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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疑的日光不知何时悄悄渗侵,溶穴即将不保矣。费文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深色厚床单,窗口再补上一层。床单立成半面花墙,往事历历重现。
粗棉平织布摸起来疙疙瘩瘩好像还杂有棉花子,足以砥肌砺肤,洁西说的,类土壤质感。褐土上开满碗大红花,花芯瓣缘靛青渐层描金线,花间有肥硕茎叶浓绿得发黑。洁西穿梭在花丛里向她吟笑招手,明眸皓齿冰肌玉肤。来!费文,来洁西这里──她鬼迷了心窍勇往直前……
洁西的床单,费文匍匐在这床单上头一次跟洁西亲嘴,洁西发丛衣襟里里外外花海涵涌,她迷航似的怎么转也转不出来。甜沁滋味是花蜜是琼浆,费文虔心俯自,一时贪念大起欲罢不能,待清醒过来才知道完了,洁西的唇牢牢贴在她唇上。花蜜琼浆,毒液之伪装,而且愈甜愈毒。她盲目吸吮自寻死路──就算没死也不完全了,恨这个东西已足可废尽她武功。
恨,是的K 那种她一辈子都不要沾到的恨啊,她躲避它像躲避瘟疫,不能不行不可以恨,她退无可退,终至连爱都弃她而去。没有爱便没有恨,套用洁西的逻辑,无光亦无暗,无爱亦无恨,没有肉欲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人能用灵魂去爱谁呢?这样的逻辑绕来绕去几乎要把她搞疯,椒椒的话言犹在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她跟她们都上过了,每一个,都?上?过?了!」
是吗?都上过了?她不相信。
但椒椒具有值得信任的品德,费文相信。她帮费文守住洁西这段秘史多年,她们头一回在牌桌下发生的奸情她就是目击证人。然而答应费文不说,她便半个字也不曾多问或者泄露。
直到那么一天,椒椒从一个替她守密的朋友变成情人。
费文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栽倒在这里──作风超辣的椒椒开始端出一盘盘草莓鲜奶油蛋糕,令胃酸过多的费文日甚一日地恐惧甜食。但胃酸尚不致令她疼痛,她痛的是椒椒挖掘出她以为自己已经痊癒了的恨──洁西跟她们都上过了,每一个,都?上?过?了──荧荧恨火烧红她的眼睛。
椒椒是逼不得已的,费文知道。
然而这不得已的一刀多么血淋淋啊!费文屈膝盘腿坐在地板上,两手来回抠着脚趾头,目统涣散。她体内有个东西在急遽膨胀,耳边有个声音说:快点快点不然你会来不及……来不及又何妨呢?费文自问,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恨的致命速度她比谁都清楚,远在母体里头,远在胚胎时期她就注定感染了这玩意儿,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命大了。
她移动坐麻的只腿站起来,到浴室放了满满一缸水把自己泡进去。热水转温,温水变冷,起来放掉冷水再接热水,如此循环重复一遍又一遍。浴室中雾气弥漫,引费文来到迷离幻境,她站在一处洞穴,洞中阴黯霉湿充塞着呛鼻药草味,沿着洞壁,三百六十五度环绕整圈玻璃缸,缸中注满萤黄液体,浸泡着一具具标本。一具具头尾蜷曲、表皮起皱泛白或泛青或泛紫的标本。人体的标本。闭眼的人。死了的人。小小的人。很小很小,像人又像某种她所不认得的兽雏。
那是一具具夭折后做为标本的婴屍。有些五官畸形不齐全,有些四肢畸形不齐全。每个小人肚腹都连着脐带,脐带缠绕小人的颈脖手脚胸腹。她发现其中几具小人毫无瑕疵,五官手脚皆完整,她纳闷着,眨眼一片萤黄世界,这才赫然发现自己正是缸里其中一名小人,而站在缸外那个既是大人的她又是她老娘。她在冰冷侵骨的萤黄药水中载浮载沉,老娘默默注视小人费文许久,然后转身朝洞口走。小人费文大叫:「妈呀我还没夭折啊……」老娘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大人费文庞然的影子贴在石壁上发抖。
冷啊!真他妈的冷!一对神经病,她跟她三哥,十一月底寒流来袭那天,居然跑去见他们老娘。
……阿桂,囝仔来看你了……那个当初偕老娘私奔的人向「显妣费氏许桂」的墓碑介绍他们兄妹俩,费文瞄墓碑左下侧几个字:孝男正文明文鸿文泣首。拜托他们谁来「泣首」过了?要捏造何不捏造到底,连丽文名字一并列上?她倒宁愿墓碑上头刻的是「爱人某某某立」──如果这个陈仔够胆识的话。也许,老娘跟陈仔终究还是害怕到了阴曹地府无容身之地吧。费文撇了一下嘴角,脸上的冷笑还来不及成形就遭寒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