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理斯的杂感集
霭理斯的杂感集
霭理斯的著作,除了《性心理研究》以外,还有许多批评宗教、哲学、
音乐、文艺的论文集,又有几辑日记体的杂感集,还有一部关于早年生活的
自传。这些著作,倒是在英国可以自由出版的。他的杂感集一共出过三集,
我很爱读,因为他用明澈的智慧,从日常琐事之中看出了往往被我们所忽略
的真理,真不愧有"诗人"之称(霭理斯是医生出身,但是从来不自称,也
不喜欢别人称他为"性学家")。现在趁这纪念他诞生一百周年的机会,选
译了几则,介绍给读者。
四月十三日:在一首诗里,鲍特莱尔想象他同他的情人,坐在一家新的
精致的咖啡店里,面前放着玻璃杯和酒器。他无意中发现这时外边有个穷汉
举手抱着两个孩子,三个人这么样注视着这吸引人的店内。诗人被一种半是
怜悯,半是惭愧的感情所激动,便掉头向着他的同伴那一对美丽的眼睛寻求
同情。但是她只是冷淡的说:"我们不能设法将这种讨厌的家伙赶开吗?"
"人类的思想多么不容易沟通呀",诗人沉思道,"甚至在
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之间"。
十一月十四日:"象驼鸟那样将它的头藏在沙里......"。我真诧异除了
这个景象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比喻,更经常的被文明人用来形容他自己,
或形容他的同类。凡是曾经踏上报章杂志疲乏的道路,或是其他日形低落的
通俗文化的人,总会听到这个比喻的熟悉的声音,象敲着丧钟一样,几乎每
隔几分钟便可以听到一声。
我们几乎直觉的明白,驼鸟大概不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为了确实起见,
我有一次曾去询问我的一位恰是研究驼鸟生活习惯的专家朋友--因为在他
有关驼鸟的著作中,甚至不曾提起驼鸟的这种习惯。他告诉我说,驼鸟确是
有一种习惯,可能被误认为类似对它所作的这种推测,就是驼鸟将头俯低下
来,确实可以减少被注意的目标。只有人类才是唯一真正的将头藏在沙里,
紧闭眼睛不顾现实的两足动物。鸟类是决不肯这么干的。世界不会容许这样
的生物可以生存下去。就是人类本来也不会这么干的,如果不是在他们的早
年,他们曾经聪明的给自己筑好一座高大的保护的墙,使他们现在有恃无恐,
可以躲在里面泰然耽溺于自己各种愚昧的遐想。
十二月二十一日: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没有一
点什么扰乱在这辽远角落的宁静生活秩序。在我面前总是海和它的大浪的深
沉而继续的嘈语,不时为风势所驱,变成怒吼。有时,风的尖锐呼声也参加
了这音乐。而在夜间,在后面的树丛中,有时又杂有猫头鹰的柔软的慰藉的
鸣声。到了夜晚,坐在小小的走廊上,望着下面向海湾展开的山谷:那些疏
落的村屋,当夜幕降下以后,从那幽黯的温和的,使人心安的灯塔之间,一
家一家的从他们的窗口投出了柔和闪烁的灯光,而在后面右边的高处,在一
英里以外,那真正的蜥蜴岬灯塔,缓缓的回旋着它那庞大的庄严的灯光,扫
过天空,为了在这危险的途径上需要照耀的人们,仁慈的搜索着海面。
我从不曾住得这么邻近这灯光。但是在我的一生中,这蜥蜴灯塔的灯光,
似乎已经成了我心中日常生活背景的一部分。在儿童时代,我知道它是英国
南部最尖端,当你闯入那辽阔的大西洋时,你不得不忧郁的将它的灯光抛在
背后。后来,年岁增加了,但是仍只是站在世界的门口,在那些充满了伟大
可惊的日子里,从我在拉摩耳那寓所的屋顶小楼窗口,这在我的眼中正是卢
骚所说的要用镀金栏杆围绕起来的神圣地方,我可以辽远的望见蜥蜴灯塔那
可爱而启发我的灯光。现在,当我安慰自己说生活于我已经够了的时候,我
终于第一次邻近的住到它的一旁。
灯塔可说是人类在陆地上最美丽的创造物之一,因此恰可与在任何地方
看来都是最美丽的东西之一的船舶作伴。最低限度,它们有一时期曾经是这
样。后来,人们似乎不再十分关心凡是美丽的东西应该使其看来确实美丽。
当你见过现在新的蜥蜴灯塔之后,你似乎不再有要再看一眼的特别愿望。但
是请看史密顿的古老的爱狄斯东灯塔,这是在朴列茅资重建起来的,仍是城
中美丽的名物之一。它那优雅的曲线和精致的灯窗,可说是一个结构精美的
梦。
在今天,象它过去曾经是一个美丽的现实一样,灯塔仍是一个美丽的象
征。它代表人类在地上所应负的崇高的任务,以及每一个人在他自己光圈的
范围内所应负的任务,将爱的精神变成光辉,用来照耀在黑暗中走过生之黑
夜的人们。--这是灯塔的任务,也是卑微的人们只要忠于自己便会本能这
么做的任务。
这样,当我凝视下面山谷的那些小窗口闪亮起来,后面高处蜥蜴灯塔那
庞大的灯光旋动的时候,我不禁轻轻的低诵着时常停留在我心上的柯里列芝
的诗句:
"我已经不适合为大众服务,但是从我小窗口射出的烛光,
仍照射到很远的地方"。
四月十日:有时,我会感到有点惊异,发现人们怎样很普遍的当某一个
人不能接受他们的意见时,总认为这个人必然对他们怀有敌意。这样,我记
起了几年以前,弗洛伊德教授曾写信给我,说他如果能克服我对他的理论的
敌意,那将使他如何的高兴。我当时曾经赶紧回答他,虽然他的理论不能使
我全部加以接受,但我对他的理论并无敌意。如果我眼见一个人在攀登一条
危险的山径,我不想老是跟着他走,我并非对他怀有敌意;相反的,我也许
会唤起别人注意这位先驱者的冒险行为,佩服他的勇气和能耐,甚至对他努
力的成就加以喝采,最低限度也会重视鼓舞他的这种伟大理念。但是这样并
不表示我跟着他走,更不表示我对他怀有敌意。
二月九日:在我的一本书里,我曾经提起过一件事情,这是别人告诉我
的,意大利有一个妇人,当她所住的房屋着火时,她宁愿烧死,不愿不穿衣
服逃出来,以免有伤廉耻。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有这能力,我一定要在这个
妇人所住的世界下面,放一颗炸弹,以便将它一古脑儿轰光。今天(一九一
八年),我又读到一条新闻,有一艘运兵船在地中海被鱼雷击中,未及泊岸
就立时沉没。这时甲板上有一个女护士。她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一面对四
周的男子们说:"对不起,孩子们,我要救这班丘八。"她跃入水中四处游
泳,救起了好些人。这个妇人才是属于我的世界的。我不时曾经遇见过这样
的人,这种甜蜜而又富于女性的大胆的妇人,她们都做过象这样一类勇敢的
事情,有些由于所做的事情更为复杂艰难,也就显得更为勇敢,因此我总是
觉得我的一颗心象香炉一样的在她们面前摇晃着,散发出一种爱与崇敬的永
远的馨香。
我梦想着能有一个这样的世界,在这世界上,妇女的精神是比火更强的
烈焰,廉耻变成了勇气,但是仍继续是廉耻,在这个世界上,妇人比我所要
摧毁的那个世界的妇人更为与男人不同,在这个世界上,妇人散发着一种自
我启迪的可爱,象古老的传说中所说的那样迷人,但是这个世界在为人类服
务的自我牺牲热情上,却超过了旧有的世界不知多少倍。从我开始有了梦想
以来,我就一直梦想着一个这样的世界。
以上是我随手从霭理斯的杂感集里译出的几则,虽是一鳞半爪,我们已
经可以看出,他的观察和见解,多么平易自然,可是同时又多么深刻明智。
这是先知的慧观,同时也是诗人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