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名之下

热夜,颠簸在黑暗的长路怎么也睡不沉,周佩莹知道外婆又把电扇关掉了,翻身滚到席子另一头,搔搔汗痒的背,挣扎着想要起来开电扇,辗转间眼睛忽然弹开来。

耳朵先醒。她竖耳,中断睡眠的不是热,而是声音。

外婆在哭,外公咆哮。

「.......打给你死!我林添旺前世人是做什么歹积德,养到这款畜牲!今日若不可以给你教示,我不是你老父!见笑!有够见笑!祖公祖妈的面底皮都给你削了了!你父甘愿死了无人捧斗,今日也要把你这个畜牲打死!」

皮带一鞭一鞭秋风扫落叶,小舅跪在那里像棵颤抖的矮树。外婆拦不住外公,急着推小舅:「紧走!若不走真正会被你老父打死.......」

小舅不动,彷佛膝上已经生根。裸露在衣服外的每寸皮肤,无一处没有鞭痕。

吓呆了的周佩莹立于厅门后头暗廊,也跟着发抖。她几乎不认得眼前那三个人,完全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大厅角落的老电扇兀自呼呼转动。那风远远吹来,竟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周佩莹往后缩,眼角余光瞥见茶几上有张纸被风吹落,三翻两滚朝她的方向贴地飞来。她悄悄抬起塑料拖鞋,悄悄将那张纸压住。

白纸黑字:「.......高三孝班学生林永泰、郑智伟.......严重猥亵.......退学.......」

黑色的「猥亵」像长了很多脚的黑色大蜘蛛,而且忽然膨大无数倍,从白纸上站起向她扑来。她一捏,把那怪物捏得扁扁扁扁,让它动弹不得。然后她哭着跑到里间打电话:「妈你快来!小舅快被阿公打死了.......」

咻咻皮带声发疯一样持续着,周佩莹躲回自己床上继续听,怀疑那皮带已经变成几百公尺长,整幢屋子都被抽打得旋转起来。

热夜,周佩莹再度从睡中惊醒。

「夭---寿---仔---欸!」外婆的尖叫穿破厚厚夜膜,直达周佩莹耳内微血管。脚步声,哭号声,「永泰!泰啊.......」她母亲频频呼唤小舅,她父亲里外奔跑,匆忙将小舅抬上车。周佩莹只来得及看见父母与外婆的背影,只来得及看见小舅垂落在她父亲身侧的的手臂,像失水的花茎那般炸鉾L力。

花茎有汁液渗出,暗夜里看来像巧克力的颜色那么深。小舅手腕上粘着好多巧克力酱,周佩莹一股冲动差点上前去帮小舅擦干净。然而她只是呆立自己房门口,远远目送父亲的车子急驶而去。其实她马上就明白那是血了。她就是明白。

静寂内屋传来声响,周佩莹循声而去,看见外公坐在小舅床沿,那裹着汗衫的肥胖身躯一抽一抽,彷佛挖空晒干的葫芦在剧烈抖动。周佩莹站在那儿不敢出声,手伸进睡衣口袋,意外摸出前晚留的水蜜桃果核。

果核已经干了。

她很担心小舅再也没办法回来陪她埋果核------院子里那棵木瓜树就是小舅的,小舅说他小时候常将果核或籽子扔在院子里,无意间竟长出芒果与木瓜,从此养成埋裹核籽子的习惯。周佩莹也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果树,随便哪种水果都好。她又瞥了一眼窗外,那棵木瓜树像刚才小舅的手臂那样软弱无力在夜风中摇。

林永泰出院,家人对外宣称他只是去开刀割盲肠。

父子不可以相对,林永泰寄住大姊美兰家半年多,以同等学历参加联考,落榜,申请提前入伍。

十九岁冬天,兵单来。入伍当日美兰一家三口、林母、六姊美如、二姊美樱全家还有正大着肚子的三姊美香去送他。

林母哭,林永泰烦道:「哭啥啦?又不是去南洋!」

站台上风冷,大姊夫递了一根香烟给林永泰,帮他挡风点火。林永泰熟练衔烟接火,熟练地弹烟灰。林母吃惊悄悄问美兰:「阿泰几时会晓吃烟?」

美兰蹙眉:「我嘛不知。」

两个姊夫交代当兵须知,林永泰心不在焉,偶尔嗯啊一声或点个头表示明白,眼睛却望向站台遥远的尽头。美如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在等谁?」

「没啊。」说着朝外甥们招手,「过来给舅抱一下!」

两个分别念幼儿园和小学的男孩向他奔去,如往常一样热情冲进小舅怀里。已经国中一年级的周佩莹慢慢移动脚步,自从小学毕业那个夏天回到城市里自己的家,几个月来几乎日日与小舅同桌吃饭,她发现儿时玩伴的小舅已经像她结束的童年那般一去不返了。

小舅变得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每天,她无法忍住不看小舅端着碗的那只手上,暗红色蜈蚣一样可怕的疤痕。金属表带在疤痕上滑动,好几次,她都担心:「这样小舅会不会痛?」

周佩莹看着那两个猴在小舅腿上背上的表弟,只觉他们幼稚愚蠢。某种悲哀的情绪居然已经开始在她十三岁的身体里滋生。

小舅并没有抱她,只是摸一下她的头,拍拍她肩膀,「孝顺阿公阿嬷。」

她很懂事地点头。

「这个给你。」林永泰从口袋摸出一包用手帕卷着的东西交给周佩莹,周佩莹打开来,橘子籽、苹果籽、杨桃籽、释迦籽.......好多好多。

「帮舅种?」

周佩莹又点头。

数月后,林永泰寄一包裹给大姊林美兰,附信说这些东西目前都不需要------包括衣服鞋子,那只林父以前买给他的手表,还有林母为他当兵求来的护身符。

从此林家再无他的消息。

都说周佩莹长得像小舅,因为她母亲林美兰出嫁那日扔下扇子以后还回头看,正好看到那捡扇子的唯一的弟弟林永泰。当时便有人预言,美兰头胎一定像母舅。果然。

比较甥舅两人的满月照片还真像兄弟------其实林家族谱里的确记载着永泰有过一个兄长名永昌,从仅存的那几张发黄照片看来,永昌跟双胞胎弟弟永泰一样漂亮可爱,但半边脸灰青胎记就像不祥记号,养到两岁便夭折。

像小舅的周佩莹满月以后开始蓄发,永泰则被包裹以男孩的形状在长大;两个都在成长的小孩变化太多,何况毕竟相差六岁,何况一个女孩跟一个男孩长得再像,也得靠点想象。而想象,自从某一年某一天之后,在林家就成禁忌了。

至少,没人胆敢公开想象。

唯一还坚持者,永泰母亲吧。

周佩莹考完大学联考去看外婆,当时她已将头发剪得极短似男生一样,还故意穿了长裤衬衫。外婆一见她,像被啥物附身那样定在原地颤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半晌,开始喃喃自语 ?流满面,「哪会这像?有够像喔.......夭寿仔欸.......」

夭寿仔,林母赐给永泰之名,不这样叫怕也养不大,怕死去的永昌来把双生弟弟也带走。生这胎已经四十一岁,第二年发现肿瘤,此后再无子宫可执行任务,林母养大这唯一的儿子之戒慎恐惧可想而知。打,天天拿藤条狠打,自己打起码打不死。

那藤条周佩莹幼时也尝过。然而藤条和皮带哪个痛?她不知道。她没挨过皮带。长久以来她暗自运用过所有想象力想象那滋味,却又越来越晓得真正的疼痛与皮带无关。国中时在报纸上认识猥亵是一种罪,到了高中她终于明白,小舅与猥亵与罪无关。十八岁的周佩莹已经理解疼痛并不等于痛苦,好比此刻,她故意顶着这头短发昂首立于门坎垫高自己,同时想象小舅十八岁时的身高,那真是痛苦的恶作剧。

周佩莹想象并且等待着。

「有够像.......」林母瞅老尪。

林父走过来赶蚊子,报纸卷成筒状东挥西撢,似在驱邪魔。 「紧入来!」老人眼睛不看外孙女周佩莹也不看老某,挤过她们之间去拉纱门,「蚊子真多。」

周佩莹一脚踩在槛上一脚顶着门框不让开,老人丝毫未被激怒,拍拍孙女的腿,「佩莹入来,阿公关门。蚊子真多。」

外公弯腰拼命赶蚊子的模样,无辜的衰老疲倦的背影令周佩莹想哭.......。自从林永泰割腕自杀那一夜,林父的背影便不曾改变过。他只是更胖更圆更干,更像被掏空曝晒过的葫芦瓜。酗[以来周佩莹将这段记忆定义成十二岁之后再也穿戴不下的衣帽,不愿扔掉不可以送人,只好收藏起来。林家的人都各自把这个部份收藏起来。集体封锁一段记忆并不需要讨论表决再公布实施,只需酝酿一种类似躲避传染病的气氛,藉由耳语,大家自然知道如何趋吉避凶。

林母也有自己一套封锁的方法。她封锁了对事实真相的求知欲,因为三太子与关西大师与竹山仙姑已告诉她真相:父子相克,注定分离;无须寻找,相安无事;劫数终过,儿定归来。

儿定归来,林母等待,儿定归来。

她很快就从疯狂寻找日夜啼哭中清醒,甚至因为知晓了父子相克的天机而对老尪分外慈悲,不再天天怨怪他:「这款废人老父!后生在学校打架就赶伊出去做流氓!」------没有人知道不识字的林母如何将「猥亵」定义成「打架」,又如何将永泰的出走定义成「出去做流氓」。在林家,此事不宜讨论,所以如何定义其实也不重要。

总之儿定归来,林母精神抖擞。每早林父去农会上班后,她便取出预藏的钥匙打开永泰房间擦抹一番,冬备毛毯,夏置薄被,每年过年仍然买一套男孩新衣。数年后算算永泰年纪,开始备金饰,连最热衷的进香团和最想望的东京七日游也不去了,省下钱换戒指项链手镯------做老母的若无打算,到时按怎娶媳妇?

林美兰则最怕去大伯家。

「永泰有消息否?」每次大伯总是问她,「囡仔有什么勿对,这多年也应该让伊返来了,难道你老父真实要等到彼一日,无人来捧斗?只有这一个后生,搁卡按怎也勿通这固执.......」

林美兰总是默默点头,无言以对。「叫永泰来找阿伯,阿伯帮伊作主,你老父搁卡番颠,犹原要叫我一声大兄。」

又点头。

「知否?」大伯最后会说:「叫永泰免惊,做伊返来,阿伯给伊靠!」

终于有一天,走出大伯家,林美兰忍不住告诉她的独生女周佩莹:「伯公如果知道怎么回事,小舅就是九条命也不够死。」

「永泰吾弟,生日快乐。」

林永泰的六姊林美如年年都会登这样一则广告,头几年的确怀抱希望,后来成为仪式安抚自己。林永泰自杀她比谁都沮丧。躺在医院脸色苍白眼神沉郁冷漠的阿泰,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同她一起长大的阿泰。她的弟弟阿泰挨打不会哭,挨骂不会跑,天天爬树翻墙,两个眼睛贼亮亮随时捉弄人,一个孩子王。他很壮很健康很少生病,林美如几乎想不起他何时曾经躺在病床上。这样的阿泰怎么会割腕自杀?即使.......即使.......为了「那样的事」?这样的阿泰,又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林美如是自责的。做为跟阿泰最亲近的姊姊,居然对他的心事一无所知。可能她不该在阿泰说以后要去组乐团或画漫画时否定他,还警告他不可以靠这个吃饭。可能她不该在阿泰半夜弹吉他唱歌时骂他神经病。可能她不该明知阿泰偷钱,却没认真阻止他也没告诉母亲。可能,她不应该,故意忽略阿泰高二时跟郑智伟走得那么近。她甚至曾经面对阿泰那求助的、彷佛快哭出来的眼睛,却因为某种恐惧而假装看不懂。

如果早半年或晚半年就好了,她一定、一定会帮阿泰。只怪那时她正全力准备金融特考无暇它顾,进银行工作是她商专五年来最大的梦想。否则,可能阿泰不会一去不回头?可能.......他会在她的晓以大义之下「改邪归正」?

自责之深无人可解。坐入银行柜台后,天天注意与阿泰年龄相仿、体型相仿、面孔神似的男子,变成林美如另外一个工作目的。偶尔,突如其来的某个讲话腔调或某个身影手势,有时仅仅只是看见穿卡其制服的高中男孩,都足以令她按错键算错钱,起伏终日。明知不是阿泰,却叫她不可以不想起阿泰。也看过伸进窗口的带疤的手腕,但不是她要寻找的伤疤和手腕。

几年下来,林美如论年资与考绩已不须再坐柜台,她变成行里的怪人,不但自愿一直留守前线,而且不停请调各地分行。林美如不敢自问这样的寻找究竟有多少效率,全台湾有几家银行?每家银行又有多少分行?与阿泰年龄相仿体型样貌相似的男性又有多少人?念过经济学统计学成本会计的她,不会不知道这简直是蒙着眼睛在大海里捞针。即使她每天骑着摩托车绕不同的路上下班,即使她休假时偶尔也坐上国光号到林口与小港机场去转一转,即使.......但她可以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最多就是这些。

曾经无意间发现一则同性恋活动的消息,林美如鼓足勇气到活动地点,但只停留了一分钟,因为心跳得太厉害几乎晕厥------头一次站得这么近,近到可以从很多「疑似」同性恋者之中辨认自己的弟弟------她受不了,除非她向自己承认阿泰是一个会抱着男人亲嘴的男人.......活动现场不就有这样一张好大的海报.......何况她根本看不出哪些是看热闹的,哪些是「他们」,他们并没有贴名牌,没有人挂着牌子写说:「我是同性恋者,我叫林永泰」.......没有,没有。难道要她高高举个牌子:「寻找我的弟弟,同性恋者林永泰」?或者,「我是同性恋者林永泰的姊姊林美如」?

林美如被彻底打败,逃走。她宁愿回到街上,回到银行柜台后头,从所有男男女女当中,从所有不特定的人群当中去毫无效率地大海捞针。

她甚至不愿向自己承认那天或已经看见阿泰了。

真的有个人很像阿泰,而且那个人也在看她.......就是那双疑似阿泰的贼亮亮的眼睛.......他看着她,他们都看着她,她不知所措,只有再一次的拒绝,以及自责。

「永泰吾弟,父病危,速回!」

林美如又登报,几乎每家报纸都登。已连登了四天。

美樱美香与林母轮流赴医院照顾林父,林美兰坐镇寻人指挥部,动员林家所有可以动员的人力,先是找出阿泰小学与国中的毕业纪念册,电话一通一通打,地址一个一个找,最后辗转拿到阿泰高中那届的通讯簿,又辗转找到了郑智伟------不是郑智伟本人------「他出国好几年了。」郑母说。

没问出电话号码,只拿到一个信箱地址,林美兰孤注一掷,要周佩莹立即寄航空快递到美国纽泽西。

只剩这条线索了。

周佩莹犹豫多日,终于问她母亲:「要不要去找『那种』地方问问看?」

「现在有这种单位?」林美兰诧异。

「是地下组织。」

地下组织这字眼让林美兰感觉到某种秘密的危险性,不禁忧惧且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已经大学快毕业、比她还高的女儿。「你怎么知道?」

「只是听说。」

「好找吗?」

「试试看喽。」

林美兰很快估量一下,「去找吧!」

周佩莹并没有告诉母亲,她自己就有几个同志朋友,她学校附近就有陈列了各样同志论述的书店,还有她曾多次参与的支持同性恋活动。不是怕吓到她------要吓到她母亲不容易------周佩莹之所以没提,只因「同性恋」三个字在她们母女对话中十分困难,那是禁忌。

衔命「进场」寻找,周佩莹透过在女同志组织里活跃的两个高中死党、男友阿健、阿健的男同志朋友,以及同志朋友的朋友.......分别抄了十几家老老小小的 BAR、三温暖、健身房,包括「公司」和最新的七号公园都没放过,网络也进去了,中部南部几处热门据点分别托人捎去讯息。初始兴致勃勃,很快便越来越沮丧------

你小舅现在什么样子?做哪一行?什么特征?「哥哥」还是「妹妹」?他这个年纪,在里面跟在外面恐怕差很多喔,有没有绰号?很少人拿本名出来混的啦.......

周佩莹铩羽而归。

林父的冠状动脉已硬化得跟石头差不多了,转加护病房。

其实在此之前一年内,林父已因呼吸困难以及心绞痛挂过两回急诊,之后只可以垫两个枕头半坐半躺勉强入眠;林母不跟他同睡,自然极少发现他时常喘得睡不着,只觉这个老番颠越来越懒,越来越胖,连脚踝都胖------她当然不知道那是水肿。所有的警讯都被忽略,林父自己则慢性自杀喝更多酒抽更多烟。总之这回是搏骰子。医生说,不乐观但我们会尽力。

林母日日问美兰找到阿泰否,她已嗅到危机的气息。大伯也问。所有亲戚都在问。林美兰焦头烂额穷于应付,终于发飙。

「透早找到晚,还找到美国去,敢无在找?就是找无,我又有什么办法?」她当着大伯的面洪声:「当初人不是我赶出去,现在都来找我!减一个后生是按怎?阮这六个女儿难道就不姓林?就不是子?」

林父陷入昏迷。

林美兰终于等到纽泽西来的电话了,「对不起帮不上什么忙,」郑智伟很客气说:「我跟永泰十年没联络了。不过我会尽量找找看,如果永泰回来,也请他跟我联络。」

郑智伟你他妈的混蛋王八蛋!要不是你带坏我弟弟,他怎么会被退学?怎么会十年不回家?我们阿泰不知道在哪里流浪,你这王八蛋老远跑到美国真逍遥!

当然林美兰并未开骂,理智最后一道防线提醒她,做为林永泰的大姊,她林美兰可不是没风度没家教,还有,最重要一点,如果骂了,那就表示.......表示.......

林美兰瘫在椅子上,顿时力竭神溃,连眼 ?流下来都没察觉。

「林永泰,父病逝,速回!」

美如又登报,托关系好不容易挤上一家大报头版。美兰不反对也不鼓励,「要刊就去刊,不过美如你要觉悟,花这种钱就亲像放水流。」

寻人指挥官已经完全弃守,转任治丧指挥部。

林父因心肌梗塞病逝,享年七十七。

风水是早就看好的,十几年前修祖坟时,林氏三兄弟一并定好了各房的墓地------买一大片比一块一块购置便宜很多。寿衣也早备妥,棺木选定,林美兰原以为其它诸事交葬仪社处理可以快刀斩乱麻,没想到光是灵堂要几尺宽、几尺深、几层祭坛、用多少鲜花、什么花、帐帷质料颜色.......就已七嘴八舌,林母及伯叔各一套意见,连美香等人都来插花。不得已只得耗着。耗了一日夜,反而没人出面揽事了,按往例又堆到美兰头上。

决定了灵堂、墓地规模样式、出殡阵头,唯有一事迟迟无法决定------印讣文。

出殡日不择定,讣文便无法发印。「无后生捧斗,欲按怎出山?你老父是真爱面子的人。」林母坚持要等林永泰,长辈们也有此意C林美兰拿出老办法,再耗。林添旺生前最后那十年,子孙从没到得这么齐过。头七当日,六个女儿,四个女婿(美香离婚美如未嫁),加上九个外孙,通通到齐。移民澳洲的美芳两年没回来了,远在南非的美娇更久,将近五年。归乡奔丧自然不是什么开心事,但二十个大大小小的人忽塞满这荒蔽寂寥酗[的两进三合院,大人叙旧小孩打闹,加上前庭灵堂早晚川流的吊丧亲友,单是吃饭都热闹非凡。

头七,葬仪社按各人身分发给不同孝服。美香虽离婚,仍以出嫁了的外姓论,穿粗麻唯美如一人。

「孝男咧?」葬仪社拿着麻衣草鞋问:「无孝男啊?不是说有一个后生?」

无人答腔。

「后生连头七都无返来?」

「永盛!」大伯招手要大堂兄向前,「你来穿!」

「无要紧啦,阿伯!」美兰揭开白布头绖连忙阻止,「有也无,无也有,阮阿爸真实在的人,不会计较这。」

「你是知影啥?」大伯一时难下台,怒斥:「嫁出去的查某子管这多!今日你老父无去了,难道你目睛内连我这个大伯也不存在?」

林美兰咚地一跪,声泪俱下:「阿伯!」妹妹们纷纷跟着跪。「老父无去,还搁望阿伯福气的人,还要吃到百二岁,阮姊妹哪敢让永盛大兄替阿泰那个不肖子来做孝男?」

葬仪社一旁催促,喜丧场合多纷争,他们干这一行看多了,不催,没完没了。而大伯其实也并不真的甘愿让自己后生替他人披麻带孝,哪怕是伊们自己的亲阿叔,再说,下辈跪也跪了,风波就此平息。

大殓。天渐暖,不可以拖。

林母后悔当初没听美如建议,把遗体暂置殡仪馆冷冻。既如此,要殓也只有殓吧。

日日有亲戚来,日日哭一回,哭老尪歹命,哭自己歹命。夭寿仔不回来,出殡无人捧斗是一件心事,最重要的,往后日子要跟谁过?难道就守着老厝跟老尪灵位相对看,孤孤单单半夜死了也没人知道?还是轮流到女儿家去住------但这又算什么呢?她林陈品又不是没生儿子。

哭泣之疲劳,心事之沉重,林母除了应对亲戚不大有话,也少吃睡,清早起来便坐在灵堂里为老尪折着往生莲花一朵又一朵,已经折了几大箩筐。丧仪诸事交给美兰,她已无力有意见。唯一坚持,要阿泰回来捧斗。阿泰一日不回来一日不出殡,她有她的原则。

第十四天,大伯也着急了,过来问日子看好没有,讣文到底发不发,再拖下去添旺如何超渡?对亲戚如何交代?「阿品欸,囡仔不晓打算,难道你也不晓?按呢拖下去是要拖到何时?甘对?」

林母紧抿嘴角,继续折莲花。

林家姊妹趁势纷纷发言。要上班,要做生意,孩子马上要期中考;住城市的惦记城市,住外国的记挂外国.......。总之,都希望此事及早定案。

林母起身推开七嘴八舌的女儿,进屋拿出一迭往生冥纸,坐下继续折。折着折着哭起来,狠狠抹去眼 ?,那眉宇的仇怨无助,彷佛孤军对抗一群没良心的勒索的歹人。

众人见状纷纷噤声,大伯叹气离去。

半夜,周佩莹听见小舅房间传出窸窣声响,忐忑着推门,发现外婆在收拾小舅东西。已封了一皮箱两纸箱,敞开的衣橱空无一物,周佩莹知道那里头除了衣服还有一把外公送小舅的木剑。书架上的郑愁予白先勇曹雪芹尼采赫塞杳无踪影,口琴、录音带、棒球手套、球鞋皮鞋.......甚至一直保存在桌垫下那张永昌永泰周岁时的全家福也已消失。林母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着手正要撕墙上一张褪色的电影海报。

电影「俘虏」经典画面,小舅的宝贝。周佩莹长大后曾经找来看L四遍的。

海报当初不知是用什么黏上去,彷佛已在墙上生了根般抠不动,林母一面使劲一面又怕弄坏,立于凳上颤危危,看得人心惊肉跳。周佩莹扶外婆下来,换她站上去,拿美工刀一点一点刮。

不知刮了多久,刮得眼酸手痛脚发麻。前庭灵堂日夜不停播放的录音带诵经声远远传来,像配合她手上动作产生一种和谐的节奏。周佩莹刮一阵停一阵,偶尔皱眉等外头刺耳的车声隐去。以前晚上很安静,她想,现在居然连这儿都有人飚车了。恍惚间窗外似有人影闪过,原来是那棵老木瓜树在摇。

「阿嬷,彼丛木瓜树敢还有生木瓜?」她忽然问。

「有喔,你阿公时常浇肥,每年拢嘛生真多。」

周佩莹转身继续刮海报,眼睛飘忽起来。眼前埋在土里的忽然不是戴维鲍伊,而是小舅的脸,外公的脸。其实最像小舅的是外公......不对,跟外公最像的是小舅......年轻时的外公也有一双大眼睛......她眨巴着遗传自外公的大眼睛,趴在墙上继续努力地刮。

翌晨,林母照例把老尪灵前的鲜花水果换新的供上,众女儿外孙梳洗毕,一个一个来上香。

「美如,去拿大厅彼付筊杯来。」都拜过以后林母说。

大伙纳闷,干什么要掷筊?

美如将筊杯取来交给林母,林母对着林父遗照喃喃酗[,极慎重的将筊杯往地上一丢。

众人都围过来看,「啊!成杯!」

林母叹了口气:「你自己的意思,到时勿通怪我。」说着将筊杯拾起来。

「阿母,你是甲阿爸问啥?」林美兰终于问。

「紧去看日,」林母说:「你阿爸答应了,勿免等阿泰了。」

六姊妹从未这么合作无间这么有效率过,两天后讣文交到林母手中,美兰一字一字念给林母听,向她解释。

「显考林公添旺.......享年七十七岁.......不孝男永泰,不孝女美兰、美樱、美香、美娇、美芳、美如等随侍在侧.......」

「按呢对,」林母哽咽道:「永泰的名嘛是要给伊写上去.......」

出殡当天,风和日丽,自麦克风传出的孝女白琴哭调与诵经声特别清晰。林家六姊妹从五十公尺外的小路口一路爬进灵堂,个个膝上淌血痛哭失声。林父待女儿不薄,可以读书的尽量让她读书,出嫁时也力置妆奁,分祖产一份。在她们家,掌藤条的是林母,好脾气的林父只打过一次孩子,那永远的一次。

阵头不大不小,除灵车外另有花车四辆,中西乐队各一,负责抬棺及法事的,加上林家亲族数十人分乘三辆小货车七辆小轿车。出发时由美兰捧斗,美香撑伞,美樱持招魂幡,美如抱着林父遗照,美娇美芳率众外孙于棺侧执绋,女婿们在送葬队伍最前头掌连旌,长幅的红色连旌旗帜随风飘扬,旌上金漆字在春日下闪烁发亮------一幅写着女儿女婿之名,一幅写林美如,一幅写着林永泰。林添旺后世子孙在他最后这一场告别式中皆各守其分、循礼行仪。

周佩莹一路随仪式前进,一路不时微掀起白布头绖,吃力睁着 ?蒙双眼四下张望,企图于庞杂陌生脸孔中辨认出某张熟悉的面容。自从决定好出殡日之后,全家上下,包括外婆及伯公叔公等长辈,都无人再提及小舅了。周佩莹怀抱希望一直到此刻,外公就要走了,就要走了啊,小舅到底会不会出现?

再走一段路就要上车。周佩莹越急越止不住哭泣,眼镜上都是雾。她害怕已认不出小舅了,三十岁的小舅是什么样子?像她有次在MTV上看到的一个很像很像他的鼓手那样子长发披肩?像她有次在PUB里看到的一个很像很像他的人那样小平头条纹衬衫牛仔裤?还是像她系上一个很像很像他的助教那样,邋里邋遢短裤凉鞋?

无从想象,无从辨识,仅存记忆。抬棺工人们喘息着齐数口诀吃力前进,周佩莹从不知棺木这么重,沉重死别敲击着断裂的记忆,她慌张回头做最后搜寻,失神间,四姨美娇推了她一把,捡起掉在地上的头绖递给她。

灵车蜿蜒上山,路旁林树蓊郁野草莽莽。周佩莹凭幼时随外婆掘土种菜的经验,约略看出山土颇为结实致润。

「这叫什么山?」问她母亲。

「百果山。」

「啊?」

「百---果---山.......」林美兰以国台语向女儿各说一遍,一字一字,非常缓慢的,简直像在吟哦某首古老的调曲。

周佩莹几乎可以察觉埋藏在她母亲唇角那极具戏剧性的笑意了,疑惑间,她看着她母亲,突然灵光一现,差点也跟着笑起来。啊!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

周佩莹注视着自己母亲的侧影------现在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原来她不是酷似小舅,而是酷似自己的母亲,母亲跟小舅姊弟俩的的侧脸是如此神似啊.......没错,就是「她」!出殡前最后那个守灵夜,那个戴着墨镜一身黑衣裙来上香的,与她母亲面貌神似的「女人」.......

周佩莹忍不住往车后张望,不知道「她」是否正驾着某辆小车跟在队伍后面,以「她」自己的方式送外公这最后一程?

「百---果---山.......」周佩莹学她母亲的腔调小声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