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竞选你未必选得上。买子说不,林叔我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谁的。
为别人做了如此大事却没有絮絮叨叨,林治帮对自己特别满意,他不想让年轻人看到自己对山庄上流社会的留恋。六年以前,唐义贵退位时的可怜相留给他太深的印象,关键是这符合他的性格,他在所有决定形成之后,都毅然决然斩钉截铁。只是买子走后,林治帮想起唐义贵上台,有十几年革命家史的铺垫,自己上台,在歇马山庄酒馆花掉几千块钱,而轮到买子,竟只是几瓶酒启动的念头,三代讨饭出身的人走上歇马山庄上流社会的历程,一个比一个简捷通达,一代一代大不一样的光景使林治帮充满感慨。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子挺傲,你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水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他也会找到家门。父亲的超然姿态让国军的认真走了断桥,月月用另外一句话接续那半截桥板,月月说,买子不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象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人家瘦猴?国军说我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脓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心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那样优雅平稳?可是,买子怎样看自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国军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现自负。突然得到的信息并没使买子有多么兴奋,他不但没有兴奋,且有一种前方战火正急,自己马上就要告别家园奋勇出征的紧张。几年以前,把土坯在窑洞里变成第一批雁尾砖时,他曾高兴得手舞足蹈,觉得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在自己身上,而现在他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征战的士兵。在此之前,他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从此之后,他将为了追逐庆珠的追逐而活着,为了庆珠死前让他恼火的那句话而活着——他为了那句话设立了一个跟自己以往的追求完全相反的目标。现在那个目标吸引自己启动脚步,他竟生出一种牺牲之前的悲壮感觉。出笼的又一批雁尾砖散发着烟熏之后的土香,买子戴一副手套,一行一行码着花砖,就在他码砖的时候,那些铸定已久,却一直因为时机不到,只能在心灵这个窑口烧着的计划,便如这雨季之后第一窑花砖,一块块搬动出来被他码成一个雁阵样的方队。
第二天上午,买子到温胜利那里租来马车,和温胜利一道把一批花砖装进车上,奔向歇马镇。尚未干透的土道压出胶皮轱辘印。歇马镇街道口,早有一群岁数偏大的男人在那里等待花砖。日子逐渐改进的歇马镇人们对整治院落修门扩院的热衷,就像刚分地时每家每户对犁杖车马的重新置办。买子卖完花砖就把花砖的钱变成一串猪下货一兜青菜一箱啤酒。温胜利说,庆珠死了,你小子又想娶谁?买子说娶她的魂。
下午,买子分别到下河口和后川走了一趟,去找虎爪子和潘秀英的儿子金水。这两个歇马山庄最不安分的青年一般很少在家,金水到翁古城去了,潘秀英说晚五点左右才能回来。买子说大婶,金水回来叫他到我那去一趟。虎爪子父母正在地垄边薅草,看见买子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四只混浊的老眼离开草梗,把买子上下好一顿打量,当买子自报家门,说是上河口烧雁尾砖的买子,做母亲的低下眼睑,咕哝说在家躺着,一双无奈的眼睛露出惆怅。买子在走进虎爪子家零乱不堪的草房小院时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径直走进里屋,拽住虎爪子熊掌似的脚板,说操,你还是爹娘揍的,让老人在那薅草,你膀大腰圆在家睡觉。虎爪子翻了个身,没有反应,买子就用手挠他的脚心,虎爪子终于经不住痒,睁开眼,瞅是买子,愣了一下又闭上眼睛。买子说哥们儿来请你去喝酒。
一听喝酒,虎爪子一高跳起,真的?操,你请我?虎爪子的目光仿佛一个一直未能得逞的窃贼突然拣到一堆钱币。买子说我请你,但你必须帮你爹妈把草薅完再走,到时你手上要是没有染上草绿,就别登我家门。
买子回头忙了一整下晌,他烀了猪下货又一样样炒菜,一头锅上一头锅下累得满头大汗。每样菜炒好之后,买子都先盛出一盘送给母亲。因为没有菜园没有土地,他的生活和庄户人家的生活有着本质的区别,不用细水长流的计算,没有下来土豆总吃土豆下来茄子总吃茄子的重复。买子用花砖换回的一日三餐量不大,却有日所不同的丰富,用那些歇马镇上流行的新鲜菜肉充实了胃口的同时,也区别着他和那些有根有底庄户人对水一样平淡日子的感觉,他觉得他的日子是充满色彩的。当然这感觉只能是关起家门某一时刻锅爆油香的瞬间,一旦走向田野,大块的绿或大块的黄映满整个视野,心中那点虚妄的涌动便自消自灭。当然他从没因为没有土地而不踏实过,在买子心中,双手就是土地。
虎爪子几乎和金水一同进院,因为他们常在集口转悠,买子曾请他们下过小馆,有时虎爪子馋了涎着脸非要买子请。买子在歇马山庄无亲无故,就宁愿损失钱财讨取虎爪子金水之流的欢欣。这是歇马山庄能同买子沾点酒桌情分的两个青年,也是和买子一样,心中永远没有土地的两个青年,高中毕业,他们就从来没有下过大田。三人一同坐定方桌,虎爪子不拿筷子就伸手抓菜。买子阻止他,说不要这样,我有话要说。虎爪子还是叼了一口肥肠,腻亮的白油登时挂住嘴角。买子说哥们儿,今儿个是鸿门宴,哥们儿想当歇马山庄村长。买子看定大家,目光很严肃。金水不以为然,说操,快喝酒,喝了再讲。虎爪子愣了一下,眼珠蓦地瞪圆,好像刚才那口肥肠噎在喉口。买子说,这位从前你俩想过我知道,金水想是想光彩你妈的门面,虎爪子想是想收拾山庄所有女人,哥们儿想是想让山庄男人都回来,让山庄热闹起来。买子说的不是真话,可是他觉得他说得很贴切,很像那么回事。这至少比说白自己的目的要好。他说谁同意哥们儿干,就举杯喝酒。金水马上响应,金水说操,你翻的是老皇历,我早就不想村长那位,我想在镇上办个放像点,今儿个已拿了执照。虎爪子眼珠一直瞪着,闷闷着不说话。买子说看来你不同意。许久,虎爪子说,你是想把歇马山庄男人招回来看住女人?买子点头。虎爪子说,你是说我现在还干那勾当?买子没点头也没摇头,虎爪子突然拿出酒杯,作往桌子上摔的姿势,但迅即又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大张着嘴,说操,你程买子有俩钱请得起酒,就压我威风,就敢瞧不起我。买子说,不敢瞧不起,你虎爪子还是有腕,要不能占了别人女人还挨不了揍,我服你。
这句话作为真正鸿门宴的开场白时,大抖了虎爪子威风,金水附和着说,服你,我也服你。虎爪子就连连喝酒,讲他玩女人的点金术,说他不用眼神就会把女人魂勾出来,女人魂出来了还不知自个是咋回事。说着,他伸出一只手,说就凭这只手就可把女人侍候得舒舒服服。买子说你真行,我勾出了庆珠魂,却又把那魂弄跑了,我不行。买子说到这节,眼窝潮了,说,你们不知道,庆珠死前魂已不在我身上了,我就恨这!见买子伤感,金水和虎爪子一同将杯盏举过来,说喝,哥们儿,喝!又一杯酒下肚,虎爪子眼也红了,虎爪子说,不过,你们也别学我,玩女人上了瘾不是什么好事,那段时间我就像你脱坯,脱这个想那个,我成天像个大烟鬼。金水说你真行,你能稀罕山庄女人,我不行,我对山庄女人不感兴趣,我看山庄女人就像看贴在门上的门童。这句话,好像一个弹片打中了正在飞动的树叶,虎爪子翻飞的嘴唇蓦地停止嚅动,他痴痴地看着金水,厚厚的眼皮上下翻着,少顷,他亮开嗓门,你小子这是瞧不起我,你知道我真正稀罕谁?下河口的翁月月——虎爪子几乎是在喊叫,那口气好像翁月月可以压倒所有城里女人。买子惊愣地睨着小眼睛看着虎爪子,虎爪子接着喊,我他妈的对所有山里女子都没兴趣,我走下坡路都因为翁月月不理我,我想她都想疯了,她嫁了白面虎林国军,我就不服他上过什么中专。买子插话,说哥们儿,要紧的并不是什么中专,是你那名声,不过,你现在就是正过来,月月也是人家的了。虎爪子说那可不一定,我没死心。村长的事我早死了心,翁月月我没死心。你瞧着我吧。买子说你可不能对月月起歹心,我告诉你你决不能对月月有歹心。虎爪子说我要有歹心,翁月月就不是现在这成色。买子说,那么,你是说你不跟我争村长?虎爪子说,谁争谁是王八。买子说不和我争,是我今儿个要的一个结果,还有一个,我想让你俩帮我办厂,办雁尾砖厂。金水摇头,虎爪子思谋一会儿,也摇头,说我不坏你事就是成全你,想让我帮你卖命,没门儿。买子说,不是卖命,是想让你们跟我挣大钱,走正路,找老婆。虎爪子眼又瞪起来,说又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就等着看吧!买子最后举起酒杯,来,哥们儿,为我们心里边没有土地,为我们用自己的本事开垦另外一块土地干杯!
三个青年在东崖口草房里喝得烂醉一夜昏睡之后,一个人在窑前坡草丛里高声大喊姑嫂石篷被人砸啦——姑嫂石篷被人砸啦——买子初听,以为是隔几个月就窜到乡间那个吆喝塑料换碗的小老头,仔细一听,是说有人要砸姑嫂石篷。他捅虎爪子和金水,说不好啦,有人要砸姑嫂石篷。虎爪子金水似醒非醒毫无反应,一会儿,只听金水哧的一吸鼻子,说,砸了才好,省得那歇马山上鬼鬼神神引人烧香念佛。买子说不对,那是文物,那是很重要的文物。买子匆忙穿上裤子,不顾虎爪子金水,一溜小跑直奔姑嫂石篷。只见村长林治帮,村委刘海,和一个买子不认识的矮个子站在姑嫂石篷前,吵嚷着怎样安排炸药才能炸得彻底。村民陆续从四面赶来看光景,有年岁大的说石篷是歇马山庄的风水可不能乱动,被村长林治帮一句话呛了回去,林治帮说歇马山庄风水在哪?男人不在家女人被占,大喜日子放黑眼风,好端端女子掉水库灌死,炸!那个穿一身灰制服的矮个子看看四周,说大家隔远点,炸药一会儿就拿来,别伤着。这时买子疯了似的窜到林治帮跟前,指着林治帮鼻子大喊你犯罪你破坏文物。林治帮不动声色,说,什么文物不文物,炸!
买子见说已没用,就顺姑嫂石的前臂往上爬,边爬边喊,今儿个谁要炸就连我一块炸,我绝不下去。女人们嘁嘁喳喳,说石篷里常年养奸藏贼,炸掉最好。人们愣愣地看着林治帮,看着面色黑红满脸怒气的买子,这个被称为野人的买子以这种方式站在众人面前时,给大家更加粗野的印象。一会儿,后川承包果园的古本来也跟买子爬上石顶,说要炸还有我一个。这时,只见林治帮缓下气来,面上闪出诡秘地一笑,说二位下来吧,歇马山庄有一个不同意炸我们也不能放炮,二位请跟我们到村部。
来到村部之后买子才恍然大悟,这是乡里忽发奇想考核他的方式。昨天下午,市文物保护单位请来考古专家,这些专家已经来过两次,这是最后一次要给姑嫂石篷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当时镇组织委员在场,说大家都说程买子太嫩,没有行政意识,我们可否进一步考核一下。大家说怎么考核?组织委员说,其实只需明天造个假相,一个想在歇马山庄当政的人如果不知保护姑嫂石,就是一个败家饭桶,再有本事也不行,谁都知道那是有历史传说的物件。林治帮听后有些不安,他已向买子提前有了承诺,倘若买子对炸姑嫂石没有反应,这些天的工作就等于白作。但为了取信于村委,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不到程买子没有辜负他。林治帮在看到买子往石篷上爬的一瞬,感到的不是买子的不负众望,而是自己的不负众望,他当时确有一种往水库蓄水的感觉,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
买子刚刚离开歇马山冈,两个陌生人就引来了几个村民抬来一块石碑,上边写着省级文物保护某某某某年。石碑在几个人挖出的深坑里刚刚站起,围观的人群里就爆出一阵哄嚷声,说野人还真不熊,让他说中了。
这忽发奇想的考核,给买子走进歇马山庄上流社会铺垫了基石。八月十八号,当一个由十名妇女代表、五位小队队长、三名村委委员参加的选举大会结束,买子竟以满票当选通过。
买子当选那日,好几个妇女缠着他让他讲怎么知道姑嫂石篷是文物。买子说,六岁那年,父亲带他和姐姐到黑龙江逃荒之前,领他到姑嫂石来过一次,父亲拿着香纸引他跪下一拜再拜。买子说父亲当时向他讲了许多话,但因为年龄太小,他只朦胧记住两句,一句是父亲的爷爷告诉他,这是唐朝末年的一位名将的坟,买子问唐朝是什么时候,父亲说一千多年以前。父亲说记住,我不一定回来,你要回来,你一定记住这是歇马山庄最有价值的文物。
买子的回想让人想起几年前人们对他父亲遗嘱的神秘传讲,这传讲加了一个将军坟的传说,使当了村长的买子仿佛爬满墙壁的青藤,终于有了根系有了株蔓,有了郁郁葱葱的叶芽。林治帮在歇马山庄一步步成功地实施退下政坛计划的时候,他的女儿小青在县城一步步实施着撤离县城的计划。小青的撤离计划其实仍然以占领为目的,她一方面续继和苗校长保持联系,假装并没对他的失言生气,拿出就要分手恋恋不舍的情态让他为她延伸最后一线希望;一方面向一个从不理会自己,家住县城的男生许强发起猛烈进攻。小青和苗校长在一起时,既是一个清纯女孩又是一个荡妇,她会把重复不变的相见作得花样翻新,今天捧出一枚贺卡,贺卡上写着亲爱的老师,永远记着你;明天拿去一只袜子说这就是老情种的避孕套。而在进攻许强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法则,许强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小青卫校同学名叫吕晶晶。班里人对小青和校长的关系早有传闻,吕晶晶一向对小青爱搭不理。小青懂得,一个人只有让人同情才会博得别人的好感,于是在吕晶晶跟前哭诉别离的难过,几次之后,吕晶晶立时改变态度,陪小青散步、看电影,她在陪小青时总是叫着许强。小青用眼泪浸没了自己的污渍,与吕晶晶恍如亲姊热妹。吕晶晶同许强约会,本是不用小青传话,却要特意增设过节,让小青在友情中打发难耐。因为毕业迫在眉睫,进攻速度必须抓紧,汪国真的诗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药。小青第二次到许强家替吕晶晶传约,就在楼道里搂住许强脖子,娇嗔而忧伤地细语道,许强你让我多痛苦你无法知道。小青说着就把正待丰满的乳房贴上许强,说我的整个青春都在为你燃烧。许强恋吕晶晶恋了半年,梦里千万次呼唤也没有撞过她的肌肤,小青颤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阵眩晕。许强一边向外推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拥着,当小青热辣辣的小嘴陡然贴近,他竟战栗了一下马上拥她入怀。在恋了半年吕晶晶的许强不由分说拥小青入怀的刹那,小青心底又一次响起一个声音,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但是许强毕竟是青年男孩,梦醒之时能够审视自己情感的分寸,当他发现吕晶晶开始疏远他,他竟痛骂自己疯狂地向吕晶晶追去。
歇马山庄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里有多么强烈的现代意识,终是没有像她父亲在乡下那样步步成功。好在缕缕伤痕对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风景。她一直认为受伤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因为卫校校长在她毕业那天目光明显有些阴郁。
为了拖延回乡的脚步,为了在校长那道阴郁的目光里刻下深深的印迹,小青临行之前在校长办公室约见了一次苗得水。这是一个星期日,整个大楼空旷寂静,九点一刻,小青咔啷咔啷的脚步声犹如放大音倍的钟表秒针的走动。校长的门虚掩着,小青轻轻一推,就被一双大手揽进怀抱。小青的脸被一张干燥坚硬的老脸抚擦着,乳房被一只干燥坚硬的手逗弄着,两脚顺应着弹拨的节律时而绞扭时而分开。苗得水的手一只老鹰似的隔着小青衣服山里海里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湿处筑一个深深的巢然后高高飞起,在光洁柔软的峰顶风快地舞蹈。一只老手在最后时辰里的弹拨滑翔,焕发出小青阵阵兴奋、阵阵吟叫,小青亢奋的吟叫反弹出蓝绿相间的火舌,使陷入欲望深井的苗得水抱着小青走向屏风后的床板。然而刚刚走到屏风后边,小青腾一声翻跃下地。小青翻跃之迅速快捷就像鲤鱼跳龙门,她站在苗得水对面咯咯地笑着,冲着他眼中迷醉在半路无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长,拜拜啦——话音刚落,咔啷咔啷的脚步声便跨出了她在县城最后的分分秒秒。
小青以为,她对苗得水最后的伤害会使她返乡的心情不会有半点沮丧,可是,当她坐上通往歇马山庄的汽车,一颠一颠由柏油路驶入尘土飞扬的乡级公路,当她在土路边看见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女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顿然涌出她的眼角。
许是有了充足的时间难过,那分难过的情绪被水一样汩汩流淌着的时间丝丝流掉。小青回到家后倒变得异常平静,异常冷静,真正长大了似的跟父母对话,问今年庄稼的长势,问父亲退下来有没有失落,问火花几时上学,说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来,她又问哥春播结束,菌种站是不是空闲下来。当小青最后看见嫂子,竟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刚说一半,脑里立刻浮现出一桩往事,便随即打住,马上转换内容,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说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来。小青说这回回来还不走了,人都说嫂子小姑一台戏,没准常在一块能闹翻天。随后哧哧大笑起来。
晚饭后,小青约月月出去走走,两人就顺街脖来到水库坝堤。小青说嫂子你瘦得厉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来,好像被胸脯上那两个玩意给抻了。月月不说话,痴痴地看着库水,小青说俺哥的病肯定会治好,我带回好些中药,你别太熬煎。月月说不是,我没熬煎,我知道会治好。小青说是不是上课太累,现在初中课程太紧?月月摇头,我就愿意上课。小青说那你怎瘦成这样?月月说我苦夏,一到夏天就瘦。
她们在坝堤上站一会儿,又往回走。月月提议往东崖口走走,那里幽静。她们一路走着,小青就不间断地讲着人生呵理想呵什么的,月月敷衍着,羡慕地看着小青,心想自己像小青那样没有结婚时,也是总跟人谈人生理想,那时看未来是那样美好,她们私下里谈着人生的苦恼,理想的不易达到就像饥饿时玩赏一个刚刚到手的热馒头,而一经结婚,那憧憬就仿佛装在沉船上的空瓶,咕噜咕噜一会工夫就灌满水沉入海底。问题是月月心里灌进的水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是歇马山庄任何新婚女人都无法体会的。她初始以为只要有爱情,那个瞬间的快乐可以不要。那个时刻那么短暂,却不知为何一旦没有,就一点点掠去她的快乐,许多个夜晚,月月不敢深想也不敢正视自己,她看着国军厚敦结实的肩膀,竟然怎么想象从前那样弹拨他咯吱他也伸不出手去,那个冷漠的后背似乎无论怎样宽厚都释放不出热量,都无法叫自己激动。月月好像一个母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一只不知去向的船载走,一点点揪心地远离了与国军的粘合和赤热。粘合和赤热的行为时常温习,而那粘合和赤热当中因为缺少一个令人颤栗的接触、沟通,使她渐渐感到国军和自己关系在扯断。常常的,看着国军后背,月月就会产生一种同情,那同情是理念的东西,月月陷入深深的迷茫,因为那时她会想到另一个人。月月说不清是因为有了另一个人才使她和国军断开,还是因为她和国军断开,才有了另一个人的加入。这个人通过简单的一抓一只绿蚕爬上桑叶似的爬上了她的心叶,一口一口噬咬她的心,让她日日憔悴。他蚕噬月月往往要在夜里国军睡去之后,她望着国军坚挺板板的后背,那个粗糙的躯体就在她眼前蠢蠢欲动。那躯体每晚必到,展露着白白的牙齿,黑黑的膀臂。那躯体因为衬在国军洁白的背上,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是每当月月想到自己在这个躯体面前的价值和庆珠不一样,她就用感觉拼尽全力地掳抓他,搏捉他,将他向自己拉近,向自己的肉体拉近。适得其反,当一种感觉告诉她她在向他走近,另一种感觉又告诉月月他离自己很远,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夜晚的折磨一旦过去,晨光把它的光色挥洒在大院挥洒在并没褪去簇新的新房,托举着一个与自己同样不轻松的面孔,月月的心又被另外一种虫子样的东西噬咬。这噬咬从天亮开始,一直到走进小镇教室。只有走进学校教室,那个夜里噬咬她的躯体才隐在远远的歇马山,在那里默默等候。这昼与夜的轮换,让她觉得,国军和买子,就像母亲拔牙之后,牙龈还没愈合就戴在嘴里的两具假牙,只要轻轻咬动,上下的牙龈就钻心地疼痛,而两具牙齿却永远不会知道。与母亲假牙不同的是,牙龈会随时光的推移渐渐愈合,月月的疼痛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一日下班,治亮婶一见月月,就讲买子在姑嫂石篷的神奇表现,说嘿哟那野人可了不得,不怕死,弄了归齐,你猜怎么样,让人说对了,那是什么文,文物,还是省里的。治亮婶一提野人,月月的心就敏感地提溜起来,就像汽车快速下坡将心悬起来,而后久久地弥漫着惶乱、不安。三天前回一趟娘家,大嫂告诉她,说那程买子当选村长后,她在街口看见一回,穿一件新衣裳,扎活得像个人样,还是真不错的一个小伙。一股炙心烙肺的炽热不觉间就蒸热了她的整个身体,她长时间看着大嫂和母亲,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
她们不觉间走出屯街,来到东崖口的坡路,小青感到嫂子对自己的话有些敷衍,知道哥哥的病还是深深地笼罩了嫂子的心,就不再说话。走到崖口的时候,月月抬头说话,月月说小青,再说说你那理想吧,你理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青说我的人生理想特别空洞,我只想找一个好的工作环境,那环境能有许多许多朋友,至于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还不能把理想打在一个人身上。
月月说那你其实是假话,咱山庄女子哪个不嫁人?小青说跟你说吧嫂子,我没有一句假话,我想等玩够了再结婚。
怎么玩?
小青噗嗤一声笑了,说嫂子其实我们很不一样,你是天生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写出的字,我是天生龙飞凤舞的狂草,不管一笔一画还是龙飞凤舞,都是字,只是写法不同,咱俩的活法很不一样,你是不会想象我早已不是处女。
月月说这没什么不能想象,我婚前也和你哥有了关系。月月在此时说到关系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小青说我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了关系,我这样的人不会把同谁有了关系看成是种关系,我同多少人有了关系也不会决定终生与他有关系,这是咱们的不同。
小青一再强调不同,一时令月月思维有些拥挤,买子说她和庆珠不同,自己究竟与庆珠与小青有什么不同呢?是的她当然不会像小青那样在两性关系上随随便便,翁家人近年来在歇马山庄的影响、威望,都因为有了奶奶和母亲这样正派、正直、重教育重家法一丝不苟任劳任怨的付出。月月对翁家传统的操守、把持,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已经深入了血液铸成了性格。如果让月月同许多男人胡搞乱搞,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狗和猫并因此无颜亲近人类,小青却把这当成玩,当成跳格子踢毽打扑克一样轻松的事体。月月说,小青,咱们是有不同,但那在我看来绝不是楷体和草体的问题,那是汉语和鸟语的不同,是人与兽的不同。
小青说,或许真的不是楷体和草体的不同,你教书不会不知道外国人的性解放,性解放就是性自由、不压抑。
月月说咱们毕竟不是外国人。小青说好啦嫂子,你是教书先生,我不一定能讲过你,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理想就是不压抑自己,当然,这也许不是理想,是性格,我生就了跟歇马山庄格格不入的性格。
月月不再说话,月月想小青竟然有这样的理想,不压抑,这会成为一种理想吗?人不压抑自己怎么会使别人快乐,比如她若去找买子,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然而就在月月寻着小青的思路往下走又七差八落走不下去的时候,小青突然停下来,小青停下来看定月月阴郁的目光,小青说嫂子,你是不是不爱哥哥?好像正在台上入迷地讲课突然有人抽了讲台的底板,月月一个激灵,眼皮跳动两下。月月说这是哪跟哪?你这不是瞎说嘛?!
小青说嫂子你别吃惊,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目光,我刚才一转头看到你的目光。
月月说告诉你吧小青,我活着是林家的人死了是林家的鬼,你放心好啦。月月在起誓时出了一身冷汗。
小青仍然盯住嫂子,一种复杂的心绪使她再也说不出轻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