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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你走吧……」有人在费文耳边低语,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她老爸老娘她哥,盖子椒椒咏琳阿宝……每一个她认识的人。她看见自己正在大把大把的吞图钉喝墨水,又拿肥皂煤炭橡皮筋往嘴里塞。「去吧,你走吧!」──她一辈子都不要沾到的那种恨啊,她一点都不要像她老爸老娘她大哥二哥三哥,她谁都不要像。她甚至也不要「像」一个Tomboy.
她没胆她无能她有病,她们说的统统都对,大家都在做爱只有她没有,没有做爱的人,没有性的同性恋者,这就是她的罪。
待罪之身还有什么话好说?不就立时拉出去斩了吗?费文站在三十三岁的开端,看到衰老同时看到了死亡。就算她不死,就算她可以活到三十九岁、四十九岁甚至五十九岁,就算她有了N加N根白发,就算她可以像洁西说的拔掉白发或者染红染绿,然而届时那偻背垂肩的松垮身架、那些老人斑那些皱纹……也许……也许将来她不穿牛仔裤了,可以改穿宽罩衫以及大直筒棉麻长裤,说不定乃能营造出一种颇富禅机的格局;她也可以终年一顶帽子一副墨镜,说不定还会酷得颇为神秘。只要──只要什么?只要老而不死吗?随身携带着一颗被恨吸乾吸空的心,即使老而不死又能去哪里?
哀伤,这样的哀伤。
哀伤令人冷静,因为冷静,终於感觉到肉体的寒冷。她浑身鸡皮疙瘩赶紧抓了衣服空上,仍觉得冷。再搜出春天时为上黄山而买的飞狼羽绒夹克,套上毛袜,给自己倒了一杯Wid Turkey.
好一会儿,仍然暖不过来,费文只好在夹克里加了一件毛衣,裹上围巾,再戴上帽子跟手套。所有最御寒的衣物都在身上,她向来不怕冷的,能穿的也只有这些。洞穴内寒气逼人,她再倒一杯酒,拖了毯子来披着,还是抖个不停。
果然是一点一点的在冷掉僵掉死掉了。费文抖抖一笑,「好,来吧!老子成全你!」
找出纸笔写遗嘱,呆愣半晌不知从何写起。首先是后事,交给谁来办?老大猪脚店一年难得几次公休,再说嫂子也一直跟她保持距离。老三呢,他自己烂摊子一堆。至於洁西,连芽芽都懒得管了还管她这个死人?那么椒椒?算了她八成又要在丧礼上放Return to Innocence,再说人家什么也不欠她,她凭什么?想来想去,就找咏琳跟贾仙吧,咏琳擅企划,贾仙擅执行,最重要的是她们两人都财力雄厚,万一她自己的钱不够办后事,她们掏腰包贴补不成问题。十数年交情,即使不是同志也有同窗死党之谊,只好算她们倒楣。
一切从简不需任何宗教仪式──费文忽想起盖子的遗容,还有不久前在报纸上看到的孔二小姐消息,可怜老汤包一生男装,死后却让人换上旗袍梳包头(说不定还戴纷红色珍珠耳环项炼手镯),打扮成慈祥老太太模样,真是情何以堪!──不行,费文想,随即从衣橱里找出最常穿的衬衫长裤,继续写道:「一切从简不需任何宗教仪式,遗体若有更衣之必要,本人已准备好衣裤一套放在枕头上,请依本人生前之衣着习惯处理,不要画蛇添足──」
火葬,骨灰视同垃圾处理,往后什么忌日生日都不必了,不需记得她,众同志一样继续吃喝玩乐一样继续建构她们的爱情乌托邦共和国,而她费丽文,就此湮消云散……
濒死之鸟,其鸣也哀。费文想到许多一直想做却已来不及做的事情觉得好不甘心。比方她计画了许久的尼泊尔还有荷兰之旅,她甚至已经打听好加德满都哪条巷子有老银铺,哪个摊子有春宫画,更巴望能看一眼悲情巴洛克大师林布兰的诸多自画像。还有,她一直想要抽空练潜水,想学开车,想存够钱搞麦金塔──现在纯手工的版样完稿越来越难混了。同事老K答应让给她的Nicon 相机FM2 Body并Pentex 85-105mm 钪头只等她拿了年终奖金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现在这些都已不具意义,毫无意义,除了继续呼吸,一切都毫无意义。此刻她只觉得体内有一球剧毒冰瘤,正在逐渐膨胀蔓延,一点一点的冷死她,她冷得手僵足硬,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Shit!」费文扔下笔,遗嘱到底没写完。
捱到夜深人静,才敢出门到咏琳店口去牵车。路灯月光冷冷飘洒,她以时速九十在夜街奔驰,几乎绕遍了整个大台北地区,到众同志住处各兜一圈算是告别。
黎明前来到洁西公寓楼,下揿了许久对讲机,困倦的男声传来:「谁啊?」无言以对,掉头离去。
三日后费文到出版社去接稿,人整个瘦了一圈,肤色也白了一点,戴着窄边黑呢帽还有墨镜手套,在室内也不拿下。往常冬天在办公室只着衬衫的她,身上却是厚棉长裤、套头毛衣跟羽绒夹克。同事吃惊,纷纷探询。「费丽文你感冒啦?」、「看医生没?」、「要多喝水多休息多吃维他命……」费文吃力微笑着点头或摇头,啜饮同事端来的苦涩难◎的热咖啡。
第四天,腹痛加剧,每隔一个钟头吞一颗普拿疼。
第五天,她在窗户上加一层毯子,把自己桎梏於彻底幽暗的洞穴中,也不点灯,眯跟趴在地上绘插图好多赚取一些货币办后事。洞内空气晦浊,充塞菸气酒味,她累极时倒在地板困睡,总睡不沉,才几十分钟便被不复记忆的噩梦惊醒。
第六天,费文出门蒐集了满满一背包的色情书刊录影带。电视萤幕成玻璃缸,特大号的人体曲臂蜷足浮游在她眼前,彷佛随时都会破缸而出向她扑来。肉色欲流泛滥斗室,却怎么也淹不透满屋子的空洞。
费文撑着严重睡眠不足的凹陷眼眶,忽而清晰忽而失焦。黑毛。金毛。无毛。巨乳,巨唇,巨蛋,巨根。女─女,女─男,女─男─女,前后左右上下……音量调到零,反正不需要情节对话只有呻吟,而那样的呻吟,听来毋宁更似受伤或重病的兽在哀鸣。无声的默片令她专心一点,肉的色泽,肉的质地,局部特写,只剩器官与器官,够简单也够纯粹了吧?
开始练习自慰。但是神啊──她费丽文长到三十三岁了,居然连自慰的方法都不会。
她一手持镜子放在两腿间观察,另一手跟自己做爱。她依样画葫芦学者萤幕上那个满头贵宾狗似髦发的女人,笨拙地与自己的肉体对话。许久许久,麻木没有感觉,只除了一点疼痛,麻木无感觉。她闭上眼睛,据说这需要一点想像。好吧,想像,虽然她实在不擅想像。
想遍了所有能想的,包括电影与小说的画面,包括咏琳与爱玛做爱,贾仙与小青做爱,甚至她老爸老娘,还有她大哥与波霸阿霞。仍然麻木无感觉,她乏力进入昏寐。
悠悠醒转,彷佛睡了一生之久,她看见自己与洁西躺在荆棘丛中,她忽男忽女,洁西忽女忽男。两头雌雄同体兽以各种性别组合交欢──女与男,男与女,男与男,女与女──彷佛从开天辟地做到地老天荒,生殖死亡不存在,只剩下性,永恒不灭的性高潮。高潮即真理,信徒虔心俯首膜拜。
恍然大悟啊!这滋味!真与善与美的极致,是的是的洁西,朝闻道,夕死可矣!费文手指拨弄着长睡已久的肉欲,像爱抚乍醒的灵魂。
自此费文分裂成好几个:男费文,女费文,又男又女,不男不女,女性化的男费文,男性化的女费文……。每一个费文都跟自己做爱,一回结束再来一回,好像要把三十几年来未曾支用的欲力耗泄殆尽。她做得筋疲力竭,做到形容枯槁像个色痨鬼──差不多是鬼了,不吃不喝不睡,脸色灰败,满眼血丝似蜘蛛网密布,也许她根本就想用这种方式自杀。
一脚踩进深渊,无法停止不能回头,只有以重力加速度坠落。除非有人垂给她一根绳子,可惜,她还来不及祈祷一根绳子或研究出制绳的方法就起不来了。浑身发烫,奄奄一息,费文辗转病中,顶上的青丝终於悉数变白。
第七日,门被撬开,有人找了锁匠来。
「发什么神经啊你?」那人破口大骂,一边踢轮地上七零八落的录影带、酒瓶、菸蒂、画笔……,再扯下覆在窗口的纸板布帘,刷刷打开四扁窗。日照直窜而入,费文无所遁逃,吃力学起只臂抱头伏卧。光刀凌厉切割斗室,浮尘蓬蓬,彷佛一座看不见的屋楼瞬间遭到无声摧毁而扬起漫天灰沙。这屋中之楼,她安全的囚笼。费文遭到重击似的乾咳起来。
脑袋随咳嗽而剧烈晃动,乍看之下好像罩了一顶白帽子,帽子在光中熠熠生辉,原来那是她的白发。满头的白,彻底的白,连一根乌丝都不剩。她咳得脸发红,红颜白发,看起来还真有点回光返照的模样。
那人马上架起费文送医院。
费文心想这一去大概出不来了,一路上睁大眼频频流连人世,连行道树都依依不舍。
半个钟头后,她看肉内科被诊治为重感冒,又被推进妇科诊疗室做内诊及超音波扫描。费文完全瘫软无法反抗地任人脱下裤子搬上诊疗台,完全来不及有任何尴尬或愤怒的情绪,即使扫描棒塞入阴道中她亦无疼痛,只是感到荒谬,太荒谬了──此生第一次碰触她下体深处的居然是这一根棒子,而她连它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卵巢囊肿,费文依稀听到医生宣布。要生育就先不割,观察;不生就乾脆割了,以绝后患……暂时不用住院……
返家途中费文终於清醒过来,「要不要割?」那人问她。
费文踌躇着,她从未有过生育的念头,可以肯定将来也不会有,但是,突然间她跟她的卵巢彷佛已经有了感情,它们在她体内负责尽职工作了这么多年,对她的意义并非生殖,而是唇齿相依的夥伴。她不愿失去它们──如果有别办法的话。
「我真的不会挂?」费文想再确定一次。
「不然你希望怎样?癌啊?」那人没好气,「像你这样搞法,快了。」
费文惨惨一笑,不知悲喜。
第九日,费文经过打针吃药进食以及睡眠,体力已恢复了大半。这天早晨她醒来,那个送她就医还照顾了她两天的人已经彻底消失──离开她的住处,也离开她的记忆。费文大惑,竭力回想却百分之百想不起那人的长相,甚至想不起这一生中是否曾经结识过、看过那个人,她只嗅到遗留在斗室中的气味,混合了开斯米毛线的霉味、新乐园菸味、威士忌、血腥、花香、日晒后所蒸发的体味,基碉是林森美发蜡,后段则是女人私处像铁锈般的微淡酸酵。部份气味悠扬似笛音,有的清脆若琴声,叮叮咚咚,咿呀鸣鸣搭拉……种种气味组合成乐曲回荡斗室,穿透毛孔逐渐渗入她体内。
第十日,洁西来看她。
「这给你,」甫进门便塞给费文一只袋子,「保养品,除皱保湿防晒之类的,等会我一样一样跟你讲。」接着瞅她头发,「要不要染?我知道一种染发剂──」
「不染。」
「嗯,」洁西专注评估她这满头银丝的新造型,「其实也挺好看。」
费文让洁西看她拟好的遗嘱还有那些色情书刊录影带,跟她说连日来的种种,包括自慰与春梦。洁西大笑:「你完了!开荤啦!」
洁西在没隔间的小厨房敖鱼汤,费文仔细看她裹着毛衣的背影,这些年洁西瘦了许多,毛衣看上去空空的,却反衬托出底下那副凌厉的骨架──奇怪费文想到的是凌厉两个字,她突然发现洁西一直是把线条「撑」在那儿的,不准任何人碰垮它。原来那并非强悍,而是孤单。
费文掏菸点上,吸了两口无滋味,熄菸踱到洁西背后圈住她的腰。洁西拍拍她的手,仍然聚精会神在炉台上。几乎也就是这不到一分钟的工夫,费文知道自己已经不爱她了。或者说,已经不再爱恋她,那感觉毋宁更像两个老姊妹──她更愿洁西是姊妹而不是情人。
窗外夕阳西沉,锅里鱼鲜扑鼻,费文搔搔洁西头发,发根白光闪过,她不禁忆起她的话─我连阴毛都白了好几根你信不信──「你染发?」
洁西愣了一下,「是啊,怀芽芽的时候突然白了好多,遗传,我妈也一样。坐完月子我就开始染了,不染不行,花的,之可怕。所以才剪短嘛。」费文想起从前她那头长到屁股的毛黄鬈发,现在的显然黑了许多,奇怪这么多年她都没注意到。
一时无话,费文看洁西洗青菜挑虾肠,「我来切葱。」她自告奋勇。
「拜托,这是蒜苗,那才是葱。」
费文大吃一惊,她完全不知道这两样东西长得这么像。
「有空教我做菜吧。」
「要不要顺便教你做爱?」
「好啊,」费文侧身在洁西脸颊亲一记,「等病好了,我要跟她们每个人都做一次。」
自小受洗的基督徒洁西小姐,多年前曾在写给费文的信上提到约翰福音第八章。关於那个行淫的女人,费文记得耶苏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