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特权与平等

社会上区别身份之主义,或恪守本分的理想,用很巧妙的方法穿越平等的理想。先明了这一点,俾明了中国人社会行为的全部精义,无论为善为恶。人文学者的性癖,是在郑重区别各种事物的身份,是以男女之区别(为妇女遮藏之结果,上文已有所述),贵贱之区别,长幼之区别。孔门学者常自以为一种文化势力,宣扬此等区别而建立社会秩序。他们希望用道德之力量把社会结合起来,想教导统治阶级以仁爱,而被统治阶级以服从,使长者慈祥而幼者敬老,兄长友爱而弟执谦恭,代替社会平等的意识。其着重点好像尖锐地置于确定的区分上面,或可说是构成了阶层的平等,因为中国文字中表示五种主要谊属关系的一个“伦”字,其字义即为本阶级中的平等。

这样的社会,也不是没有它的可爱之处的。例如尊敬长老,常是很动人的。罗斯教授(A?E?Ross)曾指示老年人在中国是最显扬的人物,比之西方的老年人,远为尊崇而受人敬视。至于欧美的老年人,他们总感觉自己过了有用的时期,而眼前是无报酬地白白受着儿孙的豢养,一似他们在其壮年时代曾未出力以养育其小辈的。或则此辈西洋老年人还会不断地大声疾呼,说明他们的精神尚属壮健可用。这样的呼声,徒见其可发一笑。好好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没有会无故冒犯一个老年人的,恰如西洋君子不会有意得罪女人一样。有些这样的优美习性已经消失,然大部份仍存留在中国家庭里。这就是老年人大多宁静沉着的原因。中国是这样一个国家,那里让老年人生活于其间,满觉得舒服安适。著者敢断言这种普遍敬老情操千倍优于世界各处的养老金制度。

从另一方面言,此社会身份区别主义,产生一种特权,这对于享有特权的阶级自觉得欣欣有味,直到如今,此风不变,尊敬老年无疑为好的习性,但尊敬学者和尊敬官吏阶级则利弊互见。社会一般对于状元——殿试第一名——的赞美敬慕,深深地弹动一般做母亲者的心弦,也激动着一般姑娘们的那颗小心儿。一旦中了状元,风光十足,自不待言。他跨着滚雪般的白马,受着皇帝特颁宠典的装饰,排着花团锦簇的仪仗,游行街市一匝,表扬他是全国最聪明的一个才子,同时又是美貌的“花花公子”。这一点倒也非可轻视,因为中状元的,总应该是个美少年。这是卓越奇才的光荣,也是高官显爵的光荣,每当他出门,则铜锣开道,宣告贵人的即将莅临,衙门差役则清除道路,驱逐过路行人好似扫除。`这些衙门的差役,常能倚仗主子的权势与受宠而叨叨光,有时伤害或杀死一、二个人,也算不得一回事。

你倘使读读中国古本小说,免不掉要看到这些场面。吾们不叫它权势与荣华,而叫它“气焰”,盖言其气势如熊熊烈火之盛,不可向迩也。衙门差役惟一所忌惮者,为无意莽撞了别个官员的卤薄,这个官员,适为较其本家老爷高级者(这便是身份主义发生作用),这官员也许将挫折他的一些气焰。或则他们糊里糊涂伤害或杀死一、二个人,适属于较高级官吏的家族者,到此他们才会高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然终于难免拿捉起来,于是押解给这个高级官吏听凭他的裁判,有时吃打屁股,有时收押监禁,不管合乎法律与否。

像这样的特权是常常具有动人的魔力的。那无疑即便是现代官吏,既已削去了外表的光荣,还是很不愿意放弃这种特权。没有一个人享有这种特权而不觉得窝心、不欢喜它的。不知怎样,那些民主主义者称呼现代官吏做“公仆”,实际上这二个字只配让他们引用在通电里面,他们的内心固恶狠狠痛恨这个名辞。一九三四年发生一件案子,有一个高级官员的汽车夫不服从交通信号,在一个热闹转角冲过一条马路,却还扯出一支手枪打伤了一个警察的大拇指,因为这个警察想阻止他。这是他的官火的气焰!不差,特权总是好东西,而且它至今还是光芒万丈。

特权是以为平等的对照名辞,而官僚为民主主义的天然敌人。无论何时,只消官吏肯放弃他们的阶级特权,享受较少一些的行动自由,而肯上法庭答辩人家的纠弹,中国真可以一夜之间迅速转变成真正的共和政体。可惜至今此时机犹未成熟也。因为倘若人民获享自由,那么官僚和军阀的自由将从何而来呢?倘若人民享有不可侵犯的民权,则军阀从何而得随意逮捕报馆编辑、封闭报馆,甚至砍戮人头以疗自己的头痛(张毅将军尝在著者本乡福建漳州干过这件事。著者的敢于直指他的大名,因为他业已去世)。当人民敢于不敬他们的官长,或少年敢向父母反唇抗辩,我们将大喊“反了反了”。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天翻地覆,世界临到末日。

这种意识是很深地种植于中国人的心坎中,其罪恶不只限于官僚,却是像榕树的根盘四射,延展可及数里之遥。又像榕树的顶盖,它向四面展射其寒冷的阴影,掩蔽一切走到它树下来的人。吾们中国人不欲与此大榕树斗争,而却趋躲它的荫盖之下。吾们不会弹劾官吏,像美国人;也不会焚烧富人屋宇,像布尔什维克党员。吾们只想做做权势人家的守门人,沾沾他们的官势的光。