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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这样愈得审审他,”利河兴的栈主说:“不然怎能弄得清朱四判官背后耍什么把戏?……来人,替八爷备马……”
关八爷就是这种豪情的汉子,为了说动各地抗北洋,解民困这宗大事,把其余的事都先放在一边去了。一行上了牲口,冒着雪察看了全坝形势,一面指出哪儿要设栅子,哪儿要铺鹿砦,哪儿要增堡楼,哪儿要积沙包,一直谈论到芦棚户附近的凹地边沿。
坝东的芦棚户总有一千多户,圆形的低矮的芦棚压着雪,成一片苦难的海,在凹地当中散散落落的伸展有二里路宽长。卷在雪花中低飞不散的炊烟笼罩在这片海上,犹如那些灾民们达不上苍天的怨怒,那样凄惨的飘浮在低空,使经历过苦难的关八爷望在眼里,涌起一股止不住的酸辛……他知道那些人,在豫东的黄土平原上,在鲁南岩山赤赤的山区,在苏北东海岸的荒土,都有着他们聚居的村落,灰黄的茅屋顶,闪光的黄土墙,有他们肥沃或是贫瘠的祖产田亩,有他们牛羊牲畜,有他们撒种和丰收的盼望,他知道,知道那些逼压,那些迫害,那和他的生命从根绾连着,不可分开……自从踏上了江湖,使他连静下来一温辽远的时间全没有了;偶一回顾,就觉满心潮湿,像阴霉的黑角照不着一丝阳光。这样多的难民们卷在一起南迁,决不是单纯的天灾造成的,直奉战争,苏皖交恶,江浙战事……一场接一场的北洋军的火拚,像石滚儿碾场一般的辗碎了他们的村落,辗光了他们当中的壮汉和做种的余粮,使他们不得不离开火烧的废墟,远远的流涉。
关八爷的白马缓缓的踏进棚户区,喉咙似乎被什么噎住,使他半晌没讲出一句话来。一家棚户使破麻袋缝缀成聊以挡风的门廉儿,因为行炊,把门廉儿扯起一角来放烟,红红的灶火映出一个老妇人散乱的白发,她佝着腰,正用竹削的吹火筒费力的吹着火。另一家门前矮凳儿上,坐着一个脸黄肌瘦的年轻少女,梳着两条脏得结成饼儿的辫子,正用一盆炭火烘烤许多泥娃娃和泥鸡,她十来岁,穿着破烂黑布袄的妹妹,把半干半湿的泥鸡尾部细心的插上羽毛。
“若要保坝,先得保住棚户,”关八爷说:“防军的大营盘就扎在黄河南岸,(指淤黄河。)保坝的风声一传进他们耳眼,他们就会伙着朱四判官来夹攻了!”
“棚户也有些枪支,”缉私营长说:“不过数量少,大半是土造枪,也都是迁来后集资买的,八爷说的不错,该跟他们的领队人商量,迁到盐河北去,挡着四判官,至于防军,我想该由我们来对付。……您不知我那营里,大半全是领过票的,(意指暗中宣誓参加革命党者。)你叫他们去查缉,他们懒洋洋的没劲儿,若叫他们抗防军,一个能当十个打。”
“若是他们不肯迁,也不甚要紧,”协泰栈的栈主说:“那边还有一道运盐堆挡着,盐路员工全都是些年青力壮的汉子,一百多条枪居高临下,紧扼住淤黄河渡口,防军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未必就能扑过河来。”
“去!去!”正当他们勒住牲口谈话时,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捎着吹火筒出来了,沉沉郁郁的冷着那张脸,冷漠中透出不知是厌恶还是疲倦的神情,叉着腰,嘟着嘴,像赶鸡似的挥动吹火筒,嚎哭般的哑着嗓子说:“去!打仗别处打去!浏河打了八昼夜,死人堆成山,鬼门关不收凶鬼,一到阴雨天,遍野鬼哭你们没听见?!(浏河,地名;苏浙之战的战场,此役苏浙两省军阀火拚,伤亡惨重。)我三个儿子全死了,骨头上黄锈了,你们还在我门口谈打火?你们想拖走我死鬼儿子的鬼魂?!……”
“我说,老太太……”
但对面棚屋里的少女打断了缉私营长的话。
“有话甭跟她讲,说了也没用的,”她说:“她儿子死后,她就变成了疯子,见谁她都说疯话。要找,你们该找齐二叔去,——瞧,那可不是?!”
“哪位是关八爷?”齐二叔是个四十来岁,灰黄脸膛,浓眉大眼的汉子,捏着短烟杆,趿着毛窝鞋,(以芦花编成的鞋子,北方人冬季多着之,可防雨雪。)蹩过来问说。
关八爷连忙下马,上前揖说:“兄弟就是关八。”
齐二叔呵呵的笑起来:“我知您一来,坝上就会拉枪抗防军保坝……这事在私下酝酿的久了!营长所长,各栈主谁不知道?昨夜官绅一聚会,缉私营的弟兄就来透露过,如今坝东坝西各棚户枪早就拉好了。咱们这些有家归不得的人,还有什么好挂虑的?在这儿,能咬孙传芳的后退一口,咬不死他,让他知道疼也是好的。”
“保坝是坝上决定的,兄弟实在不敢居功,”关八爷说:“兄弟只是领腿子路过大渡口,承诸位邀得来共商大计罢了。等明早停了雪,兄弟就得上路到大湖泽去……不过,从盐市到万家楼,也许在眼前就有事,兄弟见过彭老汉之后,自当立即赶回来……。”
离了棚户区赶到运盐堆,蒸气腾腾的运盐火车旁散着好些员工,全都扛上了长枪,正在那儿守看着渡口。一瞧见关八爷的白马上了堆,大伙儿全扬手举枪吆喝起来。
“八爷您瞧快不快?——咱们不知受了防军多少气,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它娘的×大甩儿,吃掉齐燮元手下的马玉仁,( 马为齐燮元一系,后为孙传芳缴械吞并。) 那种得意劲儿还了得,咱们辛苦运盐的血汗钱,他也照抽几成去充他的军饷,这回攫着机会,咱们也该剃剃他的头了!”
关八爷点点头,却无法笑出声来;不错,盐市一片保坝声是很自然的,经过这多年,恁谁有再好的耐性,也该被北洋防军磨伤了心。但眼前形势时摆着,假如南方的北伐军出师的时间配合不上,准会有一场惨烈的战事和极大的伤亡。一想到未来的光景,就不由不使人满心沉重。……勒马在高高的运盐堆上,透过半旋带舞的疏落的雪花,可以看得到深蓝如带的淮水,两岸已结了薄冰,防军的南大营就在河南不足三里的地方,那一列列铅板掂盖的营舍全覆着白雪,除了营中广场的旗杆上,还升着一面垂头丧气的五色旗之外,关八爷看了很久,见不着一些动静。
“假如孙传芳不调大军,单凭×大甩儿这师人,未必能拔掉盐市一根毛。”稽核所长说:“您想必还不知道,郑大甩儿如今不在营里,这一师有两个团全调下渐江去了……南边风声紧,他们顾不得盐市这块地方。”
“所长说的不错,八爷,”有一条粗沈的嗓子在关八爷身后说:“留下的这团人,听说闹过两次炸营没炸得成,如今全不敢放出来,说打火,也只有闭着眼朝天放空枪的能耐。……这条运盐堆,咱们百十条枪顶得住,怕就怕四判官从盐河北岸来夹攻,那伙土匪可比防军凶得多!”
关八爷转过脸,不错,说话的那人正是铁扇子汤六刮,他穿一身灰扑扑的旧大袄,臃肿的灯笼扎脚裤儿,光脚登着一双毛窝鞋,腰眼勒着宽绦带,别着一把短短的小弯刀,刀柄儿使红布缠绕着。他破毡帽下那张脸,因为常受寒风吹袭,变得干燥龟裂,泛着青紫颜色,他浑身上下,都染着污黑的煤灰,说话时,他微微眯着眼,一只脚踏在一节车厢的踏板上,手肘撑着膝头,使手指搓弄着他的短髭。
“汤老哥,”关八爷说:“兄弟正想去访戴老爷子,盐市要得您几位大力相助,兄弟可以安心了。”
“我说八爷,我汤六刮是直肠子人,——我这条命打算卖在盐市上可不是我师傅他老人家的主意,”汤六刮凄凄迷迷的笑着说:“您即使去看老头子也算白看,他是不会肯出山的了……也许我那两位师兄肯出来,那得碰运气,没准儿的。”
关八爷叹了口气说:“兄弟也只是尽人事罢了。”
一行人顺着运盐堆西行到坝西的棚户区,那一带的芦棚户散布南北两条河中间的野林里,人数比坝东棚户还多,有些汉子站在一座积雪的土阜上吹着螺角,长长的哽咽的角声在雪野上沉迟的回荡着,雄壮里渗进一些儿凄凉,无数年轻力壮的难民听到角号声,都带着单刀、木棍、火铳和洋枪,汇向土阜前的平野上去,显然他们已经在集合了。……关八爷望着那种景象,有一股烈火从心底涌腾上来,从这种异常的景象,可以看出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抑郁一经迸发,就汇成一股洪流,这次盐市揭竿抗暴竟如此迅速,实在出乎人的料想,这远比走腿子,闯江湖,零星抗北洋的声势浩大得多,自己若能在大湖泽里连络上领民军的彭老汉,把从南到北的枪支实力连在一起,倒真是一股力能扯倒孙传芳的力量。
绕着坝上察看了一圈,天到傍晌时了,关八爷请众人先回福昌栈,只留下稽核所长。
“您说坝上还能守得住不?八爷。”稽核所长说。
“论人枪,论形势,全该守得住,”关八爷沉吟说:“但则,这多的人枪,若没有一个有胆识,有气魄的人统领,还是不成。……坝上的运商岸商,全是生意人,集钱办事,添枪购火行,若论统兵,全都不是料儿。再说那些棚户虽说勇气百倍,却没临阵的经验,若没人调教,跟防军和土匪对起火来,白送性命罢了……”
“这个么,”稽核所长为难说:“这个……兄弟根本也是外行,实在跟您说了罢,盐市上是的官绅——连兄弟在内,原先倒没这个胆子拉枪保坝,可是不这样做,底下就要鼓炸了,后来逼于形势,才商议着想做,倒是昨晚听了八爷那番话,才觉得走这条路是对的,这才算是顺应民心。……至于统兵,连缉私营长也不敢挑这付担子,只有八爷您行,咱们打算把这个位子空着,等八爷您打大湖泽回来再说。”
关八爷笑起来:“我保举一个人可行。”
“您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