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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文嗜光怕黑,大夥都知道,阴天她取憔悴,雨天她最赢弱,日光是她活命仙丹。夜里睡觉她要点十几盏一百瓦灯泡在七坪大的房间,她的衣物非黄即白,只用白瓷或金属器皿,住处白墙白地板白色澡缸马桶洗脸台,家具部分上铬黄涂料。她们笑她不如打造一幢玻璃屋,把自己种在里头好吸取日光精华。
「又不是植物!」费文说:「人要节制。」
当然,众人无异议,要节制。不节制怎么长命?才约好了等老到无性欲食欲跟植物差不多的时候就盖座大宅住一起,内供光屁股女神一尊──哪位女神届时再投票决定,也许就供奉已先赴天国的盖书婷同志吧──另外养一堆活蹦乱跳的母猪母鸡母狗母猫之类,最重要是养老。养得老老老老,老到足以成为神话曰:「从前从前,有一票百岁女巫老妖精……」为此必须节制。不节制不能长命。不节制,费文昨晚也不会跟椒椒小姐说要分。
「我们散了吧,椒椒。」昨晚费文打定主意要跟椒椒说。
昨晚……无数个雷同的昨晚,集体意淫所堆积的记忆远胜过个人自慰,她记得,她也记得,她们都记得。若干年前众人薄衫赤脚游街那个周末夜,爱玛小姐以黑色蕾丝衬裙终结自辱的年代,洁西小姐则以拷贝自老阿嬷的敞口无袖棉白内衣,高挂无邪羊头卖意淫的狗肉。Good girl ,Good girls!好女孩们朵朵微笑漫地泼洒如铃铛花,模糊簇叠,透明轻质的蓝……蓝色是遥远哀伤该死的乾净春梦没有分泌物,从此母兽们开始发情上战场,死了的好歹堆在记忆之荒原当肥料。
赶尽杀绝,风花雪月。急雷做战鼓,响亮的猎歌似狂沙覆盖黑夜。
众姊妹卸下乳罩身披薄衣,晃着大大小小奶子出巡基隆庙口的阵势何等威武,眼做刀斧见人封喉,路树立成焦炭。黑白只煞爱玛跟洁西领队,众人大奶小奶一律庄严挺立,沿路拖曳长串猎来的眼球,左脚右脚左脚右脚齐步走,她们骁勇剽悍她们斗志昂扬,脚底下一颗颗眼珠如乱石互击喀拉响,放鞭炮一样。
据说十八王公的香客也为她们燃起一千零一炷香。庙门之前,众人横陈大醉,乱风中费文就近翻开一条裙子钻进去点菸。外头风生浪起,她忽闻海潮咸湿味与裙底胯间的咸湿味混成异香醚人,不觉迷走其中不辨今夕,忽然头顶裙罩一掀,她恍恍抬头,原来是椒椒。椒椒醉眼惺忪,蛇起腰来召唤浪潮便舞,左拨右撩弓起手臂魔指点点,潮来潮退摇头摆尾,长发迎风像乌亮水蛇游向空中,一身红袍灌满了风成张牙舞爪的旗帜,赤色大旗顺风而行沿海滨渐飞渐远了。买仙急唤:「椒──椒──」抓起酒瓶仰头灌,冲过去拦腰劫住她,嘴对嘴送她一口酒。嗯,好长好甜一口啊……盖子说……
开国元老,盖子、椒椒、咏琳、曼卿。那时盖子跟张明真,椒椒买仙,咏琳洁西,爱玛阿宝。费文没人,之前归曼卿,有那么一天曼卿终於收拾行囊掉头去。再不挑食也被搞坏胃口,费文很有这种本事,她们说。
最后赶上繁华者洁西小姐。咏琳引她进门,第一眼没人喜欢她。爱玛挑眉横睨她足足两分钟,最后锁定她耳朵:「阿根廷紫水晶,手工,龙门楼上Nana卖五百五。」说她那对宝塔似的庞然大耳环。
「你买五百五?」洁西热眼移近,彷佛对环伺的冷目全不知觉,「居然卖我八百块!」
「你没杀价?」爱玛跟着升温,「她开会八百对不对?我跟你讲,那边的东西你一定要杀价……」一拍即合,耗时三分钟莫逆成交。
阿宝向咏琳耳语:「我看这女人跟爱玛一样败家,搞不好更厉害。」
「她花她自己关我屁事!」咏琳回答。
当时咏琳刚进出版社,起薪不过九千,一个月不吃不喝杀价买十六对那种耳环,还能剩二十块。
费文远远打量那女巫。一指(趾)一色指甲油。黑的白的黄的蓝的。珠银。苔青。蛇胆绿。猪肝红。姿白娃娃脸,嘴角一抹血迹居然是──乖乖槟榔汁!毛黄长发及臂,手炼戒指耳环外加几百条珠患披挂满身,光呼吸都会震天响。此女另驮一只不黄不白污脏大布袋,鼓鼓满满不知装了啥可疑之物。费文蹙眉后退两步,不安起来。
此女当日即进驻咏琳处。大布袋之谜揭晓,里头是洁西小姐所有家当,睡袋钢杯衣服,连牙刷毛巾都没。布袋掏空抖出几撮皱巴巴乾草叶、一团铜线、石头、钳子、小刀、强力胶……最诡异是一个葫芦形小罐,黑油油看不出啥玩意。
邪门。
「你哪里捡到这女的?」盖子说话了,「万华车站啊?」
「跷家啦。」咏琳答。
「干什么的?」
「刚休学,大五,毕不了业。」
「你养她?」
「还她养我咧!」
「你小心点!」
「再说吧。」
当时每周周末费文必须准时向麻将师父咏琳盖子椒椒报到,因曼卿回日本后他们打牌浃不上搭,费文是罪魁祸首,众人无异议指定她顶替。费文原指望半夜阿宝报社下班回来解救她,但阿宝牌瘾甚浅,得吃饱喝足洗头洗澡甚至小睡片刻才能上桌,这一睡常常就到天亮。费文如坐针毡,屡次哀求爱玛相救,但师父们多以爱玛乃朽木不可雕为由叫费文自立自强专心学艺,不让爱玛上桌。洁西来了以后,爱玛更义无反顾偕同最佳败家拍档出门去共度美妙周末。如此周复一周,费文缴给师父们的束修足以换好几头上等乳猪,牌技却不见长进。赌局无限量复制,费文倒先上了别的瘾。
耳朵越练越尖。她侦测到一种频率且一日比一日渴望它。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她熟悉这滋味,太熟悉了,她是只驯良优秀的猎犬,血腥令她兴奋,追踪猎物是她的责任。勤快的狗儿有骨头啃,这些年只有她的爱史可与阿宝相提并论,情人数量比盖子跟咏琳加起来还多。阿宝那首诗怎么说来着?……地底的热流,三月冰川深处有水醒淌……不,比地底深,比冰川三月还三月,无深度温度无法以任何测知,她听见,总之,她听见。
心跳加速,手凉耳热,她听见五楼下一百公尺远的巷口传来对方脚步声衣物轻窸窣声,甚至呼吸。频率迫近她越加躁急,筒子万子条子红中青发白皮东南西北方块砌叠的城堡在她眼前崩塌,一砖一瓦,随湍急的水流走,被漩涡吞噬。无能为力,耳即是身即是心即是一切,多么强烈的冲动想引吭高吠冲向门口去摇头摆尾呵。她忍得汗流浃背。
再来发展嗅觉。鼻进化成犬科,她开始嗅闻主人的味道,猎物的味道,神的味道──但她同时也听到神说,不不,你在引鬼上身啊,孩子。
「……既然说出就要放乎忘记啦,旧情绵绵暝日卡想也是你……」那个大雨滂沱之夜洁西歌声如雷贯耳──「明知你是杨花水性,因何偏偏对你锺情……」锺情……费文锺情摸来的一张三条迟迟打不出手。「睡着啦你!」咏琳催她。啊……不想你,不想你,不想你……
一颗核子弹在费文耳内爆炸,将她蚀穿。
青春梦断你我已经是无望……听牌无望矣……明知你是有刺野花,因为怎样我不反悔……「胡啦!」盖子推牌,咏琳放炮。费文安全下庄,狗性难改朝空吸了吸鼻子。
「你搽什么香水今天?」咏琳趁洗牌空档把头埋在洁西胸口蹭两下。
「Poision ,毒药。」洁西答。
费文埋首砌牌,猛一阵晕厥因为过量毒药。真真是毒药!原来洁西弯腰面向咏琳的同时,也在牌桌底下放毒。此女暗暗侧勾起左脚伸进桌底,用脚趾尖轻滑过费文小腿,一下,一下,又一下……,千百条小毒蛇在她腿上爬行,细细尖尖的毒牙戮来并不痛,而是痒;毒液迅速通过血管流抵心脏,费文简直怀疑每个人都听见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响,像戏台上两军交战时的疾痘锣鼓点,千军万马攻来,人神共惊的一声声:「杀啊!……」
费文从死里回来,耳不聪目不明瘖哑难出声。毒!有够毒啊!根本不是做贼的料,看咏琳完全没有捉奸的意思令她更加忐忑,结果那把牌她一直到放炮才发现自己多补了一张花,相公!浩劫大难莫之能御,灾情惨重到八圈之后依然翻不了身。
毒药香水在台北街头迅速蔓延,洁西小姐还剩大半瓶,全数倒掉不留一滴。而那个盛毒药的紫色小玻璃瓶,数年后费文还无意间在咏琳那儿看过,当时咏琳跟洁西早已分手。再后来,曼卿在日本嫁了个美籍犹太人日语比她溜十倍,消息传来众人狂笑。曼卿信上说,老家伙大她十九岁,前任老婆日本人,前前任韩国人,总之膜拜东方女神,更膜拜中国菜。她天天给他吃肉,猪鸡牛羊还有人肉,而且专挑肥的。胖白粉嫩的曼卿妹妹没日没夜一逮到机会就轧老家伙,轧得他两腿发软越吃越多。这女人好毒的心肠想遗产哪。
从曼卿开始一阵结婚热,包括阿宝的青梅竹马、盖子前任和前前任,还有咏琳那个始终只跟她神交不性交的学姐。最离谱莫过爱玛的新欢洪美华,这个全台湾最男相的汤包居然也会穿白纱。阿宝不死心去喝喜酒,回来哀哀一句:「内亍被外行耍啦!」原来洪美华两年前就已经订婚。问她有没送礼,她说送了,爱玛交代的。大夥齐斥爱玛,爱玛冷道:「冥纸一叠,够意思吧?」她咒她死,恨的。半年来这笨女人不知已经奉上多少金锁银炼新台币给人家。
姓洪的没死,死了另外一个。割腕没死成换吃药,送急诊洗胃救活过来,又溜上医院顶楼往下跳,拥成一摊番茄炒蛋怎么也拼不回来。咏琳去认的屍,死的是她换帖哥们,盖子。
咏琳并不哭,灌酒,当水一样灌。不吃不睡不言语灌得两眼发直,几乎也要挂。她跟盖子哲学系四年同窗联手打天下,车马衣裘共享,荣辱福祸同担,可以为对方杀人放火的交情。数日后咏琳勉强打起精神帮盖子父母办后事,入殓那天终於崩溃,哭得比人家爹娘还抓狂。她心痛盖子那张天下无只的漂亮脸蛋摔成了补破网,又对寿衣直跳脚,差点把盖子从棺木里头揪出来换成男装。大夥制不住她只好将她架出灵堂,「要死屁也不放一个,我他妈想去帮她杀人都不晓得杀谁!」她最后说。
T大哲研所女生盖书婷跳楼自杀事件为那个时代划下句点,活着的仍然得活着,历史不足训忘了也罢。盖子死前究竟想什么没人知道,没遗书没遗言连日记笔记任何蛛丝马迹都没。唯一线索她最后的爱人张明真从头到尾没露面,她们找过她,「我知道的不会比你们多,」张说:「没吵架没第三者什么异样都没有。还跟我说出院以后找房子一起住,等她口试通过我们攒钱出国……」从来温柔敦厚的张明真居然也会冷笑,「知道她跳楼的时候我正在干嘛吗?帮她买鞋子!她说要大半号的,好走的,最好是慢跑鞋。哈哈!」笑着狠狠抹去两行泪。
死活都要立足地,出局的入局的,旧的新的,一副牌洗了又洗,现在买仙跟小青一对,爱玛跟咏琳,费文跟椒椒,阿宝特变态专钓小可爱。洪美华离婚以后阿宝在T吧碰过她几次,据说每次女伴都不一样,但都神似爱玛,黑皮肤大奶大嘴巴。洪美华屡屡向阿宝要爱玛电话,爱玛告诉阿宝:「你叫她去死!」
是啊,去死吧!洁西也跟费文说过同样的话,费文谨记之。愚公移山靠的是什么?错了,不是毅力,而是时间。此乃洁西名言之二,费文亦永志不忘。时间的力量无远弗届,盖子刚死头两年的冥诞忌日她们都浩浩荡荡上山去送花上香,后来也就忙了忘了。去年张明真结婚她们去喝喜酒,谁都没提起盖子盖书婷,咏琳尤其没提。沧海换桑田,十八王公庙前开新路,椒椒小姐非但不再舞新浪潮,她根本已经不跳舞许久了。大夥的夜再也熬不长,三十岁以上的人睡眠挺重要。
偶尔新人出现,大夥略显振奋之意,但难持久。有些情境很需要时间蕴生,而且还不能太短,她们十数年来披荆斩棘相濡以沫以厮杀的故事说来话长,新人终究算外人。
像昨晚阿宝带来的那个小鬼,不只是外人而已,简直就是外星人。「可怕!可怕!」小鬼走了以后贾仙慨叹. 小鬼讲了一夜没人懂的外星话,蜡笔蛋头小新圣斗士莉香星矢完治小红莓多莉阿莫思……念咒一样。阿宝勉强出招说起近来现身的葛莱美奖女歌手K. D. Lang:「有没有?就是演《相遇阿拉斯加》那个?」小鬼撇撇嘴:「她啊?太老了!」完全无视於她们也跟K. D. Lang差不多老。
小鬼简介各家T吧,为她们这群迷途老羊指引夜空中点点星群。东区西区南区北区,北极星的酒调得不错可是贵,春光有舞池卡拉OK,猎户都是一堆老Uncle ,感官特区一天到晚办座谈最无聊……小鬼短薄发,前额几绺挑染,刺眼的白,左耳挂银环,一把只头斧杳摇西晃。小鬼说只头斧是女同性恋象徵,典故出自希望神话,故事无趣所以她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有一堆女生每次拿这种只头斧跟人打架都很「害」──费文愣了几秒总算搞懂她说的是High不是害。
「A-MA-ZON……」阿宝费力咬音吐字帮小鬼补充,「一票女的,骁勇善战,曾经占领过雅典,三千多年……」
「炫喔?」小鬼忙着甩耳环,根本当阿宝的话是空气,只头斧一下一下砍她脖子,「我朋友在旧金山Castro Stteet 帮我找的。」
外星话听得众人打瞌睡,小鬼将他们惊醒。「我不分!」听她口气好像也炫得很。大夥不懂她说什么,阿宝帮她解释所谓不分是指无所谓T或婆都可以。贾仙还是不懂,於是阿宝说:「她可以跟你也可以跟小青,懂了吧?不分──彻底摆脱异性恋模式的宰制,女体面对女体还我纯粹的真实的原创的自主的面目……」阿宝陷入自我催眠,语音尖颤彷佛手持毛语录站在中正纪忽堂高喊破四旧的神经病,咏琳冷眼斜瞄,似在质疑她到底站在小鬼那边还是她们这边,贾仙睁大眼睛抓起配可乐娜的柠檬片喷喷猛吸,看得费文牙根发软。
小鬼喝Vodka 加兰姆,杯缘抹一圈盐巴。咏琳说店里没这玩意,小鬼钻进窄狭的吧台后面自己动手。她跟咏琳个头都不小,两人挤在里面摩肩擦肘,咏琳努力维持长辈风度面无表情略让了让,不料小鬼一个大幅度转身,差点撞翻咏琳手里那杯调好的长岛,冰块击得杯子喀拉响。咏琳斜睨她一眼,之嫌恶。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Rainbow ?」小鬼回座以后阿宝祭出屡试不爽的法宝:「彩虹,六○年代很流行,用七种酒调,酒的质量不一样,所以一层一层浮着不会混在一起,一层一个彦色,红的黄的绿的就像彩虹那样。喝的时候要先点火烧……」
小鬼终於安静聆听老Uncle 阿宝的天方夜谭,但还是忍不住插嘴:「哪里有?你们会不会调?」
「香港,」阿宝没劲了,「香格里拉酒店有人会调,听说。」
「台北呢?有没有?」
阿宝摇头。
「没关系,」小鬼安慰她:「我去找,找到了跟你们讲。」
趁小鬼上厕所的时候咏琳警告阿宝快点让这个小白痴滚蛋。咏琳说,没有人有兴趣在这个六十几年次的小鬼面前扮慈眉善目,再说,娜位提诺娃就算退休也永远是女金刚风范,难道叫高仓健跟中岛美雪牵小手演热力十七岁吗?
「不伦不类!」贾仙说阿宝。
费文噗哧一笑,不是笑阿宝,而是笑那四个字。说得好,不伦不类。
「我们散了吧,椒椒。」费文终於打定主意要对椒椒说,下决心时她才开始第四瓶可乐娜,醉鬼心定,何况她还没醉。其实她从来也没胆量醉,「我们散了吧,××……」她不只对一个女人说过这种话。大夥十数年来相濡以沫如不乾不死的鱼。一张网兜得鱼们团团转,兜她们成一圈奇异壮观生物链,A捕食B,B依附C,C供养A……费文是她们当中唯一的素食者,海藻鱼,白毛。
「我们散了吧,椒椒。」费文瞅着椒椒用眼睛说。她巡视众人,咏琳的手在爱玛腰背搓揉。爱玛已怀孕九周。这一年多来她在咏琳共识下物色雄性筛选精子,乖乖了不起的爱玛,居然找到一个血型星座与咏琳相同,而且一样单眼皮哲学系出身的男人。爱玛孕种成功,据说那精子的主人浑然不知自己被当成易开罐可乐喝过即弃,更不知道这世上已有一个遗传他DNA的人类正在逐渐成形。爱玛与咏琳大概打算就此定下来了,现有银子车子房子,加上未来的孩子。费文有些疑惑,这不是她一直所认为的爱玛和咏琳。
唉!白首偕老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得等头发白了才算数啊!费文叹气,忽然发现贾仙额上居然有两条好深的抬头纹。
她分外郑重珍惜地举起可乐娜跟贾仙碰瓶:「长命百岁!」可怜这家伙赴大陆东莞驻守工厂三个月,回来整整瘦了四公斤。「不去了!再多一倍薪水我也不去了!」贾仙说:「什么乌不拉屎的地方!」
咏琳不知何时进厨房炒了盘麻辣肚丝,端出来摆在贾仙面前。她店里向来不卖热炒,羊肚不好买也不易处理,费文对咏琳有些刮目相看。贾仙不言谢,拿起筷子便大啖起来,这菜是她的最爱之一。
咏琳打烊以后小鬼终於离去,椒椒提议去她唱片公司附近一家地下PUB 继续喝。她说……她说什么?
颓废,DECADENCE ……对,好像是这个字眼,颓废。她说她「特爱」那儿的颓废调。费文摇头。唉!颓废,唉!椒椒……
跟随颓废的脚步进入后现代门槛,装饰,反讽,轻薄,享乐,感官……颓废风潮已成近几世纪趋势轮回,在新旧世纪的交界边境游走。游走,是的,游走。费文吃力游走在椒椒谈话边缘,吃力接收她抛出的大串符码将之消化成白话文。她环顾满室几何排列粉彩色调的轻质桌椅,天花板上交错的通气管像放大的巨型IC板,墙上此起彼落的照片全是唇部大特写,宽的窄的厚的薄的,开的合的露齿不露齿,男女老少,各色人种,太多嘴唇令人疲厌,光只有唇,彷佛超市生鲜柜堆叠的鱼肉,但至少你很清楚那些鱼肉是食物,而一堆嘴唇?徒叫人食色两欲皆衰。
费文呼吸困难起来,这儿灯光暧昧,令素有恋光癖的她逐渐萎顿。墙角矗立的一组钢条雕塑手法拙劣简直像魑魅魍魉,靠里面整堵墙是琉璃镶嵌壁画裸裎男女交媾图。她不懂何谓颓废,即使懂也无关紧要了,她只知道跟椒椒一定得散,不敢不行。
椒椒要了五盅小米酒,除了爱玛一人一盅。酒店老板阿力安对椒椒锺情已久,不时殷勤探看。椒椒跟她们说阿力安是二分之一阿美人,吉他萨克斯风一流,歌喉足以令全台港男歌手靠边站。「而且你们看他的型,阿部宽眼睛修葛兰下巴奇诺李维闷骚做不起来才怪!」她说有好几个制作人对阿力安觊觎已久,可惜阿力安热中酿酒调酒远胜过干明星,「他的小米酒也是一流,他连种小米都讲究。」椒椒说。
「是吗?」贾仙不怀好意瞄椒椒。「他们不是喝米酒加伯朗咖啡?」
「您恐怕落伍了,」椒椒慈祥微笑:「现在流行稻香加古道绿茶,或者啤酒加番茄汁。」
「卖酒赚几个钱?人家卖身契等着签给你啦!」
椒椒没理她,起身去找阿力安。
「这么快?搞定啦?」椒椒回来以后贾仙说。
椒椒转头点菸不看她。
费文远远瞧见阿力安在换CD,顿时一阵胃酸──又来了!这女人!她就算马上聋掉瞎掉也晓得是哪张CD,连续半年来椒椒不停放给她听,还录了MTV叫她看,她早听得看得想吐了她还不腻。
Return to Innocence ,是啊多么动听,Return to Innocence ,回归纯真。问题是纯真除了做为名词之外又是个啥玩意!「要节制啊,椒椒……」费文在心里说。
喝─咿─呀──嗨─呀─嗨─嗨─哟……听阿他们在呼唤,多么Innocent的呼唤,来呀我的孩子,手牵手围个大圈圈,祖先的教训现在我传给你,你们要用心记住,千万不能忘记……
费文没有忘记当初椒椒跟她讲ENIGMA这首Return to Innocence 的神情,「你听!」她虔敬严肃得好像面对西斯汀教堂的米开兰基罗真迹。「喝─咿─呀─嗨─呀─嗨─嗨─哟──」椒椒放声跟着CD高唱,费文为表尊重也努力虔敬严肃地把曲子听完。「唉!」椒椒慨叹,「为什么人家做得到,我们做不到?」看费文一头雾水,她赶紧解释:「ENIGMA是德国的团,采集了我们阿美族音乐结合他们的创作,你听──」她再放一次CD,「这是阿美族举行ilisin的时候长老唱的,ilisin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汉人所谓的丰年祭。阿美族男孩子十几岁要参加一种类似成年礼的ilisin,整个部落的男人围成好几层大圈圈,越老的越里面,年纪最小的就在最外面,这样一层一层像……像切开的洋葱一样。」文案高手椒椒小姐也有想像力无用之时,不禁赧笑,「不管它!」她摇摇头自言自语,「喝─咿─呀─嗨─呀─嗨─嗨─哟……最里面的长老开始这样唱,外面就一层一层接下去,像重唱一样,从最老的传到最小的……」说到这儿已眼泛泪光。
「这喔咿呀什么意思?」费文问她。
「嗯……阿力安没讲,大概是一种祈福驱邪的咒语吧。」
「这个要学起来,以后避邪的时候可以唱。」费文逗她:「喔─咿─呀……」
「天哪难道你一点都没感觉?」椒椒大骇,「Innocence !源头活水欸!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僵死掉你不怕?」
「怎么会?怕什么?」费文傻笑,笑得也挺Innocent.
「你真的没救了,费丽文!」
费文看着她,搜索枯肠。
「输给你!」椒椒说完掉头离去,留下忠实的机器兀自忠实复制着一遍又一遍苍茫男音,像风回荡山谷。
喝─咿─呀─嗨─呀─嗨─嗨─哟……
Dont be afraid to be weak
Dont be too proud to be strong
Just look into your heart my friend
That will be the return to yourself
The return to innocence ……
椒椒有诲人不倦的品德,并未因此放弃费文这愚劣之徒,她放带子给她看。
「我忘了你是乐盲,」她和蔼可亲告诉她,「看MTV好不好?影像可能比较触动你,说不定不一样。」
费文看了,看了不只一遍,而且果然看出一点东西来──但其实她看到的并不是回归纯真,她反倒从此明白了什么叫做他妈的恐惧。
Return,Return……果实回归花朵根茎土壤里,让海潮回归海的另一头,让马蹄倒退就当它这一生都在原地踏步,让泪水回到眼眶回到泪腺回到不曾存在,皱纹回归童颜,黑字回归白纸,回归……费文不禁怀疑回归到尽头是不是屎尿回归口腔,人回归到受精卵,再回归到三百万年前非洲的奥都维峡谷?如果不节制,那么生物也可以集体回归到单细胞构造K 最后地球回归成一堆浓浆美其名为混沌?届时什么都不是,Nohing. 纯真的尽头是Nothing.
If you want , then start to laugh. If you must , then start to cry.
Be yourself dont hide. Just believe in destiny ……
可怖啊!去他妈的Innocence !去他的Destiny !费文急急乾掉杯子里最后一滴酒,想尽快驱除这支MTV所留给她的恐怖记忆。她搁下空杯子挥手找阿力安,阿力安说整坛小米酒都给她们喝光了,递给费文半瓶开过的Old Parr,上回椒椒喝剩的。贾仙要台啤,小青自己去调了琴酒加柠檬加养乐多(她得意的独门秘方)。爱玛胃口奇佳,已吃掉半条核桃杂粮蛋糕加两包牛肉乾。
椒椒给她续酒,神色哀怨似乎已了矣,费文转头无法看她。旁边阿宝的声音传来:「……多可怕你晓得吗?一票六十年次的!操!三十岁以上的Lesbian 难道都死光啦?」她们之中只有阿宝出入T吧、G吧,一半为通人脉,她干记者,跑艺文。阿宝说艺文界同志不少9奇怪费文也算半个艺文界人士,却从来不认识什么同志)。她说这几年台湾的同性恋文化是愈来愈蓬勃了,各种组织刊物纷纷揭竿而起,这其中女同性恋的声音又比男同性恋大些,或许因为女性主义护航的关系吧。「早晚要分家,」阿宝总结道:「Lesbian 没办法在女性主义里面开花结果,这是两码事
。」
阿宝演讲毕,听众反应冷淡,无人搭腔,连椒椒都不说话。椒椒本就跟阿宝犯冲,何况阿宝这套讲词换汤不换药的已经讲了第N篇啦。同性恋文化关她们屁事?女性主义关她们屁事?没这些东西她们不也活到现在?午夜两点半谈这些,不如去睡觉比较实在。
「该上床啦!」咏琳说。费文随她目光巡去,见乱玛不知何时已倒在角落一张沙发上睡得好熟。
上床二字反令贾仙精神大振,「怎么样啊,费文?该?上?床?啦?」说着瞅椒椒。
「花痴!」椒椒回敬她。
费文跟椒椒还没上床,不只椒椒,她从来也没跟哪个女人上过床,所以她「实在很混」──阿宝说的。哏据阿宝那套分类法,咏琳、贾仙、费文跟她自己都是Lesbian 里面的T,Tomboy,汤包,简单解释叫做男人婆。其实这些名词对她们毫无意义,不过方便外人认知罢了,就算把Tomboy改成Tomgirl 亦无不可,而且还更贴切一点。费文从来对名词符号不感兴趣,她前面十数年的Tomboy生涯可从来不知道Tomboy是啥。
重点不在名词符号,在内容。
「太混了吧?不上床那你搞屁?」阿宝对她颇不以为然。
「错了,她就是不搞「屁」。」贾仙曾替她回答。
「无能,鸵鸟,墙头草。」咏琳如此结论。她说费文爱无能性无能,以为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堆里不去碰性这个东西,就永远不必面对自己面对别人,说不定在必要的时候她还可以用这当藉口,澄清说她不是同性恋──可惜咏琳的激将法也没成功,费丽文小姐并未因此而改邪归正。
爱玛说她有病,小青和贾仙则曾免费示范教学,给她这个「性盲」启蒙。还有一人如此道:「哀哉哀哉!巴比伦哪,你所贪爱的果子离开了你,你终将倾倒,亲爱的费文,你的巴比伦城终将顷倒成废墟,你若不愿与魔鬼同处,就早早死吧……」洁西给她的信上这么写:「亲爱的费丽文小姐,若你不能自了,那么来,来洁西这里,这里有颗好好吃的毒药可以毒死你。」
毒?死?你……
「我们分手吧,椒椒。」费文终於说。她蹲在人行道乾呕,椒椒立於一旁轻拍她的背,费文呕不出东西,捧着胃一转眼,瞥见椒椒短裙底下的两截腿。
「其实,你可以跟阿力安……」她对椒椒的脚踝说。
「妈的费丽文!」椒椒一把拽起她,「有种再讲一遍!」
「对不起,我就是没「种」。」费文摇摇欲坠。
椒椒不让她骑车,先押她去7-ELEVEN买吃的,费文捞了满满一篮子啤酒,椒椒叹气把帐结了,一手拎东西一手拎着她上了计程车。
「你们断不了是不是?」车上椒椒开口。
费文摇头。
「那你──」她还没说完费文又摇头。
椒椒是聪明的人应该懂吧?费文瘫倒在椒椒肩头咬牙强忍着不能吐,彷佛坐在云宵飞车里,三百六十度旋团一圈又一圈。倒行逆施。不伦不类。Return to Innocence.纯真的尽头就是Nothing.去死吧亲爱的费丽文……Return to yourself dont hide , the return to innocence ……回归不了的一切已经太迟啦,费文终於「哇!」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