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刘慰祖坐着计程车到医院急救处,只见里里外外一片冷清,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走进去,跟门房打听,才知道家栋已经转移到外科部去了。
“那孩子没有生命危险吧?”
“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我又不是大夫。”那守门房的人忙着整理桌上的卡片,头也懒得抬。
如果是在平常,刘慰祖一定会顶撞他几句,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便掉头默默走出来。他感到世界在一瞬间整个变了。快得他来不及接受。而他个人,在这惊魂动魄的大变动中,也从头到脚的被重塑了,他觉得仿佛有软化剂一类的东西注入了他的血液,把他那些惯于抵抗和蓄意与人作对的锐气,一下子化为乌有。整个的人,从里到外,好像整个脱胎换骨了,竟感到被一种感人的温柔拥着。
家栋会是他的儿子?他居然有儿子!在这个苍苍茫茫,荒凉冷酷的世界上,居然有个人从他而来,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而他,刘慰祖,竟然故意的去愚弄、摧毁这个惟一的属于他的人,现在这个人已经在他的阴谋中倒下来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刘慰祖,真的冷酷到谁也不爱,作了孽心上也无负担,真是像他自己认为的,已经没有“人性”了吗?人性真能从人的躯体上分割出去吗?……
外科部离急救处步行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刘慰祖在少人的街上踽踽独行。在一字排开美丽的街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一条,孤零零的映在石板地上。
多年来,自从他决心抛弃旧的自己及所拥有的一切的一刻,眼泪对他就成了陌生的东西。他本身绝不流泪,更厌恶别人流泪,什么样的泪珠都不能感动他。然而此刻他的眼泪竟如纳卡江春天的水一般源源不绝,抹去一批又是一批。为什么哭?眼泪由何而来?他一点也答不出,只觉得有太多的泪水要倾泻,费多大的力也无法把它们挡住。他先只是流泪,渐渐的转为呜咽。最后当他走过一幢大楼的高墙下时,终于不能控制的放声嚎陶。他的哭声高扬而尖锐,伤痛与委屈之中夹缠着原始意味的悲凉。在无边的黑夜里,在少人行走的街道上,听来竟有些像电影上荒山雪地里的狼嚎。
刘慰祖正哭得痛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人,那人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哭?出了什么事?”
刘慰祖抬起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慈祥的老者。那老人注意的打量着他,眼光从头扫到脚。
“噢,原来是个东方人。你看来很年轻啊!是这里的学生吗?还是旅行到这里的?你遭遇了什么困难呢?说说看,也许我能帮助你。”老人和蔼的说。
“我……”刘慰祖抹去了鼻梁旁的眼泪,人又慢慢的恢复到平静。“谢谢你,好心的老先生。你帮不了我的忙,没人帮得了我的忙,连我自己都不能。”
“是吗?你的情况这么严重吗?听你的话,是个很罗曼蒂克的人呢!罗曼蒂克的人免不了伤心事多,我年轻的时候也很诗意的,还打算殉情过呢!嘻嘻,人生就是这么样子的,有时候好,有时候坏。那情形有点像打球,球怎么来你得怎么接,不能放弃,还要输得起。呵,年轻人,你不会像我年轻时候一样,也正在想殉情吧?”老人又像玩笑又像认真的。
“你放心,我不会的。我没那个勇气,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为他那么做。”刘慰祖已恢复平静,言词和表情也还原到平日的冷漠和高傲。
“真的?那好,那我就放心了。年轻人,珍惜你的生命,人就活这么一次,不快快乐乐的过才是傻瓜。再见了。”老人很绅士的掀了掀礼帽,蹒跚着步伐去了。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头过来问:“你有家吗?有地方可以去吗?”
“喔,我——”刘慰祖一向最讨厌别人问他“你有家吗?”一类的话,每遇到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连思索也不要的就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
此刻他竟觉得不能这么回答,为什么不能也找不出适当的解释。他沉吟了片刻,对那老人提高声音道:
“我有家,我有好多亲人,别为我担心!”
老人对这句话似乎很满意,跟他招招手,说了声“祝你好运”,就消失在街的拐角处。
一场痛哭,像汹涌的春江之水,把刘慰祖胸中郁结了多年的怨与恨的坚冰,冲得松动了,而一股温柔的暖流正从那些隙缝中缓缓的流入。
他记挂着家栋,猜测着可能发生的后果,那些假设令他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忧虑、焦急、不知所措。
这感觉对他够生,长久以来,刘慰祖不曾关心任何一个人,包括他本身在内。如今,只为庄静透露了秘密,只因家栋是他的骨肉,他便在不知不觉,不情不愿中变了,那些被他摈弃、抵抗了多时的东西,也无声无息的回来了。
“唉唉,刘慰祖、流浪,你是白费力了,你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想抛弃自己,现在证明你是徒劳无功。”他在心中窃笑着自己说。
刘慰祖到外科部,从电梯出来刚转到长廊上,就看到庄静和谭允良在长廊的另一头。他们听到脚步声,本能的同时回过头。当他们发现了来人是他,脸上顿时凝上一层霜,眼光寒冷得令他打颤,虽然离得很远,他的感觉也是真确又深刻的。他正想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竟同时转过脸,进入侧面的一个大玻璃门里。
长廊上静极了,只有刘慰祖的步声,和浓烈的酒精气味。
刘慰祖看那大玻璃门上的字,知道里面是开刀房、化验室、诊断室、和主治医师及值日医师的办公室。
“你找谁?这里是闲人免进的,你没看到门上的字吗?”刘慰祖还没进到玻璃门里去,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护士就迎上来挡住他。
“喔!我——”刘慰祖不想骗她说没看到“闲人免进”的片子,只哼哼呀呀的支吾过去。“我想知道谭家栋的情形,他是正在接受手术吗?”
“谭家栋,对,就是那个骑机车出事的中国孩子。他是正在接受手术。”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
“没人能答复你这个问题。我们做护士的,就是知道也不可能随便说话,这是职责问题。”护士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你是谭家栋的什么人?”她又问。
“我是——”刘慰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竟是不易回答。“我是他父母的朋友。”他想了想才说。
“原来是朋友。他手术还没完,情况如何还不知道,离朋友探病的时候还早呢!你最好先跟谭家栋的父母联络好,过几天再来。现在你是不被允许进来的。”护士铁面无私兼执法如山,口气中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
刘慰祖又焦灼又失望,不服气的道: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等候结果?我刚才明明看到谭先生、谭太太进来的么!”
“哦?”那护士把双手往白衣服两旁的口袋里一插,面孔微微一扬:“谭先生、谭太太是谭家栋的父母,你是谁呢?”
刘慰祖没料到这个护士说话直截了当到这个程度,一时目瞪口呆,正想教训她几句,碰巧里面走出来个五十多岁,面貌和善,看上去很像医生的人。他立刻甩下那护士,迎上去道:
“你是外科病房的医生吗?我是谭家栋的代父,对他非常非常关切的。他已经开完了刀吗?到底是那里伤了?有没有危险?他是跟汽车撞上了吗?”
那个医生朝刘慰祖打量了一下,见他真是很关切的样子,便和气的道:
“幸亏他不是跟汽车撞上,是自己撞到桥栏杆上,跌到下面去了。伤了好几处,不过都不要紧。开刀是因为腿,他的左边小腿骨断了——”
“哦?断了?”刘慰祖的心重重的抽了一下。
“是啊,断了,不过也不要紧,小孩子嘛!复原得快,他们冬天滑雪还不是也常有断腿的事。三个月之后又可以出去生龙活虎的跑了。你别担心。”那医生挤了一下眼睛,乐观的笑了。“摔了这个大跤,他以后就知道小心了。”
医生走后,刘慰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不能移动。他的脸上浮现一层梦一样的光彩,心里念着:“家栋是我的孩子,他没有危险,他不会死,三个月后他会完全复原,会生龙活虎的出去跑——”他悲喜交集得想跪在地上,“谢谢那个信护着家栋的神——他几乎相信天地间是有那么一个涵盖整个宇宙的神了,如果不是他佑护着家栋……”
“你这个人一点都不诚实。”刘慰祖被这句话从冥想中惊醒。原来还是那个护士。她沉着脸,表情中带着鄙夷,加强了语气再重复一遍:“你一点都不诚实,刚跟我说你是谭家的朋友,跟劳韦医生又说是谭家栋的代父。你到底是谁呢?你一点都不诚实。”
刘慰祖懒得跟她顶撞,沉默的出了医院。夜已深,月亮悬在高天,周遭没有一个行人。他盲目的在街头荡着,心里霍地用那护士的话问自己:“你是谁呢……”
在街上绕了大半夜,刘慰祖才回到住处。进了屋子就穿着大皮鞋往床上一靠,一支连着一支的吸烟。在轻烟综绕中,那些深烙在他记忆中的前尘往事,又走马灯般在眼前清晰而生动的转动着。那些事、那些人,曾使他对整个的人世失望,曾使他以生成为人而愤恨羞耻,曾使他狠下心丢弃一切,自滚滚红尘中逃走,成为一个浪迹天涯无家无业的流浪汉,直到今天。可笑的是,由于庄静的一句话,不单这个流浪汉自塑的世界起了变化,连他深信着的那些逻辑、意识、哲学,也起了根本的动摇。
“悲剧、这是一场悲剧,也是可笑又可悲的恶作剧。”他自言自语。
“这场悲剧和恶作剧的背后主使者是谁?”他问。很想找出那个阴谋家来,用他的报复哲学去对付他。
当刘慰祖发现那个愚蠢的“阴谋家”原来是他自己,他的悲哀就更加深了。他习惯的把两边嘴角往下弯,弯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颓丧和悔恨压出来。
刘慰祖不知是在什么时辰睡着的,醒来时才发现枕头被香烟烧了个大洞,床头几上的小座钟指着下午一点。
他醒来后第一个意识是:“我是个有儿子的人,家栋是我的儿子。”他的感觉很异样,也很喜悦,而更多的是辛酸。
他想他必得快快到医院去,他得知道家栋的伤势有无变化,得看看他,得仔细的看看他。
他也恍然大悟的弄明白了,怪不得家栋从一开始就喜欢接近他,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原来是潜意识的出于天性。父子的心是脉脉相连的,难怪他第一眼看到家栋就觉得太眼熟,熟得像每天都会见到。那时他以为他像庄静,现在才发觉,家栋的五官和表情相当像刘家的人,像他祖母、父亲、母亲,也说不定更像自己。所谓血缘关系,竟是如此的奇妙、坚韧,隔离得多久,多远,也不会磨灭。
祖母、父亲、母亲,在他心里都是小丑一般的人物,形象是丑恶的。他早就拒绝去爱他们了。什么家族、血缘之类的关系自然也被他完全否定了。他肯定自己不会真心的去爱任何人,也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人也不会真正的爱他,在他的印象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丑恶的。
但是此刻他真真确确的感到,他是爱家栋的,也感到家栋在爱他,真心诚意的爱他——否则家栋不会那么信任他。不会那么毫无怀疑的接受他的思想和每一句话。
他被这个感觉深深感动着,接着就灵机一动的想到要保有他。他决心要争取抚养家栋。
如果有家栋在身边,一切都会慢慢恢复美好,说不定他会放弃流浪生涯,为他的儿子,勉强在这个他蔑视的社会里,做个看来很上进的“人”。是的,为了家栋能够一生过得平稳些,快活些,他是可以那么做的。
问题是家栋的脑子已经被他洗得差不多了。一个把世界看得那么透、那么无价值、那么灰茫茫如一片荒原的孩子,如何能再像以前那样迷迷糊糊的傻快乐?
刘慰祖的困扰在加深,怀疑也在加深,他问自己:“同样的道理,为什么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就不适用了呢?”
想来想去,他领悟到解铃还须系铃人,反正家栋信任他嘛!
由于昨天的经验,预防护士们的以衣冠取人,刘慰祖又刮脸又换衣服,发誓今天非见到家栋不可。
刘慰祖先在街上买了两张新出的狄斯可唱片,和一盒上好的巧克力糖,才到医院去,问明了探病的时间和家栋的病房号数,便径自往里走。
“喂喂,请问你贵姓?”刘慰祖正在敲门,就被一个奔过来的小护士叫住。那护士挡在门口,表情紧张。
“我叫刘慰祖,是来看望谭家栋的,他……他……”看那护士的神气,不容他不起疑心,是不是家栋的伤势恶化了?
“你就是刘慰祖先生吗?非常抱歉,谭先生和谭太太交代过,说他们不希望刘先生拜访病人。”护士小姐瞪着大大的蓝眼睛,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
刘慰祖多少感到些难为情,也没心情故做不在乎的摸摸小胡子耸耸肩膀了事,他踌躇了一下,气闷的问:
“为什么我不可以拜访病人?”问完了他才醒悟到这话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我怎么知道?你得问谭先生、谭太太自己。”护士小姐毫不示弱,伶牙利齿。
“现在谭太太在吗?请你叫她出来,说我要见她。”
“好吧!你等等,我去告诉谭太太。”那护士好像怕他跟进去,一进房就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她出来了,又像先前一样的挡在门口。“不行,谭太太说她不想见你。我也帮不上忙,很抱歉。”她果然歉意的笑笑,笑完了才说真心话:“请你走吧!我还有事呢!总不能老在这里守着门。”
“哼,”刘慰祖气得头昏脑涨。如果是在几天之前,他一定会揪住那小护士的后颈重重的亲她的嘴,亲完了问她:“你让不让我进去?如果不让我还要亲。”对付这类傲气、严肃、自认正经的女人,他从来就用这种办法制裁的。但是今天他一点也没想到要那么做,虽然恨透了这个小护士幸灾乐祸的面孔,也不肯那么做。
“那孩子,我是指家栋,知道我在外面吗?”刘慰祖问。他极想知道,出了车祸的家栋,对他的感情变了没有?
“那孩子吗?好像倒想看到你。可惜他还是个孩子,得听他爸爸妈妈的话——”
“家栋想见我?我——请你让开,我要进去。”听说家栋想见他,刘慰祖冷却的心又热活起来了。“我非看到他不可。”
“对不起,病家不要见你,我们不能随便放你进去。”那小护士固执的说,顽石般的立在门口。“你不过是他们的朋友,人家不想见你就算了嘛!何必缠个没完。”
“朋友——”刘慰祖咀嚼着这两个字,忘情的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我是——”他话还没说出,就被一声招唤打断。
“慰祖。”
刘慰祖顺着声音看去,见手提皮包的王宏俊匆匆走来。王宏俊面色凝重,表情深沉,好像正面临到什么重大的困难。一反他平日的快乐开朗。
“慰祖,我是专为你来的。”王宏俊认真的说。
“为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有千里眼啊!何况只隔一栋楼。”王宏俊竭力要把话说得轻松,却还是无法真正的轻松得起来。“是谭家夫妇打电话把我叫来的。”
“哦,原来他们打电话求救兵啊!”刘慰祖大不以为然。
“你给人家的威胁太大嘛!人家只好求救兵。”王宏俊说着对小护士道:“你去吧!没你的事了。”
“王大夫,再见啰!”小护士如蒙大赦的去了。
“你来也好,正好跟我进去看家栋。”刘慰祖又想推门。
“慰祖,我有话对你说,出去坐坐酒馆怎么样?”王宏俊像刚才那个护士一样,也挡在门口。
“我要看了家栋才去。”刘慰祖固执的说。
“你晓得的,他们怕你见家栋。事实上你见家栋,只会把情况弄得更坏。”王宏俊若有深意的顿了一会,又道:“你们的事,昨天谭太太对我说了。”
“对你说了?”刘慰祖感到意外。“谭允良也在?”
“也在旁边。慰祖,人家是一对与世无争的好人,你伤害他们伤害得还不够吗?我看你就克制一些,别见家栋吧!”王宏俊把两只手搓着,沉吟道:“你灌输给家栋的那些观念,已经让他陷得很深了。现在他的父母正在开导他,设法叫他回到以前的样子,从那些危险的想法里解脱出来。他们也怕家栋知道和你真正的关系,所以不愿意你再见家栋。我看你就暂时算了吧!走,咱们坐啤酒馆去。”王宏俊边说边推着刘慰祖去电梯的方向。刘慰祖也没再提出异议或抗拒,就和王宏俊上了电梯。
医院正是下班的时刻,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王宏俊人缘好,谁都认识他,他跟这个说过“再见”又跟那个问“你好”。刘慰祖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重新陷入那个属于他个人的孤独世界里,那个世界荒凉寒冷,一片灰茫茫,除了自己孤单的身影,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啤酒馆还没上座,几乎是空的,刘慰祖和王宏俊坐在角落里的老位子上,各要了一杯半公升的啤酒。
“老王,我决心不计任何代价要争取家栋。”刘慰祖咽下一口啤酒,把杯子碰了一声放在桌子上,所有的决心都从那声响里冒出来。
“你要争取家栋?你是说,你要他承认你是他的父亲?”王宏俊怀疑的问。
“我本来就是他的父亲嘛,真正的血统关系,他不承认也不行。他是刘家的骨肉,应该姓刘。姓谭算怎么回事呢?”
“你也有这样的观念?也重视这种关系?真想不到。”
刘慰祖先垂着脸默默不作声,随后吞吞吐吐的道:
“有什么想不到?我也是人,是中国人,中国人向来是注重人伦关系的。”
“哦?”王宏俊的口气还是怀疑的。“这真不像你说的话,我记得你是顶看不起这种关系的。你不是又在转念头报复庄静吧?如果你是的,我就劝你不要。你做得已经很够了,而且庄静没有罪,有罪的是你自己。”他不能按捺的有些激动,话也就说得没有修饰。“慰祖,你我曾经是好朋友,你帮过我很多忙,到今天我还重视这份友谊,所以才不客气的批评你。当然,在你的心里,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大笨蛋、傻快乐而已,是没有价值的,也许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讨厌我的批评。可是不管你高兴与不高兴、接受不接受,我要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假如我们的友谊真因为我惹怒了你而完蛋了,也是没办法的事。”王宏俊端起啤酒喝了两口,接着道:“你不是认为我是好好先生,太乡愿吗?现在我可不乡愿了。”
“喔——”刘慰祖一手撑着下巴,嘴角沮丧的下弯着。“你说,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你的话,立刻离开海德堡,让谭家再恢复安静的生活,让庄静跟她丈夫再重新教育他们的孩子——”
“家栋是我的孩子。”刘慰祖冲动的打断王宏俊。
“好好,就算家栋是你的孩子,你就更该为他的未来想想吧?你已经把他对父母的尊敬给摧毁了。他满脑都是你的人生哲学,居然认为包括他父母在内的所有的人,全是一样的自私、虚伪、愚蠢,认为这个世界是丑恶不堪,没有一点希望了。慰祖,你已经把一个孩子的心灵给摧残了,给污染了,而这个孩子却是你自己的儿子——”
“你不要再说了,这我都知道。”刘慰祖双手抱着头,痛苦的喃喃着说。“你不要以为我那么没心肠。我的痛苦之深是你们这些正常人不能体会的。”
“我相信你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劝你终止痛苦、抛弃过去、离开海德堡。”
“带着家栋离开?”
“不带家栋,你非得打消要争取家栋的念头不可。第一在人情上你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把家栋可能转好的机会完全断送。第二在法理上你也站不住脚,庄静可以否认家栋是你的孩子,你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所以,慰祖,你要像你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离开。”王宏俊严肃的说。
“一个人离开?还是一个人?永远一个人?老王,跟你说句真心话,我什么都没有。现在忽然有了家栋,他就是我的希望。我以往做错的,我要弥补——”
“你为什么是一个人?你有家、有父母、有妹妹、可以娶妻生子,你要拒绝他们,自然就永远是一个人。”王宏俊插嘴说。
“好梦被惊醒的人,就没办法再继续活在梦里欺骗自己。老王,你知道的,我满心创伤——”
“是吗?我倒觉得你很喜欢给别人制造创伤。”
“喔……你是指谭家的事?”
“不光是谭允良家。那时候对林碧,你跟她真真假假的,她可是一片诚心,结果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算什么呢?对林碧多难堪,多伤她的心。”王宏俊旧事重提的打抱不平。刘慰祖听了仿佛有些愧意,但想了想又悠悠的道:
“男女交往谈情说爱的事,本来是彼此彼此,愿者上钩,谈不到什么责任。林碧还不是结婚生子给人家做太太去了吗?”
“你知道林碧傻等了你好几年,见你真的不回来,绝了望,才跟她现在那个美国丈夫结婚了吗?”
“怎么知道她是在‘傻等’我呢?”刘慰祖习惯的开始抬杠。
“她自己跟徐聪慧说的。还有,假如你认为男女谈情说爱的事是愿者上钩,没责任的,那你为什么要恨庄静?慰祖,你不应该只要求别人,专门原谅自己。”王宏俊不留情的说。
“唔……”刘慰祖垂头丧气的,仍然觉得满心的委屈。
“老王,不是我原谅自己,而是一个人生破碎了的人——”
“别再谈你以往那个破碎的人生了,往者已矣!重新建立新的吧!回去爱你的家人,你的父母,过正常人的日子。”
“怎么开始呢?你知道的,我的情形……”刘慰祖说着吞吞吐吐的顿住了,表情极痛苦的。过了半晌,又吞吞吐吐的道:“老王,你知道吗?十年前,我回台湾打听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曾经到香港去找过我的亲生母亲。她……她给我印象太……太……老王,告诉你真话吧!我母亲做过妓女……”他说着就饮泣起来。
“哦……”王宏俊微微的感到震撼。
“你说,这样的情况,叫我怎么原谅他们,爱他们呢?”
“慰祖,天下没有一个人十全十美,也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百分之百圆满的。做人本来就不是顶轻松的事,如果你不能原谅你父亲的话,你还能指望家栋原谅你吗?你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至于母亲,慰祖,我告诉你,母亲就是母亲,你的身上有她的血、有她的肉、不管她做过舞女酒家女还是妓女,你都不能说她不是你的母亲。”
“老王,我承认你的话是对的,母亲就是母亲。说句老实话,如果我能做到太上忘情,也就不会自己苦成这个样子了。”刘慰祖已渐渐转为平静,慢吞吞的说。语调是沉闷苦涩的,一点也不像他往日的明快尖锐。“可是真难,难得很啊!你想想,就算我不计较我母亲做过什么?我也没法子接近她,因为她旁边有那个红衬衫——”
“什么?红衬衫?”王宏俊听不懂。
“就是她姘居的男人,那个男人总穿着红衬衫,他的外号也就叫红衬衫。当年父亲抛弃了我母亲,我母亲就被这个家伙引诱了。三十多年来,这个红衬衫就吃我母亲喝我母亲,逼我母亲卖淫,可恨极了,就算我容忍我母亲,也不能容忍那个红衬衫,我看他比刽子手还可怕。”刘慰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些见不得人的家事闷在心底,天长日久,积压得成为一股忧郁和怨恨,失落的茫然和彻底的失望。他一直试着连根抛掉那些人、那些事,否认与他们之间的血肉相连的关系,有时真能做到这一步,有时却又不能自己的想起他们,他被这种矛盾的情绪折磨着,时而抑郁、时而悲伤、时而愤恨。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这么毫不保留的向人坦白的吐露心事过。
“喂,再来一杯。”刘慰祖对柜台里的酒保招呼。“唉唉,老王,事实是如此的,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没有办法?如果你母亲跟那个红衬衫没有感情,你就帮助她赶走那家伙,然后自己奉养母亲。如果你母亲偏不想离开他,你就得想法子叫他改头换面,做个正经人。不过,依我想,你母亲对他是恨、是怕、是不敢惹,要是你挺身出来站在你母亲的背后,她就不肯再受他的欺侮了也不一定。总之,你放弃、自苦、抽开。两只手不管,甚至不承认她是你的母亲,可是不对的。”王宏俊热心的给出主意,由于兴奋,圆脸又红扑扑的。
“喔,你是这个主意?”刘慰祖很犹疑。
“不错,我是这个主意。要是我,我就这么做。”
“那么我父亲那边呢?”刘慰祖无奈的苦笑。“说句真心话,这些年我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我父亲,也是很难做到。我常想起他,有时候们心自问,觉得他应该算个好父亲,至少他是努力往好了做。凭良心说,他对我是不错的。可是每当我想起他对我母亲的始乱终弃,今天还不承认错,还做出君子面孔,我就生气,就觉得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他。”刘慰祖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又道:“还有,我不能忍受他们的骗局,譬如说我祖父,明明是个落伍军阀,除了刮了无数的不义之财外,可说没做过什么惊人的事。可是全家要敬他为神明,把他骑着大白马的像放得和半边墙一样大,把他用过的长刀挂在墙上,还口口声声叫我学他。我祖母是一个跋扈专制的老太婆,我们母子是活生生被她拆散的。偏偏她是家里的老祖宗,我得孝顺她,这是什么道理?”他说着又激动了,一会摸摸胡子,一会比比手势。“你说,这不是虚伪、不是瞪着眼在扯谎吗?你说,我怎么不对人生失望?这个世界有什么道理可讲?嗯?你说说看?”他用力的把桌子一拍,旁边几个喝酒的全吃了一惊,有的就转过头来看他们。
“老弟,慰祖,你怎么永远活在过去里,走不出来了呢?你祖父祖母都属于历史了,不属于现代。像你我这样年纪的人,不往前面看,总往长了霉的牛角尖里钻,不是愈钻愈黑,愈没指望吗?”王宏俊平心静气,有耐性的说。
“往前看,前面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处处是虚伪、欺骗、不公平,有什么值得我为它努力?就算为它辛苦了一场,代价又是什么?最后还不是一场空,除非做个傻快乐。”刘慰祖瘦削的面孔上,又罩上平日那种阴郁。
“你又来了。”王宏俊笑着长叹一声。“依你说,我们不做傻快乐做什么呢?都去流浪或者都去出家,再不就都去自杀吗?人生一共几十年,是很短的,可还是值得我们为它努力。就算是为了儿女吧!这个代价也是值得的,何况人生的意义不会这么狭窄,我们总不希望这个世界停顿,总希望这个世界进步,一代比一代过得更好。是不是?那就只好高高兴兴的做个傻快乐喽!依你的理论,好像人生一点意义也没有,应该想法子叫人类绝种才对——”
“我倒没那么想。”刘慰祖插嘴辩护。
“咦!人这样坏,人生这么没意义,生活又那么辛苦,干嘛要一代一代的造人,好麻烦的,干脆绝了种不是更省事吗?”王宏俊比比双手,锋利的说。“可是,连你也不赞成人类灭种的。为什么不赞成?慰祖,我告诉你,就是人活着还是有意义的。像我,是产科医生,每天都要接几个生,我明明知道那个哇哇大哭的小玩意,早晚也要老,也要死的。细想起来,这可不是白忙一场白费事吗?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个工作是庄严的,那个小生命是神圣的。慰祖,我告诉你,每一个生命都是庄严神圣的,因为人知道这个,才兢兢业业的做个真快乐,不是傻快乐——”
“是傻快乐。”刘慰祖再度打断王宏俊的话,执拗的说。
“好,就算傻快乐。”王宏俊有些无法控制的激动,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偏着头问:“你是认定人生是毫无意义,不值得认真生活的了。那么你老实答复我一句话:你承认你是爱家栋的、承认他是这个世界上真没亏欠过你什么、真心真意信任你,爱你,在血统上跟你最亲的人。对吧?”
“嗯,对的。”刘慰祖点点头,忍不住淡淡的笑了。
“那么,我再问你,你是愿意家栋做个傻快乐呢?还是情愿他死掉,或是去做个打吗啡吸毒的嬉皮?你别笑,我这话一点不可笑。人活着既然没价值,干嘛白费劲呢?像嬉废那样随心所欲多好呢?嗯?是不是?——”
刘慰祖勉强的苦笑着,半天答不出话。因为,他不单希望家栋一生过得平平稳稳,做个傻快乐,甚至他本身也愿为了家栋,返回他所蔑视的人群社会中来生活,也做个傻快乐。现实的问题是他是不是能争取到抚养家栋的权利,有没有机会做假快乐还不知道。但是,他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口软认输。
“你哟!今天的演讲可精彩得很。”刘慰祖把话题拨弄开,酒杯一推,站起身道:“我疲倦得很,想回去休息了。”
“你怎么决定?还是要争取家栋?还是离开海德堡,成全那孩子做个傻快乐?”王宏俊也站起来,紧盯着问。
“家栋跟着我一样可以做傻快乐,也许做得更好。我可以为他回家去做好儿子。你想,那环境不是对他更有利吗?”
“你错了。家栋跟你,就做不了傻快乐了。现在他的世界还是完整的,只不过出了一点漏子。你如果以他父亲的姿态出现,他的世界就破裂了。你是有经验的,你自己仔细考虑考虑吧!”
刘慰祖随着王宏俊走出酒馆,一路上垂头不语。王宏俊最后这几句话深深的震动着他。不错,他是有经验的,他懂得一个孩子的心灵世界是怎么样的脆弱易碎,美好的天地会怎样迅速的在一刹那间天崩地裂云黑雾暗的。
他沉默着,深深的沉默着,晚春迷人的暮色,在他眼前如荒漠一般的展开,与他心情一样的黯然。
“慰祖,人可以自私,但是不能太自私,人有时候也得牺牲一点,不然连做傻快乐也不可能。慰祖,这是我这个当朋友的劝你的最后一句话。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王宏俊说完,跟他握握手,就想转身离去。
“老王,我还有句话想问问你,你有林碧的地址吗?”他握住王宏俊那只手没放。
“没有。就是有你也不必知道。”王宏俊抽出那只手,摇了两下。“人生是往前进的,后退不了的,放过去的就追不回来了。你还打听林碧的地址干什么呢?我看你还是让她过安静日子吧!”他说着转身走了,走两步又回过身道:“慰祖,如果一个人不能从过去里走出来,这个人是可怜又可悲的,他永远不会快乐。往前看吧!别总在发霉的牛犄角里打转转。”他说完径自去了。
刘慰祖愣愣的站了一会,便沿着霍普特大街,往纳卡江的方向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