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逞强女警官
以湖兴路小商品市场为重点的全市消防安全大整治正式拉开序幕。
这次整治的规格非同寻常,由常务副区长郑和亲自挂帅,区安全生产办公室、工商、城建、供水、供电等十来个部门和居委会干部参加,实施部门联合整治。当然,整治的思路来源于贺子胜。
湖兴路小商品市场的火灾最终延烧32个商铺,过火面积2000余平方米,损失数百万元。经过何源和高歆的调查,证实火灾因小孩玩火引燃可燃货品造成,肇事的孩子,正是那名玩打火机被高歆警告过的小男孩。
让常务副区长郑和惟一庆幸的是,因为疏散和搜救及时,奇迹般没有群众死亡。想想如果有人员死亡……郑和的心不由得阵阵紧缩。因此,在火灾善后工作会议上,郑和不遗余力地将消防大队夸奖得天上有地上无。
贺子胜也不客气,抽空将解决消防业务经费的申请递给郑和,郑和大笔一挥,拨款10万元。签完字,对贺子胜说:“火灾我也见过,但这次才真正理解什么是‘人命关天’了,有你们这样的部队作保障,政府绝对应当加强对你们的保障!说实话,你这位大队长的胆子确实够大,当时我真担心人肉包子打火,一去不回。可我又不能拦你。总之一句话,你贺子胜够胆气!”
贺子胜扬扬眉,说:“何止我一个,消防兵嘛,没别的,胆气加帅气,神气!”
郑和被他逗笑了,说:“这几天政府要做的工作很多,不断有群众来上访,要求补偿,并且指责政府没有加强对市场的管理。你说说,像这样自然形成的小商品市场,应当怎样做好安全生产管理?”
贺子胜来了劲,马上将实施部门联合整治火灾隐患的理论,向郑和和盘托出。
郑和拿来一张白张,边听边划,颇像郑和下西洋面对海图的运筹帷幄,末了,笔在办公桌上一顿,拍板道:“就按你说的办!”谈过这件事情,他似笑非笑地说,“小贺,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回忆回忆,有没有印象?”
贺子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思半晌,摇头。
郑和慢悠悠地说:“早些年,茅坡村曾发生一起火烧连营的火灾事故。当时,我担任那个村所在乡的副乡长。”
贺子胜一拍脑袋,记起来了,“哎哟,您就是当时跟任老握过手,对农村火灾防范发表过观点的那位副乡长?”
郑和说:“惭愧惭愧,看来只发表些观点还很不够,不但要警钟长鸣,更要在消防工作上干些实事啊。”
贺子胜回到大队,将郑和关于消防业务费的批复交给高歆。高歆办事效率高,当天下午将钱划到大队账上,随即取出一万块现金交给贺子胜,并且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的电费是你拿私房钱垫的。放心,我替你保密!”贺子胜暗自长舒一口气。
为配合全市的消防整治行动,贺子胜安排大队干部倾巢出动参与,连内勤高歆也是半天处理办公事务,半天参加整治。这样的安排居然顺顺当当得到全票通过,孙明杰没有发出任何异议,何源和郑少青举手赞成。
浩浩荡荡的整治行动开始。
整治的首站自然是湖兴路小商品市场,城建部门负责拆除违章构筑物,供水部门清查和新装消火栓,供电部门整理电气线路,工商部门逐户核查营业执照。其中,安全生产和消防部门承担的责任最重,因为市场全长2000余米,中间没有任何消防车通道和安全通道,所以必须拆除一些商铺。涉及到商户的直接利益,可算捅中了马蜂窝。
可巧不巧,捅中的首个“蜂后”,竟然是余满江的妻子赵芳。
赵芳开过几年便利店,勤扒苦挣存了一点钱,于是扩大经营规模,没跟余满江商量就在小商品市场盘下一间门面,做服装批发生意。两年时间下来,生意火火红红,干得神清气爽。发生火灾那天,她去外地进货,回来一看,幸运,门店离中心火场较远,货物仅被烟熏,损失不大。然而,某些时候,幸运中往往酝酿着更大的“不幸”。那一天,贺子胜在郑和的办公室,拿一把尺子对准小商品市场地图测算疏散距离,算来算去,赵芳的店铺恰好在拆除点,属于必拆范围。
贺子胜犯难。按照区政府的政策,拆迁有经济补偿,或者为拆迁户另外择门面安置。可是,重新安置需要时间,必然对拆迁户的经营和利益有影响。他一想到赵芳的脾气,头皮轰炸似的剧痛,于是首先给余满江打电话说明情况。
余满江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啰嗦有半个钟头,挂断电话。
贺子胜再花了半个钟头,理清余满江话中的含义:第一,你们的工作,作为分管防火的副支队长,我一万个支持;第二,我怕老婆,人所共知;第三,我可以向赵芳做工作,不过百分之九十九做不通。余满江的话归纳为一句话:你们自己想办法,我很为难。
贺子胜没有办法,只得把高歆叫到办公室,他想,女人对付女人,应该容易一点。
高歆听说过赵芳。贺子胜的想法刚露出端倪,高歆的身子就不自觉地往后缩,等到贺子胜把意思讲完,高歆已经退到办公室门口,可怜巴巴地说:“我从来不会做这种思想工作,换人行不行?”
贺子胜也觉得于心不忍,说道:“这样,你试着去跟她谈一次。就一次,不管成不成我都不怪你。”
高歆去了,果不其然,没有成功。
后来贺子胜才知道,高歆不是一个人去的,因为胆怯,她拉了一个人为她壮胆。更加不巧的,那个人居然是金梅。
高歆是在消防整治中认识金梅的,曾经的消防女警官,与现在的消防女警官,两人一见如故。因此,不知就里的高歆拉金梅帮忙。金梅事先也不知道对方是赵芳。就这样,两个“冤家”突如其来地照上面。
一照面,金梅傻了,赵芳愣了。
不过,几年的“下海”历练,让赵芳很快回过神。她抽出两只小板凳,请两位来客坐下,耐心听完高歆的长篇讲演,不咸不淡地开腔:“小高姑娘,你说的话有道理。唉,你们知道,咱们家小飒子学习好得很,今年15岁上高二,明年参加高考,要上大学了。现在的大学可花钱了,吃住读,‘哗啦啦’钱花得比长江水还要快。老余那一丁点工资,咱指望不上,小飒子今后的花费,还得靠这间小店,是不?辛苦是辛苦,没关系,只要孩子有出息,大学毕业后,能考上托福出国留洋深造,我也要顶住!所以啊,”说到这里,她盯住金梅,怪声怪气地说,“谁想跟我抢,别怪老娘拼命!粗窑的还怕拼不过细瓷的?”
凭借女人的直觉,高歆发现不对味。“蜂后”话里话外在蛰人,而且主蛰对象很明显。见到金梅一声不吭,她连忙向赵芳告辞,拉起金梅就走。
回去的路上,任高歆怎样逗,金梅始终不发一声。高歆看着金梅的脸庞,真像瓷器,精细高洁,不可逼近。
贺子胜从高歆那里听完事情的经过,长叹一声,往办公座椅一靠,只说出三个字:“你呀你……”
高歆非常委屈,仅凭她的想象力,根本没法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就连贺子胜,对余满江和金梅之间的纠葛,也是从来没在头脑里理顺过,半懂不通。此外,还有一点,他身为大男人,怎么方便向女同志启齿解释这种男女关系的事?因此,他挥挥手,示意高歆离开他的办公室。
高歆想不通,她知道事情古怪,古怪到她没有勇气向何源之类的老同志打听。她隐约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金梅,偏偏无从开口道歉。思来想去,只能恨恨地将这笔糊涂账记在贺子胜头上,因为是他安排她办的事。
赵芳的工作做不下来,直接影响整治的进程。不少商户知悉赵芳的丈夫在消防部门工作,摆明了搭台看戏,看的就是消防部门能不能秉公办事,一些划为拆迁对象的商户甚至放出话来,“要是赵芳的铺子不拆,打死我,我也不拆!”
自古华山一条路,贺子胜只能硬着头皮亲自登门造访。
他走进赵芳的商铺时,赵芳正在玩踩高跷,脚蹬塑制高椅,吃力地试图将一只装满货物的硕大纸盒推上货架的最高层。贺子胜赶忙上前搭把手,然后嬉皮笑脸地招呼:“嫂子好。”
赵芳拍拍手上的灰,“好什么好,你要能念着嫂子往日的好,今天就不该来。”
贺子胜情知自己一家确实欠赵芳的情,而且是天大的情,当初要不是赵芳及时出现把待产的冯媛媛送往医院,指不定他的妻女现在在哪儿呢。对于赵芳的奚落,他点头哈腰陪笑,“嫂子就是我贺子胜的大福星、大贵人。那个,那个事嘛,我知道嫂子你一向深明大义,肯定能带个好头。”
“去!我不是关老爷,什么大义小义,别抬出来哄我,你嫂子我现在眼里只有钱。”
贺子胜好话说尽,把“女关公”“热心肠”“女强人”之类的溢美之辞全往赵芳身上堆,足可以比着赵芳的模样打造一座女关公像,无奈赵芳铁了心拗上劲,尤其跟想象中的“情敌”拗上劲。结果可以想象,比愚公移山费劲十倍,贺子胜最终灰溜溜告退。
在回去的途中,贺子胜想,我算竭尽所能了,你余满江甭想置身事外。提起手机拨通余满江,打着汇报工作的幌子,将高歆和自己的“努力”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余满江在电话那头骂娘,“你小子跟我上辈子有仇?我说咋啦,昨晚回家别说饭菜,连口凉开水你嫂子也不肯烧给我喝。你办事动动脑子行不行!”
贺子胜嗫嚅道:“你自己的破事……我才叫冤枉,搭火烧背。”
余满江有点心虚地喊:“什么什么,你在瞎讲什么?”
贺子胜想,余满江啊余满江,你的小辫子我只揪这一回,这叫险中求胜,说道:“余副支队长,这个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反正嘛,反正做通嫂子工作的事情,全权交给您啦。您也知道,这件事真不能再拖了。我等你的好消息。”不理睬余满江在电话那头叫嚷,直接挂断电话。
过了两天,余满江打电话过来。一听声音,贺子胜就知道他元气大伤。不过,元气大伤的余满江仍有三分余勇,张开嗓门首先把贺子胜臭骂一顿,标准国骂、地方版骂,捎带上问候祖宗之类的全来了。
贺子胜不顶嘴,耐心听余满江骂完。按照惯例,挨过余满江的骂,一般会收听到好消息。骂得越狠越凶,说明争取“好消息”的过程越艰辛,也说明“好消息”越有价值。
余满江骂完,喘着粗气说:“你的事,我给你办定了,你嫂子下午签拆迁合约。”末了,忍不住又骂几句,“贺子,我这回算是为了工作,为消防,全盘牺牲家庭。我跟你说,我的家要散了,待会儿卷铺盖去你家打地铺。”
原来,余满江为说服赵芳同意拆迁,索性抽出底牌,告诉她当初开便利店的成本有一大部分来自金梅的借款。借款的事,他一直死死瞒住赵芳,担心横生事端,所以他这几年省吃俭用外加偷偷攒私房钱,好不容易才攒齐还给了金梅。
赵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津津乐道的“第一桶金”的成本来源于金梅。这一怒非同小可,她将厨柜里十几只粗碗全捧出来,砸金花似地抛向余满江。粗碗很快变成碎瓷片,替补上来的是油盐酱醋瓶子,仍然不解气,摸到一只烟缸落地开花。只是,那一团油亮的簇绿刚落地,她就心痛得喘粗气,地道的景德镇瓷器呀。于是,扑到余满江身上连捶带打加掐。
余满江任杀任剐。等到赵芳发泄够了,说:“不管你怎样误解我,我还是保证,这辈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媳妇儿。”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霎时触动了赵芳的心弦,她“哇”地大哭起来。既像赌气,又像发泄地喊道:“好,好,我同意拆迁!”
这就是赵芳的倔脾气,好强的她怎能接受“情敌”的“施舍”?同意拆迁,算作偿还干净了金梅的人情,达到心理平衡。
赵芳的主动申请拆迁,让围观的商户大跌眼镜,陆续签字同意拆迁,整治行动得以顺利进行。
消防整治行动持续整整三个月零七天,贺子胜发现,在行动中,大队干部前所未有地团结齐心。孙明杰的建设性意见多了,郑少青能将贺子胜的话听进心里了,何源的工作积极性高了。高歆则维持着一贯的勤勉,因为与群众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增加,渐渐添上一两分泼辣。
有一回,贺子胜和孙明杰来到湖兴路小商品市场,亲眼见到高歆与城建分局的工作人员说服商户拆除雨棚。商户辩称雨棚有遮雨的功效,不肯主动拆除,见高歆个子不高,年轻斯文,有意刁难,唱唱喏喏道:“这位女警官,你要能上梁拆掉雨棚的一个边角,我就亲自拆。”
高歆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为难地望望距地面足有三四米高的梁,抿唇,从旁边捞来一把长梯,“蹬蹬”踏上去。登到木梯的半腰,她的速度放缓,试探般一步步往上爬,只是她个头不高,怎样也没法触及雨棚的边角。眼看她逐渐登上长梯最顶端,步伐越来越慢,梯子直打晃。那商户叫一声“我的姑奶奶哟”,头一个冲上去扶住梯子,喊:“女警官,你赶紧下来,下来,别摔着!”
刚刚赶到的贺子胜和孙明杰同时上前帮忙扶稳。贺子胜喊:“高歆,你快下来,女同志逞什么能!”
高歆不应,她稳稳神,踏上木梯最上一格,踮脚,右手猛力往上一挠,雨棚的碎片“飒飒”往下掉。
商户哭丧着脸喊:“警官,警花,你赢了,赶紧下来吧。”
孙明杰舒口气,说:“高歆,干得好,下来。”
高歆大口大口吸气,整个身子趴在墙体上,过了半晌,低声说:“我,我恐高。”
孙明杰傻眼,“恐高?那你还敢爬上去!哦,没事没事,你扶稳梯子,不要朝下看,一格一格慢慢往下走。”
高歆往上登的时候没敢看地面,听见孙明杰的说法,反而下意识地朝下一望,三四米的高度像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顿时连声音也开始发抖,“孙,孙副教导,我脚软,我不敢……”
贺子胜发话,“什么不敢!你打算就这么待在梯子上,或者指望我给你从中队调来一只救生气垫?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高歆紧紧闭着眼,说:“那怎么办?要不,你们给我出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帮我分散注意力?”
听到这句话,贺子胜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多瞥了两眼高歆的背影,说道:“我不会玩这个游戏。高歆,你听我说,你为什么恐高?这是心魔。你是不是不敢看地面,望一眼就觉得害怕、心虚、全身无力?那么,我告诉你,对于我们恐惧的东西,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得把它看清楚,看仔细,看透,你就不怕了。你听我的,睁开眼睛,往下看,仔细地看,看清楚我、孙副教导,看清楚地面上的每样东西。”
过了一会儿,高歆终于把她的目光投下来,她首先把目光落在贺子胜身上,然后慢慢地转向孙明杰,再转向商户,再转向地面的杂物、碎屑与垃圾。又过不多久,她缓缓地退下木梯。
走下来的她面色苍白,瞧也不瞧贺子胜一眼,自顾自走到整治小组的临时办公室休息。
孙明杰揶揄贺子胜,“瞧,你可把她得罪透啦。”
贺子胜莫名其妙,“怎么会得罪?你看,她听我的话,战胜自己,成功走了下来。”
孙明杰没好气地说:“你太不了解女人了,而且不会转换角色,你把老婆和女干部全部当做普通消防兵来带,迟早行不通!”
贺子胜不以为然,“行呀,你做政治思想工作做到研究女人了。我看我家媛媛挺好,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想法。”
孙明杰鼻孔里“哼哼”,不做回答。
贺子胜想起一件事,说:“对了,你有没有发现,高歆很像我们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孙明杰诧异道:“像谁?”
“你还记得吗,1996年江京高速公路发生车辆交通事故,你我前去救援。其中一辆货车有位男青年双腿被卡住,流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在施救的过程中,有位女孩一直帮助我们为男青年做心理疏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忘记这件事。方才高歆提出玩脑筋急转弯的游戏,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间想起那个女孩当时也是跟男青年玩的这个游戏,再看看高歆,越看越像。你说,会不会就是她?”
孙明杰瞅瞅贺子胜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先是憋笑,按捺不住捧腹大笑,“你呀你,你今天才知道?当初高歆来大队报到时,我和她可是彼此第一眼就认出了!”
孙明杰一边笑,一边把贺子胜领进临时办公室,对正在喝水的高歆说:“高歆,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你知道吗,贺副大队长现在才想起来,原来咱们在4年前已经共过事,一起救过人。”
高歆双眼望地,手捧水杯不回答。
贺子胜搭讪道:“我记得当时你说自己是学医的,怎么回事,你明明学的是化学专业嘛。”
也许是贺子胜超强的记忆力让高歆有些震惊,她开口说道:“其实,我只是在大学里选修过护理学,不过没有拿到学历证明。”
“哦,”贺子胜做恍然大悟状,带着好奇问,“那位男青年后来怎么样,你知道吗?”
高歆脸色一沉,又不说话了。贺子胜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触上高歆的霉头,只得假装看看表,顺便找个理由溜走。
后来,孙明杰告诉贺子胜,当初那位男青年,正是高歆远离北京来到江临的原因。
男青年名叫吕乐,经过抢救后痊愈,住院期间一直念叨高歆的“救命之恩”,出院后在各大高校寻觅高歆,他家世极好,动用一些资源后,居然真的找到了高歆所在的学校和班级,于是一头火热展开追求。吕光各方面条件都好,人品也不错,偏偏高歆不喜欢他,多次婉言拒绝后,吕乐反而越挫越勇,纠缠不休。直至高歆临近毕业,因为被纠缠得心烦意乱,恰值江临市消防支队在高校招收应届毕业生,她想,部队管理严格,吕乐再大的能耐也没法跟到江临市,更不可能在部队营区撒野,于是报名参考,没想到一考即中。因为她的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她的母亲生过很大的气,只是木已成舟,当高歆穿上笔挺的学员服成为现役消防警官,谁也没法力挽狂澜将她拉回为普通社会女青年,拉回原来的轨道了。
3个月的整治告罄,江南区区委书记和区长陪同市长亲自检视成果。1996年指挥过江京高速公路交通事故救援的邓副市长现在已经升任市长,当他看到湖兴路小商品市场消防规划有序,商户家家配置了灭火器,防火自救宣传标识明朗醒目,情不自禁暗自点头,握住贺子胜的手说:“工作到位,你们辛苦了。”
大队6名干部确实辛苦,3个月的起早贪黑督办,每个人都黑瘦了一圈。郑和特地在区政府小招待所设置两桌宴席,为整治小组庆功。贺子胜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回家。
回到家,贺嘉儿已经甜甜地睡着了。他亲亲女儿的小脸蛋,转头看见冯媛媛正在对镜试衣服。
她试的是一套灰色薄昵冬裙,上衣是小西装款式,套黑色毛衫,裙子是A字一步裙。见贺子胜盯着看,一边照镜子一边问:“好看吗?”
贺子胜乘着酒意,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嘟囔着说:“好看,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
冯媛媛拍开他的手,“离我远点,别把衣服弄皱啦,我明早上班要穿的。”
贺子胜不让,“媛媛,我提个意见啊,好看是好看,就是衣服的颜色太深,老气,你不是一直喜欢穿紫呀红呀那些亮丽的颜色吗?”
这回冯媛媛来了正色,把贺子胜推开,站起来说:“对了,有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从学校辞职了,从明天开始,到妈妈的公司工作。”
贺子胜的酒醒了一大半,跳起来说:“辞职?你在学校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辞职?再说,辞职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冯媛媛坐下,面对贺子胜,神色冷静,“我不是不想跟你商量,你自己想想,这段时间以来,每次我给你打电话还没开口,你就说有事,忙,忙,回家再说。好吧,回家再说。可是这几个月来,你每天比公鸡起得早,比猫头鹰睡得迟,我有时间跟你说吗?”
“那你自己也得认真考虑,职业问题可是关系终生的大事!”贺子胜没好气地说,“你说,大学教师是多好的职业,尤其对于你们女人,既安稳又体面,去你妈妈的公司,那是企业,即使让你担任高层管理人员,也是要受很多苦,挨不少气的。”
冯媛媛微微一笑,低声说:“你以为这两年下来,我还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冯媛媛?这个家,你操心得太少了。你知道吗,上个月有天深夜,你在大队值班,偏偏嘉儿发高烧到39度多,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打不到车,一个人冒雨背着她到医院,孩子在打点滴,我坐在旁边真想大哭一场。”
她的话说得贺子胜满怀愧疚,拉住她的手,说:“媛媛,对不起,我没有能够照顾好你,我亏欠你……”
冯媛媛看着他,继续说:“但是,我发现,我哭不出来。后来,我仔细思索了两天两夜。贺子胜,像你这样的男人,真是锤炼女人的熔炉,这两年来,家里家外多少事都由我一人独力承担,我发现我改变了不少,至少有勇气有胆量不再依偎任何人,可以试着出去闯闯。所以,我决定离开大学校园这个温室,到新的天地去历练一下。”
贺子里心头异常沉重。他知道,对家庭,对冯媛媛,他付出得太少太少,少得让他根本抬不起头。冯媛媛这样的女子,本来一身诗意悠情,该让男人捧在手心呵护,而他,生生让她承担太多。想到这里,他紧紧箍住冯媛媛的手,好似怕她跑掉,“媛媛,我知道,我能听出来你话语中对我的失望,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努力学着改变,尽最大的可能多照顾一点你,多爱护一点嘉儿。”
冯媛媛看着他,笑了一笑,说:“你别说得那么严重,我又不是要跟你离婚,只是想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我确实对你有怨气,但是我还是爱你的,我能理解你对事业的热忱。你瞧,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可是实施的松散式管理,从来不过问你的工作和行踪。这一次,你能不能尊重我,支持我的抉择?”
这番话让贺子胜的心里好过了一点儿,赶紧表态:“行,我举四只手支持你。”
冯媛媛笑问:“你另外的两只手在哪里?”
贺子胜促狭地含笑向脚丫子示意。
就这样,冯媛媛将贺嘉儿送人全托幼儿园,开始了她的企业家生涯。
她的变化很大,没过多久已经学会驾驶,开一部银色的奔驰320,每天更换不同款式质地优良的职业套装,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早出晚归。
孙明杰有一天偶遇冯媛媛,简直不敢相认,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开车扬尘而去。他是车迷,买不起车却识货,他看出来,连支队长的座骑也只够买冯媛媛那辆车的四个轮子。
回到大队,他对贺子胜说:“你家媛媛成女强人了?”
贺子胜回以苦笑,一不留神,看到孙明杰耳畔有刮痕,惊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明杰同样苦笑,说:“还能怎样,一娜划的呗。”
贺子胜叹道:“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
这下子,两个人有了共同语言,凑在一块儿互相吐苦水。贺子胜既抱愧,又感觉无力,工作太忙,太多时候身不由己无法照顾自己的小家。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担心冯媛媛终有一天会与他越离越远,最后分道扬镳。孙明杰则多少流露出后悔,认为娶了蒋一娜后,她的家庭方面并没能给自己帮多大的忙,加之蒋一娜娇生惯养,稍有不如意便跟他吵来闹去,动辄动手,孙明杰感叹自己没能享受到什么家庭生活的温馨。
苦水倒完后,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隔阂消褪不少。
贺子胜对孙明杰说:“人生是由事业和家庭两个方面共同组成的。你瞧,我俩好像在事业上过得去,家的经营却一塌糊涂,不如我俩携手并进,共同把大队的工作做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消耗。事业上顺畅,我们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兼顾家庭。”
孙明杰点头表示赞同。
这一年,自从贺子胜就职,大队干部一直忙到年尾,人人累得五脚朝天,然而仍然没有得到支队的先进嘉奖。原因在于临近年关,腊月二十七那天,辖区一家重点单位发生火灾,造成1人死亡。
发生火灾的是一家生产防腐涂料的工厂,当班工人违反安全操作规程,将环氧树脂原料放置在工业电阻炉内加热,却没有告知下一班操作人员,以致无人对电阻炉进行监护,而工业电阻炉温控装置恰好发生故障没有及时修理,电阻炉内温度持续升高,环氧树脂受热膨胀,导致密封桶破裂,环氧树脂流出,与空气接触后发生燃烧,引发大火。发生火灾后,当班工人没有及时报警,自行进行扑救,却又不懂扑救火灾的方法,不幸身陷火海遇难。
这是一起亡人火灾事故,虽然没达到重大火灾事故标准,但贺子胜仍被蒋云和余满江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按照支队党委的意见,要对具体分管这家重点单位的消防监督员郑少青进行处分。
贺子胜坚决反对这项处分决定。在余满江的办公室,他争执起来:“为什么要处分他?”
余满江说:“原因还用多说?对重点单位监管不力,导致发生伤人火灾。”
贺子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一份份指给余满江看,“郑少青怎么监管不力了?你瞧,今年以来,他下发过多少次法律文书,对于这家单位存在的隐患以及消防管理上的问题,都提出过整改的意见。我们大队的监督员已经尽到监督指导的责任了。”
余满江说:“你难道不知道,安全工作尤其重结果不重过程,你日常的工作做得再仔细,发生事故后还不得追查监管部门的责任。”
贺子胜说:“咱们现在的监管模式本来就有问题。《消防法》上说得很明确,消防部门对消防工作实施监督管理,而社会单位应当履行消防安全职责。可是,一些社会单位呢,仍然把消防部门当做‘保姆’,有疑问有困难就找消防部门,可对于消防部门提出的隐患整改意见却爱理不睬,甚至有的还认为,把本单位的消防工作搞好、整改火灾隐患等,属于他们为消防部门办事,简直算给了咱们天大的面子。可是,一旦发生火灾事故,动辄要追究咱们的责任。你说,这冤不冤?郑少青冤不冤?”
余满江被贺子胜说得哑口无言,叹息道:“确实冤。我也干了多年的防火工作,感觉身上的担子越来越沉,政府对安全事故的问责越来越重视。有时候我会想,干灭火虽然危险,但是总归可以博得个好名声;干防火同样辛苦,可一不心,说不定就背上骂名,甚至处分,乃至更严重的……”
贺子胜咧嘴苦笑,“要不说消防是一项高危行业嘛。”
余满江点头,“郑少青的事情,我会努力在党委会上力争,行吧?不过,这也是见子打子,治标不治本。”
贺子胜说:“要治本,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头。咱们一方面不能让责任心强、工作踏实的同志受委屈;另一方面,一定要把社会单位负责人的思想扭转过来,让他们认识到,消防工作是单位自己的事情,要自主管理,主动健全各项规章制度,主动整改火灾隐患。所以,我会向郑副区长提出建议,对这家工厂的负责人和分管安全的负责人进行处理。这样,也可以给其他单位提个醒。”
余满江点头认可贺子胜的想法。
后来,郑少青得以免除处分。不过,按照党委的意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取消首一大队和贺子胜的年终评先资格。至于那家防腐涂料厂的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分别被区政府行政记过和记大过一次。
郑少青得知是贺子胜为自己据理力争,特地来到他的办公室致谢。
贺子胜把脸一板,说:“你也别谢我。你做过一些工作,我看得见,不过,你的业务水平,你的工作态度,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瞧瞧你下发的那几份法律文书,字迹歪歪倒倒,引用法律条款含混不清,我看了都觉得丢人,哪有半点像大学生干部的水平!这次算你运气好,刚好有这几份法律文书,可以蒙混过关。今后,一定要加强各方面业务素质的提高。”
郑少青被训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却没有拂袖而去。他低头认错道:“贺副大队长,你可能不了解我的情况。其实,我大学毕业时压根儿不想来消防部队,我想出国,托福总分677分,我考了662分。可是我爷爷有消防情结,他老人家在解放前就参加过江临市的义勇救火队,并且受到民国时期那位陈姓省政府主席的接见。他杵着拐杖逼我进消防。招考时我故意瞎考,分数不高,他老人家竟然四处托人找关系,总算把我硬塞了进来。所以,我对消防工作欠缺热情,而且……讨厌这种死板的没有自由的环境。”
贺子胜的脸色和缓一点,说:“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十年前,我进消防部队时跟你如出一辙。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好。你能想明白吗?”
郑少青转转眼珠子,说:“我懂了,您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