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不要和大象比摔跤
睡了没多久,天刚半亮的时候,我又被KC的敲门声吵醒了,这次,门外站着的KC,没那么气定神闲,表情有些着急。
“赶快出发吧,公路上有暴乱,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要封路的。”
我一愣:“什么?暴乱?”
KC安慰我:“没事儿,尼泊尔常常有暴乱的,而且他们不会伤害游客的,就是要赶快走,在封路之前走,不然就走不出去了,公路一堵,可能要困好几天的。”
“可我是坐中巴车来的啊,得到村口等车,长途的中巴车现在有么?”
KC一脸棘手,摇摇头:“没有的,现在太早了,就算有,也会被拦在路上的。”
“那我怎么办?”
“……我帮你想想办法,别害怕,不用着急。”
KC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从他的表情看来,把握似乎并不太大。
虽然KC安慰我,尼泊尔的暴乱经常发生,但平时在国内看到城管抄摊都心惊胆战的我,还是有点儿害怕,收拾行李的工夫,院子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印度人收到的消息可能最早,已经拉家带口地拖着箱子准备离开了。
我拎着行李走出房间时,正看到王灿的导游和司机在砸王灿的房门,着急得就差拿脚踹了。
印度人坐着大巴车离开了酒店,车棚里只剩下王灿的敞篷跑车,我毫无头绪地坐在前台,KC的大眼睛眨巴半天,忧虑地看了我一会儿,冲我挥挥手:“来,跟我走,我带你去村口看看有没有车。”
我用头顶着行李箱,坐在KC的摩托车后面,一路穿过村庄,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每家小旅店里,都有载着游客的大巴车在往出开,我趴在KC身后大声问他:“不能让我出点儿钱,跟着别的游客的车一起走吗?”
KC回答我:“他们不会带你的,尼泊尔旅游管得很严,不能在路上随便载客人,平时不行,像今天,更不行了。”
天还没完全亮,四周阴雾沉沉,看着大家都有组织有方向地从村子里坐着车撤退,在我们身边卷起阵阵黄土,我的心情堪比大海上的一叶扁片儿小舟,眼睁睁地看着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大船从自己身边轰鸣着启航。
我有点儿绝望地问KC:“如果村口没车来的话,你能把我送到哪儿啊?”
KC回头看着我,眼神特别真诚:“那,我就送你回中国。”
“……谢谢啊,不过说真的,你到底能把我送到哪儿啊?”
“村口。”
十分钟后,KC和我等在村口的中巴车站,路上只有往出跑的车,来的车一辆都没有,渐渐地,游客的大巴车和小汽车都走远了。
又等了一会儿,路上开始出现一辆接一辆的摩托车,骑车的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脸上挂着一副黑口罩,口罩上都交叉画着两道惨白的白条,看上去有点儿凶神恶煞,几乎每辆摩托车上,坐在后座的年轻人,都举着一面旗子,兜着风向前冲。
“这是……?”我指着这个场景问KC。
“他们去参加暴乱。”KC说。
“这么多人啊……”
“我一会儿也去。”KC接着说。
我瞪着眼睛打量KC,真想象不出这个成天找着机会就对游客表白的男孩,参加暴乱会是什么样子。
KC接着说:“你今天一定得离开,游客都走了,你自己留在这里,一个人,不安全的,不知道路会被封多久。”
我垂头丧气地点点头,不管危不危险,我都必须走,后天我就得回到加都,坐飞机回国了,机票是特价的,不能退也不能改签,不管这次尼泊尔人民的暴乱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人权,它都不能为我几千块的机票钱买单。
路上一片荒凉,kc看着村口的方向,转身看看我:“……王先生还没走,没看见他的车,如果他的导游能同意的话,你就和他一起走,好不好?”
我摇摇头:“我宁可自己走着出去。”
正说着话,王灿的大红敞篷车裹着一团雾,出现在公路上,导游和司机脸色阴郁地坐在前面,王灿一个人横躺在后座上,外套裹在脸上,蒙头睡着,头底下居然还塞着一个枕头。
我和kc看着这车从我们身边卷着土开过去,司机向KC点了点头,后座上的王灿连眼睛都没睁。
KC盯着后座上的王灿看了一会儿,拔腿跨上摩托车,着急地招呼我:“上车,上车,拦住他们!”
我一边拎着箱子追KC,一边嚷嚷:“我不想搭他的车……”
“先拦住他!他拿了酒店的枕头!”
KC把我拽上车,一路加速,追上了王灿,在路边把他们叫停了。
KC上前和王灿的导游交涉,大意大概是酒店的枕头不是免费赠送的,王灿掀开裹在头上的衣服,睡眼蒙眬地看着四周,KC上前要拿枕头,王灿一把拽住:“干吗啊?”
王灿的导游转过身对他说:“都跟你说了,枕头是不能拿出来的,你非要拿!”
“我不枕枕头睡觉,枕你大腿啊?”
“现在他要拿回去。”
“给他钱,一个枕头值多少钱?”
导游看向KC,用尼泊尔语问了几句,但KC摇了摇头,语气急促地说了一长串话,导游先是一愣,然后一脸嫌弃地看看我,又焦躁地看了看王灿。
“怎么着啊?多少钱?”王灿边问边伸手摸出钱包。“他们不卖。”
王灿脸一臭:“不卖算了,还给他,让他拿走,抠门劲儿的。”
“光还了枕头还不行,他要我们回酒店,要查一遍房间里你还带走了些什么,不然我们走了,他没办法跟老板交代。”
“什么?!”王灿怒气冲冲地瞪着KC。“你们丫内酒店里有什么啊?连毛巾都是用秃了毛的,有什么值得我偷的啊?找碴是吧……”
导游一脸不耐烦地打断王灿的话:“他说枕头也可以给你,我们也可以不用回去,但你得把这个女人带上,坐我们的车一起走。”
王灿一愣,我也一愣,齐刷刷地都扭头瞪着KC。
“不可能,这女的别想上我车。”王灿对导游说。
“KC,别让我上他的车。”我对KC说。
导游和KC分头劝着我们俩:“我们不能回去,再回去就来不及了,因为你睡觉不开门,我们出发已经晚了,现在必须走。”
KC也严肃地劝我:“你就坐他的车走吧,先离开这里,你去博卡拉,那里有机场,可以飞回加都,他们可能也去博卡拉,能顺利出去的话,傍晚就到了。”
王灿冷冷地瞪着我,对导游说:“你知道昨天晚上这女人怎么骂的我吗?我凭什么带上她一起走啊?”
导游打断他:“我不想知道,现在我们必须走,我要让她上车。”
“程,快走吧,听话,在尼泊尔,我们有一句话叫‘不要和大象比摔跤’,现在暴乱就是大象,你不听话,就会出问题,快走。”
虽然王灿还在车上嚷嚷,但司机下车,配合KC,手快脚快地就把我的行李装进了后备箱,然后拎着我的胳膊把我塞进了车厢里。
“走吧。”KC站在车厢外,拍了拍我的头,我身边,王灿还横躺在座位上,几乎把座位占了个满满当当,我得努力把屁股缩成圆锥形,才能不碰到他的脚。
司机开车上路,身后,KC站在公路上,冲着我挥手,身影越来越远。
告别了KC,我转过身,身边的王灿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说谢谢。”王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什么?”
“跟我说谢谢,谢谢我这种人,让你搭上车。”
“你现在把我放下也行。”
“我的人格做不出这种事儿来,你就说谢谢就行了。”
“我也谢不出来。”
王灿眼睛一瞪,刚要接着嚷嚷,这时我的手机特别会挑时候地响了。
来电显示是主编,我一愣,转过身接电话,王灿臭着脸蒙上衣服,接着睡觉,开始当我不存在。
“小程,你出什么事儿啦?”
我心里一暖,没想到暴乱这事儿,国内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没事儿,您放心吧,我现在挺安全的……”
“没事?没事儿稿子呢!”没想到电话那头,主编语气一转,厉鬼似的嚷了起来。
“稿子?……”
“前两天让你改的稿子呀!还有两个小时就下印厂了,亲爱的,我昨天等你等到半夜,你也没有给我啊!”
我心里一惊,上次电话里,主编让我改的稿子,我一直拖着没动手改,本来想着昨天晚上弄完,但后来和王灿一闹,就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昨天打你电话也不接,大腕哦?不打招呼就开天窗啊……”
“手机充电来着……”
“我不要听借口,我只需要稿子,亲爱的。”
“主编,我现在正跑路呢,我遇到暴乱了。”
“什么暴乱?”
“这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好多人去暴乱现场,路也要堵了,正拼命往外跑呢,您再等等我,等我到了酒店,马上给您发过去,行么?”
“来不及了宝贝儿,我就跟你说一声,我安排了广告部的小林,这期让她先写吧,先替你顶上……”
“别!别!”我这边着急地喊了出来,正蒙头大睡的王灿可能吓了一跳,腿用力一蹬,狠踹了我一脚。
我一边防着王灿的脚,一边紧紧挤在车门边上:“您别交给小林写,不就晚了几个小时么,我知道印厂有预留时间的,事出有因啊,我这边儿真是险山恶水,您就同情我一下好不好?”
“小程,我是同情你的,真的,站在朋友角度,我恨不得现在就能赶到你身边,去安慰你,去hold your hand(握着你的手),但是,作为主编,你不准时交稿,带给我的也是一场暴乱,OK?现在我只能让小林来控制我的风险了……”
“主编,我不求您真能像朋友似的hold我hand,只求您别一有事儿就把小林抬出来,行么!”
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刚刚的着急上火,再加上前面未知的路况,我突然觉得自己反正也没什么出路了,干脆就自暴自弃,跟主编掏掏心窝子,把一直想说清楚的话,说出来得了。
“主编,就是这个广告部的小林,我写得不好的时候,稍微一拖稿的时候,还有插的软广告客户不满意的时候,她马上就出现了,这么多年,阴魂不散,其实我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可是一听见这名字我的腿都软,立刻觉得自己饭碗保不住了,主编,我在你手下干活儿有几年了吧,您不用老是备着一个后备军,随时准备着我不行了她就上,您好歹给我点儿安全感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小程,不要跟我要安全感,好好写你的稿子,你就有安全感,准时给我交稿,会让我有安全感,这件事儿是相对的,你别忘了,你当初,不也是广告部的小程么?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是把谁挤下去了?咱们这个行业是流水线,谁都别想一辈子在一个位子上坐稳当了,你不行,我也不行,以后不管你坐到哪个位子上,永远有人惦记着你的位子,不是小林就是小孙,反正总有这么个人,你能做的,就是别给他们留机会,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你,别以为自己坐得那么稳,我做错什么了?亲爱的?”
“……我知道我这几篇稿子写得不好,但您得考虑一下我的处境,我就是写不出以前那样,我没法儿坐在一草棚子里吃完了炒面,加点儿形容词就能写成秘制海鲜套餐,这次我真写不出来,我觉得那么写特恶心,您要是也来这儿待两天,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我就知道!”主编火急火燎地打断我,“其实我在你这几篇稿子里,就看出有这迹象了,瞧你写得那个拧巴,比文言文读着都拗口,程羽蒙,我提醒你啊,我安排你去尼泊尔,这就是一个工作,你别给我犯那种俗炮小白领常犯的烂毛病,尼泊尔我不用去我也知道,条件是特差吧?人民生活特贫困是吧?但奇了怪了他们生活得还特幸福,眼神特清透,笑容特淳朴,顿时衬得你心怀邪念了是不是?你开始怀疑自己干的这些事儿特别没意义了是吧?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存在感了是吧?哼,出一次国,去一次什么越南老挝柬埔寨,回来以后就不好好说人话,动不动就抱怨北京空气差物价高,人心复杂眼神肮脏,出去前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回来以后开始天天吃斋念佛,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这种人我见多了,真不多你一个!别觉得去趟尼泊尔你就能琢磨出来什么,出世入世这事儿,你以为那么简单哪?出去演演游客,在村儿里体验一下生活,拜个佛留个影儿,就顿悟了?那我是不是扎在雍和宫里磕半年头,还能成活佛呢?要真瞧不起现在的生活,就留那儿别回来,要是还得回来过日子,趁早别给自己上这种套,还没高调的资格呢就嚷嚷着低调,还没活明白呢就开始要去伪存真,这是一种最损己不利人的装逼,自己活得假,别人看着累,听明白了么?”
主编一长段话说下来,我才发现,原来她着急的时候,也是一口的北京胡同串子味儿,完全没有了平时硬拗出来的美籍华人口音。
我被主编噎得半天说不出来话,主编也消停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接着说:“我再给你半天时间,给我把稿子改得像样点儿。”
“……好。”
“只有半天时间,下午四点前收不到稿子,我就安排小林上,小林没去尼泊尔,她现在写形容词没障碍。”
“……四点前一定给您。”
挂断了电话,我呆滞地坐在狭小的座位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断断续续地下了起来,和昨天一样,不大,淅淅沥沥的,更催人心烦。
王灿的导游和司机用尼泊尔语交谈着,语气激烈,像是在骂骂咧咧,但居然谁都不动手把车的篷子拉上,雨虽然不大,但车开得快,雨滴甩在脸上,很难受。
我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量不多了,雨不停地落在键盘上,我只好重新合上。
雨势渐大时,王灿终于翻身坐起来,把裹在头上的衣服掀开,顶着颗鸡窝头发了会儿呆,然后一脸的不高兴,脚开始在车座下踢来踢去,终于踢出把大黑伞来。
王灿用脚把雨伞夹起来,放在手上撑开,雨伞打开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伞尖戳着了前排导游的脑袋。
王灿一边把雨伞架在自己身后,一边迎向导游怒视他的目光:“得了得了,有那么疼么,我给你揉揉?”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在敞篷跑车里撑着把大黑伞避雨的王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就不能把篷子拉上么?”
王灿缩在雨伞里,眼睛一眯:“当我真傻么?这篷子要能拉上,我干吗打伞啊?行为艺术啊?”
“合着您租的这敞篷跑车就只能敞着篷啊?”
“嫌我的车不好是么?那你下去啊,我都不用给你开车门儿,你腿一跨就出去了,快。”王灿斜靠在车门边,一脸挑衅。
“不要和大象比摔跤。”我在心里重复KC最后告诉我的话,这一路的车要是不成功蹭下去,我都对不起KC刚刚的心机,何况我还得赶紧找个地方给电脑充电,再上网把稿子发给主编。
看我没反击,王灿更得意了,指指身后的雨伞:“程天爽,你看看这伞眼熟么?这就是你昨天打我的那把伞,昨天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看着在伞下嘚瑟的王灿,我真忍不住想把那伞拽过来,一把给他扔出去,有多远扔多远,但我还是忍住了,扭头看向路边,任由雨滴七长八短地甩在脸上。
“呦,今天开始忍气吞声啦?昨儿不还让我管你叫妈呢么!怎么现在没气势了?是被雨淋得么?……”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雨滴打在脸上,活像是被谁狠狠地,没完没了地迎面吐着口水。
“王灿。”我冷静地打断他,“你要真这么讨厌我,就让我下车吧,行么?”
王灿一乐:“别呀,你走了我跟谁找乐子呀,呦对了,‘乐子’这词不能说,一说你就要蹿,来,再蹿一次啊?……”
左耳朵里,还回响着主编劈头盖脸骂我的话,右边,是可逮着机会讽刺我的王灿,两股声音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你的人生真失败。
“……程天爽?天爽?哎你今天怎么这么不配合啊,快点儿,你表演的时间到了啊……”
我看一眼王灿,然后把手搭在车门上,用力一撑。
我想跳车,车开得飞快,但我还是迅速地把半个身体放在了车门外。
“你丫干吗啊!”
就快要整个人翻出车的时候,王灿扑上来用力把我拽了回去,吓得司机赶紧在路边刹车,我和王灿在后座滚成一团。
“疯了吧?作死啊?你死了我是埋你还是不埋你啊?”王灿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这暴乱我不闯了,不管是我的暴乱,还是尼泊尔人民的暴乱,我都想不出解决办法,不如先跳了车再说。
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点儿什么,其实主编骂得没有错,我一直对生活起着邪念,在怀着邪念的路上,我自己跟自己死缠烂打,愣是把正常的生活憋出了腰间盘突出,腰都歪了,心能不斜么。
这几天下来,我有时候想成为拉辛,有时候想成为KC,甚至有时候想变成王灿,想犯浑蛋的时候,就说一不二地去犯浑蛋,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想成为其他人,但也许没有一个人,想成为我。
司机和导游用尼泊尔语骂骂咧咧地重新开车上路,我坐着一动不动,王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不是真有什么事儿想不开吧?”
我没动,也没说话。
“不是因为我吧?”
我还是没说话,雨越下越猛了,这辆破车里,都快开始积水了。
王灿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然后自觉地坐远了。
“行,我不招你了,你别冲动,气性别这么大,跟你说,跳车其实摔不死,我家老头以前特喜欢在车上骂我,有好几次骂骂把我骂急了,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你要是能查着这两年长安街上的监控录像,录像里当街跳车的人,基本上都是哥们儿我……”
我看一眼王灿,还没说话,王灿竖起手挡住自己的嘴:“我不说话了,不说了。”
车厢里一片沉默,除了司机时不时地会回头警惕地看看我。
过了一会儿,王灿默默地蹭过来,把那把黑雨伞挪到了我身后,替我挡上了雨,然后又默默地蹭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