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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在其教令中嘱诸子练习围猎,以为猎足以习战。蒙古人不与人战时,应与动物战。故冬初为大猎之时,蒙古人之围猎有类出兵……汗先偕其妻妾从者入围,射取不可以数计之种种禽兽为乐……如是数日,及禽兽已少,诸老人遂至汗前,为所余之猎物请命,乃纵之,俾其繁殖,以供下次围猎之用。
——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
诸王共商,各领其军作猎圈阵形之运动前进,攻取挡道之诸国。蒙哥合罕(元宪宗——引者注)作此猎圈阵形循河(伏尔加河——原注)之左岸进。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第二卷》(周良霄译注)
大队人马和猎狗群,跟着毕利格老人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几乎每个人都牵着一条狗,有的人甚至牵了两条狗。风从西北吹来,不软也不硬。厚厚的云层仍低低地压着草原,将天空遮得没有一丝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连马蹄下的残雪也是黑色的。陈阵极力睁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像是突然双目失明了似的。两年多了,陈阵已经走过不少次夜道,但像这么黑的夜道他还从来没有走过。他真想划一根火柴检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陈阵凭着听觉向毕利格靠过去,轻声说:阿爸,能不能让我在马蹄袖里开一下电筒,我觉得我眼珠子都没有了。老人低声喝道:你敢!老人的口气中透出大战前的紧张和担心。陈阵立即闭上嘴不敢再问,跟着吱吱的马蹄声瞎走。
马队狗群悄然夜行。草原狼群善于夜战,草原人也擅长黑夜奇袭。陈阵感到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饿着肚子一直等到这个奇黑的夜晚才倾巢而出。而毕利格老人对战局的判断也非同寻常。战局正在按老人所预料和设计的方向发展。陈阵暗暗激动,能在原始大草原上,亲身参加两个狼王之间的角逐,简直是太刺激了!
马队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后,开始爬一个大坡,毕利格这才并到陈阵身旁,用马蹄袖挡住嘴,缓和了口气低声说:想当个好猎手,你还得多练练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还要尖。陈阵也用马蹄袖挡住嘴小声问:您这会儿说话不怕狼听见?老人压低声音说:这会儿咱在爬坡,有山挡着,又是顶风,说轻一点就不碍事。陈阵问:阿爸,您凭耳朵真能领大伙赶到指定地点?老人说:光凭耳朵还不成,还得靠记性,要听马蹄踩的是什么地,雪底下是草是沙还是碎石头,我就知道马走到哪块地界了。要不迷道,还得拿脸来摸风,摸着风走;还得用鼻子闻,闻着味走。风里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碱味、狼味、狐味、马粪味和营盘味。有时候啥味也没有,就凭耳朵和记性,再黑的天,你阿爸也认道。陈阵感叹道:阿爸,啥时候我才能学得像您那样啊?
陈阵感到马队还在爬坡,抓紧时间又问:咱们牧场除了您以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老人说:除了几个老马倌,就是几条老狼了。陈阵追问道:那是人厉害,还是狼厉害?老人说:人哪能比得了狼。从前有一条出了名的头狼,把畜群祸害得好惨呐,把王爷的宝马都咬死了。后来王爷派了最好的猎人炮手折腾了大半年,才把那条头狼抓住。不曾想那条头狼是个半瞎子,一只眼是瘪的,一只眼是浑的……
胯下的马身已平,老人立即止住了话头。马队翻过坡顶,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毕利格加快了马步,大队人马狗紧随其后,悄声疾进,听不到女人和孩子们的嬉笑声,整个马队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骑兵,正在执行一项严格的军事任务。而实际上,这支队伍只是临时召集、包括老弱妇幼在内的杂牌军而已。如果是草原青壮武士和强壮战马组成的草原正规骑兵呢?陈阵真实地感受到了草原民族那种卓越军事素质和军事天才的普及性。“全民皆兵”,在华夏中原大地只是个口号或理想,而在蒙古草原,早在几千年前就已成为“现实”了。
离指定地点越近,队伍中的紧张气氛就越浓。不久前狼群全歼军马群,已大大地胜了一局,而额仑草原的人们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战的胜负还未见分晓。陈阵也开始担心,用狼所擅长的夜战、偷袭战和围歼战,来对付那群听觉嗅觉远高于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门弄斧?早几年,牧场年年组织大规模打围,但总是战绩平平,十围五空。场部的大车老板挖苦道:打围,打围,一个蛋子的叫驴(种驴)——没准。
由于上次军马群被狼群全歼的影响极坏,如果此次围狼战不能使上级满意,牧场的领导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换。据场部的人说,上面已放口风,准备从除狼灭狼有成效的几个公社牧场,抽调得力的干部来充实额仑宝力格牧场的领导班子。因此,乌力吉、毕利格以及牧场的众马倌,都准备拿出他们的真功夫,好好刹一刹额仑草原狼群的气焰。毕利格在战前动员会上说,这次打围至少要剥下十几张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着狼,其他公社牧场的打狼英雄就该来管额仑了。
天更黑更冷,草原凌晨的酷寒和黑暗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杨克悄悄靠近陈阵,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队伍一散开,包围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从马蹄旁边溜过去你也看不见,真不知道毕利格有什么高招。杨克把脸钻到马蹄袖里,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又说:咱们走了两个多小时了,队伍该散开了吧?陈阵抓住杨克的袖筒,把头伸进去,终于看到了老瑞士表上的点点萤光。他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几分恐惧。
忽然,空中飘来一股冷香,陈阵闻到了碱滩黄蒿草的甜香药味,浓郁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马蹄踏上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时,毕利格老人突然勒住了马,整个马队也收住了马蹄。老人与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生产小组组长和猎手轻轻说了几句,他们便带着各组的人马向两面拉开队形。一百多人的马队迅速由纵队变为横队,很快变成长长的散兵线,马蹄声由近到远直到完全消失。陈阵仍然紧跟老人。
突然,陈阵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毕利格老人手中的大手电发出白炽强光,接着从东西两边极远的地方也回应了几下光亮。老人又晃了三下手电,两边的灯光向更远的地方飞速包抄过去。
此时,老人忽然用干亮的嗓音吼起来:“喔……嗬……”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震颤扩散。刹那间,静静的草原人声鼎沸:“喔嗬……依嗬……啊嗬……”男声、女声、老声、童声响成一片。最近处嘎斯迈小组的几个蒙古女声,分贝高、音质脆、高低起伏、经久不息。嘎斯迈领喊的声音尤其异峰突起,全队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吓狼轰狼的功夫,一时间声浪翻滚,声涛汹涌,向西北压去。
与此同时,一百多条大狗猛犬也拼命挣着皮绳,狂叫疯吼,惊天动地,如排炮滚雷向西北方向轰击。
声战一开,光战继起。突然间,强的弱的,大的小的,白的黄的,各种手电光柱全部扫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顿时反射出无数道白晃晃的冷光,比寒气袭人的刀光剑影更具威慑力和恐吓力。
声浪与光柱立即填补了人与人,狗与狗之间的巨大空隙。一时间,人网、马网、狗网、声网、光网编织成疏而不漏、声势浩大的猎网,向狼群罩过去。
陈阵杨克和其他知青被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们士气大振,吼声震天。陈阵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点,这里正是马群全军覆没地的东边。毕利格老人将马队准确地带到大泡子的东北边缘,然后才撒开猎网。此时,人马狗已经绕过泡子,在狭长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开了包围线。
毕利格老人沿着猎网策马奔跑,他低头紧张地用手电寻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迹。一边又检查猎网的疏密,及时调配人员的站位。陈阵紧随老人一路查看。老人勒了勒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狼群刚走不大一会儿,不老少呢,你看这老些爪印,全是刚踩出来的。这下子总算圈住了狼群,没让全队的人白冻大半宿。陈阵问:为什么您不把狼群包围在这个泡子里?老人说: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时候来抢吃冻马肉的,天快亮的时候狼群准溜。要是天黑的时候围住了狼群,黑灯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冲,不就全白瞎啦。打围得在后半夜出动,天亮前围赶,到天见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围场里……
左右两边不断传来手电的信号,毕利格手扶前鞍桥立在马蹬上,不断向两边各组组长发命令。他的信号有长有短,有横有竖,有十字形,也有圆圈形,灯语指令内容复杂。半月形的猎圈紧张有序稳步推进,人喊马嘶狗叫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手电在雪地和空中交叉射出一个又一个扇面。人马狗见到狼足印都叫出了高频变调,传递出大战在即的冲动与兴奋。
陈阵好奇地问:您现在发的是什么命令?老人一边发信号一边说:让西边的人走慢一点,让东边的人快一点,赶紧跟山里的人接上头。还得让全队中段的人压住阵脚慢慢推,不能急,赶早了,赶晚了都不成。陈阵抬头望天,天空已不再是铁幕一块,已能隐约看到云层在向东南移动,云层间也已透出灰白的颜色。
大狗们都已闻到狼群的气味,吼声更加凶猛暴躁。二郎已经开始咬脖子上的长绳,它拼命挣绳,急于冲锋。陈阵死死勒住绳,并用套马杆轻轻敲打它的脑袋,让它听令守纪。
一行行大步幅的狼爪印大多指向西北方向,也有一些爪印指向其他方向。毕利格不断查看狼爪印,然后继续发令。陈阵问:从前草原上没有手电的时候怎么打围?老人说:用火把。火把是用木棍毡卷扎出来的,毡卷里裹着牛油,点着了一样亮,狼更怕火把,真要跟狼撞上了,还能当家伙使,能把狼毛燎着。
天色见亮,陈阵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草场,他曾在这里放过几个月的羊。他能想起西北方有一个三面环山一边缓坡的一个开阔半盆地,毕利格所说的围场可能就在那里。马倌们就埋伏在山后,只要狼群被赶进围场,后面的人马狗封住进口,围歼战就将打响。但陈阵仍然不知道到底围进去多少狼,如果狼群太大,困兽犹斗,每个人都可能与恶狼近战。他从马鞍上解下长马棒,扣在手腕上,他也想学学巴图的杀狼绝技,然而手臂却在微微发抖。
西北风渐强,云层移动越来越快,云隙间泄下的光已将草原照得蒙蒙亮。到了山口附近,人们突然惊叫起来,在早晨淡薄的光线里,人们看到20多条大狼,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就是不敢钻进盆地。在山口附近还能隐约见到另一群狼,正在就地徘徊,也似乎对前面的地形感到担心。可能它们已经嗅到从西北方向飘过来的危险气息。
陈阵对毕利格老人计算时间以及指挥调度猎队的精确性深深叹服——当狼群能够看清地形和猎圈时,猎圈原先的巨大空档已经缩紧;当手电光的威力刚刚丧失,猎队套马杆的绞索正好清晰地竖起来。狼群实际上已经陷于合围之中,半月形猎圈的两端已经和半盆地的两头相连。可能在中原大地还没有被开辟成农田的远古时期,草原上的老猎手就早已熟谙兵法了。卓越善战的草原狼群所培训出来的草原民族,也早就青出于蓝。
有几条头狼看清战况之后,立即毫不犹豫地率领狼群掉头往回冲。这群狼刚刚吃饱了马肉,锐气正旺,冲势极猛,杀气腾腾。雪面上腾起一片恐怖的白尘狼烟。狼群呼啸而来,锐不可挡。人们一片惊呼,羊倌牛倌挥舞着套马杆向狼群迎面冲去,两旁的人急忙填补因此出现的猎圈空缺。
狼群攻势不减,但稍稍改变了主攻的方向,朝色彩最鲜艳,套马杆最少的女人集中的地方猛冲过去。嘎斯迈和一些身穿旧彩缎绸面皮袄的蒙古女人和姑娘们面不改色,立即踩着马蹬,站起身来挥动双臂狂呼尖叫,恨不得想用双臂去阻拦狼群。但毕竟她们手中没有套马杆,狼群抓住这个猎圈的最薄弱环节,集中兵力发狠急冲。陈阵担心猎圈功亏一篑,紧张得心都快不跳了。
正在此时,毕利格老人站起身,手过头顶,向下猛地一挥,大吼一声:放狗!长长的猎圈阵中突然响起一片啾!啾!啾!啾!的口令声。所有牵狗的人几乎同时松开一股皮绳。一百多条憋足了劲、急红了眼的猛犬恶狗,从东南西三个方面,甩脱了长绳,冲向狼群。巴勒、二郎和几条全队最高大威猛的杀手狗,径直冲向狼群中的头狼。紧随其后的狗群,狗仗人势争功心切,争先恐后地狂吼追扑。
人们重新调整了猎圈阵形,挥着套马杆,快马加鞭地跟着狗群冲了过去。雪地上急奔的马蹄刨起雪块泥土,剽悍的蒙古骑手武士,喊着可怕短促的、曾让全世界闻声丧胆的“嗬!嗬!嗬!嗬!”的杀声,配伴着战鼓般急促的马蹄声,朝狼群猛冲。
狼群立即被这强大的攻势震住了。头狼陡然急停,然后掉头率领狼群向山口逃冲,并迅速与山口处的狼群会合,冲了一段又分兵几路,朝三面大坡突围,力图抢占制高点,然后再施展登顶绕圈或向下冲锋的山地作战的本事。
半月形的猎圈终于拉成了直线,严密地封住了山口,两群狼被赶进毕利格老人匠心设置的优良围场。
在围场的山头后面,场长乌力吉和军代表包顺贵,正伏在草丛中紧张地观察战况,整个围场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包顺贵兴奋地向雪地砸了一拳说:谁说毕利格尽为狼说话了,你看他在规定的时间把这么大的一群狼,圈进了预定地点,时间计算得恰到好处,真是神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狼群呢。我算是服了这老头了,真得向上级为他请功。
乌力吉也总算松了口气说:圈进来的狼足有四五十条,往年打围能圈进一二十条就算不赖了。毕利格可是额仑草原人里面的头狼。每年牧场组织打围,只要他不领头,猎手们就都懒得去。这回狼群毁了马群,老毕真的发火了。乌力吉转过身对巴图说:告诉大伙,谁也不准开枪,对天放也不行,今天人多,万一谁走了火,伤了人就完了。巴图说:我已经跟大伙说了几遍了。
山坡后众马倌和猎手都已骑在马上,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命令。这批马倌和猎手是全牧场精选出来的猎狼高手,他们的马技、杆技和棒技都远远高于普通猎手,每人都有套狼和杀狼的优良记录。此次,他们都骑上了自己平时舍不得骑的最快、最灵活、最能咬住猎物的杆子马。他们为了那群死马憋了一肚子的气,准备在这一天痛快发泄。骑手们的坐骑早已听到围场中的狗叫声,都已感到临战的紧张气氛。它们低头挣缰,抬蹄刨雪,马胸马腿都绷起条条筋肉,每匹马的后腿都像被压到极限的捕兽夹弹簧,只要主人一松马嚼子,马就会弹射出去。猎手们牵的大狗,也都是从各家狗群里挑选出来的最善搏杀的猎狗,凶猛机警,训练有素。它们虽然都早已听到围场中的杀声,但都只张口不出声,侧头望着主人,个个都有久经沙场的沉着和老练。
乌力吉和巴图慢慢躬起身来,准备发令。
狼群主力集中向西北的制高点突围。在草原,爬高冲顶人马狗绝对不是狼的对手。体力耐力肺活量极强的草原狼,惯用快速冲顶的办法来甩脱追敌。即便少数在平地上比狼跑得快的猎狗和杆子马,一到爬坡就追不上狼了。狼只要一冲上山顶,它就会先喘一口气,然后利用逃出追敌视线的这一小段时间,挑选最陡最隐蔽的山沟山褶快速撤离。往往当人马狗爬上山顶时,就再也见不到狼的踪影,即便见到,那狼早就跑出步枪的有效射程了。
狼群几乎冲速不减地向山头奔跑,庞大的狗群和马队渐渐被狼群甩开了距离。狼的前锋是几条快狼,一条头狼和几条巨狼却处在前锋的侧后面。乌力吉指了指一条脖子和前胸长着灰白毛的大狼,对巴图说:就是这条头狼!领着狼群杀马群准是它干的,它就交给你了,开始吧!
狼群已冲到二百米以内。巴图退后几步,撑杆上马。乌力吉也上了马,他大喊一声:出击!巴图猛地向上竖起套马杆,像竖起一根高高的信号旗。所有马倌发出“啾!啾!”的口令声,几十条大狗,几十匹快马几步就冲上坡顶,狗群像一枚枚鱼雷朝狼群发射出去。三分之二的马倌抢先跑位,占据半山腰偏上一些的有利地形,形成一个半月形包围圈,与毕利格指挥的猎圈相衔接。三分之一的杆子手则直接冲向狼群。
本来就对坡后怀有戒心,提心吊胆的狼群一见到伏兵,阵脚大乱。狼群终于落入自己最善使用、也最为熟悉的猎圈陷阱里。此刻,它们比落入狼群猎圈的黄羊群更为惊慌,也更为恼火。狼群恼羞成怒,重新掉头,急转直下,凭借居高临下的山势,向坡下的人群狗群发动孤注一掷的决战。狼群全都发了狠,以亡命的拼劲冲进狗阵,撞翻了一大片狗。雪坡上一片混战恶战:狼牙相撞,犬牙交错,雪块飞溅,兽毛飘飞,狗哭狼嚎,狗血狼血交颈喷涌。知青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狗狼大战,惊得发不出声来。
巴图从登上坡顶的那一刻就盯住了白狼王,他一冲下坡就舞着套马杆朝狼王追去。但那条狼王并没有随狼群冲下山,却毫不迟疑地向西横插过去。四五条保驾的大狼巨狼,前后簇拥着它一同突围。巴图带着三个猎手四五条大狗紧追不舍。然而熟悉地形、早有第二套突围方案的狼王,选择了一条极险的路段。残雪下布满了光滑的小石片,狼爪一踩,石片哗哗地往下滑,但狼能用它们厚韧的大脚掌踩在滑动的石片上快速奔跃,而它们的身体却不随石片下滑,石坡顿时响起一阵令人胆寒的哗哗声。狗的足掌远小于狼爪掌,但还能勉勉强强,跌跌撞撞地追过去,而光滑坚硬的马蹄就扒不住石片和地面,几个骑手刚追上险路没多远,一个马倌就来了一个侧滑,连人带马滚下山坡,套马杆一撅三段,吓得两个马倌勒住了马,慌忙下马去救援。
巴图报仇心切,立即跳下马,迅速竖起套马杆,将杆子当拐杖使,把扁尖的杆尾戳进石缝,用以支撑身体,然后牵拽着马,快走快追。一边还大声叫喊跟上!跟上!翻过一道山梁,巴图就听到狗的惨叫声,他立刻骑马追去,不一会儿,他发现一条大狗已被狼咬倒在地正在垂死挣扎,另一条狗被撕掉一只耳朵,满头是血,其他三条狗吓得鬃毛倒竖直往后退。狼一见到套马杆,立即朝西边远处的一大片苇地窜去,巴图带着一个猎手和三条狗追了上去。
乌力吉见巴图追过山梁,便带着包顺贵,跑到猎圈中视线最好的一个位置,以便统揽全局,调配兵力,再慢慢收紧猎圈,将圈中的狼群一网打尽。每一个身经百战的蒙古猎手,都具有天然的全局意识,懂得自己的职责,不争功不抢功。在外圈守圈守围的猎手,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圈中的猎手猎狗大出风头,大获猎物,但是没有一个人擅离猎位。只要有一条狼从圈中突围出来,外圈的一两个猎手就会迎上去,或将其套住、或将其赶回圈中。而他们身后留下的空缺,其他的猎手会及时奔来补位,以保证整个猎圈完整无缺。
盆地中央,人、马、狗、狼已搅作一团,几条倒地的狗和狼已停止挣扎,致命的伤口处还蒸腾着热气和血气。四十多条狼被一百六七十条狗团团围住,群狼肩并肩,背靠背,尾对尾,狼牙一致朝外,抱团死战,与猎狗杀得难分难解。多条大狼和大狗被撕开了肩皮和胸皮,血肉模糊,血涌如注。狗群的外层是几十个骠悍的杆子手,都在用长长的杆子,抽打最里面的狼。狼与狗翻滚扑跃,死掐狠咬,根本分不清哪是狼,哪是狗。猎手虽多但却常常无法下杆,一杆下去不知套住的是狼还是狗,弄不好把狼与狗一起套住。骑着高头大马的猎手也不敢贸然冲阵,被围的狼太多,体力还未耗尽,狼群减员也不多,万一冲乱了阵,群狼四下发力,狗和人的两层猎圈就可能被冲散,而最外层的松散猎圈就难免顾此失彼。
几个最有经验,杆技最好的猎手,举着长杆虚虚地悬在群狼的上方,一旦有一条狼蹿起扑咬,便手急眼快地抖杆下套,不管套住狼头狼身还是狼胯,就赶紧拧紧套绳往外拽,杀手狗便扑上去一口咬断狼的咽喉。
知青和女人孩子被安排在南线外圈。陈阵和杨克被毕利格派到西南边的半山腰,这里地势较高,能看清整个围场,两人比罗马斗兽场里的看客更加心惊肉跳。他俩巴望着能有一条狼向他们方向突围过来,使他们也能捞上个套狼的机会,却又担心大狼冲过来,他俩能否一套而中,草原狼的速度和反应是决不会给你套第二杆的机会的。幸亏内圈的几层猎狗和一层猎人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被围的狼群很难突出重围。
大狼终于还是被杆子手一条一条地从狼阵里拖了出来,也被恶狗一条一条地咬倒。狼群发出沙哑疯狂的咆哮声,它们马上改变战术,不再跃起扑咬,而是低头与狗死掐,让杆子手无套可下。
陈阵用望远镜细细地观察战局,他发现群狼虽陷于死地,但仍然没有失去理智,它们不像那些拼一个够本,拼两个就赚一个的莽汉,而是尽可能多地杀伤围场中的主力——猎狗。
群狼三五成组,互相配合,下口极快极狠,一口咬透,口口见血。几条大狼巨狼还使出了蒙古狼极其残酷的战法:以轻伤换重伤,以重伤换敌命,故意露出非要害处让大狗咬住,然后置自己伤口于不顾,而猛攻狠咬狗的喉咙和肚子。大狼巨狼个个浑身是血,但倒下的却极少,而一条一条大狗被咬倒,退出战斗,一条一条伤狗哀叫哭嚎,动摇军心。十几个回合下来,群狼居然渐渐得逞,一旦猎狗怯阵,狼群就该集体发力,四下突围了。
正在此时,抵近了内圈外沿指挥的毕利格老人突然大喊,巴勒!巴勒!冲!冲!又比划了一个后退的手势。陈阵和杨克立即明白老人的意图,也狂喊起来:二郎!二郎!冲!冲!冲!两条杀红眼的大恶狗,明白了主人的叫喊和手势,巴勒和二郎突然后退几十步,迅速改变战术,连吼几声,发了疯似地朝狼群中一条最大的头狼冲撞过去——二郎速度快,先撞上了狼,大狼被撞出三四米远,但没有撞倒,旋即站住。此时,凶猛沉重的巴勒,像一段粗大的撞城锤,砰地撞了个正着。头狼被撞得连打了两三个滚,还未等头狼站起身,二郎等不及其它的狗护卫支援,立即单刀突入狼群中心,上前一口咬住它的咽喉,咔嚓一声合拢牙口,四股狼血喷向天空雪地,喷红了二郎的头,也吓懵了群狼。垂死挣扎的头狼张牙舞爪,使出最后的野劲蛮力狠命乱抓,在二郎的头胸腹处抓下了好几把毛,抓出十几道血口子。可是二郎野性蛮劲更狠,就是被抓开胸膛抓破肚子也不撒口,直到头狼完全断气。群狼好像都认识这条大恶狗,都领教过这条大野狗的武功,惊得后退几步,不敢近身。巴勒见自己撞翻的猎物,被二郎而如此干脆利索地抢得先手,极为恼火,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憋足了劲向另一条大狼撞过去。
狗群似乎开了窍,大狗巨狗纷纷集体效仿。一条一条的大块头撞进了狼群。二郎巴勒那些杀手狗,自此大开杀戒,狼阵终于被冲开了一个缺口,猎手们乘势冲进去,用套马杆敲打狼群,将狼群分割分散,狼们的脖颈后背侧腹,顿时全暴露在杆子和狗牙之下。
狼群见大势已去,全体发力,依仗单兵狼心孤胆,分头突围。刹时间,狼群中心开花,四下猛冲,围场内线一片混乱,群狼力图乱中求生。但不一会儿,每一条狼都被几条狗,一两个猎手咬住不放。外围猎圈的男女老少大呼大喊,猎手们则猛挥套马杆往圈内施压。
在内线,一向自比为狼的兰木扎布,见几条狗扭住了一条大狼,便冲过去一个俯身前探,飞出去一个贴地套圈,有意让过狼的短脖和前腿,狼的前半身刚入套,他立即抬杆抖杆,像拧麻花一样地拧紧套绳,套住狼的后胯。不等大狼冲套别杆,就一拨马头,一翻手腕倒拖着狼跑起来。大狼被拖倒在地,像一条沉重的死麻袋,无法起身,大狼急得用爪子死死抠地,雪面冻地犁出两道沟。兰木扎布一边拖狼一边呼叫杀手狗。
在草原,套狼不易,杀狼更难。草原狼脖子短粗,套住脖子,狼会立即甩头脱套。即便狼甩不脱套,要拧紧套也不易,如遇到脖子特别粗壮的狼,套住狼脖子就像套住了一段圆木,只要使劲一拖,套扣依然会滑脱。因此有经验的猎手套狼都喜欢套狼的后胯,那是狼身最细的部位,只要套住拧紧,狼绝对脱不了套。但是杀狼就难了,如果勒紧脖子拖拽的话,可以把狼勒昏勒死,可是套住后胯再怎么拖也勒不死狼。要是一人对付一头狼就更难得手。只要人一下马,狼立即就会站起身顺杆冲套,把套马杆杆头细杆生生别断,然后逃脱或伤人以后再逃跑。只有胆量技术都过硬的猎手,能够一下马不等狼站起身就继续迅速拽杆,把狼拽到身前再用马棒或刀子杀死狼。许多猎手都不敢单人杀狼,常常只得牺牲狼皮,把狼一直拖到有人或有杀手狗的地方,让人或狗来帮忙杀狼。
兰木扎布专挑雪厚的地方拽狼,一边寻找杀手狗。几条狗围着狼乱叫瞎咬,轻咬一口就跳开,就是不敢在要害处下口。兰木扎布突然发现二郎刚刚咬断了一条大狼的咽喉,他认识这条大恶狗,于是便向二郎跑去,一边大声喊:杀!杀!二郎听到有人呼它杀狼,就丢下尚未断气的狼冲了过去,二郎咬杀被套住的狼十分老到,它绕到狼的侧背后下手,用前爪按住狼头狼胸,猛地一口,准确咬断了狼的颈动脉,狼用爪子拼命反抗但却抓不到二郎。兰木扎布跳下马,朝四周大叫:快把狼拖到这儿来,这条狗比狼还厉害!不远处另一条战线上,巴勒也在咬杀被套的大狼,马上就有几位猎手拖着几条被套住的狼,向这两条猛狗靠拢。
在围场混战中,除了巴勒和二郎这两条屠夫恶犬大展神威外,还有一群如同爱斯基摩人的毛茸茸凶猛大狗,也格外夺人视线。这是道尔基家的一群全场出名的杀狼大狗,个个都是职业杀手,组合配对极佳,八条狗齐心合力,分工明确:快狗纠缠,笨狗撞击,群狗咬定,恶狗一口封喉。它们与狼交战从不分兵,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此次又是八对一,杀完一条,再杀第二条,干脆利索,已经一口气连杀三条大狼。
围场中,猎手们也三五一组地配合作战,一旦有人套住了狼,其他的人立即跳下马,拽住狼尾狼腿,再用沉重的马棒敲碎狼头。围场的西北处发出一阵野性的叫声,五六个猎手策马狂奔追赶两条大狼,一个骑着快马的小马倌噢噢大叫,探身挥杆狠抽大狼,把狼打得跑得口吐白沫。当狼跑出全速,把他甩开距离以后,又会有一匹快马接力猛追猛打,等狼跑出最高速,等在侧前方的沙茨楞突然斜插过来,探身猛地套住狼头,但他不拧套绳,而是猛地横向一拽,再急忙松套,将狼狠狠地摔了七八个滚。当狼好不容易翻身爬起,几个马倌就用套马杆抽狼,逼狼再次狂奔。但是只要狼一跑出了速度,就又会从侧旁奔来一匹马,再给狼一个套头横拽侧摔,大狼又被摔出五六个滚。狼每摔一次,众猎手就会齐声欢呼,一吐一年来受狼欺负的胸中恶气。
两条狼被猎手们套摔得晕头转向,再也不知道往哪里逃了。有一条狼连摔了三四次以后已经跑不起来了。沙茨楞扔下套马杆,急忙脱镫、收腿、蹲鞍、再蹬腿,像头飞豹从马背上飞身一跃,狠狠地扑砸在狼身上,未等狼回过头,沙茨楞已经骑在狼背上,双手死死握住了狼的双耳,把狼头狠狠地往地上死磕,磕得狼满嘴满鼻子都是血。几个猎手纷纷跳下马,骑在狼身上,压得狼几乎喘不出一口气,最后才由沙茨楞从容拔刀杀狼。另一条狼也被三个年轻马倌,当绵羊一样骑着玩了一会儿,轮番在狼身上了一阵屁股,然后才把狼杀死。
陈阵杨克和所有的知青都松松地垂下了套马杆。这场多年未有的成功围狼战,他们从头到尾只有围观的份了。他们最感遗憾的是,惟一一个被派进场的知青马倌张继原没套着狼。那条侧面跑来的大狼,居然在他快下杆的时候,突然急拐给他打了一个“贴身球”,擦马腿而过,使他鞭长莫及,还差点别断了杆。而其他两个知青马倌也像他们一样成了外围的围观者,而且有一条大狼,竟然从他俩的猎位中间冲出了猎圈。
毕利格老人看看大局已定,便走到陈阵和杨克的身边。老人说:你们十来个知青也立了功,你们占了不少位置呐,要不然,我就派不出那么多杆子手下去套狼了。老人看出了陈阵和杨克的遗憾,又笑笑说:你们那条大恶狗今天可立了大功,我都给你们俩数了,它独个儿杀了两条大狼,还帮着猎手杀了两条。你们俩能分到两张大狼皮,剩下那两张皮子,按打围的规矩应该归套住狼的猎手。一边说着,老人带他俩向山下走去。
此次打围,除了六七条速度、战技和运气好的大狼,用高速反冲、贴身钻空或别断套马杆的方法杀出重围以外,其他所有被围的狼全部战死。
外围猎圈的人马呼喊着,从三面高坡冲下山来,观看围场中间的战利品。毕利格老人已经叫人将归陈阵杨克包的两条死狼拖到一起,并挽起马蹄袖和陈阵杨克一起剥狼皮筒子。嘎斯迈也已经招呼人,把她家巴勒咬死的两条大狼,以及桑杰家的狗咬死的狼,统统拖了过来,桑杰和官布主动上前帮她剥皮筒子。
陈阵早已跟老人学过怎样剥狼皮筒子了,此时他开始教杨克。先用锋利的蒙古刀,沿着狼嘴将嘴皮与嘴骨剥离,再用力翻剥将狼头剥出,然后让杨克用皮条勾住狼牙,自己再揪住狼头皮往狼脖狼身翻剥,再用刀剥离皮肉,从头到尾像剥脱一条紧身毛衣裤那样,将整个狼皮翻剥出来,再分别割断四足和尾骨。此时狼皮的皮板在外,狼毛在内,两人又像翻大肠一样再把狼皮重新倒翻过来,一个完整的狼皮筒子就算剥出来了。
老人看了看说:剥得还算干净,不带狼油。你们俩回到家,用干草把皮筒子塞满,再挂在长杆的顶上,往后,额仑草原上的人,就会认你们俩是猎手啦。
二郎和黄黄一直蹲在两人的身旁观看,二郎不停地舔着前胸前腿上的狼血和自己的血,舔得津津有味。黄黄也帮它舔头上的狼血。黄黄身上没有一处伤,也没有几滴狼血,一身干净,像是狗中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却有好几个猎手夸它,说它前后扭住了两条狼,还会咬狼的后爪。没有黄黄,兰木扎布准套不住狼。杨克听了大乐,吐了一口气说:这下我也可以拿木兰扎布开涮了,他跟我一个样,也是人仗狗势。
陈阵从怀里掏出几块大白兔奶糖,奖给两员爱将。二郎三块,黄黄两块。他早有预感,此次打围二郎和黄黄定有上佳表现。两条狗把糖块按在地上,再用嘴撕糖纸,然后用舌头卷起糖块,得意地昂起头来嚼得咔吧作响,把其它的狗看得直滴口水,竟去舔地上的糖纸。自从北京知青来到草原以后,草原狗都知道了世上还有那么稀罕好吃的东西。能当着那么多的狗吃北京奶糖,是草原狗莫大的荣誉。嘎斯迈笑嘻嘻地走过来对陈阵说:你搬家走了,就忘了你老家的狗啦?然后伸手从陈阵怀里掏出两块奶糖,递给了巴勒。陈阵慌忙将剩下的几块糖全部掏出来,交给嘎斯迈。她笑着剥了一块放到了自己的嘴里。
围场中热气腾腾,狼尸、马身、狗嘴、人额都冒着白气。人们以家族为小猎圈分头剥狼皮。战利品完全按草原上的传统规矩分配,没有任何矛盾。牧民的职业记性极好,哪条狼是哪条狗咬死的、哪个猎手套住的,不会出差错。只有一条被两人共同套住的狼,稍有争执。毕利格老人一句话也就定判了:卖了皮子打酒,一人喝一半。那些没有得到皮子的猎手和牧民,兴致勃勃地看人家剥皮,并对各家的皮筒子和各家的狗评头品足。狗好狼皮就完整无缺,狗赖狼皮就赖,尽是窟窿眼。收获狼皮最多的人家,都会高声邀请人们到他家去喝酒。在草原上,围猎战果人人有份。
猎场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就地休息。
围场中,最难过的是女人。她们大多在给自家的伤狗疗伤包扎。男人们只在打猎时使用狗,可女人们天天下夜都得仗着狗。狗也是由各家的女人从小把它们像养孩子一样地喂养大的,狗伤了、死了,女人最心疼。几条战死的狗还躺在原地,在草原,猎狗战死的地方,就是它魂归腾格里的天葬之地,而执行天葬使命的就是狗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草原狼。毕利格老人说;这是公平的,狗应该感谢狼,要是草原没有狼,牧民也用不着家家拿那么多的肉养那么多狗了,生下的小狗崽都得被扔上腾格里去了。
战死的狗静静地躺在草原战场上。没有一个草原蒙古人,会对漂亮厚密的狗皮打主意。在草原,狗是人的战友、密友和义友。草原人的生存靠的是两项主业——狩猎业和游牧业。草原人打猎靠狗、守羊靠狗,狗是比中原农民的耕牛还重要的生产工具和畜群卫士。狗比牛又更通人性,是草原人排遣原野寂寞的不可缺少的情感依托和精神伴侣。
蒙古草原地广人稀,环境险恶,草原狗还有报警救命的奇功。嘎斯迈总是念念不忘巴勒的救命之恩。一年深秋,她倒炉灰,不曾想在浇湿的炉灰里还有一粒未熄灭的羊粪,那天西北风刮得正猛,不一会儿就把火星吹到草里,把门前的枯草烧着了。当时家里只有她、老额吉和孩子,她在包里做针线活,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忽然,她听到巴勒一边狂叫一边挠门,她冲出门一看,灰坑前的火已经烧出两百多步远,十几步宽了,再往前就是牧场其它大队的秋冬季大草场,草高草密油性大,一旦烧起来谁也挡不住,这年全场的大半牲畜不被烧伤烧死,也过不了没有草的冬季了,她肯定得被判刑坐牢。巴勒及时报警给她抢出了比命还宝贵的一点时间,她拖了一块浇湿了的大毡,冲进火场,用大毡裹住自己,拼命在火里打滚,再拖毡压火,总算在大火烧着高草之前扑灭了火。嘎斯迈说没有巴勒她就完了。
嘎斯迈还对陈阵和杨克说过,草原上的男人都贪酒,常有骑马人喝醉了酒,摔下马冻死在雪地里的事情。其中有的人没有死,就是因为带了狗。是狗奔回家,叼着女主人的皮袍,叫来人才把男主人从深雪里救回家的。在额仑草原,家家都有救命狗;包包都有被狗救过命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在草原,杀狗、吃狗肉、剥狗皮和睡狗皮褥子的行为,被草原人视为忘恩负义,不可饶恕的罪孽。草原牧民也因此与许多外地农民工和汉人交恶。
毕利格老人曾说,在古时候,汉军一入草原便大肆杀狗吃肉,因而激怒了牧民,纷纷自发抵抗。眼下,牧民的狗也经常被内地来的盲流偷走吃掉,狗皮则被偷运到东北和关内。蒙古草原狗皮大、毛厚绒密,是北方汉人喜欢的狗皮帽子和狗皮褥子的最佳原料。老人忿忿说:可汉人写的书,从来不提这种事。
毕利格一家人经常问陈阵一个使他难堪的问题:为什么汉人恨狗骂狗杀狗还要吃狗肉?
陈阵想了很长时间,才对毕利格一家人做了解释。
一天晚上,陈阵对围着火炉的一家人说:汉人没有游牧业,也没有多少猎人,能吃的东西都让汉人打光了吃光了,汉人就不知道狗的好处了。汉人人口多,不冷清,不需要狗来陪人解闷。汉人有几十种骂狗的话: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狗屁不通,狗娘养的,狗仗人势,狗急跳墙,鸡狗升天,狗眼看人低,狗腿子,痛打落水狗,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现在又成了政治口号,全国都在“砸烂刘少奇的狗头”、“打倒刘少狗”,西方人也不懂中国人为什么总拿狗来说事儿。
汉人为什么恨狗骂狗?主要是因为狗不合汉人的规矩。你们知道古时候中国有一个圣人叫孔子吗?连中国各朝代的皇帝都要给他的像鞠躬下拜。他给中国人定了许多做人的规矩,千百年来中国人全都得照那些规矩做,读书人每人都有一本“语录”,就像现在的红本本语录一样。谁要是不照着做,谁就是野蛮人,最严重的还要被杀头。可是狗的毛病,正好不合孔子定的老规矩:一是孔子教人要有礼貌,好客尊客。可是狗见了生人,不管是穷人富人,老人孩子,亲朋好友,还是远道来的尊贵客人,冲上去就乱吼乱咬,让讲究礼仪的汉人觉得很失礼、很丢面子、很生气;二是孔子教人男女不能乱来乱伦乱搞,要是乱搞,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可是狗呢,狗不管是自己兄弟姐妹、还是父女、母子,都可以乱搞乱配。汉人就害怕了,恨透了,怕人跟狗学坏;三是孔子教人要穿得干净,吃得也要干净。可是狗喜欢吃人屎,这真让汉人讨厌恶心透了。还有一点是汉人里面穷人养狗的少,穷人连自己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狗。可是富人就能养狗看家护院,还经常放狗出来咬穷人,也让大多数穷人恨狗。所以汉人骂狗、杀狗吃狗肉也就不奇怪了,而且吃过狗肉的人都说狗肉很香。汉人说猪可以杀吃,羊可以杀吃,为什么狗就不可以杀吃?这些都是人养的牲畜嘛……汉人恨狗杀狗吃狗,最根本的一条就是汉人是农业民族,不是游牧民族,还总想拿自己的习惯来改人家的习惯。
毕利格老人和巴图听了以后半天没说话,但对陈阵的解释也不大反感,老人想了一会儿说:孩子啊,汉人和蒙古人中间,要是多一点你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就好了。嘎斯迈叹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说:狗到了你们汉人住的地方真是倒霉透了,狗的好处全使不出来,狗的毛病全让你们汉人抓住了。我要是狗就不跑到汉人地方去,我宁可让狼咬死,也要留在草原。
陈阵又说:我也是到了草原上才知道,狗是所有动物中最通人性的一种,真是人的好朋友。只有落后贫穷的农业民族,把不该吃的东西都吃完了,连狗肉都不放过。等到将来中国人都富裕了,有剩余粮食,那时候汉人可能就会和狗交上朋友,就不会恨狗吃狗肉了。我到了草原以后就特别爱狗,一天见不到我的狗,心里就空空的。现在谁要是偷杀了我们包的狗,我和杨克也会跟他拼命,把他打得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陈阵已经刹不住这句话了,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他一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居然也冲口说出狼性十足的话来了。
嘎斯迈追问道:那你将来如果回到北京,会不会养狗呢?陈阵笑道:我这一辈子都会爱狗的,跟你们全家一样爱狗。不瞒你说,我家里从北京寄来的高级奶糖,我还留了一些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连你和巴雅也没舍得给,都留给我的狗了。毕利格一家人全笑出了眼泪,巴图在陈阵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说:你是多半个蒙古人啦……
那次关于狗的谈话已时隔大半年,但陈阵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猎场平静下来。疲惫不堪的猎狗伤狗们都很悲哀,几条狗围着那些同伴的尸体,用鼻子紧张恐惧地嗅着它们,转来转去,像是在举行告别仪式。有一个孩子趴在地上,搂着他家死去的狗不肯离开,大人走过去劝,他便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滴洒在僵硬的狗身上,弹开去,落在尘土中不见了。孩子的哭声在草原上久久回荡,陈阵的眼前也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