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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兄弟伙,一个台面上的人,几车盐犯不着太认真。”一个胖子说:“兄弟的意思是——各槽子见眼都有份,各领一车回去交差。——就说大雪天,过路的买卖少,车把车的,开个彩头罢了。”
“薛二胖子说的对,这样免得动肝火!”有人附和说:“各槽子全沾点儿,这才像那么回事儿。”
“配不开,”又有人说:“各镇官槽十三个,盐只有七车。”
“求求诸位老爷……咱们都是拉单走湖盐的,一路上,单是卡税也交了好几块大洋了。若照官价,实在不够维持的,可怜咱们全家老小,全等着这车盐活命呢?”一个走盐的汉子几乎哭泣下来,拱手哀告着,明知他的哀求是白费精神的事,情急起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关八爷在这一片嘈切声里,牵着马走过那些人的背后,铺里的伙计跑下门阶接去缰绳,关八爷却并不忙着进铺里去,手捏着马鞭儿,叉着腰站在人群一边看望着。一块玉上了槽,看见马料,发出欢悦的长嘶。雷一炮领着的响盐车,浩浩荡荡的顺着马蹄印儿推上坡来,车轴的锐响使税官咽了一口吐沫。
“喝!大买卖,”税官说:“听声音,至少有廿辆盐车,北帮来的。”
“开彩了!”带攮子的老曹说。
“只怕是……是扎手货,硬里儿,(意指大帮盐车,携有武器的。)吃下去吐不出来,把人撑死。”
“嘿嘿,薛二,”淮大爷说:“你真是个软骨虫!有什么样的硬里子敢在大渡口挺腰?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十三家官槽儿上的汉子全是饭桶罗?!”
响盐车吱吱唷唷的,在雪花飞舞中推过来了。
“靠——腿儿啦!”
这一声悠长响亮的号子声像要把彤云满布的天掀得崩腾一角一样,十六辆响盐车一路架在行林下面,十六条汉子朝广场围了过来。原是眯眯带笑的税官一听号子声,那张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他是个机敏人,一听来人打出这种歇车的号子,就知来的是大帮买卖,既能直闯到设有关卡的樊家铺,就有它的仗持。
“扯个字型大小儿罢,我说。”他三脚两步抢过去哈着腰,冲着乱髯满面的雷一炮说:“兄弟我是这边卡儿上管事的,诸位爷不见外,兄弟在这儿迎着啦。”
雷一炮斜睨那税官一眼,理出一个“六”字,再合起双掌。六合帮的字型大小一亮出来,那税官的身子忽然挫下去三寸,登登的退后两步。而官槽儿上放出来截盐的地头蛇们可没介意,伸着颈子,只管数点着盐车。
“腿子十六条,外加这七条,…七六大三,廿三条,十三家扯平,每处两条,还它妈不足数儿。”
“嗳,朋友,玉兴槽儿上的曹大,在这儿等着诸位,渡口南,大队缉得紧,兄弟全是一番好意,毛盐带篓打出三块大洋百斤,诸位点个头,兄弟掏腰包,请诸位喝杯水酒。”老曹皮笑肉不笑的说。
“老振兴愿开三块三,不计亏蚀。”包金牙的也凑合上了:“只消诸位点个头,谁它妈硬截,我包了!”
“热闹,热闹。”雷一炮掀着胡子说:“可惜这帮买卖,兄弟作不得主,得要当家的放句话。咱们底下人,乐得吃喝玩乐。”
“嘿嘿,盐到大渡口,当家的就是咱们。”淮大爷端着茶壶踱出来了:“不答应进官槽,卡儿上立刻扣车留盐,到那时,连一文铜腥味全嗅不着,那可就……晚了。”
“嗯,这话我倒头一遭听说过。……您可是苟(与狗字谐音。)苟什么大爷?”关八爷从人丛背后缓缓踱出来,一手拎着马鞭,一手拎着袍叉儿,慢吞吞的开口说:“您可是姓苟的那一位?——扣车留盐,只有他敢说。”
人群骚动起来,略略显出些局促不安。因为谁也没留意这个红脸的大汉子是什么时刻挤在人群里面的,他这一身打扮,哪里像是领腿子闯江湖的?!灰闪闪的缎质披风连雪片全沾不上,领口以及襟袖全镶着珍贵的貂毛;他的袍子是极昂贵的锦缎,漆黑的带马刺的靴筒一点污痕全没有,光亮得能照见人影。他重枣般的脸又方又长,沉着中含带几分慑人心胆的威凛,他宽阔的双肩晃在人头之上,十足展露出他傲岸的身形。
面对着这样一个不可测的陌生人物,淮大爷显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却不是苟。”他说:“你可是认岔了人了?”
“没认岔,”关八爷掂掂马鞭说:“您祖上姓过苟的,你是狗奸(与姜字谐音)的杂种。”
淮大爷勃然变了脸色;无论如何,在大渡口一带,姜淮这个名头还是抖在台面上叮当响的,地头蛇混世,全凭台面上这一点儿;对方当众兜头骂开来,弄得他软硬下不了台,情急之下,右手就朝枪把儿上贴了。在大渡口一带,姜淮的匣枪玩得极熟,颇有点儿小名气,他的手一贴着枪把儿,有些人就忙不叠的闪开了。
人们也只看见淮大爷摘枪,可没见对方那汉子动手,眨眼功夫,淮大爷的匣枪飞脱了手,他单膝跪倒在雪地上,茶壶扔碎在一边,端茶壶的那只手紧按在曾经摘枪的手背上,啊呵啊呵的喊叫着,上半身因熬不住疼,抖索得像发了虐疾。而对方丝毫没动声色,只是闲闲的悠荡着那支细细的马鞭。
“起来罢,苟大爷。”对方的声音略带点儿揶揄:“论玩枪么,您还嫩得很呢!”
而淮大爷没有十朝半月的调养是起不来的了,他朝前仆倒下去,吱着牙打滚,滚得浑身是雪。没有人看清对方的马鞭是如何出手的,清脆的一声响过之后,淮大爷那只善玩匣枪的手,连腕带手臂,暴起了一条拇指粗的紫色的鞭痕。
“吩咐摆渡的,送这七辆盐车过河。”关八爷跟雷一炮说:“该上多少税,记在我头上。”他两眼朝税官棱了一棱,背转身,大踏步的迳自走进铺里去了。
十三家槽子放出来的混混儿们,被这位不速之客的威凛气势慑伏了。眼看先前辛辛苦苦截下来的买卖推下坡去,后来的十六条汉子跟着进铺,连气也没敢再吭。有人从雪地上把淮大爷架将起来,可怜淮大爷活像一头夹着尾巴的癞狗,哪还有半点爷子辈的架势;右手着鞭处,转眼就暴肿起来,整个手背肿成发了酵的馒头。
“就算他凶罢,你的税总得要上的。”带攮子的老曹挑拨说:“我不信这帮腿子敢抗衙门?”
“算啦罢,你!”税官比划出一个字型大小说:“来的是哪个帮子,你也没睁开眼来看看?——我宁愿八辈子不摸牌九,也不敢收他们半个子儿。”
“六合帮?!”老曹说:“敢情是在东路上掳过帅府亲兵的?”
“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六合帮?!”胖子伸着舌头说。
“不单是那个六合帮,”石二矮子拎着酒出来了,坐在樊家铺大门的门坎儿上,插口说:“而且领腿子的那一位,关东山关八爷,你们适才是见过的了!”
若说有麻烦,这麻烦也是石二矮子找出来的。
关八爷有这么大的名头,这么大的面子;石二矮子放了话,话风里刮着一个关字儿,当时就有几匹牲口冒着风雪上路,通报了各号官槽子。早在关八爷打辽东回来时,风声就播传到坝上,有人说,北徐州走了张辫帅,新的督军有意揽关八爷当司令,好抵御即将北伐的南军,(即从广州誓师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又有人说孙传芳当人提起关八,夸称他是北地无出其右的豪士,黑松林义释彭老汉,为单挑民间疾苦进天牢舍命,直可比上古代的关云长。更有人猜断说,关八爷是条神龙,孙传芳、冯国璋那些豹狼之辈休想拿官衔名爵,金银财宝打动他。关八爷是在连云登的岸,一上岸就重领了六合帮,各大城镇混世走道的候着他,乡绅名士等着他,却没人等到关八爷。一直到前些天,朱四判官手下的散匪溃经坝上,才传来关八爷在万家楼漏脸的消息。……朱四判官使十多支匣枪锁住万家楼宗祠的楼堡,想把关八爷栽在那儿,谁知不但没有锁住关八爷,反叫关八爷打得狼烟溜,连四判官的堂侄,也叫关八爷拎了头去。
而坐在樊家铺客堂里的关八爷并没想到这些,他跟北洋官府冰炭不同炉,跟各地混世走道乡绅名士也少有瓜葛,藉藉浮名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民间的丰足和承平。为六合帮里这伙弟兄,他必得履险江湖,单望能领着他们多走几次道儿,把字型大小扯得响了,道路踩得实了,他就好只身回到北徐州去,查访爱姑的下落。
老狱卒秦镇临危时,曾把爱女爱姑的事交托给自己,也提及过卞三毛六的名字;五年来北洋官府里变化很大,也不知爱姑会流落哪里?这宗事在料想中并不难办,卞三毛六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不干狱卒,也有线索可寻。自己急就急在双枪罗老大那宗案子上,晃眼多年了,连半点蛛丝马脚全摸不着,难道罗老大那干兄弟,真该冤沈海底么?
樊家铺招待够殷勤的,关八爷用饭时,卡子上那个歪鼻子邪眼的税官竟也蹩过来伺侯着了。
“小的姓李,十八子李,”税官说:“小的福薄,没赶上跟八爷受教,还是八爷您投案后,小的才补进缉私营来的。小的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穷乡僻壤小地方拜识八爷,还是那位姓石的老哥他提起您来……”
跟着税官进来的,还有玉兴槽上的老曹,老振兴槽上的老潘;连被关八爷教训过的姜淮也使围巾吊着膀子过来请罪来了。
“八爷,说句实在话,”姜淮奉承说:“从坝上到大小渡口,我姓姜的混得多少也有点面子,比起八爷您来,您是天,我是地,说什么也攀不着您的脚跟,今儿八爷赏了我一马鞭,嘿嘿,真够我姓姜的受用一辈子!——日后即使我这只胳膊残废了,有人问起来,我可以大伸胳膊,夸说我捱过大名鼎鼎的当代豪杰关八爷一马鞭儿,能栽在您手里,算我祖上积德……”
一伙人像蚂蚁见蜜似的围着关八爷,使关八爷连一点儿酒兴也叫弄没了。在乱世的江湖上,最可恶的就是这帮吃江湖饭的毛虫,天生两付面孔,遇到软弱可欺的,恶声恶语黑良心整搬出来,欺压善良像吃家常便饭,遇上硬扎的对手,立即换上另一具面孔,奉承得使人作欧,使人骨肉分家。高明点儿的真侠士畏惧江湖不是没道理的;单就这帮嘴脸来说罢,在江湖上打混的人群里,十个之中就占了七八个,说杀掉他们罢,他们又不该死罪,说教化他们罢,又等于硬教顽石点头。
等那些人奉承完了,关八爷还是苦笑着站起身说:“关东山,直性人,今天既然幸会诸位,可有句不甚中听的话,要奉赠诸位的;无论诸位为生活,为饭碗,为哪一桩,可不能像今天这样欺压良民……诸位心里若真有个关东山,就请记着,我是言尽于此了。”
天虽过了午,大雪并没有停的意思;雷一炮过来请问,是否立即拔腿子起渡过盐河?关八爷推开酒盏,正要吩咐动身,却被那个老曹拦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