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退兵鲁朗及反攻
长裿至鲁朗,颇重射击,日引官长至郊外比射,以定升降。又用川人周春林、张鹏九,鄂人方仲孺三人。周随军入藏,任排长。张随运输队入藏,任书记,亦众所不齿 者。不一月,周升预备营管带,方、张皆擢升善后委员,日夕不离左右,长裿颇倚重之。后波密平定,长裿委张为冬九理事官,委方为彝贡理事官。尤记方任事之 初,寓书遍告朋辈。书中有“弟以武夫而干文事,不啻汗牛充栋”之语,全藏传为笑柄焉。
前敌易帅,多所更张。又值初秋,气候渐寒,余乃令西原随钟颖一同回德摩,请检寒衣。西原初不肯,余许以翌日出发同来,始行。
余回鲁朗后,搜讨申儆,士气大振。波番兵亦严守冬九,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住经月,赵钦帅始遣彭日升率边军三营,定期由硕板多经春多山,直捣中波密。令我军同 时向冬九攻击前进。长裿奉令因准备粮秣运输,迟四日,始令余率部先进,附格林炮三挺。余整队出发,沿途皆无波番兵。至冬九桥,亦空无一兵。搜索寨内,居民 亦迁徙。余甚诧之。遍搜附近数里,均无人迹。判断边军必已攻入中波密矣。乃急报长裿,请示进止。余是日,即就桥西平原中,刈草莱,张帐幕止宿焉。此地久为 波番兵所据,尸骨遍野,壁垒依然。余下马凭吊,尤恍惚如闻当日奋呼杀贼声也。夜半,时闻臭气,不能成寐。秉烛起而迹之,则不少断肢残骸,掩藏土中,余枕畔 亦得碎骨数块。盖鏖战久,天又炎热,亡尸骸不能收殓,以致血化青磷,尸残原野。睹兹遗骸,不禁恻然。
[校注三十二] 赵 尔丰此时已调署四川总督,行在甘孜,得藏中请会攻电,即饬统领凤山,督新军前营管带彭日升,西军中营管带顾占文,西军左营管带牛运隆凡三营自硕板多进军。 另饬新军后营管带程凤翔自桑昂(科麦)进军。计凡出兵四营,分两道。自硕板多进之彭日升,曾与陈遇,故陈但知此三营也。其时边军精悍无匹,加以久习边事, 入番境,如在康途。加以全波壮丁多已调攻冬九。故边军入波时,如入无人之境,迅速攻下上波密之春多寺、松宗寺、薄宗寺等中心地点。波密头目白马青翁,仓卒 返救,亦被边军攻破。波民皆逃集中波密。故藏军反攻时,下波密已无一兵矣。
次日午后,长裿亲率大军至。信宿即进,留余殿后。余迟一日始出发,过纳衣当噶、八浪登时,旧垒重经,遍检遗骸,日久天热,悉化虫沙。仅在八浪登下山时,寻获 刘队官尸身一具,火化,裹包携之行。余皆残骸满地,碎骨渗沙,无法认识矣。余惟念忠诚正气,亘古常存,固不必辨蒋侯之骨,归穆伯之丧也。因在此停止半日, 督令士兵,聚残骸于一处掩埋之,始行。由八浪登前进,经京中、树枝、央噶三山,皆重岗叠岭,高耸入云,远近众山,一齐俯首。而危崖狭道,陡峻异常。我军穷 三日之力,始能通过。每上下一山,皆须整日赶行。恒登降于深壑绝涧中。山中皆千年古树,大树十围,高数十丈,直矗霄汉,荫蔽不见天日。此道偶有番商往来, 然负重而行,必须六日始能通过。三日宿山上,三日宿谷底。山上无数尺平地可栖止,故番商恒傍大树根,凿穴隐身,以避风雨。久之,穴宽八九尺,深五六尺,人 可挺卧其中矣。然凿穴如此之巨,尤未占全树之半。此真大而无所可用者也。余尝谓材虽栋梁,而生非其地。不遇其人,亦终老穷荒,弃如废材。人之怀瑾抱璞而不 遇者,亦尤是耳。又山中秋高叶落,泉水久浸,遂成积潦;水阴寒而含毒汁,番人饮之,颔下生肉瘤,垂五六寸长。波番无老幼、男女皆有之。下山,地势起伏,行 半日至汤买。薄藏布江横其前,宽十余丈,波涛汹涌,有藤桥通之。大军前进后,已被番人砍断,乃就河岸宿焉。是日,行进甚速。途中渴燥,汗流不止。入河濯巾 洗尘,又觉寒透肌骨,不可支。盖波地山高岸陡,溪小水寒,终岁不见天日故也。
[校注三十三] 按 自纳衣当噶至汤买(亦作汤木)之间,凡大山四重:八浪登、京中、树枝、央噶是也。高度皆在四千米左右,然山脚底而河谷深狭,崖路陡险,故觉其高倍常。此山 脉为工布与波密之古界。后因波密强悍,工布孱弱,致德摩山以东,鲁朗、冬九、给衣当噶等村亦为波密民占领也。汤买临薄藏布江,那波密河也。薄藏布即波异 译。其东北部地势高,称为“波堆”,即上波之义。西南部海拔低,称为“波密”,即下波之义。藏人统称之曰“波部”。汉人不惯呼一音地名,故曰“波密”也。 藏布者,“清洁者”之义,藏人以称大河之圣洁者,“雅鲁藏布江”、“薄藏布”同义,又加江与河字,乃汉人所增益。波密全境,胥属此河流域。各支流皆出于雪 山,此带地主雪量甚大,故水源丰富,源流虽不勘长,干流之水量甚大。水急江阔,津梁难施。幸地暖多藤,所在以藤为笮(溜索桥)。汤木桥,以其地名桥之一 也。
凡饮水多含有机质乏于矿质者,其人颈生瘿瘤,曾见多数森林区域,与缺乏食盐之地,其人皆如此.多食海盐及海带足以解之.因两物中多含碘质,故知瘿瘤必由碘质缺乏而起,然则输入碘质于血液,或吞食碘化物,应足以疗之.波密乏于食盐,而多森林,故其喉瘿特重.
是日,遍寻居民,皆匿不出见。夜有一番人至,乃此地小头目也。余悬重赏,募人架桥,诺之。次日凌晨,即引一老人,负藤绳两盘至。沿河上下呼唤甚久。始见对岸 来一番人,手携毛绳。于是彼此各持绳的一端,向上流力抛。忽两绳相交结,成一绳。再张索桥,引渡而过。两岸原有石墩,高丈许,中埋木柱。拴桥绳于柱上,即 成桥梁矣。对河番人,攀缘藤绳而过。余取所携毛绳观之,其一端系有三梭铁钩。又视老番绳端,亦系一铁球,大如卵,始知两绳相交,即钩结为一矣。渡桥去,人 依桥柱,背河而立。有曲木,长尺许,如半月形,紧系胸间,桥绳即由此穿过。另一细绳,系人背上。自此岸循索溜达波岸,一人牵引之。凡渡河之人,仰身倒下, 手足紧抱桥绳,手攀脚送。徐徐而过。对河一人持细绳,亦徐徐牵引之。
桥既成,官兵陆续渡之。每渡一人,约十分钟之久。全营三日方渡毕。当我军初渡兵一排时,余即继之渡过。初则顺势下降,甚易。向下视洪涛,不无惴惴耳。迨渡至 桥中,绳下坠丈许,距水面亦不过二丈。浪花喷飞,扑面沾衣,不觉惊心动魄。仍竭力攀缘,久之始达彼岸,已喘汗交作矣。此岸有居民百余户,时均已逃避。余驻 此两日,俟全营渡毕始行。从此道路稍平,山较少。河有岸,沙洲七八里,皆木瓜树,郁然成林,树高丈许,结实累累,清香扑鼻。又行十余里,接长裿令,以彝贡 番人复叛,驻军损失颇巨,令余急率部进剿,以清后路。又行数里,遇一司书狼狈至,乃由彝贡逃出者,携之同行。至别夹宿营,询其经过。知大军至汤买,彝贡喇 嘛即来投诚,乃留兵一队驻其地。殊官兵垂涎喇嘛寺财物,肆行掠取,遂激变。复聚众千余,围攻两日,驻军不支,被缴械。死伤尤重,生还者不过四十余人而已。 翌日出发,行五十里,沿溪进,途中时见村舍,傍溪右岸。又行十余里,横山阻之。山高而险。山后波番兵所在也。左为大海子。宽里许,长数十里。对岸即彝贡, 人户甚多。闻向导云:“二十年前,此为小溪。后因左面高山崩溃,雍塞山谷,遂潴为海子。而右岸亦夷为平原矣。”我军沿海子下流里许,徒步过,水深尺许。遂 宿营彝贡。遥见海子对岸,无数烟堆,番兵来往其间。沿岸登陆处,似均掘有壕堑。余部署甫定,边军彭管带日升开到。日升,永绥狮子桥人,入川二十余年,由夫 役积功升管带,为边军骁将也;异域相逢,倍动乡情。日升自愿以全力协助。余甚感之。约以明日拂晓进攻,彭营由左岸登山,我军由彝贡渡海,议定,日升辞去。 即军于海子下流五里许之村内。
[校注三十四] 入 藏川军,多募自市井无赖。军官又多为凤凰山训练之学生,缺乏治军经验,加以钟颖童马矣轻佻,但以宽厚博人和,故其军纪极恶。赵尔丰知不堪用而不敢言。但虑 其在川边(西康)滋事,故使绕从北道入藏,以边军卫送之。其与川督赵尔巽函电,曾迭论钟军纪律坏及钟颖治军无状等事。乃其奏摺中央电视台称钟军纪律甚好, 沿途受人欢迎云云。赵之苦心可知。而钟军之一塌糊涂可知矣。联豫与钟知皆满洲人,乃不喜钟而悦罗长裿,亦非无敌。此时虽以罗长裿整 理该军,罗亦因无人可用,难挽积习。其克定波密,全赖边军力耳。罗之反攻,实未曾遇战事。使遇战事,仍不免于挫败。其军窳败如此,乃毫无自知,竟于假人余 威占领彝贡(属中波密)之后,劫掠其喇嘛寺,以致激成民变。此时白马青翁,已经逃入野山,更无人率领,乃亦发为叛乱,则其为民变可知矣。此事正与民国元年 拉萨川军之攻掠喇嘛寺事相同。其时钟颖据的率领亦是此辈,日夕劫掠市民,肆其淫赌。耗用既尽,又复出劫。民元月三月,市民皆穷,乃往劫色拉寺(西藏三大寺 之一)。寺僧乘垣抵抗。数日后,寺僧突击反攻,民众揭竿应之,钟军反被包围,结果缴械离藏。
收复波密,余实首议。乃以友军不力,致兵败退回。今彝贡小丑,尚烦边军援助,余甚耻之。计非立功自见,不足以雪此恨,乃激励官兵,单独进攻。众咸为感动,愿 效死力。乃于上流搜集木船七只,至夜四鼓时,派两队,越过对岸大山进攻。余率兵两队,绕至上流四里处,乘船偷渡。时月色昏朦,舟小人多,微波荡漾,左右倾 簸,舟不灭者一指。戒士兵,万一波番兵发觉开枪,宜镇静。一动摇,舟即覆灭矣。幸值昏夜,离敌尚远,平流缓渡,舟行无声。渐近岸,即隐舟芦苇中。余原与越 山进攻两队约,候其下至半山,鸣枪为号。余即起而应之,但守候甚久,尤未闻枪声,又恐天明,为敌觉。余遣出侦探回报云:“番兵数人一组,围火坐,多已盹 睡,毫无警戒。”余遂决心出其不意掩袭之。予计接触后,我越山之两队,当亦下山矣。乃舍舟登陆,鼓励士众,两路齐进,直攻其村寨。波番兵闻枪声,始惊醒, 稍还枪,即溃不成军矣。我越山两队,已下至半山,适遇被我击溃波番兵数百人,向山上窜匿,乃猛力射击。波番兵遂豕突狼奔,向上流溃走矣。此役毙敌三四百 人,我军伤亡四人而已。余集合全营,分三路,沿海子搜索前进。沿岸地势平坦。行十余里,至一大森林,波番兵数百,复阻险开枪。中路接战,约半小时,我左右 两路兵抄至,波番兵被我三面夹击,不支,又四散奔溃,我军就此大休息,约一小时。又行四十余里,皆一带平原细草,风景天然。天已不早,就草原中宿营焉。官 兵饥甚,采樵而炊。护兵某,在山后摘回子辣椒甚多。某队在山中搜获牛一头,不及宰杀,即割其腿上肉一方送来。余正苦无肴,得之大喜。乃拌子辣椒炒食之,味 绝佳。余生平嗜此味,入藏,久不得食矣。今不图于万里绝荒,又值战后饥苦之际,得之。是日,余食之不知几许,但腹累累,坐地不能起矣。是夜,四更造饭。五 更又出发。仍沿海子上行,地势起伏,尚无大山,沿途亦无敌踪。行五十里,至一地,忘其名,有居民数十户,但屋宇均极湫隘,远不如工布屋宇之清洁。甫宿营, 彭日升率队至,见面致贺,略无愠色。余殊惭负约独进,因约至静宝,为述前此战败退兵之耻,欲借此一盖前愆,非敢争功也。促膝倾谈甚久。日升亦颇谅余之苦 衷,复商进兵事。侦知波番兵大部已退至八阶十四村。由此前进不远,即渡小河右行,余自任之。日升则前进二十余里,即海子极端也,沿海岸行,肃清哲多沟彝贡 即回。议定,翌日诘早出发,与日升临歧依依,约以春倾寺再会。时边军均驻春倾寺也。
[校注三十五] 此云春倾寺,应是春多寺之误。上波密有两大河谷,东谷通桑昂,以薄宗寺为中心。北谷通硕板多,以春多寺为中心,春多寺为作倾多寺,译无定字故也。陈氏写时,因有此异译,偶误缀合耳。他处皆仍作春多寺。自春多北逾大山(春多山)即硕板多,故彭日升等边军驻此。
余 出发,登山,行数里,一带森林密菁,道路崎岖。下山即溪河,宽五六丈,岸高略等,藤桥通之。但引渡器具皆无。幸昨老番,年八十余,极矫健,手攀藤绳,悬身 并足,顷刻而过。见者皆为惊叹不置。通事曰:“波密地多藤桥,故村寨中皆牵绳为桥,高四五尺,密如网,便儿童练习也。”番人童而习之,长而娴熟焉。此桥攀 渡甚难。中波密山高岸陡,别有所谓鸳鸯桥者,即用藤绳两根,甲绳则系于甲岸高处,徐降至乙岸低处焉。乙绳则系于乙岸高处,而徐降至甲岸低处焉。各悬的筐, 人坐其中,手自引绳,徐徐降下,势等建瓴,往来极便捷也。
我军渡河,又费一日夜之力,全营始渡毕。再沿河进,两岸高山逼狭,时行山腹,时行河岸,军行甚苦。行七十里,至八阶,忽现平原,纵横里许,有居民数十户,又 有小喇嘛寺一所。番妇数人来见。细询之,云前日有番兵数十人由此回家矣。余曰:“番兵甚多,当不止此数。”番妇曰:“彼等皆由各处征调而来,非一地一村之 人,闻战败后,均纷纷由山后逃回家矣。”余将信将疑,仍多方侦探。驻此三日,所得情况亦同,始率队回彝贡。
驻八阶时,余宿喇嘛寺内。官兵半宿营,半露营,傍河岸支帐幕焉。士兵掘来雪晶,巨如斛,小如拳者十余方,洁白莹澈,如水晶然,烈火不能化也。又掘得蜜蜡数十 块。色金黄,微红,中含蜂蚁甚多,栩栩如生。余复至河岸,掘出甚多,满装两袋驼之归。次日,一老喇嘛来见,谈十四村颇详,盖极荒僻中之野蛮部落也。复询雪 晶、蜜蜡所自出。喇嘛曰:“此地绝壁千切,山岭皆万年积雪,亘古不化。历千万年后,冰凌结晶矣,性极寒,凡眼目因热肿痛,以雪晶擦之,痛立止,肿亦消矣。 至皮肤病,如疮疥之类,因血热所致者,擦之无不立效。蜜蜡亦蜂巢,削壁上积蜜久,无人取,历千年后,结块如石,遂成蜡密,藏人取为念珠。此二物,皆年久岩 石崩落始得之。波密惟八阶十四村有之,皆珍品也。”
[校注三十六] 按 此所谓“雪晶”疑是方解石。方解石为石灰石之结晶纯净者,透明如水是晶,硬度则远逊之。晶形作方平面,不似水晶之作六角圭形柱状。世人多识水晶,鲜识方解 石,以其触体甚凉而质软(爪甲能伤之)遂呼之为雪晶欤。喇嘛谓雪山冰凌所结,语属荒诞。冰为水之结晶,为数度热即必融化,热近百度,(若在藏中高山。则只 需七八十度)即必气化。此水之性,岂容有近火不化者。
至于蜜蜡,琥珀,则确由树脂或虫蜡入土,矿质渗入硬化而成。物质入土年久,遂能硬化者,盖由矿质浸入填充其空隙之所致。松脂 与蜜初本含多量水分,质软性粘,虫蚁或被粘附同为土覆,则俱化为石。初渐散失水分发生空隙,矿质渐填充之,积年愈久,同矿质填充愈密,终乃全部石化。各种 动、植物化石,皆同此理。蜜蜡、琥珀,谓为蜂蜜、松脂化石也。谓为蜂蜜、松脂年久固结而成,而殊有误。
余抵八阶之次日,喇嘛送牛酒糌粑犒师,遂分给官兵食之。是夜,有小牛至屠夫处,婉转悲号,惨不忍闻。次日又如此。余怪而问之。喇嘛曰:“凡未离乳之牛,屠其 母,血渍地上,百日内,小牛嗅之,尤知为其母也,则号泣悲鸣。尝徘徊至数十日不能去。”余闻之,怅然若有所失。昔余过秦陇,见乡村墙壁间,遍贴长条如广告 状,词曰:“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可见地无东西,心理则同。人禽虽殊,共此佛性。至若儒家远疱厨,释氏戒杀生,此又仁人之用心也。然则今之 手刃父母而自鸣工作彻底者,其视小牛为何如?吾不禁浩然长叹!
余自八阶整旅还,即沿河而下,不渡藤桥。行五十余里,至岸。从此沿海行,二日至彝贡。沿途村落甚多,不似对岸之寡落。余出发时先遣通事持文告,晓谕各处人民 安心回家。余每至一处,必召集人民,多方抚慰。番人大悦。滨海一带,时见水中枯树林立,浮出水面四五丈,其树干犹在水中,不知其高几许也。番人云:“二十 年前,此地森林甚多自山崩成海,森林遂大半泅没水中矣。两岸屋宇沉灭海中者,更不知凡几。”复指海中某处,昔日之村落也。某处,昔之喇嘛寺也。及当日山谷 变迁情形,历历言之,如闻长爪仙人谈东海三扬尘也。
余将抵彝贡时,见一大平原,围木栏成椭圆形,马数十成群驰逐其中。番人告余曰:“彝贡产马甚富,此即马场也。”近视之,群马奔驰殊雄壮。一枣骡马,昂首奋 鬣,奔蹄疾驰,众马莫能及也。抵彝贡。询诸头目皆云:“此彝贡名马也。彝贡滨海,海龙出水与马交,故生龙驹。”余笑曰:“涔蹄之泽,亦生龙蛇而育宝马耶。 ”因喜其英骏超群,出重金嘱为购致,头目等允为物色之,约以五日为期。余授以藏币三百元,为订金。是时,长裿驻卡拖。因波酋白马青翁窜入野人山,长裿调余 至卡拖,筹商进剿事。余因连日进军,官兵甚疲劳,遂休息一日,始率部开赴卡拖。行两日始至。
余抵彝贡二日,彝贡头目送枣红马至。云此彝贡名驹也。余出视之,英骏不似前日所见者。后邀同辈善相马者共视良久,亦谓此马鬃、尾极粗,恐非良骥。特骨干粗劲,头面雄阔。试乘之,亦了无他异,遂不觉大失所望。
我军退鲁朗后,波番倾巢远出,进屯冬九。边军乘其不备,突入倾多寺,冲其腹地。于是波酋白马青翁大惊,急调冬九大军回救,已无及矣。使钟颖不去,按期早进,则白马青翁可虏而致,波密可完全底定矣。
迨我军与边军会师后,白马青翁率残部数百,越野人山,至白马杠。其极有权势之奢可削(番官女婿之称)林噶,节节顽抗,经边军三战三败,亦窜野人山下之格布 沟。余抵卡拖,长裿以余克复彝贡,不假边军之力,欣然嘉慰不已。复商进军格布沟。余以其地荒远,用兵不易,力主招抚。长裿亦同意。于是遣排长王孚,偕一番 官前往。据王孚言:“沿途皆悬崖绝涧,历藤桥七处,始至格布沟。其地三面绝壁,河流环绕,后依白马杠大山岭,岸高流急,无路可通,仅藤桥一线,恃为津梁。 且林噶率侍卫百人,住山上喇嘛寺。山下有百余人护藤桥。番官往返过桥,述明来意。候一日,始准过桥。”王孚等过喇嘛寺,林噶踞高座见之,傲不为礼。王孚等 伏谒甚恭。前致词曰:“大军来此,因冬九人屡为工布患。及奢可削不察问罪之由,误启衅端。今幸天讨已申,密底定。边军即日撤回昌都。我军因波地无主,静待 奢可削早回镇抚,即便撤回。参赞特派某等前来奉迎,请即命驾同回。”反复陈说甚久,林噶犹未深信。又住两日,百计安慰,始率众来降。经过仁进邦,我军驻兵 一营,乃止其随从,告以边军驻卡拖甚多,恐生误会。至卡拖,馆于喇嘛寺,备陈水陆,极盛伏渥,但密派士兵监守之,不令出入耳。次日,余往会之。彼颇疑惧。 问参赞何在。余曰:“已赴昌都谒赵帅,明日即回。”始安之。长裿因各处招降番官均解至,乃决定一并诛之。翌晨,长裿至郊外刑场,升坐,解林噶及招降番官 至,数其罪,咸就缚焉。惟林噶体貌雄伟,年二十余,见长裿升坐,知有变,怒目咆哮,不肯就缚。健卒十余,反接其手,以毛绳紧缚之。犹狂跑奔逃,毛绳尽断。 余急夺卫士刀,自后砍之,始扑地就戮。
林噶及各番官骈诛后,遂不能再以计诱白马青翁矣。白马青翁远窜野人山,又无法用兵。于是长裿乃赴昌都,谒赵帅,校改:电赵帅)请示方略。赵为悬重赏,(校删 “赵为”二字)通令各理事官番官,募能生致白马青翁者。适有新任昌都理事官朱慎,晤昌都喇嘛寺管事喇嘛(校改为“晤喇嘛诺那”五字),偶谈通缉白马青翁 事。喇嘛曰:“余昔游野番地三载,为野人诵经,颇识各处酋长,不知渠辈今尚在否?”朱慎极怂之,曰:“曷往一游。万有一成,以赵帅之力,为子谋一大喇嘛寺 呼图克图,不难也。”喇嘛大喜,羸粮而往。至野番地,晤昔时所识酋长,扬言大军数万,已平定波密,现闻白马青翁逃至于此,将移师压境,宜早为之谋。野酋大 惊,求计于喇嘛。喇嘛曰:“白马青翁现在何处?”野酋曰:“前已入境,吾等尚拒之,不使过夥若桥。”喇嘛曰:“何不诱而杀之,函首送汉军,可免祸矣。”野 酋踌躇良久,曰:“万一波番报复奈何?”喇嘛曰:“既拒其入境,彼衔恨已深,今不杀之,能保其将来不图后报?祸在眉睫而不顾,遑计后事耶。”野酋大悟,急 召各山酋长共谋。数日,乃决定从喇嘛议。竟诱白马青翁过桥,执而杀之。复以强弩守其桥。其余波番见酋长已死,又为弩箭射死十余人,悉散去。喇嘛乃偕野酋, 函白马青翁首,绕道送至卡拖。长裿重赏野酋而去。又送其首入拉萨献功。赵帅以昌都喇嘛功尤伟,遂升为硕板多呼图克图。此役不失一兵,不费一弹,而能收此全 功,诚有天幸,非人力也。
[校注三十七] 按此所应募喇嘛即诺那也。诺那者类乌齐寺黑教喇嘛。宣统元年,充三十九族民众代表,谒赵尔丰昌都,请内附。因留充统领凤山之夷文缮写员。此时应募,入白马岗,说诸土酋擒斩白马青翁,与土酋函献其首以功授大总管衔,称呼图克图,建诺那寺,拨三十九族差民七十户奉之。
陈氏此记,虽较韩记翔实,惟亦微有错误。查此时为宣统三年,赵尔丰已赴四川总督任。离昌都已一年矣。罗长裿安 能谒之于昌都。又诺那时充凤山夷文书记,非昌都寺管事喇嘛。于理,昌都寺(即江心林寺)系黄教,诺那尚不得入住寺内,安能为其管事僧乎,陈当时在卡拖,但 诺那偕野番酋函送白马青翁首来报功状,未知其应募情形。既得其应募情形于传闻,又系三十年后追忆之作,自不免有用字错讹之处,兹依当时事校易数字。至于呼 图克图,乃转世活佛之称,非赵边使所得授与。韩大载行状作“大总管”似较合。且此时赵已入川,授之者亦当为代理边务大臣傅华封或凤山诸人。不应仍为赵尔 丰。惟当时傅与凤氏一切仍请示于赵,书为赵授,亦符史法。诺那进入内地后,自称呼图克图,则汉官曾许其假用此种名号,或当时姑妄给以娱有功,庸亦事之所 有。
自波密入野番,中界白马杠大山。过山行十余里,雅鲁藏布江横其前。江面宽七丈余,有藤桥通焉。两岸绝壁百丈,遍生野藤,粗如刀柄。桥宽丈许,高亦如之,皆野 藤自然结合而成,不假人工。桥形如长龙,中空如竹。枝叶繁茂,坚牢异常。人行其中,如入隧道。野人呼为夥惹藤桥。“夥惹”,番语为神造,即神造藤桥之意 也。野人迷信神权,语涉荒唐,原不足据。究之,此桥如何结合而成?河辐宽至六七十丈,岸高亦近百余丈,水流湍急,决非人力所能牵引而成者。陵谷变迁,匪可 思议。安知今日之大江,非太古时之溪流也。则当日结合自易,稍加人力,遂成小桥。迨终千万年后,浅流变为巨浸矣,小溪变为大江矣。水力既猛,冲刷日甚,故 河愈久而愈深,河岸亦愈冲而愈阔,而短桥之藤亦愈延而愈长矣。虽其构成之经过不可得见,然以理推断,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校注三十八] 按 此夥若桥,跨雅鲁藏布江上,为波密白马岗通珞渝“野番”孔道。以西文地图按之,其桥当在雅鲁藏布江大峡之南部。雅鲁藏布江者,在西藏东南境,喜马拉雅山脉 东端。西藏与波密全境之水,皆自此峡泻入印度平原。西藏古昔为内海,赖此峡泄其水,始成陆地。故自有西藏,即有此峡江。绝非古为小溪今为大江也。陈推理论 夥惹藤桥生成之理,虽与科学原理吻合,似与西藏地史不能相应。余之推测:疑往时原系一索桥,引岸藤缘附以达彼岸,复以同法,引彼岸之藤达于此岸。彼此牵引 排成平桥。复更引其枝,蔓结似隧道,一切皆赖人工导引。因缺乏记载,又无法解释,年久传云神造耳。
白马青翁与林噶先后就戮,各处投降番官亦诛戮几尽。于是波人震恐,无所逃死,复有倾多寺呼图克图,及营官觉罗涅巴等,聚众数千于八噶山,声言报仇。其南有大 雪山,距春多寺八百余里,中隔金珠山,皆荒徼不毛之地也。终年积雪,仅每年夏秋可行,余时大雪封山矣,长裿恐其窜入,乃派兵一队驻金珠山防之。余以地势荒 远,雪山甚大,谏阻。不听,竟派遣之。队长姓石,山东人也。后驻波军队哗变回藏,此队因大雪封山,不能归,尽为波番攻杀之。又有谓逃至三十九族被藏番所 歼。未知孰是。
长裿以波密全境平定,乃筹划善后,分全波密为三县,仿川边例,设理事官治理之。又取中波密喇嘛寺银骨塔解京,献于贝勒载涛,借以表彰平定波密之功绩。此塔以 银制成,上嵌珠宝甚多,为呼图克图示寂后焚尸装置之所。各地喇嘛寺皆有之。后闻此塔解至雅州,内地已反正,遂不知流落何处矣。波密平定后,川边军以撤回两 营,彭日升尚率一营驻春多寺,日与官夫役作牧猪奴戏,毫无警戒,亦边军积习使然也。此军随赵尔丰在藏久,颇能野战。然平时无教育,无训练。驻军时,但于营 内设更鼓焉。一夕,官兵聚赌楼上,正呼雉喝卢之间,忽番兵百余人,持利刃潜入营,巡更兵方起如厕,番兵突入喊杀。幸搂上官兵闻警,开枪堵击,毙十余人,始 遁去。边军亦死伤数人。亦云险矣。
[校注三十九] 彭 日升,湖南永绥人,由行伍积功致新军前营管带。勇敢善战,亦与陈相似。然彭以不学故,治军宽疏如此记所云。其后赵尔丰在川督任内,为保路同志军所困,争调 边军入援。彭营进驻在昌都。藏军东犯,彭力战死守、赖以保障全康,以功升标统。民国三年川边镇守使张毅到职,分旧边军为三部,刘端麟统领驻巴塘,刘赞廷为 分驻江卡,彭日升为标统驻昌都。分段设防抵抗藏兵(时藏军沿澜沧江东侵不已)。彭曾率军进援类乌主昌,大败藏军于葱坡埂。进勋五位,其年夏藏军反攻。彭军 败退。自是川边军和藏军以瓦合山脉为分界线。至一九一七年九月,驻类乌齐炮兵连长擒送越界割草之藏兵二名至彭按鼾间谍法斩之。由是藏军复东侵。时藏军得英 人接济新式枪弹极犀利。边军万戍久师老械窳。被俘入藏,不知所终。其营长兼昌都知事张南山,于缴械日投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