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不久的将来 一个未来的主人翁
自从北京最好的人文学术书店万圣书园被迫停业后,我很少去海淀区北大东门一带。三联《读书》新春聚会后约一周,我还是去了。过去一周,我过得很好,没有不愉快的事,每天读报上网看电视新闻,每天庆幸自己住在中国,偶然感动一下想流泪,挺幸福的。本来,也没有再惦记小希,因为觉得她现在的状态跟我的心境和生活有点不搭调,只是连续几个晚上,睡觉睡到凌晨醒来前最后的一个梦,都梦到小希,弄得我浑身亢奋,可能是身边太久没有女人的缘故。我还有一次梦到方草地,那是个令人厌烦的梦,走来走去在原地。我有点后悔没拿他们的手机号,而他们也没再联络我,看来我在他们心目中没这么重要。方草地我不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也没想找他,那就算了。至于找小希,我还有一条线索,所以来到北大东门。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小希和她妈妈成了个体户,在北大东门外居民楼前的违建平房,开了一家小馆子,叫五味餐馆。我管小希妈叫宋大姐,她家的贵州家乡鹅,有点名气,不过主要是小希和她的一帮朋友们整天泡在那里,一聊就是一晚上,五味一度成了海淀那带老外和知识份子的沙龙。后来停业了几年,到邓小平南巡后,又在附近找了个地方重开,我那时候每到北京还会特意跑去吃饭。不过,已经好多年没去了,馆子还在吗?
我一到北大东门外,马上知道没指望了,整片居民楼、平房都拆了,馆子哪还会在?馆子不在了,万圣书园也不在了,我毫无留恋的走着,打算徒步走去五道口的光合作用书店逛逛,聊胜于无,再去雕刻时光喝杯咖啡。这一带曾经是摇滚乐在西边的根据地,有几处演出场地,不过我近年没有再注意这个圈子,也不知道那些场地还在不在。在成府路上快到五道口的时候,我走过一家店,感觉像错过了什么,回头看,门面有点粗放的设计感,店名叫《五?味》,也没说是中餐馆、西餐厅还是什么演出场地之类。我还真的呆了一下,跟五味餐馆有关吗?我决定推门进去看一看。
里面也是粗放的设计,餐桌椅子都是有设计感的低价普通产品,有个小舞台,勉强可以容下一支四人摇滚乐队。大堂没人,但里屋传出一把宏亮的声音却是我熟悉的。我拨帘走进去,叫一声“宋大姐”。
小希妈一眼认出我:“老陈!”
“宋大姐,我来看你来了”。我说完觉得自己有点虚伪。
宋大姐说:“看到你太好了!真是稀客呀!”
她拿了瓶常温的燕京纯生,拖着我到大堂坐下。“见着你太好了,老陈,我还真常惦记着你。”
我有点惭愧,来了北京几年都没想起来问候一下老人家。“我前阵子碰到小希”。
宋大姐突然压低声音说:“你多劝劝她,多劝劝她”。
“我也只是在三联书店偶然碰到她。她会来这里吗?”我问。
“不会!”
“你有她手机吗?我打个电话给她,”我就想要她的手机号。
“她没用手机。”。宋大姐一直在看门外,说:“她有电子邮件。她现在整天在网上跟人吵架,地址换来换去。你劝劝她”。
我心想,只能用电邮联络吧,总比联络不上好。
宋大姐站起来:“我去拿她的新邮件地址”。
我有点口是心非说:“不急,待会再拿吧”。
“待会怕忘记”,她急急的走到店后。
我心想,宋大姐还是这么热情,老派人。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该是迷死女生那种男生,个子高,样子特别端正,像个运动员,我注意到他穿了双白色高腰球鞋,北京土多大呀,一般男生不大穿白球鞋。他很自信的看着我,好像想知道我是谁,但很有礼貌:“您好!您是……”
“我是……大姐的朋友”。我突然领悟:“你是……”我想说你是小希的儿子?不知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
“姥姥!”男生和宋大姐打招呼。
“来了?我外孙。这位是陈老师。”
我故作惊喜:“你外孙!”
“陈老师,我叫韦国”。
“幸会。一表人材啊”,我们握手。我想起十几年前见过这孩子,小希以前也说过孩子随她姓韦。
宋大姐说:“陈老师是台湾人,老顾客”,宋大姐用老顾客来形容我。
“我好像没见过陈老师”,韦国说。
“在老店那边,”宋大姐向韦国解释。“陈老师多年没在北京”。
我说:“大姐,我现在搬到北京来住了”。
韦国不问我住哪个区,却问:“陈老师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作家”。
韦国对我的兴趣大了点:“写什么?”
我说:“什么都写,小说,评论……”
“评论什么?”
“吃喝玩乐,文化媒体,企业管理……”
韦国问:“您对中国现状有什么看法?”
宋大姐:“晚上就在这吃饭吧!”
“今天有事,改天吧,大姐!我跟韦国聊一下就走”。
宋大姐说句“你们聊”就走到店后去。
韦国眼神很坚定的看着我,有股年轻人少见的慑人之气。
我想知道小希为什么说跟儿子没话。我故意说:“现在大家都说啦,哪里都不如中国”。小希说过这话像她儿子说的话。
“您说得很好,这是正确的。季羡林先生说过,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这是不可阻挡的”。
我逗他:“那你,打算在中国人的世纪做些什么?”
一般年轻人都会腼腆一下才回答,韦国不是:“我现在上北大法学院,毕业后,我会报考公务员”。
“当官?”
“国家和党需要最优秀的人材”。
我想起小希提过中宣部,试探说:“韦国,如果随便让你挑,你想去什么部委?”
“中宣部!”
没想到他如此坦率。
他补充:“当然,中宣部不是随便进的,这只是我现阶段的最高理想。”
我问:“为什么是中宣部?”
“一个国家民族不能只靠物质力量,还要有精神力量,人民才会团结在一起。硬实力重要,软实力一样重要。我觉得中宣部非常重要,现在还做得不够好,可以做得更好。”
我问:“可以怎么好法?”
他好像训练有素:“譬如说,对网络和网民的理解还不够,对年轻人的走向也掌握得不够精准,这方面我可以有贡献。还有我是学法律的,可以替中宣部的每一项决策提供坚实的法律依据,配合依法治国的国家政策。当然,作为年轻人,我也有不成熟、浪漫的一面,我认为中宣部很浪漫”。他终于有点腼腆。
“浪漫?怎么说?”
“您是作家,您应该知道,只有精神的才是浪漫的,中宣部就是领导全国人民精神生活的”。
我不想再谈中宣部,指了指舞台:“你们这有现场表演?”
“一些新人的乐队,也有学校社团的,每天晚上都有演出,是我给姥姥出的主意。来这里的什么样的年轻人都有,有助于我了解他们的心态和动向。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呀。”
我故意说:“弄一个这样的场所,鱼龙混杂,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他大概觉得我有点幼稚,说:“那你太小看我们党和政府了,一切都在党和政府的掌控中,一切是清清楚楚的。”
我说:“高兴跟你聊天,韦国。有意思,但我得走了。”
“祝您在北京玩得愉快,写文章多介绍中国的真实面貌,叫台湾同胞不要随便相信西方媒体”,他说。
我想说“跟你姥姥说我走了”,宋大姐走出来:“怎么走了?”
“有事,在东边,早点走,怕碰上高峰”,我说。
“有空过来吃家乡鹅。”宋大姐伸手。
“一定一定,大姐你多保重。”我双手握住宋大姐的手。
握着手,我及时反应的取过大姐手中的小纸条。
大姐和我竟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我走出门之际,韦国叫住我,冷冷的问:“陈老师,最近见着我妈了没?”
我一张口竟撒谎:“没有”。
他礼貌的说再见。
我点点头,禁不住再瞄了一眼他那双雪白的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