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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您……您……是说在黑松林放了彭老汉,后来越狱走关东的关东山关八爷?!”堂客里突然有人攀着小姑奶奶肩膀急匆匆的问说。而保爷并没答她,他说完话一夹马,一块玉就像条白龙似的窜过去了。有试敲锣鼓的声音,隔着几条街传过来。一些穿皂衣的汉子手拿红漆棍,忙着把人群朝两边街廊下分开,替将出的会班子开道。

“小娘,小娘?!你怎么啦?”小姑奶奶转过灯笼,推摇着刚刚问话的那个新嫁娘般的女子说:“你认得那个什么贵客关东山?”

灯笼光摇颤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即使有那么一层红纸传出红晕,也遮不住她那张脸上突兴的苍白,她的两只带有湿意的大眼缓缓的闭上了,仿佛要把无数的伤逝的岁月关回在那双眼里,在黑又长的睫毛交合处,挤出两粒晶亮的泪水。

“关东山,关八爷?是了。”她幽语说:“是我爹开锁放了他,跟他一道儿走的……关……东……”

在北徐州的大牢里遇上关八爷那年,爱姑才十六岁。做父亲的秦镇原是个南货店里的账房,兵乱的日子里,东主歇了业,才央人说项,找上狱卒这种苦差使。爱姑十岁那年,患痨病的母亲死在牢房外那条窄街的矮屋里,只留下孤苦的爱姑跟着父亲相依为活。自小就在牢狱里长大,爱姑熟悉那个阴黯霉湿的世界;做父亲的秦镇虽干了这一行,可不像其他狱卒那样子,冷酷得没有半分人味;一般的狱卒们的日子过得很霉烂,爱姑记得那些轮廓已经相当模糊的醉脸,不逢轮班的当口,他们就爱窝聚在红墙左边,窄街背后的一家半开门的娼户里烂赌,她记得卞三和歪眼儿四徐五跟毛六那伙自称是折过鞋底,(意指拜兄弟。)但却常在赌桌上为一文小钱拔刀子咒骂祖宗八代的狱卒。记得门前有道污水沟,房檐能打着人头的低矮的土屋,鸽笼似的小方屋,烟薰火烤的土墙框儿贴着些前门烟里的画卡,一盏烧黄色煤油的小号马灯连罩子全是黑的,一直低垂在三条腿的赌桌面上。如要想找人接替爹的班,非到那些地方去找不着人。她实在怕进那扇门,她怕白胖的老鸨母眯着眼,像找什么金山银矿似的抹着人胸口的那种刺人的眼神;怕那些蓬头散发浑身骨头好作没拧紧似的姑娘们,打着哑嗓子粗声嗲气讲那些淫词秽语;怕十三协里那些穿蓝衣的兵爷们,歪吊着嘴角,色迷迷的两眼,拿人当骨牌抹的眼神。她经过时两颊烧得慌,使手帕在背后紧扭着,头垂在胸口,但仍听见轻浮的口哨和那样挑逗的俚曲儿。

“妹呀,俺俩一头睡哟,

扯开了老棉被唷,

一股猫骚味……噢……”

扭着小汗帕儿像逃鬼似的飞奔进侧厢的赌场去,高喊着:“接爹的班啦,卞三叔或者毛六叔!”而那些将满把蚕豆子在一桌油灰上数来数去的赌鬼,总那么磨磨蹭蹭的。“先回去跟你爹讲,叫他再看段水浒传,咱们就来,好吧,人把儿(黑道暗语,指秦姓。)家的片子,(指丫头。)甭在这儿钉着,兵爷看走了眼,吃亏的还是你。”

要是逢关饷呢,这伙赌鬼可又换了地方了,什么聚珍楼万象楼,再不然就是五福馆口味香那些下三流麇集的酒楼饭铺儿,事先议定打平伙,却把零钱凑在一个人手上,掩饰那种寒伧,酒席筵前,你卞三爷过来我歪四爷过去,取的个“人抬人”“水抬船”。吃饱了喝足了,切些儿杂碎,拎瓶白酒一路喝回来接班,留着那份儿好在牢门边泛黑的木凳上消夜。话说回来,无论是酒楼也好,娼馆也好,总要比眼看那些黑狱牢房要好些,囚在那里的人哪还像人,简直就像是囚着一笼猪;在那儿,不分是行凶作恶的江洋大盗,仗义济贫的侠士,因北洋兵欺诈不遂诬告系狱的富贾,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流氓,一律是号字衣,赤脚板,重刑犯还加有手铐和脚镣。那儿有无数石砌的高墙间隔成一方一方的小天井,天真像是井口,露一方深邃无底的苍蓝,而因刑系狱的囚犯们连看天的机会全是难得的,囚屋又古老又深黯,宽大的拱廊衔着拱廊,连那点儿可怜的天光也叫遮断了;每天的每个时辰,都听得见沉重的脚镣拖动的声响,听见赌输了钱的毛六一伙人搬弄私刑磨叼犯人,好在那些穷途末路的家伙们身上磨出几文孝敬费,再去宿娼和酗酒,过那些胡天胡地的生涯。爹不是那种人,跟他们连不上气儿。爹轮班的时刻,总坐在长凳靠檐那一头,泡壶浓茶看他的水浒或者三国演义那类的书。“自古做大牢的不光是恶汉,丫头。”爹就那样叹说过:“黑黑的牢间里,不知有多烈性汉子困在里头?!就像前时那几个革命党罢,头天关进来,二天就提出去毙了。这不是讲律法,叫爹我跟卞三他们一样为虎作伥,我不干那个……”

爹看水浒传,顶推崇黑旋风李逵,说是:“凡人立身处事,诚实忠义顶要紧,黑旋风是个至性人,有没有学问有没有口才,那倒其次。”……关东山关八爷也就是那时为朋友两胁插刀进牢的。辫帅亲自提审关八那宗案子,哄动了北徐州,茶楼酒馆拿他当话题,做买卖的也都在议论纷纷;关八爷是自己进城来投案的,这可是把自家脑袋拎在手里玩;小辫子张勋的狗熊脾气阴阳不定,高起兴来也许会把关八爷五马分尸。照爹那种形容,关八爷真比他心眼儿的黑旋风更高一筹。“他姓关,或许是关王老爷的后嗣,”爹说了:“黑松林义释彭老汉,明知辫帅会要他的人头,关八爷值得人佩服就在这点上——明知保不住脑袋他还是干了,他若不是关王爷后嗣,哪来这大的胆子?!”

关八爷发盐那天,盐前那条街挤满了人,全等着看看他的真面目,谁知等了个空,——也许是辫帅怕关八名头大,人群会生出事来,改在深更半夜把他悄悄的送进牢房。当夜爹值小夜班,自己挑盏灯笼替他送夜饭,就见长廊下面,四个配短枪的马弁连拖带架的拖着囚人,那汉子手上带着双铐,脚踝上系着头号镣;发监前明明受过毒刑拷打,一身蓝布军衣扯肩搭背全是血斑,尤独是那双腿,看样子几乎废了,软软的在地面上拖着,脚镣后边一截铁炼上系着一只十来斤的铁球跟着滚动,铁镣钉得太紧,一截儿裸露足踝全叫磨塌了皮,顺着铁炼儿朝下滴血。爹佝偻着腰,找出锁匙来打开那间小监房的门,四个马弁拖着那人扔进去,为头的一个朝爹说:“人,是交给你了。”……对了,那一夜自己曾亲眼看见关八爷入狱时凄惨的光景。波漾波漾的岁月哟!是再也觅不回来的了。爹对关八爷那种关照法儿,甭说是狱卒对囚人,即使是知己好友,只怕也不到那种程度;为了替关八爷疗棒伤,爹不吝当掉衣物和被头,去老城南祥生中药铺去抓汤药,买膏药,抽着深夜无人的时分替关八爷换贴,一口口亲喂他汤药,直至他能走动为止。为怕关八爷在牢房里闷气,他就把长凳儿挪在小监房门外,两人隔着一道铁栏,聊天聒话。“八爷您可真够英雄!”爹说:“您是条真真实实的好汉子,为朋友两胁插刀。”

关八爷耸着肩膀摇摇头,摇出一脸的寂寞凄迷味:“弄岔了,秦大叔。我关八放了彭老汉,并不是凭着义气,更不是为什么朋友,我实在是不忍那些为混口饭吃的老实人,在我手下……丢命。在黑松林,不论他是彭老汉或是素昧平生的,我全该放……要是我还有颗没被染黑的良……心!”

“不错,这年头讲良心就得吃苦头,”爹的眼有些潮湿:“可是,八爷,您这番苦头吃大了,……跟您说句实情话:你发盐算是运气,咱们原来全以为您会当场送命的。”

“这就是张勋的辣处,”关八爷那污秽的脸凑在铁栏边:“他要先缉获彭老汉那伙人,他要那伙人死在我眼前,然后再断送我……他要我临死自认是个傻蛋。”那就是他的声音,他的形象,在今夜的繁灯里。自打一天黑夜里,爹为他打开牢门,陪他越狱去关东,这些年来,爹怎样,他怎样,无时不留在自己的梦里。如今他回来了,爹呢?爹该在那里?!他不知道当年的爱姑,今天的万小娘,在这些年里遭过什么?遇过什么?回过头去,就有千颗万颗心也该碎尽了。

龙鞭沿着街廊一路滚响过来,出会了。

最先出的是万家楼七支房族中的七台亮轿,每台轿子全穿上一丈八尺长的红漆长轿杠,外加三道横杠,弯弯的横杠中间,各雕着凸出的金漆虎、狮、龙、凤头;每台轿子全由廿四个壮汉抬着。亮轿的轿篷不同于一般官轿和花轿全系用绿呢红绸布成的;亮轿的轿篷全是由多采的透明的玻璃片穿缀而成的。轿里悬着八宝琉璃灯,轿角上亮角上亮着四盏宫灯,轿顶四边镶满了银制的烛签儿,外加长圆形的玻璃罩,罩里点燃着明晃晃的白蜡和红蜡,红白相映成一环,那光亮交投在轿顶装点得繁华如锦的饰物上。

在北地挨县数,各乡各镇也常行赛会,但若说到赛亮轿,那可真就是凤毛麟角了。万家楼人得意就得意在这点上,旁处并非不想赛亮轿,实在是他们赛不起,单就保爷族里出的哪顶轿子,饰金就饰上一百四十八两金叶片儿,还不算宫灯上嵌的玛瑙、麒麟眼里的大珍珠;那顶轿子使用了五六代了,每年都还朝上添新换旧。赛亮轿不但要赛轿身的纹饰和新奇,还得要赛那廿四个抬轿人的服饰,绣饰,和亮轿的身手。明晃晃的头一台亮轿,在轰雷般的采声里软悠悠的抬了过来,廿四个汉子齐一步子,有节奏的耸动肩膀,使轿身好像是浮在软浪上的鹅毛。头道横杠的主杠手是保家的护院大胡子牛恩;谁都知道牛恩是个武术师,用他来当主杠手,可说在任何情况下轿子都不易倒,在行家眼里一瞧,就那廿三个助手,也是十中挑一,经过长期调教出来的。他们一律套着原色软牛皮的护臂和护腿,头上缠着薄缎的黄巾,光身上穿着无袖的紧身马甲,黑地红镶边,襟前洒一路密密的盘花扣儿;下身穿着白Y裤,翻毛薄底简靴,靴口系着小闹铃。

“喝,到底是长房这台轿子硬扎!”人群里有人夸说。

“甭把话说老了!”后面有人插嘴说:“老鼠拖木掀,(木掀,北方农具之一,形如铁铲。)大头在后面。咱们小姑奶奶那台轿子,你等着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