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危言盛世 天佑我党
真是漫漫长夜,老陈、小希和方草地这一天心情如坐过山车,跟着又受到资讯轰炸,到这刻都精疲力竭,而负责录影的张逗更已经打了几个小盹。
只有何东生越晚越来劲,这几个小时像是他一个人在表演脱口秀,并且什么话都不保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自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好,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他更意会到,这些话平常是不能说的,今天不说,以后大概见到棺材都没机会说。他也明白自己以前从来不喝北京的自来水,今天一下子喝下几大杯,是会有较异常的反应。
何东生忽然脑中飘起一件最近发生的奇事,心头痒痒觉得不吐不快,主动跟老陈、小希、方草地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国家机密,最近有恐怖份子,潜进一个国家高度保密的工厂想爆破,还好安全部门收到线报,把他们全部击毙。惊人的是那六个恐怖份子都属于北京一个法西斯主义小组织,成员都是北大、清华这些重点大学的学生,知道后我们只能替他们保密,说他们出了车祸,但死不见尸,家长还闹了一通。我说这事是想让你们知道,真正的法西斯主义已经在中国扎根了。这些大学生能知道这家秘密工厂,一定是党政军内部有黑手,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早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党人或社会主义者,我只能用法西斯三个字来形容他们。”
小希凝重的问:“死者之中,有姓韦的吗?”
何东生想了想说:“韦?没有”。
小希问:“肯定没有?”
何东生说:“我的记忆你不用怀疑,何况韦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有的话我一定记得”。
老陈看到小希松口气,知道她想到儿子韦国。
老陈随便找个问题来问:“你们怎么会有线报?”
何东生说:“老陈你不能小看我们的安全部门,他们到处都放了眼线,一般有人的地方都有我们的坐探……可是怎么就漏了你们几个?”
“为什么他们要爆破那家工厂?”方草地突然很认真的问。
今天,既然冰火盛世计画、治国平天下大计以至国家的国际大战略都已经摊在众人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
“这样说吧,现阶段我们政府跟那些法西斯的分别是,我们想老百姓有爱心而没有攻击性,法西斯要老百姓有攻击性而没爱心。那家工厂制造的东西,让老百姓开心,充满爱心,不想攻击别人,所以法西斯份子要破坏它。这样说可以吗?”
方草地很直觉的问:“是在河北太行山区的那家化工厂吗?有自己飞机场的那家”。
何东生有点诧异:“你们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看样子我们的保密有漏洞”。
方草地问:“那家工厂生产什么让老百姓开心的东西?何老师,你答应过,问什么说什么”。
何东生说:“说也无妨,反正我也不觉得是坏事。你们就算没听过MDMA也听过摇头丸吧。我们生产的是第N代的MDMA,温和、不会上瘾、无副作用,服用后心情特好,觉得世界充满爱,想跟人拥抱,向别人倾诉心里话,但头脑是清醒的,没有幻觉,像我现在这样子”。
“要这么大的工厂制造摇头丸?”方草地不解。
何东生解释:“不是制造摇头丸,根本没有丸,也不是要来卖给别的国家,我们是大国,不是北朝鲜,你不要想歪了。我们只是生产这种化学品自用”。
老陈插嘴:“就像赫胥黎的小说《美丽新世界》?”
何东生答:“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我们根本不是受他影响。我们有个维稳办,里面是有专家学者在做调研的,调研古今中外的维稳技术。其中有个专家研究英国的资料。你知道国外的年轻人,除夕都爱走到街上喝酒狂欢,喝醉就会闹事。你看足球就知道,英国球迷多暴力。但在上世纪末有好几年,也是他们叫Ecstacy的摇头丸流行的那几年,除夕晚上的暴力事件突然骤减。原来英国年轻人吃了摇头丸后,只想摇头,听音乐、拥抱,爱周围的人,跟周围的人倾诉心事。这是摇头丸里MDMA化学品的效果,跟酒精和其他迷幻药的效果不一样,酒能乱性,令人兽性发作,有暴力倾向,迷幻药则产生幻觉,不利人际语言沟通。我们的维稳办找哈工大提炼了一些MDMA样品,最初也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用途,做实验呗,就像007特务电影里那个新奇武器研究室,发明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
直到政治局研究冰火盛世计画的时候,有常委怕严打效应会让人们太郁闷太消极,影响第二环节五大经济改革政策推行时老百姓的积极性,感叹说最好有一种东西,让人们心情好,态度积极,但又不会有攻击性,影响社会和谐。有个公安口的人在九十年代去过哈佛肯尼迪政府学院受训,研究过毒品问题,他开玩笑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除非全国人民一起嗑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即MDMA。
就是这样开始的,越讨论越觉得可行,有常委说还真想不到世界上有这么好的玩意。你们知道吗,制造MDMA的原材料檫木的油,世界上哪个国家最多?就是我们中国,巧吧!西方和我们的研究都发觉少量服用对人体应该是无害的,而且没看到长期服用有什么不良副作用,既然有此一招可以让全国人民开心一点,增强国家稳定系数,性价比太好了,何乐不为?
不是说我们政府是办大事的政府吗?于是说做就做,在河北建厂,标准化生产,统一管理,科学的品质保证,添加在所有国家的自来水水库,及牛奶、豆桨、汽水果汁饮料、瓶装水、啤酒白酒黄酒。除偏远地区外,覆盖城镇人口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农村人口百分之七十以上,每人服量极微,血尿体检一般检不出来,人们根本不会察觉,只是稍稍开心了一点。不过,这只是个辅助性的小专案,冰火盛世计画的成功是因为宏观政策正确。”
老陈、小希、方草地听着听着,出了一身冷汗,像虚脱一样混身乏力。
老陈恍然有所悟的说:“怪不得我们都嗨赖赖”。
方草地说:“可不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城市人一天到晚的嗨!”
小希说:“你们怎么可以背着老百姓这样做?”
何东生说:“我党做多少事都是老百姓不知道的,从来如此。况且在自来水里添加化学品,很多地方都这样做,譬如香港就在自来水里加氟防蛀牙,都是为了民众好”。
小希说:“你这是愚民政策,老百姓都没怨气了,就放过你们了”。
何东生说:“确是有这样的目的”。
老陈问:“目的既然达到了,为什么还不撤?”
何东生说:“好好的何必撤?广大人民心情好,全社会和谐,有什么不好?中国现在是全世界快乐指数最高的国家,信教的人激增,家庭暴力和农村妇女自杀案例明显减少,不好吗?再说,现在真有点不敢撤,撤了不知道老百姓会不会不高兴。有些外国人在中国住久了,回到原居住地的时候就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没有像待在中国的时候那么快乐,整天想回来中国。这样的国际友人我们多着呢!外国有人批评中国,他们就会站出来替中国辩护,说你们去中国住一回,就会知道中国人多快乐”。
方草地说:“也不见得每个人都有反应,我们这里就有三个人不受这玩意控制”。
何东生说:“我跟你们说,这是件好玩意,但只是件小玩意,根本谈不上是控制,只是改变人的一点情绪,老百姓该干什么还照样干什么。我们的跟踪调查数字也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有正面反应,也许有很少量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反应。不过大部份人开心就好了,少数人是会受多数人的情绪感染的。当然还有些例外中的例外。我看出几位是属于那极少数极小数不快乐的人,和我一样。我是故意不喝自来水和国内饮料,就是想看看别人嗨了自己不嗨是甚么滋味。今天破戒了!第一次用的时候效果最好,你们看我,喝了你们的白开水,说多少话,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一直不曾张口说话的张逗突然问:“是什么时候开始放在水里的?具体是哪一天呀?”
何东生说:“具体的日期是很清楚的,就是三周严打的最后一天,那天全国第一、二、三线城市及县城的自来水厂同步提供这玩意,因为第二天中国盛世就要正式开动,得适当的微调人们的情绪……”。
张逗大叫一声“我弄死你!”他像一只愤怒的猛兽,扑向何东生,以庞大的身躯压在潺弱的何东生身上。“我弄死你!”
老陈、小希、方草地慌忙的合力试图拉开张逗,但张逗力大如牛,哪拉得住。
三人喊着:“张逗,放手!”“张逗,你疯啦?”
张逗一边扼住何东生的咽喉一边喊:“是他害了妙妙的,是他害了妙妙的!”
看样子这下何东生要被掐死了。
突然传来妙妙的尖叫声。张逗松了手,回头看。妙妙站在房门边,以严厉的眼神睨着张逗,像在责怪张逗使用暴力。妙妙手中拿着一盘曲奇饼。
方草地就势拉开张逗。
差点闹出人命,老陈、小希都心有余悸。何东生死里逃生,还没喘过气来说话。
张逗微弱的说:“是他害了妙妙。就是严打结束那天妙妙开始得病,就是因为他们在水里放了东西”。
何东生沙哑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疯子!一群疯子!你们……”他本来想赌气说“你们把我杀掉算了”,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对绑架者作这种提示对自己不见得有利。
还是老陈冷静,他拿着水过来,何东生故意不看他。老陈说:“我替你松绑,你喝点水,怎样?”
何东生有点心动。老陈解开何东生的捆绑,说:“刚才是意外,信不信由你。鸡已经在叫了,天快亮了,黑夜快过去了,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老陈助何东生喝水,并对其他人说:“你们还有问题要问吗?”
方草地说:“有,差点给弄忘了。失踪的一个月!严格来说是二十八天,就是何老师你刚才说的无政府的一周和严打的三周,现在除了这里三个人加上你之外,我问过所有的人都不记得。老陈,你也不记得,是吗?”
老陈答:“确是没什么印象”。
何东生吃吃笑起来。他说话还有点障碍,咽了一口唾沫,说:“再给我喝水!”
方草地问:“何老师,你能解释一下吗?是那年大家接种禽流感的疫苗吗?那其实是维稳办研制的健忘药,是不是?”
何东生纠正:“不是,禽流感疫苗就是防禽流感的,总共才只有几千万人接种了。维稳办哪有这么神奇的健忘药,有就好了,我们党就真可以随意重写自己的历史了”。
方草地问:“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小希问:“是摇头丸水吗?”
何东生又忍不住的吃吃笑:“不知道!如果你问我真正的原因,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甚么事情都可以掌控,很多事情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你说的失踪的一个月就是我们作梦都想不到的”。
方草地问:“你们不知道,谁知道?你不要隐瞒……”
何东生接着说:“不是要隐瞒,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冰火盛世计画取得初步成功后,人民日报有一天的社论,第一句写“自从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的盛世正式开始……”这只是文章的修辞,把两句话生硬的放在一起。那天后,这两句话在各种报导中不断重复,变成标准套句,人人琅琅上口。
当时中宣部还有一份报告已经注意到,媒体甚至网路都很少有人再提到中间隔着的二十八天。我们认为是人们不堪再去回想痛苦的过去,大家都向前看,忙着赚钱花钱的事。
这对我党是有利的。无政府、严打,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沾血的,是造孽,如果你信教的话。所以,中宣部就趁势有意不让网路和媒体谈论那二十八天。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网管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传统媒体就更不敢不听招呼,完全在掌控中。加上中国盛世开始后,大家对西方失去兴趣,老百姓都爱看我们自己五花八门的媒体,看境外媒体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一来,本来已经很少有人谈论的二十八天,就真的在公共论述中不见了。
然后,一件至今我都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是越来越多人真的忘了那二十八天,不是一般的一时忘记,而是压根儿记不起有这回事,就像有些人无意识的在记忆中抹掉一些童年的重大创伤。
中年以上的人们并没有忘掉更早前的文革或89六四,只是在这两年盛世,大家日子过得好,已很少人有兴趣再去关注文革、89六四,那是自然的淡出。
但人们是真的记不起那二十八天。
是不是跟水和饮料有关,我不能肯定。中南海有特别供应的水和饮料,我们喝的东西跟你们不一样,虽然有些人自律性没这么强,到处乱喝也说不定。我想说的是中南海里的人一般都记得那二十八天,而且也都知道中国境内出现了集体的选择性失忆。
我刚意识到这回事的时候,还到处故意试探各个圈子的人,包括中低级干部和专家学者,果然是真的没有记忆了,像自我洗了脑一样。才没多久以前的事就不记得,太奇怪了,但事实确是如此。
不记得最好。上一届的班子,手上沾了那二十八天的血,巴不得大家都忘了这事,于是立项修改那二十八天的资料,譬如现在所有图书馆里的报纸,都是电子档,我们就重编一下那二十八天的历史,主要是将中国盛世正式开始的日期提前了二十八天,跟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连起来,不再存在无政府一周和严打三周。这个改动,竟然没人抗议,也几乎没人察觉,偶然国内外有人提及,也给过滤掉了。很快,新版本就成了惟一版本。实际上我也很惊诧,中国人怎么会这么健忘?
我想跟你们说的是,没错,中央主管宣传的部门是做了些工作,但这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如果不先是老百姓自己想忘记,我们也不可能强迫大家忘记。是中国老百姓自己主动给自己吃了健忘药。
小希和方草地都焦急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老百姓会这样?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有解释的”。
何东生说:“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我不知道!”
小希和方草地都呆住了。
何东生见大家没话,再补充说:“我真的没办法解释,我也很纳闷。可能现实世界不像侦探小说,不是每件事都有完美的解释。我承认,这也是我个人解答不了的最大的一个谜,为什么老百姓会集体失忆?可能人就是善忘的动物,人们就是渴望着忘掉一些历史。可能中国共产党运气就是好。可能是中国人活该给共产党统治的,六十年还不够。可能是神迹,可能是中国人的共业。可惜我是唯物主义者,否则我一定会说这是天意,是上天想共产党继续执政下去。天佑我党”。
小希、方草地都沮丧的呆坐着,只有何东生像是个胜利者。老陈也听得楞在那里,良久才回过神来,看到窗外已露白,说:“东生兄,让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之间有个同生共死的默契,今晚的事,大家不说,这样,我们可以继续过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你可以继续你的升官发财,你好好的考虑一下。各位,没其他事,我们就让何先生回家”。
小希、方草地和张逗都没话,老陈平和的对何东生说:“你可以走了”。
何东生犹疑一下,站起来,缓缓的走到门前,然后停下来,转身自辩说:“你们以为我稀罕升官发财?我这是为国为民!”
众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何东生幽幽的补了一句:“随你们信不信”,然后出门。
顷刻,听到越野车开走的声音。
老陈、小希、方草地默然不语。
张逗把录影录音备份分给大家。
这时候,方草地说:“那我该走了”。
老陈说:“对!”
方草地问:“我带你们到市区?”
老陈说:“不,天亮了,我跟小希自己走到路边去搭车,你赶快走吧!”
方草地跟众人拥抱道别,开他的切诺基走。
张逗问老陈:“陈老师,会有事吗?”
老陈说:“一半一半吧!”
张逗说:“我懂”。
小希说:“好好照顾妙妙”。
三人也拥抱告别。
走出门外,老陈对小希说:“我在云南边境那边有朋友,他们都没有嗨赖赖的感觉,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小希想了片刻,说:“有机会,我想把我妈也接过去”。
老陈说:“没问题!”
东方既白,两人半遮着自己的眼睛,迎着刺目的晨光,走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