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得失之间
贺子胜带领的第一突击分队安全转移了小关村307名村民。此后,他们辗转多地参加救灾,直至5月25日奉命从灾区撤离。
回到江临市的贺子胜受到冯媛媛的“高规格”接待,她亲自开车来到江临国际机场,接回疲累交加、又黑又瘦简直不成人形的丈夫。
贺嘉儿原本一贯与贺子胜生疏,那天放学回家,瞅见满面风尘的父亲,扔下书包一窜而上,像只猴子般吊在他的身上,又亲又啃,“爸爸,我在电视机里看见你啦!你是英雄,妈妈都看哭了。”
冯媛媛正往饭桌上布菜,主菜是她特地从一家老字号餐馆打包来的靓汤,明摆着为贺子胜进补。听见孩子这番话,她抬眸,正好与贺子胜的目光对上,两人相视一笑。
贺子胜很久没有见到她这样的笑。这几年来,两人各忙各的,聚少离多。这样的笑容,让贺子胜霎时联想到十年前新婚燕尔,两人曾有过一段多么温馨而默契的时光。他眉开眼笑,抱起贺嘉儿放上餐椅,乐滋滋地说:“来,爸爸给你喂饭。”
贺嘉儿瞪眼怪叫,“哇,我都读四年级了,还要你喂饭?”
一顿饭,三口人闹了一个小时,才算吃完。
贺子胜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从这场灾难中,从救援过程中,从任老的牺牲中,他似乎悟到了一些工作之外的东西。他想:这些天在灾区的付出似乎有了着落,我与战友努力保全灾民的生命与家庭,同时也重新赢回自己的情感与家庭。我必须珍惜现在的幸福,倍加珍视拥有的一切。
贺子胜很想与冯媛媛好好谈一谈,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然而,他太累了。吃完饭,放下碗,身子往沙发上一靠,不知不觉就酣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沙发上,身上多了一床薄毯,冯媛媛和贺嘉儿一个上班,一个上学,早已离去。电饭煲里,留有热气腾腾的馅饼与粥。
支队特意给参加抗震救灾的官兵放了几天假。
这几天,贺子胜享受到难能的家庭生活乐趣。每天清晨,他早起去超市买菜,然后打扫家庭卫生,将冯媛媛与贺嘉儿置办的那些小摆设擦得锃新,把窗户玻璃抹得锃亮,沾沾自喜。
下午,他准时接贺嘉儿放学,跟她打闹嬉笑回到家,督促做作业,再一一仔细检查签字。通常到这个时间,冯媛媛会带着一身倦意,“嘟”地锁闭小车车门,手拎餐馆做的主菜汤水回家。于是,一家人热闹热闹开饭,贺嘉儿绘声绘色讲述学校每日发生的趣闻,冯媛媛忙着朝贺子胜碗里夹菜,贺子胜为冯媛媛添汤,其乐融融。遗憾的是,每当吃完饭收拾干净,冯媛媛的手机总会不失时机地响起,公司总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她去处理。待到处理完毕回到家中,贺子胜已经挨着贺嘉儿睡熟了。
休假很快结束,生活步入常轨。贺子胜又进入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的工作状态,贺嘉儿照旧托付给退居二线的周茹接送上学。冯媛媛待贺子胜极好,每日三餐委托助理送餐,菜式营养搭配合理,花样翻新极少重复。这可把孙明杰羡慕得涎水直流,有时间就跑到贺子胜的办公室蹭菜吃,还连连感叹:“哇呀呀,你小子享福啦,咱家一娜怎么没有这样贤惠!”
贺子胜私下觉得,冯媛媛的“贤惠”实在过于出人意料。不过面对孙明杰,不免失之陶醉,说道:“女人嘛,这时间一长,尤其过了七年之痒,心疼丈夫是必然的,你家一娜对你也不会错吧?”
孙明杰鼻间哼哼,像抽气,“什么七年之痒,我怕要痒一辈子了。前两天,她怪我挣钱少,居然说‘干什么消防工作?人家给力,你给水,咱们能发达吗’。唉,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贺子胜说:“你呀,总是盯住她的缺点,没看到优点。一娜这样说,那绝对是可着劲地准备跟你过日子,不然,她嫌弃你干嘛?如果她对你不再提任何要求,那你小子可就要真急!”
“啧啧,”孙明杰说,“你的理论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对了,理论通常以实践为依据,你跟冯媛媛之间没出什么问题吧?”
贺子胜回思这两三年以来冯媛媛对他的冷淡,苦笑一下,说:“确实有实践基础。不过,我们正向改观与转机奋进,像突破火线一样。”
孙明杰凝视贺子胜片刻,拍拍他的肩,说:“祝你好运。”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经过不间断的滋补,贺子胜体重猛长,眼见肚腩即将突破“防线”。这天中午,由市政府办完事回到办公室,面对办公桌上的一大盅节瓜鸡脚汤,他拨通冯媛媛的电话。
电话那头,冯媛媛似乎正在翻看文件资料,听完贺子胜的表述,简洁明了地说:“行,不再给你送饭了。对了,你现在身体状态怎样?”
贺子胜“呵呵”笑道:“在你的关心下,胆敢不恢复?”
冯媛媛并没有因为贺子胜的话而情绪高涨,只是低声说:“那就好。”
贺子胜有些失望,迟疑地说:“你忙吧,挂了。”
“唉,等一等。”贺子胜正要按下“停止”键,冯媛媛低柔的声音传过来,“贺子,今晚你有没有时间?”
贺子胜一阵欢喜,飞快地将几件紧要公事在心里盘点一遍,说:“有时间有时间,我们一块儿吃晚餐?”
“我下午有应酬。晚上8点,我在家里等你。”冯媛媛说道。
这天下午,贺子胜的工作效率出奇的快。次日将举行一个重要的消防宣传活动,并且需要他出席讲话,整个防火口的全在加班。临近晚上7时,不少干部注意到,贺子胜一反常态地心神不宁,秘书科递上来的发言稿,他匆匆扫过两眼就点头认可,随即紧张地看看腕表,简要向防火处长交待几句,快步离开办公楼。
不知为什么,贺子胜对今晚与冯媛媛的约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或者说叫做心慌意乱,仿佛会有什么重要的、无法意料的大事件发生。因此,当他准点赶到,打开房门,看见冯媛媛坐在客厅沙发上时,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瞬间归回原位。他轻轻喘口气,关上门,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今天我可没有迟到啊。”
冯媛媛将正在翻阅的蓝色文件夹轻轻合上,靠上沙发背,神情平静,“没有迟到。”
贺子胜觉察到她的语气古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端详她的神色,关切地说:“怎么?吃晚餐没有?”
冯媛媛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贺子胜注意到,她将视线拉回到那个蓝色文件夹,停留片刻,将文件夹放在贺子胜手中,低声说:“贺子,我们离婚吧。”
贺子胜的心底虽然早有预感,但仍然不愿意相信,神情有些茫然地问:“媛媛,你说什么?”
冯媛媛叹了一口气,声调由柔和变为坚定,“我说,我们离婚。你看一下律师为我们拟的协议。”
“为什么!”贺子胜激动地站起来,狠狠将文件夹扔在茶几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生生的,为什么谈离婚!”
“什么叫做‘好生生的’?贺子,你仔细思量一下,我们这样的婚姻持续下去还有意思吗?”冯媛媛用明澈的双眸平静地直视贺子胜,让人感觉她是坐在商务谈判桌上,理性且自若地商榷一项无足轻重的合作意向。
贺子胜揉着太阳穴,慢慢坐下,“为什么这样说?这一段时间以来,咱们一家人不是过得很好!”
“那是一个幻象,”冯媛媛一字一顿地说,“或者叫海市蜃楼,也可以叫做回光返照。我再也不愿意用这样的幻象来迷惑自己了。”
贺子胜感到迷惑,他无力地握住冯媛媛的手,“我不懂你的意思。媛媛,你不爱我了,你打算离开我?”
“你错了,贺子,我依然爱你。这一生,我不会再爱别的男人。”冯媛媛缓缓说道。
贺子胜惊诧地抬起头,“那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冯媛媛抽出手,轻抚贺子胜的面颊,“还记得我们最初的相遇吗?那时的我,以为只要有爱情,一生已然足够。可是,后来我知道,这远远不足以支撑一个人的人生。无论爱情还是家庭,都需要两个人平等合力地付出。说实话,这些年来,我对你很失望,在我需要你关心、安慰,需要一个肩膀倚靠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刚开始,我因为失望,所以干脆辞去清闲的大学教师工作去干企业,就是想用忙忙碌碌麻痹自己的神经。后来,我逐渐进入角色,也逐渐把情感问题放淡放轻。如今,已经谈不上什么失望了。”
“我改,我改,我让你重新认识我,行吗?”贺子胜抬起头恳切地说。
“不,你不用改。”冯媛媛微笑着摇头,“如果改了,那么,你就不再叫做贺子胜了。我曾经进行过反省,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军嫂,因为我过于看重自我。而你,同样看重你的职责与理想。你从汶川回来这段时间,我也很高兴,我重温了旧日的温情与欢乐。不过,这终究不能长久。你和我,最终还是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上。这样的话,与其让我抱有幻念,不如就此割断。”
贺子胜抱着脑袋,喃喃地说:“就此割断,就此割断,你真的舍得?我舍不得,我们还有孩子,还有嘉儿。”
“我确实舍不得。”冯媛媛说,“你在汶川参加救灾的时候,我在电视上见过你的背影。我曾经以为能放下对你的爱,可是,在那时,我才清楚地明白,我依然不能。蒋一娜说的很对,学中文的女人对英雄的崇拜与爱,是从骨子里培植出来的,根深蒂固。”
“可是,我这个伪英雄终究让你灰心了。”贺子胜自嘲地笑笑,“我没能处理好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关系,真失败。”
“别这样。”冯媛媛看出贺子胜的沮丧,“在《浮士德》里,魔鬼墨菲斯托不是这样唱吗,‘谁能如愿以偿?此问伤心难言’。或许,追求理想的过程更加美好,更令人沉醉。我也曾经希望一醉不醒。”
说到这里,冯媛媛起身。贺子胜下意识地抬眼看去,今天的她,身着米色蕾丝上衣和千层薄纱裙,贵气中透着优雅与干练,与十余年前他一睹惊艳的紫色长裙女孩相比,恍惚中已经改变太多。她现在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冯媛媛再次将文件夹递给贺子胜,“你看看吧。其实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财产可供分割,房子是你的,还是留给你。嘉儿是女孩子,跟着我,在生活上会更为方便一点,况且你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她。当然,你可以随时来看望她。我已经跟嘉儿说过这件事情,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她也说她能够接受。”
她将房门钥匙放在茶几上,从卧室拉出皮箱,悄无声息开门,关门,离开。
她关门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愿惊扰阖目思索的贺子胜。只在关门那瞬,客厅一隅,冯媛媛从娘家移植来的四季秋海棠,花瓣随风散开。
那是心碎的声音。
与冯媛媛在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两人平和地握手道别,十年的婚姻就此结束。
贺子胜心情恶劣至极。连续一周,逮住谁吼谁,以致于防火口的干部战士见着他都自动退避三舍。
这天,召开防火部门办公例会。贺子胜来到会议室,坐下,翻开笔记本,低头发问:“人员全部到齐了?”
有人答:“是。”
贺子胜抬起头,冷冷地扫视会场一眼,说:“谁清点的人数?人员哪里到齐了!高歆呢,高歆在哪里?”
他这么一问,全场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防火处长用半诧异半怯意的声音回答道:“高歆生病住院好几天了,您,不知道?”
贺子胜不由一愣,这段时间确实没有留意过高歆。讯问后才得知,高歆从汶川回来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时不时感冒头晕,但是因为工作太忙,硬顶着不肯休息。前几天正在调查一起火灾,突然间一头栽倒在地,被同事们送到医院检查,说是疲劳过度、贫血加上轻微低血糖造成的反射性晕厥,随即强制留院观察治疗。
周六,贺子胜邀孙明杰去医院看望高歆。两人走到支队营门时,遇上正在散步的余满江。探病小组由两人并肩变作了三人行,贺子胜买上一个大花篮,几样水果,从护士那儿问明方位,敲开病房的门。
这是一间高档双人病房,窗明几净,薄薄的消毒水气味在空气中流荡。高歆半倚在床上打点滴,转头看见贺子胜等人进来,双眸微微一亮,连声说:“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一边喊道,“妈妈,我的同事来了!”
由卫生间里应声而出一位六旬上下的妇女,齐耳短发,白衬衫黑绸裤,显得格外清爽利落。她面带笑容,一迭声招呼贺子胜三人坐,拿出水杯准备泡茶。
贺子胜摇手连说:“阿姨,别客气。”转头发现余满江神色有些不对,他的一双眼直勾勾盯住高歆的母亲,简直可以称做目不转睛。
孙明杰用手肘碰了余满江一下,余满江回过神来,却突然冒出一句话:“大嫂,我觉得您特别面熟,我一定见过您。”
高歆的母亲将一杯热茶递到余满江的手中,颇具深意地微微一笑,“是吗?”顿了一顿,看着余满江,“小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相貌没有多大改变,就是人老了,头发白了。”
贺子胜等人惊得不约而同站立起来:她是谁?
余满江仔仔细细打量面前的人,猛然将水杯往床头柜一放,茶水漾上他的手背,他根本顾不得烫与痛,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双手。
“老天啊!您是任老的爱人,何玉莲,何嫂?”
她轻轻颔首。
就在这顷刻之间,贺子胜的脑袋拐了无数道弯。何玉莲?与任老离了婚的妻子?丫丫的母亲?失踪的丫丫的母亲?
脑中忽然一阵电闪雷鸣,他闪电般将目光投向病床上的高歆:难道?难道——
何玉莲似乎看懂了贺子胜等人的疑惑,说道:“你们大概已经猜到了。不错,高歆就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丫丫。”
猜想被证实,贺子胜感到这一讯息的冲击力犹如惊涛骇浪,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那么,那么,任老他……知道吗?”
何玉莲点头。这时,护士已经将吊瓶取下,高歆起床走过来,何玉莲爱怜地伸手过去,牵住女儿的手,两人并排坐在一起。
何玉莲告诉贺子胜等人,当年丫丫失踪,她负气与任开山离婚后,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丫丫。
找了很久,杳无音信。就在何玉莲几乎绝望时,一次机缘巧合,她从火车站一名乘务员那儿打听到,他有一位北方来的朋友曾经带走一名女孩,相貌极似丫丫。她恳请乘务员帮忙,来到北方E城,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丫丫。
那名北方人名叫高庆,妻子早逝,无儿无女。那次来江临市旅游,发生火灾时由火场路过,无意间看见四下乱跑的小人儿丫丫。他原本打算帮助丫丫找到父母亲人,可把这小女孩一抱上手,越看越爱,便起了私心,决定自己收养。何玉莲找到他后,虽说不舍,还是二话不说将孩子还给了何玉莲。
何玉莲找到丫丫后,索性在E城定居下来,做些零工养活孩子。高庆喜欢孩子,常来看望,时不时接济两母女。一来二去,高庆与何玉莲最终组建了新家庭,丫丫随之改姓为高。
高歆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也许是天性使然,她在大学毕业后决定考入消防部队,何玉莲闻之大惊失色,极力反对。可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最终只能听之任之。
高歆的长相与何玉莲颇为相似,任老第一回见到,便心存疑惑。开始只当自己思女成疾,以致多疑,直至去年高庆病故,何玉莲首次重回江临市与女儿高歆一块儿过年。在繁华的中南路上,三人狭路相逢,迷底陡然被揭开。
只是,高歆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直至任老牺牲,仍然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任老也从不勉强。
说到这里时,高歆泪如雨下。何玉莲挽着她的手,轻拍她的后背,劝慰道:“别为这件事愧疚。我知道,这回你患这么一场大病,病根就在这里。”
高歆抹着眼角的泪水,低声说道:“直到爸爸被卷入洪水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他。这个世界上,总要有那么一批人,牺牲自己的家庭、爱情与利益,却让更多的人保全这一切。妈妈,我也要做这样的人,您能理解吗?”
何玉莲双目噙满泪水,说道:“妈妈现在理解了。我真后悔,当初心存怨意,没有让你们父女早日重逢相认!”
余满江轻轻叹息,“嫂子,您不必多想。老任能找到丫丫,于愿已足,他走的时候,应该没有遗憾。”
何玉莲含泪点头。
高歆又说:“在汶川,爸爸救起了一个女婴,我想收养她。妈妈,您能帮忙照顾她吗?”
贺子胜想到洪水呼啸而至的那一刻,任老将那小小的婴孩放到他怀中,说:“救她。”任老想救的,也许不仅仅是那个女婴,也许他还想回到十年前,亲手救出自己的女儿。最终,他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了一种愿望上的圆满。
想到这里,贺子胜插言道:“抚养这个孩子,算上我一份!”余满江和孙明杰也争先恐后地应和。
“别争,别争,”何玉莲含泪说道,“俗语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件事我来当总管,人人有份,决不落空。”
三人告别何玉莲和高歆,并排走出医院大门。
贺子胜的表现很奇特,走出医院后,他迈出几步,又退回来,蹲在医院门前光洁的台阶上。余满江和孙明杰远远地看着他,孙明杰说:“这小子,今天恐怕是精神失常了!”
余满江慢悠悠地说:“我能理解他。”
贺子胜蹲坐在那儿,仰望天空,云彩明媚如画,晴朗的气息呛入鼻孔,让人不知应该哭,还是应当笑,或者,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感慨。
他想,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努力寻找,遍寻不获。然而,没有想到,原来她早已来到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在汶川地震抢险救灾行动中,消防部队的快速反应和强势抢险能力,得到中央政府和人民群众的普遍认可,显示出消防部队经过多年的建设和发展,已经具备了成为抢险救灾中坚力量的实力。这以后,公安消防部队“依照国家规定承担重大灾害事故和其他以抢救人员生命为主的应急救援工作”,被写入2009年修订后颁布实施的《消防法》。包括江临市在内的各个省、市、县,依托消防部队建立起应急救援指挥平台,消防力量建设的重要性愈加被各级党委政府重视。多年前贺子胜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向国际化大都市发展的江临市,正以地铁、城铁、公交等交通基础设施为先导,构建起多中心、组团式、网络型的城市空间结构。而作为城市安全管理的重要枢纽部门,消防机构尤其是防火部门的重要性益发凸显。
贺子胜调整心情,奋力投入工作。他参与一项又一项新型建筑的消防评审,他深入旧城区如蛛丝盘结的小巷调研;他向市政府提交一份又一份整治重大火灾隐患的报告;他组织开发消防管理软件,将最新科技与消防监督工作结合;他还频频在电视台露面,专题宣讲新修订颁布实施的《消防法》。
通过汶川地震救援行动,余立飒与贺子胜达成了一种相互理解式的默契,一有时间,便会聚在余满江家中,商讨战例,研究执法,时不时三人争得面红耳赤。
余立飒在工作中的表现日异突出,屡次荣立个人三等功,被调入特勤大队,提前晋升为正连职。
日复一日,贺子胜发觉自己逐渐沉稳下来。那种身居领导职位,潇洒得志,因而引发的心理上的优越感以及性情上的嚣张急躁,慢慢地沉下去。他的处事方法开始走向平和低调,待人更加温和从容。
陈辉和胡磊,乃至现任的总队副政委蒋云,均对贺子胜的“个人问题”十分关心。
有一次在总队开会后共进晚餐,蒋云调侃贺子胜:“用现在的话讲,你小子回归钻石王老五的身份了,咱老哥们几个羡慕得两眼通红。怎样,别馋我们了,赶紧挑选一位?”
陈辉将头一撇,一副不屑,“副政委,恐怕只有您一人羡慕。您瞧贺副支队长这模样,警服不整,鬓角杂乱,违反警容风纪!没有女人看管,就是这个后果。”
胡磊插话道:“陈支队长,千万别这么说,早两年他有女人看管时,还不是这副德性!”
三人对视,哈哈大笑。
在这样的情景下,贺子胜通常只管低头吃饭,任由他们放肆“嘲讽”。他知道,任凭自己的嘴有多么灵巧,在这件事情上,永远不可能占据有利形势。其实,更多时候,他认为这些领导的关心和操心,完全是多此一举。以他的性格,也许根本不适合婚姻,他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绝不想在一条河里跌倒第二次。这就是他贺子胜的风格。
当然,由于有这样一位钻石王老五摆在支队,不免为一些干部战士增添茶余饭后的八卦材料。但凡他与前来办事的女性、支队的女干部多说几句话,甚至微笑一下,便有人私下议论:“有戏!”其间,尤以贺子胜与高歆的传闻最多——由于上下级工作原因,他俩的接触最为频繁。
这些传闻老早就飘进贺子胜的耳朵,听过后,总是一笑置之,不作理会。而高歆同样坦然自若,与他相处一如往常,没有避讳。
直至2010年春节前夕,贺子胜独自坐在办公室,思忖着下午去商场买新年礼物送给冯媛媛和嘉儿。陈辉来了,进门就直奔主题,“孤家寡人?现在知道自己可怜了?喂,我瞧高歆很不错,你俩工作上也合契。”
贺子胜赭红着脸,连连摇头,“支队长,您怎么也开这种玩笑。”
陈辉留心观察贺子胜的神色,“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单身,她未嫁,正好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听说今年正月初一恰好是情人节,高歆下午才会坐火车回E城休假。时间还来得及。怎样?我去跟她说说,让你们俩凑一块儿过年,庆贺情人节。”
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
贺子胜急了,“别,别——”到底没拦住。
听着陈辉“咚咚”有力的脚步声越行越远,贺子胜忽然间有一点烦燥,随手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根烟,点了两下才点燃,随即又厌倦地掐灭扔进垃圾桶。
他打开窗,任由清洌的寒风吹入办公室。
没过多久,“咚咚”的脚步声回来了。他不由自主地竖起双耳倾听,听出只有陈辉那单一的脚步声。
陈辉推开门,悻悻然的,“没戏!她就跟我说了声‘谢谢’,已经赶火车去了。”走过来跌靠在沙发上,“眼见马上退休,想为你做一件好事,唉——”长长一声叹息后,转过头,非常纳闷地说,“贺子,我当兵三十来年,能干到师职岗位,至少能证明眼力和智力不会差吧。这一回,难道我是年纪大了,晕头了?”
贺子胜无奈地摊开双手,算作回答。
春节过后正式上班,贺子胜再见高歆,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好在高歆落落大方,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这一件事就算是稀里糊涂和烂泥般地抹过去了。
4月,贺子胜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
陈辉退休,手续到9月份才能办下来,但新春过后已经不再上班,空出来的江临市支队长职位自然热门又抢手。按照常规,党委书记兼支队长离任后,多数是优先考虑副职“扶正”,可是副书记兼政委胡磊的年纪和任职期限已近届满,再干一年半载也得退下来。除开胡磊,人选还有两位已纳入副师职后备干部库的副支队长——沈羽和贺子胜,以及其他支队的几位正团职支队长和政委。
2月和3月,省公安厅和总队特地赴江临支队考察干部,而且座谈了解和谈话过好几回。在新的职务任命下达之前,各路“信息”满天乱飞。在备选干部中,贺子胜无论资历,还是现有职务,都占不到半分优势,尤其相比较而言,他年纪太轻,因此“信息”中从来没有他的份儿。
贺子胜同样认为自己能够升职的机会微乎其微。虽说在上级考察谈话时,他对答如流,尤其在分析江临支队现有状况、面临困境与未来发展方面,他的叙述简明扼要,观点新颖,让几位考察组成员频频点头。但是,他也知道,对于这么重要的岗位,上级党委肯定会慎重地综合考虑,而自己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任职经历太弱,应该不会在被考虑范围之内。
因此,当江临市消防支队党委书记、支队长的任职命令下达时,几乎所有人都傻了眼。
贺子胜被任命为党委书记、支队长,孙明杰任党委委员、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沈羽调任夷山支队任党委书记、支队长。胡磊则原职不变。
任职命令首先在江临支队的党委班子内宣布。
当总队副政委蒋云将任职命令宣读完毕,偌大的会议室静寂无声,在党委成员们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内心汹涌着一浪又一浪的巨波。有的人惊诧,有的人震惊,当然也有人不服,还有人为胡磊或沈羽抱不平。
惟有胡磊满带微笑,似乎对这道命令早已心中有数。蒋云也没有遵照通常程序先让贺子胜表态,而是侧过头,对胡磊说:“胡政委,您先讲几句吧。”
胡磊点点头,环视参会人员,说道:“对于贺子胜同志的任命,我相信各位有不解,也有惊异。贺子胜同志是我们多年共事的战友,他的人品、素质与能力,有目共睹,不必我赘述。省公安厅和总队党委将江临市消防安全这么重的担子压到他的肩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我个人而言,我绝对相信贺子胜同志人如其名,能够胜任这份沉甸甸的职责与使命。而我,作为老政委,愿意尽最后一份余热,协助贺子胜同志圆满完成职务角色的转换,以及工作的过渡!”
接下来,轮到贺子胜表态发言。此时的贺子胜,已经从疑惑、惊讶与激动的情绪中调整过来,尤其胡磊的发言令他勇气倍增,短短几分钟时间,他把自己从头到脚重新审视过滤一番,心态开始平稳。他沉稳而自信地说道:“各位战友,说实话,这道任职命令,确实令我震惊。震惊过后,有喜悦,也有忧虑。不过,胡政委的讲话让我的忧虑,或者说心底隐藏的那缕怯意一扫而空。无论工作能力,还是思想境界,在座各位同志均有过人之处,许多方面我自愧不如,我会继续虚心向大家学习。同时,也请同志们相信我贺子胜,作为党委班子的领头羊,我一定要扎实苦干,开拓创新,带领整个班子以及江临市消防支队近千官兵,取得新成绩,确保全市消防安全形势的高度稳定!”
说完一席话,胡磊和沈羽带头鼓掌,掌声十分热烈。
党委会召开后,任命大会尚未正式召开前,“黑马”贺子胜“胜出”的消息迅速传遍支队上下。霎时,有“小道消息”也传播开来——
有人说,新任支队长是通过蒋云的关系才“谋”得这个职位。也有人说,算了吧,蒋云不过是副总队长,能在其间起多大作用?知道刚刚升任市长的郑和吗,那可是贺子胜的“铁哥们儿”,有市长极力推荐,还怕不能一步登天?更有人神乎其神地描绘,贺子胜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手拎大包现金,敲响某上级领导的家门……
这些话刚出炉不久,便由郑少青忿忿不平地告诉给贺子胜。
贺子胜微笑。
当日下午,在任职命令宣布大会上,他肃然站起,说道:“同志们,我,贺子胜,是你们并不陌生的战友。根据任命,担任支队长职务。能否如同我的名字一样,胜任职务,带领同志们打胜仗,取得一项项工作任务的胜利?请拭目以待,我绝不让同志们失望!”
讲完这段话,他向大家致以标准的军礼。
贺子胜从来不服输,按照他的想法,务必以实际行动、实在的工作成效,取得全体官兵的信服。
上任一个月,他与各位党委成员一一碰头交流,达成理解,形成合力;他改组支队机关,将一批机关干部充实到基层一线;他研究防消一体化的工作运行体制,取得初步成效,好几起大型公共场所的火灾得到及时控制,最大程度减少了火灾损失和人员伤亡。
不料,一切刚上轨道,方平担任总经理的汇华国际大酒店突发大火,虽然成功扑灭大火,余立飒却在战斗中不幸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