我,干吗回去后又折了回来?”
“那是你老婆强要我回来!”
“可不,你心虚了吧?脚在你身上,你若不想我,谁也留不住你。别不好意思,我张云卿也是性情中人,颇了解患相思病的苦处……”
听到这里,关月云扔掉手枪,“哇”的一声哭着扑到张云卿怀里,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张云卿知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爱到深处,都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的。他很自豪,鼓励道:“咬吧,再多咬几口。”
关月云又咬了几口,发现已经流出血来了,仰起脸问道:“痛吗?”
“不痛那是骗你的,但我愿意这样。”
关月云又是一股激情涌起,紧搂着张云卿喃喃自语:“好可爱,好可爱,我终于找到真正的男人了!”
张云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关月云压了下去……
当云散雨住时,张云卿坐起身来,一朵桃花在关月云大腿间溅开……
两个人都感到很累,相拥着躺了好一阵,张云卿才问道:“你后悔吗?”
关月云摇头:“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最心爱的人有什么后悔的?如果你傻得挨到三月初三之后才来要我,我才真的后悔呢。”
“如果我有那样傻,也不值得你喜欢了。”
“说的也是。”
“你觉得我是在挖相晚的墙脚吗?”
“不,这是他自找的。”
张云卿不解,望着关月云。
关月云望了张云卿半晌,说道:“我曾经确确实实爱过他,认定他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后来,他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讲你的所有传奇经历,于是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杨相晚更优秀、更了不起的男人。及至你从桂林回来,我见了你本人,无形中,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你……真的,在我情窦初开时,曾设想过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直到你的出现,我才明白,所谓的‘白马王子’是子虚乌有的骗人把戏,惟有你,才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就这一点,我应该感谢相晚,是他给了我机会。”
“那么,你愿不愿嫁给我?”
关月云摇头。
“为什么?”
“等会儿告诉你。”
“那么,你已经失去贞操,怕不怕杨相晚察觉到?”
“我干吗要怕他?我属于我自己。”关月云道,“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太可怜了,有很多时候都不属于自己。比如当初杨相晚抢我时,若不是顾虑家人,我惟愿一死。又比如现在,为了家人的面子,我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嫁给你。我父亲是个传统思想很重的人,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从一而终,否则,他会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可是人是自私的,我总不能完全牺牲自我呀,也许,这就是人为什么要偷情的根源。顺路,我虽然喜欢你、爱你,可你别指望占有我、支配我。我就是我,有我自己的意志和行为。当然,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在不违背自己意志的基础上,我可以尽心帮你。”
张云卿道:“月云,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
“是关于兼并朱云汉的事?”
“正是,这违背你的意志吗?”
“当然不违背,而且我也觉得办这件事并不难。但是就目前而言,摆在你面前的头等大事不是兼并朱云汉,而是应付来自陈光中和张光文方面的危险。你以为去了桂林这么久,已经时过境迁了?事实上潜在的危险时刻都笼罩在你的头上。”
张云卿吃了一惊,问道:“你知道陈光中和我的事?”
“何止知道,而且还经过一番研究。你去年赶走易豪,陪张顺彩去了桂林之后,陈光中就被蒋介石派往湘北围剿贺龙,原计划三个月完成任务,谁想9月下旬桂军的同盟张发奎从湖北南下回粤,陈光中又奉蒋介石之命堵截张发奎。公历10月18日,张发奎与陈光中在武冈城郊发生激战,双方伤亡在千人以上。陈光中原计划在休整后讨伐你,结果是年底,因蒋介石免去与唐生智关系密切的湘八师周斓、唐哲民、唐生明三位将领的职务,导致二唐一周率部通电离湘,南下与桂系结盟反蒋。于是陈光中暂时放弃围剿你,奉命于今年初入广西全州与叛军作战。前不久我从《大公报》上看到一则消息,陈光中因反共讨逆有功,已被蒋介石正式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七独立旅旅长,目下仍在桂境作战。我认为无论今后的形势如何发展,陈光中返湘打你都是迟早的事。”
张云卿紧张起来,问道:“那么,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躲过这一劫?”
关月云沉思片刻,说道:“办法当然是有的。陈光中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惟一的办法是主动向他求饶,同时再做出一些成绩来,投其所好。”
“何谓投其所好?”
“他所以有今天之风光,无非是死心踏地效忠蒋介石,铲共有功。如今武冈境内经过三年大屠杀,剿共热似乎有所消退,如果你能再掀起一股热潮,挖掘出一批漏网的共产党员,这岂不是立了一大功?”
张云卿如醍醐灌顶,赞道:“月云果然是位了不起的巾帼豪杰,别说贱内及不上你一半,恐怕连张光文都不是你的对手!”
关月云道:“你别把我给灌昏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喂,三月初三你准备给我什么礼物?”
张云卿道:“你放心,我当然不会薄了你。”
闲话少叙。不说农历三月初三杨相晚与关月云的婚礼如何风光排场,单说张云卿在听了关月云一番话后,于农历四月初带上一份厚礼潜入县城与刘异碰头。求刘异替他出面向陈光中求情。
刘异经不住物质的利诱,亲笔写了一封长信,令心腹金丝猴送往广西,面呈陈光中。
果如关月云所料,一个月后,金丝猴带回陈光中的书谕。陈在责骂了一通张云卿之后,表示愿不计前嫌,但要求张云卿继续“铲共”,争取立功赎罪。
张云卿得到这封手谕,如获至宝,立即召开骨干会议,商讨如何“铲共”。
提到这个问题,众人沉寂了一阵,谢老狗干咳一声,打破了僵局,望着尹东波道:“老尹,不是我有意为难你,此事关系重大,关系到四百多个弟兄的身家性命,到了这节骨眼上,你要大义灭亲啊!”
谢老狗说的正是大家说不出口的话,今见他说开了头,纷纷附和。
原来1927年清党大运动中,尹东波的岳父彭斌亦是共产党员,本该要捉去县城处斩,因碍着尹东波的面子,又兼彭丽出面苦苦向张云卿求饶,结果彭斌也就逃过了一凶。
如今,尹东波见众人都在落井下石,自知岳父难免一死.只好说道:“弟兄们既然都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一样须依着我——千万别走漏风声,让内人知道。”说完便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几年你老婆都是三天两头回娘家,如果她父亲不见了,哪有瞒得住她的道理?不如这样,今晚你好生劝她,多费些口舌,把道理讲清。你老婆的性格属于胆小怕事的那一类,最多不过是哭闹一场,绝不会寻死觅活。好吧,这事就这样定了。大家多多留意,境内的共产党也不止一个彭斌,如果有新发现更好,争取立大功,向陈光中赎罪。”
众骨干散去,张云卿又差马弁把谢老狗叫来,吩咐道:“你马上领一帮弟兄去茶铺乡把彭斌捉了,迟了恐老尹通风报信。捉了人后不必回来,直接解往县城,我在县衙等你。”
谢老狗领人去了,一会,尹东波房里便传来彭丽的哭声。张云卿知道彭丽会来找他,令钟雪华牵马去村前等他,自个则从后门出去,绕道至村前骑上马飞奔县城。
当晚张云卿在刘异家过夜,次日下午,谢老狗喜滋滋地来到城里向张云卿报告:“满老爷,大喜事,大喜事!”
张云卿正在与刘异聊天,见谢老狗欢喜的样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先坐下,慢慢讲。”
谢老狗不肯坐,拭着额上的汗珠报告道:“昨天我们奉命去茶铺乡围捉彭斌,结果捉住聚会的数名共产党,山门镇的农会主席万春发也在其中。”
张云卿与刘异相视一笑,赞道:“干得好,果然是大喜事。”
谢老狗得意道:“还有更大的喜事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从彭斌身上搜出来的信。”
张云卿接过,递给刘异。刘异展信念道:“彭斌同志如鉴:三年前匆匆一别,我只身去了桂林同学家,虽联络了不少同志,因白色恐怖,开展工作很难。目下风声稍松,不敢耽误时光,拟返乡重建赤卫队,继续革命。望与境内同志联络,届时一起共商大计。刘卓。”
张云卿跺足大笑:“哈哈,这回我算是立了大功了!”
刘异亦高兴道:“刘卓是何键省长手令重点缉捕的重要共产党领导人。这次若真能将其缉拿,陈司令一定嘉奖你们。”
张云卿吩咐谢老狗道:“你把数位共产党交给赵县长,我随后就到。”
谢老狗走后没多久,张云卿、刘异去到县衙刑讯室,对彭斌、万春发等人严刑逼供,审问半天,仍得不到半点情报。张云卿火起,恶狠狠地吩咐道:“谢老狗,我命令你带一帮弟兄把他们的家人全部抓来,满门抄斩!”
这时,数名共产党员中新近入党的刘少雄求道:“杀了我不要紧,别、别杀我的家人!”
彭斌、万春发等共产党,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张云卿总算找到了突破口,下令道:“留下刘少雄,余下的拉出去杀了!”
一伙如狼似虎的士兵架着彭斌等人向门外推。万春发推开士兵:“不要你们推,我们自己会走!”随即领头唱起了歌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接着,传来了响亮的口号声:
“打倒蒋介石!”
“打倒国民党!”
“共产党万岁!”
“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一排枪声响过,一切复归平静。这时候,刘少雄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了。张云卿一声喝问,他全身打颤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县境还有谁是共产党。万春发是我表哥,我前不久才入党的,我家里有父母兄弟十几个,为了他们,我不敢不说真话。”
张云卿明白,再拷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转问道:“那么,刘卓你认不认识?”
“刘卓我认识,以前表哥带我见过他几次面。”
“这次刘卓回来怎么接头?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彭主席说,刘卓最早6月份,最迟7月初就能回来。回来后,他先去茶铺乡与彭主席联络。”
“什么‘彭主席’,共党就是共党!”一旁的赵融叱道。
刘少雄改口道:“如果刘共党与彭共党没接上头,刘共党就去山门与表——不,去山门与万共党联络。”
“很好!”张云卿道:“现在我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好机会——去山门镇万春发家里与刘卓接头,把他稳在那里,尽快来石背张家告诉我,我自有道理。”
刘少雄连连答应。
1930年7月上旬,刘少雄来到石背张家,向张云卿报告刘卓已经回来。张云卿问清了刘卓对武冈境内情况一无所知,谎称彭斌、万春发就在他的队伍里。刘卓知道彭斌的女婿尹东波是张云卿手下的骨干,不疑有他,前来石背张家与张云卿接头。
见面后,张云卿大骂国民党,又向刘卓大讲他在平江策动哗变受陈光中通缉。刘卓是北大学生,一向关心时事,对陈光中部在平江哗变的事早有所闻,于是更加深信不疑。张云卿趁机表示,既然国民党不容他,愿跟随共产党,他收留彭斌、万春发,为的就是与共产党接近。随即又挽留刘卓在其部任师爷(文书),改姓王。刘卓问及彭斌、万春发的情况,张云卿又谎称彭、万二人驻守高沙。刘卓被麻痹后,张云卿在暗中调停。数日后,张云卿的保安中队接到驻防高沙镇保安大队的来文,饬令该中队赴高沙,接受分配给该中队的新近招安的某小股土匪的部分枪支、人员,率领回石背。刘卓作为师爷当然先看此文,不疑有诈。次日,中队长张云卿骑马,“王师爷’这位“文官”坐轿,率领一支队伍,前呼后拥,煞有介事地前往高沙。队伍行至高沙的太平桥上,早已安排好的人把两头桥门一关,将刘卓从轿里拖出,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然后在背上插一道令牌,上书:“捉住共党首领刘卓执行枪决”。在高沙街上游街完毕,过祖师桥,押赴云峰塔。一路上,刘卓大义凛然,高呼革命口号,大无畏的气概连张云卿都感到惊慑。
张云卿计杀了刘卓,赵融闻讯后高兴异常,亲自从城里来到高沙,准备将刘卓的首级带回去悬挂于县城东门城楼。他拍着张云卿的肩,抑制不住喜悦道:“张队长这次立了大功,回去后我立即给何省长拍电报,你只管等听好消息。”
张云卿对何键是否奖励他并无兴趣,立刻补充道:“还有陈司令,这事必须先报告他,张某是在他的鼓励下才这么干的,这一份功劳尽该归他。”
赵融很快明白了张云卿的心思,哈哈大笑,笑够后正色道:“这事还亏得你提醒,这份功劳确实也该归陈司令,若不是他指示你立功赎罪,哪有这样的事情?哈哈!”
张云卿亦跟着大笑。
赵融在武冈的任期本来已满,加之前段时间因收编张云卿,每天都在担心陈光中追究他的责任,因此,已经做好了卸职的准备。现在张云卿捕杀了刘卓、彭斌、万春发等十余名共产党,总算又给了他一线新的希望。他准备回去后按张云卿的意思,把功劳让给陈光中,分别给何键、陈光中发电文。
赵融回去数日,很快派刘异的心腹金丝猴送来喜报。原来何键得到武冈的电文后,即复电饬令赵融给予张云卿嘉奖。
张云卿接到喜报,问金丝猴道:“陈司令那边有消息没有?”
金丝猴摇头,因见张云卿郁郁不乐,改口道:“陈司令现在正忙于跟红军打仗,可能没有时间。”
旁边的尹东波也附和说:“可不是,陈司令真个是戎马倥偬,刚刚打败了桂系,尚未喘过气来又要跟红军打仗。”
正在这时,一名马弁进来报告:“满老爷,刘少雄求见。这家伙知道你得到何省长的表扬大概也想从我们这里讨点甜头。”
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笑,令道:“请他进来。”
一会,刘少雄进来,拱着手道;“恭喜,恭喜,恭喜张队长得到何省长的赏识。”
张云卿道:“这事还多亏了你。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打赏你呢。”
“这个,张队长太客气了,真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一点小意思。”张云卿突然喝叫道,“左右,与我拿下刘少雄!”
左右马弁得令,一拥而上,把刘少雄反剪双手。刘少雄大惊,一扫刚才的得意,大声争辩道:“张队长,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何罪你要杀我!”
张云卿干咳一声,板起面孔道:“你别嚷,我自然有道理教你死得心服口服。我张某虽然讨厌共产党的政策,但他们的为人我还是十分钦佩的。和我打过交道或听说了的,有欧阳东、邓中宇、邓成云、刘卓、彭斌、万春发,这些共产党,一个个都是斩钉截铁的硬汉,真正是视死如归。惟有你,挨不了几皮鞭就叛变,我若留你,那是我鼓励叛变,我的手下也跟着学怎么办?再者,你既然会背叛共产党,同样的道理,到了一定的时候,你也会背叛我。不如趁早除去祸根。我没有心思跟你多说了,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刘少雄被拉出,一会儿,外面传来枪声。张云卿扫视他的手下,不用说,这一手比任何方式教育手下更要有效。
金丝猴提出回去复命,张云卿也不挽留,给了他五个大洋的打赏,吩咐道:“什么时候陈司令有回信,请快点转告。”
金丝猴收下钱,喜滋滋地答应。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年底,陈光中那头一直没有任何表示。张云卿心神不安,一天,张钻子神色紧张从外面赶回来向他报告:“满老爷,陈光中不回信的根因找到了。原来这段日子张光文老是缠着他。”
张云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正在榻上抽鸦片,手中烟枪落地都无知觉……“陈光中的态度如何?”
张钻子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张云卿从烟榻上下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突然叫道:“来人啦!”
钟雪华应声进来,在张云卿面前垂手而立,听候吩咐。
“你立刻去花园镇把杨相晚请来,说有要事商量。”钟雪华欲走,又喝道,“还有,关月云也一并请来。”
次日,杨相晚、关月云来到,张云卿向两位提起张光文活动陈光中的事,杨相晚也感到吃惊,认为一旦他的计划得逞,无论张云卿、朱云汉,都将面临一场大的灾难。
最后,张云卿把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关月云。关月云此时并没有在意两位男人在谈些什么,正认真欣赏墙上的字画。张云卿干咳一声,她回过神来指着字画问道:“这些都是胡儿姐姐的丹青么?”
张云卿点头。杨相晚不满地说:“如今都火烧眉毛了,你倒还有雅兴!”
关月云问道:“什么火烧眉毛,我怎么不知道?”
张云卿正想听听她有何见地,于是耐心地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关月云听后不以为然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不用张钻子去打听,也知道张光文会在背后活动。”
“难道这还不算火烧眉毛么?”杨相晚问。
关月云摇头,认真道:“陈光中属于由土匪变成的政客,除了自身的利益,任何人都左右不了他——包括他疯狂地反共,不要命地效忠蒋介石,这本身也是一种为达到爬上高位的投机。所以,只要陈光中认为铲除我们对他没什么用处,哪怕一百个张光文也说服不了他。”
张云卿想了想,觉得关月云的话确有一定道理。
“当然,我并不是说,铲除我们,对他来说算不上政治资本,但最起码,就目前的形势,我们与红军比,后者的分量要重得多。事实上,陈光中目前的日子很不好过,可以说是无任何精力来考虑我们。自讨桂获胜之后,他接受了围剿红军的任务。红军是由共产党人组成的军队,共产党是什么角色,你们已经见识过欧阳东、邓成云、刘卓,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从围剿一开始,形势就十分严峻,红军骁勇,国军连吃败仗,十五师几乎全军覆没。8月下旬,朱德、毛泽东、彭德怀三路大军兵临长沙城,陈光中奉命开赴长沙近郊,与红军恶战。”
张云卿若有所悟道:“原来如此,难怪陈光中一直没有消息。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后来红军与陈光中等国军相持半月,因屡攻不下,只好暂时放弃了攻城计划,向湘东方向转移。在这场战争中,陈光中再次捞取了政治资本,于11月16日被蒋介石正式任命为湘东剿匪总司令,授中将衔。”
张云卿啧啧赞道:“陈光中不愧是何键的把兄弟,都善于投机。那么,红军会不会再次攻打长沙?”
关月云点头道:“这是迟早的事,所以,在短时间里,陈光中还不会想到我们,不过也有例外,如果在广西的邓小平、张云逸部(红七军)沿湘北上,那时势必经过武冈,是否发生节外生枝的事情就很难肯定。”
尹东波松了口气道:“红七军即使北上无非经过而已,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
是夜,杨相晚夫妇就留在张家过夜。
次日一早,朱云汉派人把杨相晚夫妇接了回去。上午时分,金丝猴骑快马来到石背张家,转告陈光中已来电嘉奖张云卿,并令武冈县政府代他垫付五千大洋奖金,奖励张云卿在铲共行动中做出的特殊贡献。
张云卿十分高兴,点起十数名心腹手下,骑上快马随金丝猴飞奔县城领赏。
到了城里已是下午,东门城楼守兵早接到赵融之命,远远地见张云卿等人来了,立刻列队欢迎。
来到县衙门,赵融、刘异出门相迎,但奇怪的是,赵、刘二人并无高兴之色。更奇怪的是,打过招呼之后,就不再见人。张云卿本是多疑之人,见了这阵势,知道发奖金纯属骗局,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正疑虑之际,只见关月云亦骑着马来到县衙,径至张云卿面前,翻身下马道:“顺路,我来迟了。”
张云卿不解:“月云,此话怎讲?”
关月云问道:“赵融是怎样骗你来的?”
“他说陈光中要发五千大洋奖金给我。”
关月云叹道:“真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顺路,你上当了。我从你家回去后,就得到情报,以邓小平、张云逸为首的红七军已经来到城步边界,很快就来攻城。如今城里异常空虚,赵融、刘异很紧张,为了加强实力,要调周围的保安队进城。他也知道如果直说,你肯定不会答应,只好采用这条计把你骗来,这样,你就不得不派人把队伍调来。”
张云卿吃惊道:“这如何是好?你怎么不早点追上来?”
“我得到这消息立即快马加鞭去石背告诉你,谁想你已经走了,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在路上追上你,结果还是徒劳。”
“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先是杨相晚得知红七军正向武冈方向移动的消息,当时我就估计到赵融会调队伍进城去。果然没多久,他就派秘书带来手令,说是要朱云汉和相晚进城召开紧急会议。”
“他俩人来了没有?”
“我当然不会让他来。”关月云摇头叹道,“可惜的是我们两个最后还是进了城,现在城门已关,再也没有出去的希望了。看来我们真的只有和这座古城共存亡了。”
两人正说着话,赵融从内室出来,招着手道:“杨太太,朱队长他们怎么没有来?”
关月云顺水推舟道:“他们在家里有急事,派我做个代表。”
“好,很好。”赵融说,“二位请进,有要事商量呢。”
张、关跟随赵融进入会议室,里面坐满了各乡、区团队的头头,黑压压的一片。赵融让张云卿、关月云找到座位后,径直上主席台,和刘异坐在一起。赵融干咳一声,封闭式的会场里便久久回荡他的声音:“诸位父老们,现在人员到齐了,会议正式开始。也许诸位也感觉到了,我们武冈又面临着一场严峻的考验。四千多名红军,从右江出发,准备北上与主力红军会合,攻打长沙。如今,他们已来到临近我们的绥宁县。据情报称,红七军团目前面临着严重的物资困难,好多士兵都是穿着单衣短裤,有的甚至连草鞋都没得穿。武冈历来为富饶之地,粮草丰富,附近又无正规部队驻守,因此,我们估计,红七军百分之百要来围攻武冈城。目前,城里只有七八百人枪,而共军是四千之众,但我们一定要坚守,绝不能让共匪的阴谋得逞!今天召集各位父老不为别事,就是希望大家与城市共存亡!为了应付紧急变故,各位暂时留下,只需写一纸调令,我遣人送往各乡、区团队。”
赵融的话音甫落,会场里便开始骚动起来,众人很气愤,认为剿共是他们的义务,一个命令就可以了,县长这样做,明显是对他们不信任。
骚乱一阵之,很多人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还是按照赵融的意思写了手今,调队伍进城。
轮到张云卿、关月云手里,却是一纸现成的调令,只需他俩在上面签字或按手印。两人面面相觑,但还是照办了。
回到招待所自己房间,张云卿第一句话就说:“我觉得赵融这样做并非不信任各乡、区团队的代表,而是专对我。”
关月云望着他:“岂止是专对你,简直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张云卿吃惊道,“莫非他这样干目的不是为了保城么?”
“对他们来说,真正的用心是为了保城,但对我们,他除了利用我们保城之外,肯定另外还有所图。”关月云提醒道,“顺路,你比我更了解赵融,他以前办事也是这样绕几道弯么?”
张云卿恍然大悟,叫道:“现在的做法不是赵融的风格,不好,他有幕后操纵者!月云,幕后操纵者是谁?用心何在?”
关月云道:“这个问题不用猜,想也想得到,不是陈光中就是张光文,也很有可能是陈、张合谋,目的也十分明确,根除你和朱云汉。”
张云卿大惊失色,喃喃道:“以与红七军打仗为借口,把我们骗进城,然后在赶走红七军后,再把我们制服……多险恶的用心啊!这做法与张光文以前的风格相似。”
“所以,我们现在务必想方设法,通知队伍不要进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关月云说,“可是,四道城门已经关死,我们的人出不去。顺路,你能请他人帮忙吗?”
张云卿道:“刘异是我干爹,我何不求求他?说不定还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更多的内幕。”
关月云冷笑道:“干爹又怎样?这次若不是他的心腹来请你,你会这样容易就上了圈套?”
张云卿叹道:“这次确实是金丝猴出面,我才相信的。也许这正是张光文的诡计。我想,到了这节骨眼上,是应该和刘异通通气。”
关月云:“不可!如果幕后真是张光文,那么,他肯定在暗中注意刘异,提防你和他接触。不如你派一个别人不认识的手下悄悄与金丝猴接触,最好是把金丝猴叫来面谈——他本身是县政府信差,出出进进不招惹怀疑。”
张云卿依言,从身边找了一位长相没有任何特征的心腹去找金丝猴,并叮嘱:“千万别多说一句话,只告诉他有一位朋友有要事商量。”
傍晚时分,心腹领着金丝猴来到招待所,金丝猴一见是张云卿找他,吓得转身就跑。张云卿掏出枪,威胁道:“你敢跑,我先毙了你!”
金丝猴只好硬着头皮进来,至张云卿面前:“满老爷,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云卿已从他紧张的神色中觉察出事情有点蹊跷,令心腹关了门,厉声喝问:“金丝猴,我平常待你不薄,这次为什么合伙算计我!”
金丝猴全身发抖,语无伦次道:“没,没有呀,我怎么敢,敢算计满老爷。”
张云卿冷笑:“你还不承认,你、赵融、还有张光文三人合谋,把老子骗来,你以为老子不知道?”
金丝猴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满老爷恕罪,小人先前确实不知内情,赵县长要我送信,我以为刘总队长知道这事,直到刚才我才知道是赵融与人合谋借机除掉你们。”
张云卿听出端倪,进一步问:“赵融和谁合伙,怎样除掉我?”
金丝猴小心地四处张望,见屋里并无外人,才说道:“求满老爷不要透露是小人讲的,我才敢说。”
“你放心,我会是那种人吗?”
金丝猴这才说道:“今天总队长开会,把眼镜盒丢在会议室,差小人去取。我去到会议室,见门关着,正准备回转,忽听得里面有人说话,小的趴在窗台处窥看,原来是赵融和张光文在商谈秘密事。赵融说,为了提防红七军攻城,他已经发电报给何键要求派兵援助。张光文说,他跟陈光中也说好了,如果红七军真要攻城,他一定会率部来武冈,届时,只要张云卿和他的队伍在城里,他就有办法全部缴械。我听到这里,心里一惊,才知道赵融骗你进城是一个圈套,后悔不该被他们利用。满老爷,我真的不是存心害你,据我所知,这事连总队长也被他们蒙在鼓里,我若知道他们的用心,肯定不会照他们说的办,甚至还会通风报信。”
张云卿脸上堆起笑,和颜悦色道:“你起来,我不会怪罪你。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后悔也没用。我想请你办件事。”待金丝猴起来在对面坐下,说道,“你已经知道他们的阴谋,我的队伍若进城,后果不堪设想。惟一补救的办法是派人出城,阻止我和朱云汉的队伍进城。很显然,我的人已经被看住了,出进困难,这任务我请你帮助去完成。”
金丝猴连连摇头,为难道:“满老爷,不是我不愿帮你,现在已经晚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光文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刚才他在会议室和赵融正是商量此事。他说,他最担心的就是你利用和刘异的关系想办法阻止你和朱云汉的队伍进城。因此,他建议,从现在起,凡属在城里的人都不许离开,夜晚增派岗哨,严防有人出城。”
张云卿与关月云面面相觑。
金丝猴起身,小心翼翼问:“满、满老爷,我可以走了吗?”
张云卿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是夜,张云卿派了几个心腹从四个方向企图出城,都告失败。
次日,全城防守更加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上午开始,邻近各乡的武装民团陆续进城。第三天上午,张云卿、朱云汉二部也进了城,至此,全县自卫队、团防武装基本上全部进城,累计万余之众。
24日正午,张云卿还来不及与部下说几句话,突然警声响起,声音十分尖厉刺耳,接着,满街吆喝声:“共党来了,各部做好准备!”
各部得令,纷纷爬上城楼,远远望去,红军已从西边方向迤逦而来,距离县城约六华里路左右。张云卿见状,心生一计,向赵融建议:“赵县长,共党才四千余人,我们有一万之众,何不出城迎击,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赵融明白张云卿的心思,自然不会轻意放他率部出城,但又觉得这个建议可行。遂令他信得过的几个乡团武装计两千人出城迎战。
约半个小时后,民团在城西渡头桥与红军先头部队接触,但很快又落荒而归。
这一仗,使城楼上的匪杂部队目睹了红军的骁勇。张云卿亦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现在面临的危险,不仅仅只是城内;城外,工农红军对他构成的威胁似乎更直接、紧迫。
1930年12月24日正午,红七军陆续接近城南门、东门、太平门、旱西门、水西门,部队将古城四面包围,切断所有电话线,用迫击炮、山炮不断向敌堡轰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