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等风来
进城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最近的一家酒店,钻进各自的房间,倒头睡去,睡了个昏天暗地。
傍晚睡醒后,我们开始吃在尼泊尔的最后一顿晚饭,那姐借用酒店的厨房,用自己带来的调料,给我们做了一顿酸辣粉,虽然那粉是当地的米粉,很多作料也都不全,但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酸辣粉,吃完以后,连流出的汗,都带着催人泪下的香,不光我这么觉得,李热血也好,王灿也好,也都吃出了目眩神迷的状态。
吃饱后,我们开始为自己庆功,庆祝每个人都全须全尾儿地从暴乱现场冲了过来,我们沿着街道边的小酒馆,开始一家接一家地喝酒,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喝大了。
记忆模糊前,我只记得李热血开始给男朋友打电话,有时大喊,有时大笑,有时开始说赌气的话,但那边的电话一直都没挂,所以我想,她男朋友,其实还是喜欢她的,喜欢到可以听这么久的醉话。
我还记得王灿搂着拉辛喝交杯酒,边喝边搂着人家说:“兄弟,你跟我一起回中国吧,我给你找漂亮媳妇儿。”
我也记得那姐在姐妹团的怂恿下,开始大声朗诵她少女时代写的诗,坦白说,那些诗确实有些像顺口溜,但我在那姐的霸气笼罩下,只负责用力鼓掌,绝对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们的酒越喝越多,我们说话越来越大声,我还记得王灿坐在我面前,问我,你到底为什么叫羽蒙?你骂我的时候,说你名字的意思我不懂。
我干掉一杯酒,告诉他:羽蒙,就是能飞,飞不远的意思,就是要摔得浑身是伤,却没理由抱怨的意思,就是心里揣着一个大梦想,但却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甚至自己都不好意思想起。
后来,我们几乎是被酒吧的老板轰走的,走到寂静的街道上,我们接着放肆地大声唱歌,四处乱跑,拼了命地说着煽情的话,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群游客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不管不顾地撒酒疯,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么现出原形吧,哪怕只有一小会儿,趁天亮之前。
离开酒吧时,我抬头看了看,这一晚的月亮很圆,月光很亮,把酒吧的招牌映得清晰可见,我才发现,我们随便走进来的这家酒吧,名字叫“Once Upon Time”——很久以前。
第二天上午,我们都被王灿丧心病狂的凿门声给吵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像被灌了石膏那么沉,打开门后,王灿活蹦乱跳地说:“快!赶紧收拾一下,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啊?回加德满都的飞机不是下午的么?”
“不是去机场!我请客,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王灿神秘地挤挤眼,“主要是圆你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再睡一会儿。”
王灿把我推进房间里:“快点儿洗脸刷牙,我钱都交了,十五分钟后,楼下集合!”
忍着恶心和头疼,我勉强把自己套进了衣服里,临出门前拿手机,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是主编发来的。
“等不了你,先发小陈的稿子了。”
我心里一凉,立刻上网,开始查我们那期杂志的电子版,果然,这期的稿件,是小陈写的,写的是北京新开的一家西班牙餐厅,稿子写得很用力,能显出时髦感的成语和单词,她几乎全都用上了,但我想,看这份专栏的读者,可能看不出我和她之间的区别或是差距,我必须承认的是,她写得不差,未来甚至会比我好,小陈就像当初的我,刚开始做这份专栏时,那么热情,那么振奋,那么相信自己在做的事儿,就是我手写我心。
主编终于做到了,做到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感,其实这么久以来,每次催稿的时候,虽然都没什么好脸色看,但她愿意催我,就证明这件事她必须靠我去完成,承认自己需要一个人,我想这会一点点地摧毁她的安全感,现在,她终于安全了。
宿醉未醒,心情郁闷的我下楼,被王灿轰到了一辆敞篷吉普车上,开始一路颠簸地往山上开,我脸色想必很惨,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李热血一直欲吐不能,大姐团也全都士气低迷,那姐表示她从结婚典礼以后,就没再这么不要命地喝过酒,拉辛一开始倒表现得很正常,只是扶着栏杆沉默地坐着,貌似镇定地目视前方,但过了不久,他突然沉着地对我们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扭头。“哇”的一声,吐了。
这辆车就这么载着我们这群半报废的人,一路冲到了山顶的悬崖边,一下车,悬崖上迎出来几个教练,地上摊满了五颜六色的滑翔伞。
“咱们……这是……要干吗?”我代表大家问王灿。
王灿指指身后:“滑翔啊!像小鸟一样飞啊!”
大家看看脚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全体脸色煞白了片刻,那姐率先说:“不行不行,我玩不了这个,小王,谢谢你啊,但我不行,我还拖家带口呢,出点儿事怎么办啊?”
李热血往前走了两步,看看山下,又看看天,从表情来看,我觉得她更想吐了。
王灿盯着我看,我也摇摇头:“我没做好这个准备……其实我有点儿恐高,我也挺怕死的……”
“你怎么这样啊!”王灿打断我,“昨天不是你说的,你想飞,可是没条件飞么!这都给你安排好了,你怎么又了呢!啊?程、羽、蒙?”
我一愣,心里有那么一点感动,但这种感动又带着一种解释不清的无力感:“王灿……我说的那个飞,不是真的就得飞出去,那……那是种形容……”
我边解释,边看着王灿的表情从困惑变成失落,在他的脸色彻底变成委屈之前,我心一横,牙一咬:“算了!不就是滑翔么,又不是跳崖,飞!钱别白花!”
最后,只有我,王灿和李热血决定滑翔,其他人表示可以坐在原地帮我们拍照,我和王灿反复地问李热血:“你确定不会飞着飞着吐了吧?”李热血眼神呆滞,但动作坚定地点头:“不会的,放心吧。”
因为是第一次玩,所以我们三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教练指导我们的动作,本来心里就有点儿打哆嗦了,教练的几句话又加剧了紧张的气氛,教练说:“一会儿起飞时,一定要身体笔直地跳出悬崖,不要因为害怕而把身体缩起来,一定要身体笔直,不然的话,你一蜷缩身体,伞就撑不起来,我们就会挂在那里,很危险。”
我听完更害怕了,谁知道到时候一条件反射,我会不会腿一软,身体就缩起来呢?就算背着滑翔伞,可这也是跳崖啊。
背着伞站到悬崖边时,我的腿开始抖,精神高度紧张,紧张到眼前的景物看起来都有点儿模糊了,我只盼着这个过程赶快过去,闭着眼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赶紧飞,飞完了才能脚踏实地地把心揣回肚子里,抱着这个念头,从背上伞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像复读机一样不停地问教练:“什么时候往前冲?什么时候往前冲?我现在就冲吧别耽误时间了!”
教练面对我神经质的催促,从耐心地让我稍等,到面带神秘的微笑不再回答,在我自己都问得有点儿神志不清的时候,教练突然凑到我耳边,很慢、很认真地说:“不管你有多着急,或者你有多害怕,我们现在都不能往前冲,冲出去也没用,飞不起来的,现在的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等风来。”
愣了一下,在愣着的几秒钟里,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撞开了,那些积郁了很久的东西。
“等风来?”
教练点点头:“如果想飞起来的话,只有勇气往前冲,是不够的,我们得停下来,什么都不要想,让自己清空,只是等风来。”
只是等风来。
我知道教练是在告诉我滑翔伞的入门知识,但这“等风来”三个字,却毫无征兆地让我眼眶一热。
我突然不害怕了,我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么久以来,其实我一直是背着全部身家在路上冲刺的状态,我以为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就总能飞起来,就像现在。
一路横冲直撞看不到起飞点,但又逼自己相信确实有那么一个地方存在,我一路跑一路扔,扔掉所有我觉得用不上的东西,比如自尊比如信仰比如毫无用处的自我比如多此一举的倔强,我告诉自己要轻装简行要孤注一掷,必须舍下些什么才能安全起飞才能成全梦想,但我扔掉的这些东西,却一直像条重情义的狗一样紧紧追在我身后,我逼自己别回头,逼自己别在乎,逼自己不去想我抛弃了这么多可为什么别人还是对我这么冷落这么漠然这么你存在不存在都两可,但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没人逼我扔掉些什么,是我自己逼我这么做,我那么需要别人看得起我,是因为我看不起自己了,说着不想说的话,做着不想做的事,已经气喘吁吁但还是逼自己加速再加速,无非是因为前路太远,我怕我松懈一秒钟就会被罚出赛道外,害怕自己脚步一停就前功尽弃再也没有能力飞起来,可是在筋疲力尽气力用完两眼发黑的时候,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告诉自己:
等等,先等风来。
四周一片寂静,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
教练指着我对面山坡上的树林:“看着它们,看着它们树叶的摆动,那就是风。”
当树叶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时,当树叶发出悦耳的摩擦声时,教练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风来了,飞吧。”
我点点头,深呼吸,身体笔直地迎着风冲了出去,我身后,王灿和李热血也大喊着冲了下来。
当我们飞上天空后,风托着我们,随着气流,缓慢地上下盘旋,真的就像鸟一样。
飞到最高的地方,风变得很大,是实实在在地撞在身上,从耳边呼啸着掠过,我看着脚下的河流、农田和山谷,想象着自己置身其中,会是一个多微小的黑点,肉眼可不可见,我张开双臂,想象着自己能把风抱个满怀。
不远处,王灿在空中大喊着问我:“开心吗?”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不知道脸上的笑他能不能看到。
“程羽蒙!你的愿望实现了,以后,就做回程天爽吧!”王灿飞到我正前方,转身,笑得龇牙咧嘴地看着我,这样对我说。
在呼啸的风声中,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程羽蒙,在尼泊尔发生的故事,到此为止。
但程天爽的故事,还未完待续。
备注
(编辑的话:“《等风来》讲述的是一个叫程羽蒙的姑娘在尼泊尔的经历。程羽蒙,是程天爽的笔名,她的个性也像笔名一样急于求成、虚张声势,但经历了旅途中的反思,她终于有勇气做回程天爽,做回本真的自己。小说就此完结,后文留给读者去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