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依然躺着一支粉色的康乃馨,桃子换了苹果,火红的水果在灯光下闪耀着新鲜的光泽。余静书脱下黑色连衣裙,刚想进卫生间洗澡,听到床上有轻微的“刺刺”声,这才想起,出去吃晚饭前她给杨益发过短信后,把手机扔在床上没有带走。现在,手机卧在白色的被子里,像一只受了寒打摆子的小老鼠,每隔二十秒钟就颤抖一阵。余静书拿起手机查看,发现有两条短信,还有五个未接电话。

按照时间顺序推算,这两条短信和四个未接电话的顺序是这样的,九点半,陈彬给余静书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无人接听,片刻后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此后无话。半夜十二点左右,杨益一连打了四个电话给余静书,电话自始至终没有人听,于是他发了一个消息给余静书,杨益的短消息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半。那时刻,女人正睡在许一阳的怀抱里,身后是黑色而巨大的树林,头顶上有清晰的星斗和月牙。

陈彬给余静书打电话完全是儿子乐乐睡觉前要和妈妈说几句话,可是余静书不接电话。陈彬就对乐乐说:“你有什么话对叔叔说吧,一样的。”乐乐居然说:“这是我和我妈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的。”

陈彬心里因此而稍有一丝不快,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和孩子计较呢?再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有什么秘密?他是想妈妈了。这么分析,陈彬也就没什么不开心了,他对乐乐说:“行,不能和我说,那就等你妈回来和她说吧。”乐乐勉强入睡,陈彬才发了一个短信给余静书:“为什么不接电话?晚上也开会吗?你要注意休息,家里挺好的,乐乐想你呢。”

陈彬很识趣地只打了一个电话发了一个消息,就没有声音了。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已鼾声如雷地熟睡,想必他是不会因为没有余静书的消息而着急的。这个男人的心理素质很好,或者说,这个男人缺点心眼儿,他很少会把事情往复杂里想,他始终是乐观的。比如此刻,陈彬绝不会因为余静书不接电话而焦躁不安,他会通过他的分析替余静书找到足够的不接电话的理由,然后安然入睡。所以,余静书也不必在看到未接电话后心急慌忙地回电,不需要,陈彬睡得好好的,明天告诉他也不晚。

五个未接电话,除了陈彬的电话以外,另外四个是陌生号码,不是上海的,看区号,再看短信,余静书断定,那是杨益用烟台的酒店电话打来的。很好,他终于接二连三地找我了。余静书得意地想。那条短信上写着:“为什么你的房间没人接电话?手机也不接,你在干什么?请速回电。”

这条信息还是带着命令的口吻,并且字里行间显然透露出一股焦虑情绪。余静书想象着电话那头的男人反复拨着号码,一脸急迫不堪的表情,心里便由不得地万分舒坦。杨益似乎正向着她设想的路上走来。

半夜三更,余静书不打算给杨益回电话,她洗了一个美美的热水澡,然后一身轻松地躺在床上,头脑里还有略微余醉,白色的顶灯散发着模糊的光晕,像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还没开演前,幕布因为光线的照射显示出绰绰的人影,又因为露天,所以夜风会把悬挂着的幕布吹得晃动起来,屏幕里的人影也跟着隐没摇晃,晃得脑袋都犯晕。可是来看电影的人,都是带着期冀的,所以,这晃动着的屏幕便显得格外神秘和美好。现在,余静书看着天花板的感觉就是如此。其实,喝酒的感觉很不错。余静书这么想着,睡意逐渐上升。

梦境与现实的场景有些混淆,似乎还是在这个房间里,还是这么舒展着身体躺着,杨益来了,一进屋门,他就扑通一下单膝跪在了余静书面前,手里还举着一支红玫瑰,鲜艳到竟如滴血。可这个杨益并不是二十多岁的杨益,他留着干净的寸头,穿白色衬衣,眼角有皱纹,显然是一个超过四十岁的男人。那么看来这个男人与林卫卫过不下去了,离婚后又来找她了。余静书因此而得意不已。果然,杨益举着玫瑰花说:“静书,和我结婚吧,我已经和林卫卫分手了,让我回到你身边来吧。”

余静书嘴角一扯,微笑着说:“杨益,你来晚了,如果昨天你来的话,我刚和陈彬离婚,你还有机会,但今天显然不行了,今天许一阳已经先你一步向我求婚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对不起了杨益。”

杨益顿时失声痛哭,他手里的玫瑰应声跌落在地,花瓣摔得粉碎,地上漾起了一片殷红的水迹。余静书“哼哼”冷笑两声:“我也没办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杨益痛哭着扑在余静书脚下,喋喋不休地忏悔着自己以往的过错,把林卫卫骂得一无是处,然后双手握着余静书的一只左脚请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余静书终于被男人的真诚和悔悟略微感动,于是轻咳两声,用胜利在望、胸有成竹的语气娓娓而道:“看在乐乐的分上,我可以考虑一下,等我消息吧。”

杨益激动地一跃而起,腮帮子上还挂着眼泪,就破涕而笑:“真的吗?静书,你一定要细细考虑,我们和好了,对乐乐是有好处的。明天,这个时候,我等你消息。”

余静书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说:“我话还没说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是因为不爱我了,所以才和我离婚的吗?那么现在,你还爱我吗?”

余静书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说完这句话,才抬起头看杨益,这一看,她就吃惊地发现,杨益不见了。她大叫一声:“杨益……”

这一声惊叫,把余静书叫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可是眼角竟有两滴泪,简直荒诞透顶。余静书感觉左脚有些发麻,刚才在梦里,杨益握着她的这只脚痛哭流涕的样子清晰异常。这一场梦,竟然出现了三个男主角,情节也是错综复杂。第一任丈夫杨益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的前一天,余静书与第二任丈夫陈彬完成了她历史上的第二次离婚,又接受了陌生男人许一阳的求婚,然后,为了儿子乐乐的身心健康,她决定重新考虑第三次婚姻的对象,究竟在许一阳与杨益之间选择谁?她最后问了一句,“你还爱我吗?”如果杨益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她就可以凛然而快意地拒绝他了,谁叫他当年抛弃她来着?现在也让他尝尝被抛弃的滋味。女人的提问显然不是为了选择,而是为了报复。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凑巧或者说不尽人意,杨益在她提出问题之后忽然消失了。余静书惊恐地发现,当她找不到杨益的身影时,她是如此慌张、如此沮丧、如此心生酸楚,她竟在梦中流泪了。

窗外透进隐约的朦胧亮色,余静书心慌意乱,睡意全无,却又无所事事。她清楚地记得梦中的心境,看到杨益离开林卫卫回到自己身边,她心里着实快乐得要命,当然,这快乐不是因为爱的失而复得,而是一场较量的获胜。可她依然以许一阳做幌子,考验着杨益的真诚与否,好似杨益越真诚,她便胜得越彻底,她甚至问出了一句她一辈子也不会真的去问的话:“你还爱我吗?”

余静书懊恼地想,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在乎杨益是否还爱她?这问题虽然在某种角度上不缺乏意义,但显然过于书面化和学生腔,一个中年女人,提这样的问题,不免矫情。并且她始终对答案缺乏信心,即便在梦中,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让杨益作出回答。杨益没有回答,他在余静书提出问题后把自己隐匿了。或者说,余静书把自己的梦设计在杨益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刻戛然停止。她不敢让他回答,即便是做梦,她也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于是,杨益在她面前适时消失。可是,这个男人消失后,她还是心痛得流泪了。

在这个梦里,陈彬显然是一个冤大头,他被余静书莫名其妙地休了,毫无理由。许一阳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他只是为考验杨益而作的一个假设。余静书始终在等待,或者说是在证实,虽然她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等待和证实的究竟是什么。自打离婚起,她就从未甘心过,杨益就这么容易把她抛弃了?尽管是她提出的离婚,但在她的内心,她从未认可过这个牵强的结论。是的,杨益看上林卫卫了,他便抛弃了余静书。余静书给自己的答案,就是这么残酷。她太为自己感到委屈了,杨益居然舍漂亮文静的自己而求铅球运动员似的林卫卫,这是任何人无法理解的,她因此而孤注一掷地希望在心理上给自己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余静书甩甩头,想把刚才十分清晰的梦境甩掉一些,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外面的天空正渐渐明亮。她趴在窗口往远处看,墨绿的山丘在晨雾中隐约可见,空气湿润清新,鸟雀的叫声此起彼伏,伴以远处传来的轻微海涛声,多么好的景致,多么好的清晨,心情却陷落于无以名状的沉重。那个荒诞不堪的梦,使余静书忽然产生一些迫切之极的欲望,或者说,在梦境中,杨益宁愿消失自己而回避不答的问题,促使她越发想去探知答案。

余静书依然固执地以为,结婚是因为相爱,离婚是因为不爱,即便她结过两次婚,她还是没有弄明白。其实,结婚与爱也许确有关系,但是离婚,与不爱,也许没什么关系。那么第二次结婚与第二次离婚呢?这完全成了一个纷乱复杂的问题,这问题显然无法用简单的爱与不爱去分析诠释,简直混乱得一塌糊涂。余静书看了看手表,早晨六点十分。一只喜鹊“嘎嘎”叫唤着从窗前一掠而过,然后便隐匿无踪了。似是一个聒噪女人在挑唆着另一个受了男人欺负的女人采取某些行动,说完几句怂恿的话,便拍拍屁股留下茅塞顿开、目瞪口呆的另一个女人走了。

余静书冲动地拿起手机,按下了杨益的电话号码。现在叫他起床应该不算过分,她一边拨号码,一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